徐冰早年曾在北京觀看一次朝鮮藝術展覽時,猛然覺察到自己身處一個同樣貧瘠保守的環(huán)境之中,從此開始了現(xiàn)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這就有了之后的《鬼打墻》《天書》……
當徐冰在美國獲得“麥克·阿瑟天才獎”,作為當代藝術家聲譽正隆之際,他卻發(fā)現(xiàn)當代藝術體系越來越?jīng)]意思,大家都在追求高冷,追求酷,那么藝術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又再次與自己身上的獨特中國背景和東方文化基因相遇……當藝術界對徐冰的“智慧”無不嘆服,徐冰卻用機械廢品組裝了兩只碩大無朋的“鳳凰”,又在英國倫敦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中庭花園帶來《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實現(xiàn)》。徐冰看上去不再“四兩撥千斤”,但他希望自己的藝術能讓更多人懂得。
相比較他的作品,徐冰更大的意義在于讓我們相信,無論身處何時何地,藝術都可以發(fā)生,并將局限轉(zhuǎn)化為養(yǎng)料。他啟發(fā)我們在一個更為宏觀和流動的視野中去看待自己身上所攜帶的文化背景和基因。他讓我們看到在藝術史之外,更為生動和不可歸類的事物正在成為新的藝術的可能。
徐冰早年刻過一張木刻,取名叫《田》。刻的是農(nóng)村的莊稼地。當時他隱隱覺得畫中的小自留地塊跟報紙排版的版面很像,而一排排莊稼則有點像文字的排列,刻畫的禾苗跟漢字的寫法也差不多。多年以后,當他做了很多文字作品回頭來看時,發(fā)現(xiàn)這一類的興趣當時已經(jīng)埋下。“任何東西都是有原因的。你只要經(jīng)驗過了,肯定就有痕跡。無論喜不喜歡,它們都埋在了你的文化記憶和基因中”。
2017年底,徐冰在武漢合美術館的同名大型回顧展隆重開幕。徐冰在開幕式上說:“藝術是誠實的,也是宿命的,絕非計劃所得”。
徐冰說自己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早就想在國內(nèi)做一個回顧展,但時間、空間和經(jīng)費都不允許,也就擱置了。2017年武漢合美術館有意愿做,也就做了。展覽規(guī)模很大,內(nèi)容豐富,除了《鬼打墻》《天書》《何處惹塵?!返让髦?,還特意展出了《緩動電腦臺》《觸碰,非觸碰》《蠶花》《空氣的記憶》等不同時期鮮為人知抑或很少展出的作品。這種安排與徐冰的一次看展經(jīng)歷有關,他曾在MOMA 看過美國照相寫實主義畫家查克·克洛斯的一個個展,結果有點失望,全都是大頭像,但他的作品在聯(lián)展中效果就特別好,顯得單純有力。徐冰發(fā)現(xiàn)有人適合做個展,有人反倒不適合。
于是,這次回顧展徐冰就特意帶來了“更多的東西”。在他看來,這些作品似“不成熟”,或沒有繼續(xù)推進,但與那些大家耳熟能詳?shù)淖髌分g有一種相互注釋和相互發(fā)現(xiàn)的關系。從中也可以看出徐冰的自信:他不愿被看作是一個只做《天書》或《中英文書法》的藝術家,他希望給大家提示出更多思維的線索,呈現(xiàn)一個更為飽滿豐富的“徐冰”。
從上世紀90年代一直到今天,徐冰在不同的時間點上所做的不同作品,比如《鬼打墻》《天書》《何處惹塵?!贰队⑽姆綁K字書法》等等無不成為藝術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所謂“經(jīng)典”,簡言之即是繞不過去的作品,說來說去總會談到的作品,就像人類思維的“電腦病毒”一樣。在徐冰看來,其中關鍵就在于作品是否涉及到人類永遠要遭遇的問題,比如說文字,比如說文字和人類文明的關系,這些問題是永遠存在的。如果藝術家在這方面用藝術的方法說了一句特別到位的話,那么每當人類觸碰到這個問題,就要遭遇你的作品。
這次合美術館的個展,徐冰選擇用《鳳凰》的3D打印模型和當時的記錄片作為收尾。九年過去了,當時藝術圈很多人并不喜歡這件作品,覺得徐冰這次“太寫實了”。確乎這件作品不像徐冰的名作《何處惹塵埃》那樣充滿四兩撥千斤的“智慧”,或者說“觀念”。但聯(lián)想到2017年底北京所發(fā)生的一系列風波,徐冰突然感到這件作品就像是為今天而做,觸及到城市化轉(zhuǎn)型中最核心的沖突。在大城市中努力打拼的的這些底層們,曾經(jīng)為建設北京和打造“鳳凰”傾注了自己心血的農(nóng)民工們,如今可曾安好?
龐大的“鳳凰”,依然粗糲地美麗著。徐冰說,《鳳凰》就像是“今天社會底層的紀念碑”。而隨著夜幕降臨,《鳳凰》亦如星河般燦爛,一切現(xiàn)實的沉重與殘酷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輕盈和柔媚……徐冰感慨,有時一件作品要有待新的環(huán)境和關系的出現(xiàn),反而能把作品中之前沒有意識到的東西激活出來。而沒有價值的作品則終將隨風而散?,F(xiàn)實如此“骨感”,作為一個對現(xiàn)實極為敏感的藝術家,徐冰會否覺得藝術有時是無力的?徐冰警惕于“用藝術改變社會”這樣的觀點。但他又不是一個囿于藝術固有體系中的藝術家,他對自己所處的當代藝術體系有著始終的警惕,他自認從社會創(chuàng)意中得到了比在藝術中多得多的啟示。在這樣一個社會變異的時代,不只是藝術,幾乎所有的領域都顯得被動。因此,他格外強調(diào)藝術家要從社會現(xiàn)場中吸取能量。
徐冰舉了自己制作的電影《蜻蜓之眼》的例子。這部影片完全由網(wǎng)絡采集的監(jiān)控錄像組合而成,在參加電影節(jié)時,連電影節(jié)的表格都無法填寫,主演是誰?攝影師是誰?劇情片?紀錄片?均無法確定,但這部電影卻又是一部比紀錄片還要真實的劇情片。徐冰意識到自己的電影是在監(jiān)控圖像上傳到云端之后才可能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而電影節(jié)的表格顯然是在此之前設定的,因此這個新鮮的事物對電影產(chǎn)業(yè)來說確實有點怪異。此外還有肖像權的問題,徐冰和他的團隊大費周折找到了影片中大部分的人,征得他們的同意。但事實上徐冰咨詢了很多的律師,沒有人能夠說清其中的法律邊界到底在哪里?;恼Q的是,當徐冰在討論這些法律問題的時候,與會者在來的路上他們的行為也已經(jīng)被大數(shù)據(jù)公司采集,轉(zhuǎn)化為財富,并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許可。這種“連環(huán)套”本身就充滿了黑色幽默。種種這一切社會的變異,在徐冰看來,都是藝術家無窮無盡的思維動力。
很多人都說徐冰“智慧”,而徐冰自己卻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多么“智慧”的人,他只愿承認自己是一個努力的人,是一個愿意從社會能量中汲取創(chuàng)作動力的藝術家。說到這里,徐冰又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有一次宋莊要頒發(fā)一個什么創(chuàng)意獎,評委征求徐冰意見,他偶然了解到樂平基金會正在做“小額貸款”,就是針對農(nóng)村個體經(jīng)濟扶持的新思路。徐冰就他當時了解的當代藝術創(chuàng)意感覺都不如這個有意思,最后這個創(chuàng)意獎就真的頒給了樂平基金會。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徐冰對當代藝術的看法和他對藝術與社會關系的認知。有句古話叫“功夫在畫外”,徐冰的觀點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與此相似。比起藝術的風格或語言的探討,他更感興趣的是社會的實驗性,特別在這個時代,在當下的中國。
總得來說,徐冰是一位理性的藝術家。他的藝術,很像科學家的實驗。他最大的興趣和動力,就在于驗證自己的設想和最終的結果有什么不一樣。因此,他是一位工作起來極度認真的人,就像一位科學家不會容許自己的試管有一點點的不干凈,從而影響實驗的結果。
徐冰又是一個動手的人。他相信“手的思想”,相信真正的感受和跨越都要依靠不斷的工作得來。思想家很多,而藝術家最終要完成的部分,是要把你對時代和社會想說的話準確到位地表達出來,那就必須找到新的說話方式,因為你要說的是別人沒有說過的——新的藝術語言就在其中孕育。而藝術史,正是記錄完成了這一部分工作的人的歷史。
與很多藝術家聲言追求“自由”不同,徐冰卻說他的創(chuàng)造來自“局限”。他拿自己正在做的“手工書”舉例:這么簡單的材料,其中的創(chuàng)造力和趣味就在于折疊和打開之間這么簡單而微小的變化之中。這種限定恰恰給了創(chuàng)造力以空間。徐冰曾在美國一個極度后現(xiàn)代的博物館中做展覽,空間古怪之極,徐冰覺得太難用了,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一類“不好用”的空間會把你的思維逼到死角,讓你不得不調(diào)動更大的能量來應對,這時反而你的思維就打開了。這又是局限轉(zhuǎn)化為自由的一個例子。不難看出,其中的關鍵,在于藝術家自身如何去認知。特別是中國的藝術家,本就生活在一個充滿限制的環(huán)境,如何去面對,去轉(zhuǎn)化,使之成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養(yǎng)料?
我問徐冰:“你對自己身上攜帶的東西真能全部接受嗎”?徐冰說:“那你沒有辦法,你就是在這樣一個關系中長大。我喜歡安迪·沃霍爾,但你再努力,他的風格也不屬于你,屬于你的扔都扔不掉。只能是學會怎樣使用你身上有的東西”。
看過徐冰寫的一篇回憶文章,名為《愚昧作為一種養(yǎng)料》??纯匆詾槎?,但當面對自己的生活時,發(fā)現(xiàn)道理好講,現(xiàn)實不易。又有幾人能夠敏于自己的“愚昧”,并汲汲于將其轉(zhuǎn)化為“養(yǎng)料”?何況當下時代的問題早已不是明顯的“愚昧”或“貧瘠”,反而是看似的“豐富”和口頭上的“自由”帶給人更多的痛苦和迷惘。如果徐冰是這個時代的年輕藝術家他會怎樣選擇?
徐冰拒絕了這個問題,因為在他看來“藝術是無法計劃的”。但他也同意這個時代的考驗同樣巨大,因為選擇和判斷是最難的。在徐冰看來,歷史就像很多大石頭一起往下滾,個體只能被裹挾其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所能做的只是一點很有限的調(diào)整。這似乎又回到了我們開始所談到的“宿命”的話題。徐冰永遠拒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他似乎總是本能的選擇在一個流動的關系中去看待和接納事物,并時刻準備更新自己的看法。未來的人看今天可能同樣“愚昧”,一如徐冰回望他的青年時代。但今天的人,能否看到自己的“愚昧”,并從中尋找到明天的可能性呢?藝術,或許就是這樣的一種養(yǎng)料,讓你盡己所能的成為你自己。
每一代人都有他的“愚昧”之處
于海元:您這次在武漢合美術館展覽的題目就叫“徐冰”,在展覽開幕時您也提到,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徐冰是這樣一個人”。您也曾說一個藝術家是宿命的。我們怎樣去理解您所說的“宿命”?
徐冰:任何東西都是有原因的。你只要經(jīng)驗過了,肯定就有痕跡。無論喜不喜歡,它們都埋在了你的文化記憶和基因中。當你需要的時候,它就會跑出來。這種東西有時是跑出來幫你,有時是跑出來害你,那就要看你這個人的質(zhì)量。我做了這么多作品,真不是計劃所得,不是說我計劃想做一個觸碰文字的藝術家,才做了很多?;仡^看,我怎么對文字這么有興趣?那你就會反省。批評家也會從中找到你以往的蛛絲馬跡。
于海元:藝術界的人提到徐冰,總是會用一個詞“智慧”。您怎么理解一個當代藝術家的“智慧”?
徐冰: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如何“智慧”的人。我工作很努力,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型的。“智慧”從哪里來?社會的創(chuàng)意真的是對我有巨大啟發(fā)。我跟很多領域的人有接觸,像李零、汪暉、劉禾、格非這些人對事情的判斷,對中國現(xiàn)實的思考真的是非常智慧,每次和他們交談都覺得思想上很有受益。比如說我是樂平基金會的理事,他們強調(diào)怎樣調(diào)動社會創(chuàng)意,比如“小額貸款”,就是針對農(nóng)村個體經(jīng)濟扶持的新思路。這個組織做的很多事情都極其有創(chuàng)意,而且都是在當下很需要有人去研究、關照和工作的領域,比如保姆培訓。這些東西都給我很多思維的啟示。
比起社會創(chuàng)意,藝術是被動的。藝術家總以為藝術是靈感的,是天才的工作,我覺得不是。
于海元:起初大家對你的認識是一個“當代藝術家”,但隨著您的一些新作出現(xiàn),大家也開始談論徐冰與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您怎么看?
徐冰:做“天書”的時候我一心想做“當代藝術”,但也不清楚當代藝術是什么樣子。最后你做出的東西從里到外,從材料到與觀眾溝通的方式都很中國。你身上有什么,藝術就是什么,本質(zhì)上你左右不了它。
我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很深的東方烙印,這些東西怎么來的?你就會不斷反省。這個來源非常復雜,你的生活背景,包括文革的經(jīng)歷,對傳統(tǒng)的打碎、顛覆,等等,這些經(jīng)歷反過來讓你和傳統(tǒng)發(fā)生一種關系。甚至文革中很多反傳統(tǒng)的行為本身就是傳統(tǒng)的方法,比如很多朗朗上口的口號,就是自古《三字經(jīng)》的方法,但對中國人是有效的。我們這代人和傳統(tǒng)關系的復雜性就在這里。我從來不把“傳統(tǒng)”與“當代”分開來看,兩者之間是相互轉(zhuǎn)化的,一個東西要在流動的關系中去判斷。一個傳統(tǒng)思想在一百年以前是落后的,在今天就有可能是最前沿和對未來最有價值的,比如中國的自然觀。
于海元:您認為自己是一個善于自我省察的人嗎?
徐冰:我做所謂“當代藝術”,但我自始至終都在反省這個體系的局限性和弊病。當時我說一些話有人還不太喜歡,覺得我怎么在做這個事還在說這個事的問題。其實正是因為身在其中,我才有對此的警惕。
于海元:同時您對自己身上所有的東西卻是全部接納的,沒有排斥?
徐冰:那你沒有辦法,你就是在這樣一個關系中長大,全部扔掉了還有什么?我喜歡安迪·沃霍爾的風格,但你再努力,他的風格也不屬于你,屬于你的扔都扔不掉。只能是學會怎樣使用你身上有的東西,學會轉(zhuǎn)換它。
在整個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有時需要這個文明的特質(zhì),有時需要那個文明的特質(zhì),對文明的判斷應該是在一個流動的關系中辨別的。那我們身上所攜帶的優(yōu)質(zhì)、劣質(zhì)的,特殊性的東西,一定是和我們的生長背景有關。
于海元:您在去美國之前在美院的素描課就被很多人津津樂道。這些年來您也帶了一些學生,他們作為獨立的藝術家,從您這里能學到什么?
徐冰:其實是一個相互的過程,不僅僅是他們從我身上學到什么。其實藝術最核心的部分是無法教的,只能是圍繞著這個東西去說。教和學的關系就是一個相互發(fā)現(xiàn)的過程,你和這個學生談話;看他的眼神;看他對其他人藝術的判斷;這個學生真正核心的性格到底是什么;他到底要為藝術付出多少;他平時掩蓋的是什么;他身上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自己可能并沒有意識到。我相信每個人都是一個寶藏,要做的就是判斷從哪里開口去挖,最終還是要靠他們自己挖掘出來。
在和他們接觸的過程中,我隨時都警覺于我們這代人和他們的不同和距離到底在哪。我們身上缺失的和他們身上缺失的,都要在相互比較中才能認知。
于海元:您曾寫過一篇文章,《愚昧作為一種養(yǎng)料》。現(xiàn)在年輕人面對的看上去不是“愚昧”和“限制”的問題,但看似的“豐富”和“無節(jié)制”是否帶來的挑戰(zhàn)是一樣的?
徐冰:當然,對他們來說有很大考驗,因為他們的選擇性太多,而選擇和判斷其實是最累的。我們那會兒看上去是“愚昧”,但未來的人看今天可能也是“愚昧”的,可能會說那時的人怎么那么傻,整天抱著手機玩得很開心。或者說將來基因被優(yōu)化的人種看我們今天的“自然人”,會覺得“自然人”太虛弱了,整天生病,也不好看,還很怕死,整天養(yǎng)生什么的。在一個大的關系中,可以說每一代人都有他的“愚昧”之處,只能是看你怎樣去使用自己身上看似“愚昧”的局限性。
徐冰: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于海元:藝術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