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國的秋來得分外早,暑氣消散,北燕南飛,隨后便是秋風瑟瑟,秋葉飄零。
北國的秋收過后便是冬藏,這期間還有一件大事,就是適逢一年中的嫁娶。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楊思遠正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農(nóng)大畢業(yè),分配到縣農(nóng)機公司做了技術員,眼下還要和自己的高中同學,也是當時的班花藍欣舉行婚禮。新房的布置已基本完成,除了沒貼大紅喜字之外,其余的家具、電器、被褥一應到位。一幫發(fā)小幫著裝完家電,就用那套全新的家庭影院開始熱火朝天地K歌。都是二十幾歲的年紀了,一直鬧騰到后半夜才各自回家去睡,只留下楊思遠一個人在新房的新床上暖房。他忽然看到一個長發(fā)的背影一直往前走,像他的藍欣,卻看不清臉。他一夢驚醒,萬籟俱寂,忽有窗外一聲鳥鳴劃過,疏星寥落,黎明正悄悄來臨。一想到這套新房馬上要迎來夢寐的新娘,他心里便升騰起一陣又一陣的小興奮,既然已毫無睡意,索性起來到院子里直接對著水龍頭洗了把臉,順便捋了捋頭發(fā),在大穿衣鏡前咧著嘴端詳了一下自己。他春風得意,恨不得一日看盡長安花,是靜不下心來安坐的,回父母的房子還有些早,那就出門去村外祖墳上轉(zhuǎn)轉(zhuǎn),看一眼前幾天父親布下的網(wǎng)有沒有收獲。
小村的西北角是楊家的祖墳,這里村民的墳地大概都是這種樣子,也許選址時是找風水先生看過的,這楊家墳也是選了個向陽的土坡,除了一排排整齊的墳堆代表的輩分不能亂的底線外,還雜七雜八地種著兩棵柏樹一棵杏樹三棵洋槐,以及蓬蓬勃勃的一片紫槐、荊條和杜梨。也許是地勢好的原因吧,那里的樹木不論高低都比別處的長得粗壯茂盛,枝叉也多,別處樹葉都開始漸漸凋落,只有這一片看起來郁郁蔥蔥。
楊思遠從小在這里轉(zhuǎn),對這里的一切熟得不能再熟了,經(jīng)常是跟父親把幾根長長的帶尖頭的竹竿插到地上,幾根竹竿扯起一個大網(wǎng),父親稱其為天網(wǎng)。網(wǎng)里放上活雞或活鴿,高空飛過的大鳥見到活物一個俯沖下來,就會一頭扎到網(wǎng)里,越是掙扎網(wǎng)會越緊。有時父子二人就站在遠處望著,有時會把網(wǎng)單獨下在那里,隔上一兩天再去看。去收網(wǎng)時父親就會戴個長長的皮手套,把獵到的鳥的腳用繩拴住,再慢慢地把網(wǎng)松開。父子一路走回去,父親胳膊上站著一只大鳥,大鳥雖然腳被縛住飛不走了,但猛禽的威風還在,冷峻與孤傲也還在。這種氣勢也把昂首挺胸地跟在父親五步之外的小楊思遠感染了。就這樣,從小村的西北角一路走到東南角,穿過長長的東西大街和南北大街,面對著無數(shù)男人和孩子投來羨艷的目光。還會有人開腔問道:“楊大哥,這回你打著的這只是鷹啊是隼啊還是鷂子???這只得賣多少錢???”隨后會有一群孩子一路小跑隨后跟著,楊思遠這時便負責維持稚序,像個將軍似的開始對這群小孩發(fā)號施令:“只能離遠點看啊,不能靠得太近,離近了那鷹把你臉抓個三花子,嘴把眼珠子給鑿出來,長大就別娶媳婦了?!爆F(xiàn)在這一群小屁孩兒轉(zhuǎn)眼都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了,他不禁低頭哧哧地笑了。
這幾年鷹的價錢也一路攀升了,但數(shù)量越來越少了。他也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不需要父親再以此為副業(yè)賺學費了。其實更大的原因是他越來越知道那些猛禽的數(shù)量正在急劇減少,它們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狹小,越來越受國家法律的保護,人類不能再獵殺下去。他已數(shù)次勸過父親收手,父親也總是呵呵一笑說:“傻兒子,這些年根本打不到了,去年秋后別說打了,就是連飛過的也一只沒見著,只是這祖宗傳下來的營生,就想下下網(wǎng)過過手癮,等忙完你的婚事就會把網(wǎng)收了?!睏钏歼h知道此時去那里看看也不過還是那一架空網(wǎng),但也是像父親說的那樣,只是為了過過眼癮,想著想著,便已來到了那片郁郁蔥蔥的一角架著天網(wǎng)的墳地。
二
天還沒有大亮,頭頂還亮著慘淡的幾顆晨星。他想走近一點看看網(wǎng)里那只活雞還在不在,好幾天過去了,是不是已經(jīng)被餓死了??伤麆傄煌镒撸憧吹诫鼥V朧一個白影一閃,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叢灌木開始抖動。楊思遠打了個寒顫,隨后壯著膽子說了一句:“出來,你到底是人是鬼?”這時他的腿一把被那個身影給抱?。骸扒笄竽懔舜蟾?,救救我,天快亮了,萬一那家人找來了,會把我活活打死的。”
楊思遠聽著這瑟瑟發(fā)抖的帶著濃濃南方口音的女聲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怎么會在這墳地待著?”
“我是人,不是鬼,對不起,我把您給嚇著了?”可這一連串的顫音里,那恐懼分明比他更甚。
“既然是人,怎么這黑燈瞎火的跑到這墳地里來了,再說聽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你一個姑娘家難道不害怕?。俊?/p>
“可我待的地方比這里更可怕?!?/p>
“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哥,我是湖北的,暑假跟同學一起到北邊山里旅游,結果就被人販子賣到這里來了。賣給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我跪著求他們把我放了,我會把錢加倍還他們的??伤麄冋f把我放了他們的兩千五百塊錢就白出了,我是他們買來的媳婦。讓我跟那個比鬼還丑的男人過日子,我不干。他們哥三個就輪翻打我,打完了還強奸,怕我跑了還拿繩子把我綁上。
“我是趁著那個死鬼樣的男人睡著了把繩子咬開自己跑出來的,可我的腳扭傷了,走不了了,求求你了大哥,救救我,要是被他們捉回去,我會被活活折磨死的?!闭f完這話,姑娘便不停地在他腳下磕頭。
楊思遠俯下身來,輕輕用手拉住姑娘,不由得心疼地嘆了口氣:“我前些天聽說北楊莊那個差點燒死的鬼一樣的楊俊才剛剛花了兩千五百塊錢買了個天仙一樣的漂亮媳婦,原來說的就是你?”楊思遠不說還好,一說到鬼一樣的楊俊才,姑娘哇的一聲竟然哭暈過去了。楊思遠趕緊這兒翻那兒拍掐人中,差點人工呼吸才把姑娘救醒過來。楊思遠心想,在這墳地里也不是個事兒啊!他天馬上要亮了,再不走真要出事了,姑娘這得在那個人家受了多少委屈才至于這樣??!他不禁起了惻隱之心,一把把姑娘抱起來,趁著四下無人,悄悄抱到自己的新房,再回頭插上門閂。姑娘進屋單腿支撐著站在地上,不敢靠墻不敢坐床上,不停地打著寒顫。楊思遠一摸她的衣服,一半的血水一半的露水,這得多好的教養(yǎng),到現(xiàn)在還怕把他的墻和床弄臟了。再掀開她身上的衣服,身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有的地方甚至在滴血化膿,腳踝腫得老高。楊思遠也沒多想,把買給未婚妻的睡衣拿出來一套幫女孩換上,倒上一杯熱水加上紅糖,讓姑娘邊喝邊捧著暖手。又拿出家備的紅花油,一點點小心地幫著擦拭。姑娘看著楊思遠濃密的頭發(fā),還有那呼到腳踝上暖暖的鼻息,富有磁性和感染力的男中音,深紅色的糖水,暖了手也暖了心,淚珠兒吧嗒吧嗒往杯子里掉。楊思遠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別說,這鬼男人天仙一樣的媳婦長得真像天上的仙女一樣,白皙的臉蛋兒,嬌俏的紅唇,淚蒙蒙的一雙烏黑的眼仁兒,雖然無限憔悴,但卻應了那句古詩:梨花一枝春帶雨。楊思遠有些發(fā)窘,明顯感覺體溫在緩緩地升高,臉也悄悄變成緋紅,一直紅到脖頸,他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這異樣的感覺。這時姑娘扭過臉去,看著墻上斜掛的一柄桃木劍,忽然有興趣地問了句:“桃木劍,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像聊齋?”楊思遠又一低頭哧哧地笑了:“像啊,一個書生,一個女鬼,在荒郊野外相識?!惫媚锟偹憷世实匦α似饋恚骸拔铱刹皇桥?,我叫姚婧,家住襄陽。”楊思遠也笑笑:“我叫楊思遠,家就在這里,西楊莊?!闭谶@時,忽聽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姑娘又馬上瑟瑟地抖起來,一把拉住楊思遠的衣袖:“是不是來找我的?你會把我送出去嗎?思遠哥——”那一聲思遠哥,拖著長長的尾音,伴著那一雙哀怨的眼神。楊思遠看出來那聲調(diào)和眼神里夾雜著太多的東西,些許恐懼,些許不安,些許無助,些許祈望。
楊思遠拉開衣柜的門,把姑娘一把抱進去,你躲進去不要出聲?!彪S后揉了揉頭發(fā),打著哈欠,趿拉著一雙拖鞋打開大門,一副未睡醒的語氣:“誰啊,一大早的咣咣砸門,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币婚_門,是六七個手持鐵鍬棍棒尼龍繩的家伙,他們很沒禮貌地說:“楊思遠,你見到俺媳婦了嗎?”楊思遠嚇得打了個寒顫,站穩(wěn)了,終于近距離看了一眼這個傳說中的楊俊才:粉中帶白的嘴唇左低右高,白花花的片有片無的頭發(fā)像一片荒地上亂生的蓬蒿。再看鼻子和眼睛,白一塊兒粉一塊兒,兩個臉蛋歪歪扭扭地托著兩個眼珠。你無法從這樣的臉上再去找什么眉毛和眼睫毛,因為你的感官已不再允許你對這張臉再多看一眼。楊思遠低著頭,一只胳膊擋在半開半掩的門口,一副被打擾了睡眠極度委屈的樣子,極不耐煩地說:“你媳婦你自己不看好了,一大早跑別人家來叫魂,沒見!”說完把門哐當一聲關上。旁邊一人隔著大門喊話:“思遠,我們不光你家,這十里八村的都要問問,你要是見著了給捎個話。一個瘦不啦嘰的小娘兒們?!睏钏歼h回道:“知道了?!甭犚姳澈竽切┤藝\嘰呱呱地聒噪:“誰要是敢窩藏,我非弄死他不可。那死娘兒們,讓她跑,抓住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讓她一輩子再也出不了我那個院子。老二你留下在村口看著,我們再到東邊人家打聽打聽。”這話楊思遠聽得真真切切,靠在門上聽得不光耳朵豎起來,連頭發(fā)汗毛都豎起來了。
楊思遠木訥地回到屋里,打開柜門,看到那個女孩正直直地坐在里邊滿眼淚水地望著自己,嘴唇、肩膀都輕輕地顫抖著,想要說話。楊思遠把手指輕輕按在那輕輕抖動的朱唇上,“白天委屈你了,只能待在衣柜里,一會兒這里斷斷續(xù)續(xù)會有人來,但不會太多。明后天會有很多人來幫忙,因為三天后是我和藍欣結婚的日子,所以今天后半夜我必須得想辦法把你送到縣城,然后你趁天不亮乘從縣城趕到省城的首班車離開這里。按我們這里的風俗,我今天白天要去未來岳父家送婚禮上女方要用的東西,我會把柜子鎖住,給你放些面包和水,你別出動靜,今天就在里面老實待著,等我晚上回來?!迸⒁︽菏裁匆矝]說,只是閃著那雙水汪汪的滿含晶瑩淚光的大眼睛點頭。楊思遠看著那一潭清水甚至夜空一樣深邃的閃閃發(fā)亮的明眸,竟輕輕地伸手去擦了那一滴淚珠。“你放心待著,只是在這里讓你受委屈了,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迸⒁廊粵]有表情地點頭,深邃的目光依然像潭水更像夜空。
三
楊思遠見自家叔叔和岳父岳母在商量婚禮的細節(jié),便偷偷潛到未婚妻藍欣的閨房,見她手里正在織著一件深咖色的男式毛衣,衣服已經(jīng)成形,只剩下袖子封口了。見思遠進來,她便拿起來放在他身上比量,“還好,總算按期趕出來了?!睏钏歼h一把拉住她:“光惦著你的毛衣,你就不想我嗎?”藍欣抿嘴一笑:“你個沒良心的,不想著你能白天晚上地給你趕著織結婚穿的毛衣?”楊思遠看著她手上的毛線在上下翻飛,一把扯住她的手說:“不急,我等你織完再走,咱倆先坐著說說話?!彼{欣也放下針線:“我也有話要跟你說?!睏钏歼h等著聽下句,卻見她張了張嘴,又羞赧地一笑:“還是三天后我再告訴你吧?!睏钏歼h問:“是什么好事嗎?”藍欣說:“當然是好事了?!?/p>
“什么好事,有我們結婚這樣的好事好嗎?”“當然,也一樣好。”“那我期待著。”
藍欣本想著如果楊思遠再繼續(xù)追問下去,便會把這樁等同于結婚的喜事告訴他,可他卻就此打住了,還好,只差三天了,那就再等上三天,三天后拿到洞房再與他分享。她這一低頭一含羞一失落之際,立刻讓楊思遠想起另一雙哀怨的眼神,些許疑慮,些許迷茫,些許祈望。楊思遠也在反復想著該不該把今早在墳地里遇見姚婧的事告訴未婚妻,又恐她會多想生出來一些不必要的解釋和猜測,想想還是算了吧,一會兒天黑了他就會把那個女孩送走,然后她就會永遠離開他們小夫妻的生活。這件事知道的人當然越少越好,最好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就讓它成為他和姚婧兩個人今生的秘密吧。想到這里,他馬上說:“藍欣,我得回去了?!彼{欣看出了楊思遠有些心不在焉,便輕聲問道:“是這幾天準備婚禮累著了嗎,看你精神不是太好?!睏钏歼h也就順著說:“也許是吧?!?/p>
就這簡單不過一句“也許是吧”,就如此令兩個人這樣滿懷期待又各揣心事地草草分手,至于這一草草間的遺憾,若他二人知道此后將發(fā)生什么,絕不會就這么欲言又止。
四
夜半更深,夜露濃重,北方深秋凜冽的冷風襲來,楊思遠在大門口和村口像個幽靈似的探好路,悄悄推出他為新婚準備的摩托車,把自己和姚婧用棉衣裹得嚴嚴實實,他不敢打開油門,生怕半夜鬧出絲毫響聲。姚婧坐在車上,楊思遠一路將車推出村外,這才敢打著火,接著便風馳電掣地向大路開去。到四五點鐘的時候,二人抵達縣城的長途車站,四周靜得出奇,他們竟來得比早班車還早,也該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歇腳兒了。這時姚婧突然一邊喊著肚子疼一邊就勢蹲在地上,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楊思遠急忙借著昏黃的路燈就近敲開了一個私人診所的大門。
老年醫(yī)生灰白的頭發(fā)映著昏黃的燈光,盯著姚婧蒼白的臉,摸了摸她的脈搏,把她腳踝錯位的骨頭給接正。姚婧雖然還是疼痛異常,但腳已能著地。老大夫語重心長地對楊思遠說:“年輕人啊,不是我不給你們看,你看我這里條件有限,你媳婦是要流產(chǎn)的征兆??此@氣血,這臉色,這一身的傷,是怎么把個人身子跟精氣神兒都掏空了。這孩子只怕未必能保得住,這可是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大事,你要有點人心,就不要心疼錢,帶她去縣醫(yī)院吧?!币︽阂宦牐蹨I嘩嘩地流,翻身一下子跪到地上,抱著白發(fā)老大夫的腿:“求您了,這孩子我不要,哪怕一輩子沒有孩子,我也不要一個鬼一樣的孩子。求求您了,幫我拿掉,我聽得出來,您老是個好人,我不去醫(yī)院,就求您幫我拿掉,您一定會盡力的?”老大夫望著楊思遠,楊思遠又看看激動異常并開始抽搐的姚婧,茫然地點點頭。
姚婧躺在小診所病床上昏睡的時候,楊思遠安置好他的摩托車,還去了一趟自己單位找同事給自己家捎了個口信??稍诨卦\所的時候,他好像看到前天一早跟楊俊才去他家敲門的北楊莊的人在附近轉(zhuǎn)悠,于是把消息告訴姚婧。他也不想現(xiàn)在的姚婧再次落入那個鬼男人的手里,于是悄悄去車站買好兩張去往省城的票,又叫來一輛出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姚婧接出來,老醫(yī)生跑出來攔著:“她還不能動?!睏钏歼h滿懷感激地對老大夫說:“大夫,她必須離開,她要再次落到那些人手里,就再也活不成了?!崩洗蠓虿恢@姑娘攤上了什么事,但既然事態(tài)如此嚴重,到了威脅生命的地步,便茫然地點頭了。
到了省城,楊思遠依舊不敢耽擱,又一路抱著姚婧上了前往湖北武漢的火車,再從武漢倒車到襄陽。在武漢等車的間隙,他們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姚婧撥通了一個手機號,喊了聲爸爸便泣不成聲。二人一到襄陽,楊思遠抱著姚婧走下火車,在站臺上便看到了翹首企盼的姚家二老。兩位老人見面便抱著已近昏迷的女兒失聲痛哭,并急忙把她送上了已在不遠處等候的救護車,楊思遠剛要跟上去,卻被趕上來的兩個警察帶走了。
生死考驗的七天終于過去了,姚婧被推出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一時間便問:“思遠哥呢,我的思遠哥呢?爸爸,我的思遠哥呢?”這時姚家人才想起來那個被警察帶走的楊思遠。姚婧把思遠如何把她從墳地里救出,如何錯過婚禮日期一路把她送回襄陽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姚父不禁喊道:“他原來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們卻讓警察把恩人帶走了,我這就親自把他接回來。”
楊思遠在那里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無可奈何地轉(zhuǎn)了七天,警察也不為難他,倒是有吃有喝,無論問什么就只說等姚家小姐醒過來是去是留才能決定,只是出不了那個門。這也很令他郁悶哪,直到姚父親自來接。楊思遠走出那個禁閉的房門,第一時間打開被沒收的漢顯BP機,上面彈出一連串的信息,而且都是連發(fā)三遍:思遠你到底在哪?思遠你到底在哪?思遠你到底在哪?思遠你回話啊,思遠你回話啊,思遠你回話啊。你是迫不得已還是要逃婚呢?你是迫不得已還是要逃婚呢?你是迫不得已還是要逃婚呢?所有的問題占滿了他的BP機空間。
姚父看著思遠那無可奈何的表情,把手機遞過來:“要回電話嗎?”“是的?!睏钏歼h挨個按著電話號碼撥出去,全是鎮(zhèn)上的那兩個公用電話。藍欣家還沒有電話,他聯(lián)系不上她。他一刻也不能等,他要盡快回去見到那個她,盡快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一切向她說明,然后再請求她的諒解。
他要走了,本打算頭也不回地走了??梢怀鲩T,看到那個熟悉而瘦弱的身影,以玉山傾倒之勢向他撲過來,她拼命地在醒來第一時間從醫(yī)院里跑出來,拔掉了插在身上的管子和針頭,她必須見到她的思遠哥,必須當面向他道聲謝,如果她錯過了現(xiàn)在,思遠哥一走,這一生也許就再也無法見到了。楊思遠從姚父歉意的招呼聲里知道她剛剛昏睡了七天醒來。他不能就此抽身而走,他得把她抱上車,把她送回醫(yī)院,看著她乖乖地重新打上點滴,重新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他再找機會離開。
姚父一邊開車一邊試探地問:“楊先生學的什么專業(yè)?!薄笆称芳庸??!薄拔覀兟犝f您是農(nóng)大畢業(yè)的高才生,我們姚氏企業(yè)就缺這樣的人才,不知您是否感興趣合作,我相信您的人品,也愿意和您這樣的人共事?!睏钏歼h很惶恐地說:“您過獎了。我現(xiàn)在不想考慮其他的事,我只想盡快趕回去和藍欣補辦婚禮,現(xiàn)在離我們的婚禮已經(jīng)過了八天了,我不辭而別,她正心急如焚?!薄笆堑?,這我明白。我們?nèi)也恢涝撊绾胃兄x您,我本該親自把您送回去向您的父母和未婚妻表示感謝和歉意,那些傷害過婧婧的人也一個都不會放過,全部要繩之以法,但我得等到婧婧身體稍好些。如果您執(zhí)意現(xiàn)在走,我會讓別人代我送您?!睏钏歼h慘淡地一笑說:“姚總您太客氣了,這都是天意,是老天讓我遇上您的女兒,又不忍心不救?!薄皩?,皆是天意,天意讓我們相遇,我也更相信這是冥冥中的緣分?!币Ω咐世实匦χ?。姚婧雙臂緊緊勾住楊思遠的脖子,頭部靠在他的胸口,那么地難分難解,難以割舍。姚父在車內(nèi)后視鏡里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終于等到她睡著了,他靜靜地離開了。姚父臨別時遞給楊思遠一個信封:“拿著,我代我女兒給您隨的禮,原諒我們?nèi)揖筒蝗⒓幽幕槎Y了,婚后帶新娘子過來,我們隨時歡迎?!睏钏歼h摸著一個信封里面也不過薄薄一張紙,便禮節(jié)性地道了聲謝,順手塞進背包。
五
又經(jīng)過一路顛簸,楊思遠下了火車,從單位取出摩托車跑到家門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深夜。他重重地拍打著自家的房門,進院后卻見父母在原先作為儲物室廚房一端的一間擁擠的小屋內(nèi)安身,便不解地問:“怎么回事?”母親眼周都是烏青,一把拉住他,“我的小祖宗,還不都是你闖的禍。有人看見你拐走了人家買來的媳婦,那個北楊莊的楊俊才帶人把咱家給砸了,別說是這邊,就連你那新房也造得不成個樣子了,新買的家具家電全給砸了個稀碎?!睏钏歼h氣憤地說:“那房頂也都給掀了?”楊父扶著腰說:“房頂不是楊俊才掀的,是藍欣的哥哥帶人掀的。不光掀了房頂,連我們家吃飯的鍋碗都給砸完了?!闭f著話,忽然從隔壁鉆進來一個人,三人嚇了一大跳,一看,原來是堂弟志遠。志遠抱住思遠的腰說:“哥啊,你干的這叫什么事啊,把自己都搭進去了。你快啥也別說了,我趕緊送你走吧,這楊俊才給咱家砸了,在派出所關了幾天又給放出來了,天天拿個刀子在咱家門口轉(zhuǎn)悠呢,這要是看見你,你還能有個活路啊,幸好你是晚上回來的,趁天不亮還是趕緊走吧。他那樣的活著不如死了,可你不一樣啊,犯不上跟那種人渣命對命啊?!睏钏歼h父母也忙不迭地說:“是是是,志遠說得對,你快走吧?!比苏f著就把思遠往外推。
楊思遠往里掙扎著:“我走,那我得去看看藍欣啊?!薄斑€看什么藍欣啊,咱家給砸成這樣了,都說是你拐了別人家的媳婦跑了,早把藍欣氣得半死了。藍家主動提出來把親都退了,你還觍個臉找人家干嗎?藍家才不讓閨女跟你丟這丟不起的人呢。”是??!家徒四壁了,房子連個頂棚也沒有了,鍋碗都砸了,他都把別人家媳婦拐走了,人家苦主天天提著刀子在找他拼命呢,自己連個立錐之地也沒有了,憑什么藍欣還會嫁給他啊。
楊思遠就這樣茫茫然地坐上堂弟志遠的摩托車,背著那個還沒來得及卸下的背包,又是一個比深秋更深的深夜,又匆匆趕往縣城,繼而再到省城。他依舊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趕上了那趟開往湖北的火車。
一個人的旅途未免有些失落,他天馬行空地想著,想著藍欣即將為他織就的毛衣,想著藍欣那一低頭一羞赧欲言又止時的微笑,想起姚婧玉山傾倒時那纏綿而悠長得軟到骨子里去的一聲思遠哥。想到姚父那要將那些傷害姚婧的人全部繩之以法的堅定的表情,他不禁又有了還能回家的希望,繼而又想起姚父送的那一份給他和藍欣的結婚賀禮。就是,那信封在哪里?他急急地從那個背包翻出信來。沒有其他,只是薄薄一張紙。上寫:聘書。聘楊思遠先生為姚氏集團副總經(jīng)理。右下角是很正式的一枚姚氏明遠集團的公章,一枚法人姚明基的手章。在這時若能找到一個落腳之地,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他也就沒什么奢望了,心里一陣暖流涌過。
當他歷盡周折地來到那棟別墅的拐角,卻驀然看到一個瘦到弱不禁風的身影在那里翹首企盼。他靜靜地久久地凝望著那個蕭索的背影??赡苁切闹杏辛艘唤z回暖的感應,那身影轉(zhuǎn)身回眸:“其實我不知道你還會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天天來這里等?!碑斠︽簞尤莸卣f完這句話,二人熱淚盈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六
藍欣坐在床沿上靜靜地垂著眼淚,邊上坐著她的母親和嫂子。母親拉著她的左手語重心長地說:“楊思遠既然把人拐跑了,肯定就不敢再回來了,你等他也沒什么用,再說你那個二百五的哥哥帶一幫狐朋狗友把人家房頂都拆了,鍋都砸了,就算回家,人家還能跟你好???就算還能跟你好,你嫁過去,什么都沒了,這日子也沒法過了啊?!鄙┳永挠沂终f:“是啊,姓楊的就是回來跪著求咱,咱也不能再嫁給他了。妹妹長成這模樣,今天跟他退了,明天就會有一大幫媒人來給你介紹對象,人總得爭一口氣啊。你留著這個孩子,將來就再也找不了好人家了,我的傻妹妹?!彼{欣抹一把眼淚:“他一定會回來的,我相信他,他一定不是人們說的那樣,我一定要等他回來,親口問問他。”“你呼叫了他那么多回,他要是能回來,會一條也沒回你,枉你在電話機子旁邊等了一天又一天?!笔前?,藍欣也不得不相信了,他一定是不會回來了。要么怎么走時一句話也沒說,要么怎么幾十條消息一句也沒有回?
藍欣母女三人坐在醫(yī)生辦公室,看醫(yī)生反反復復地看著片子:“我勸你們這孩子還是別做了,這么大一個腫瘤,能懷上已是萬幸了,如果做了,只怕要一起把子宮摘除了,也就是說她就再也不能懷孕了,如果肌瘤長得不是太快,也沒有惡變,那就等臨產(chǎn)的時候再一次切除?!蹦赣H和嫂子無語了,她們知道這次是一個唯一,一旦完全切除,那么藍欣或許永遠失去生育能力,再也做不了媽媽了,這涉及到還能不能找一個好人家的事。藍欣倔強地咬著嘴唇:“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要等楊思遠回來,如果他不回來,我就去南方找他,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找?!?/p>
在茫茫人海中沒有任何線索地去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在女兒藍藍要上小學的時候,藍欣不得不暫時結束這種無頭蒼蠅亂撞的狀態(tài),她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地方安定下來,也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來供養(yǎng)女兒。可希望越來越渺茫了,記憶越來越淡了,放開了其實也就越來越覺得那個人在與不在都無所謂了。眼看著藍藍一天天長大,那個深沉的眸子,那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甚至連說話的重音和某個尾音里藍欣都能發(fā)現(xiàn)楊思遠的影子。
一天深夜,藍藍發(fā)著四十度的高燒,藍欣背著她走向醫(yī)院,在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一個背影蹲在地上,那個背影面朝著北方,眼前燃著一堆火,伴著那跳動的火焰她看到一個三十多歲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在那里像是在給亡靈燒紙。人生在外,離鄉(xiāng)日遠,對故園和親人的思念是每個游子心中無盡的遺憾。她想繞開,可孩子的頭越來越低,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就在藍欣累到幾近虛脫的時候,這個蹲著的男人熄掉了路邊的火,先是扶住了孩子即將下滑的頭,并默默地沖她點了一下頭,伸出了另一只手,把孩子放到自己肩上,快步幫她把女兒送到醫(yī)院,又忙前忙后地幫了大半夜的忙。直到天色將明,看著藍藍打上點滴靜靜地睡著了,藍欣才遲疑地問了句:“先生,您是在給什么人燒紙嗎?”那人只淡淡地說:“是的,給我的愛人,她兩年前出車禍去世了,葬在老家,昨天是她的生日?!彼{欣不禁表現(xiàn)出一番惶恐:“對不起?”那人說了句:“沒關系的,我也有一個女兒,跟你的女兒差不多大,也是這么長的頭發(fā),又黑又亮。”這時正發(fā)著燒的小女孩藍藍睜開眼睛:“叔叔,謝謝您把我送到醫(yī)院,我叫藍藍,您女兒叫什么名字啊?她媽媽死了,你出來了,那誰在家陪她睡覺呢?”那人不禁溫柔地俯下身子跟藍藍說:“藍藍,剛才辦手續(xù)的時候,叔叔就已經(jīng)知道你叫藍藍了,你的名字真好聽,我女兒叫路晨曦,我叫路天明,以后就叫我路叔叔。我是在她睡著了才出來的?,F(xiàn)在她還一個人在家睡覺,我得在她睡醒之前趕回去,你好好在醫(yī)院看病,我一會兒帶她來看你好嗎?”“好哇,可是,我沒有爸爸,她愿意和我做朋友嗎?”藍藍先是興奮,接著又遲疑地問。路天明不禁看了一眼藍藍的媽媽,藍欣倒毫不避諱:“他爸爸從小就離開我們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甭诽烀鞑唤麧M是憐惜地撫摸著藍藍的頭:“晨曦從媽媽去世后變得很孤獨,她也需要你這樣的朋友,而且我也很高興做你的大朋友,因為叔叔從小也沒有爸爸?!?/p>
果然,路天明走的時間不長,就把同藍藍同歲的一個漂亮女孩路晨曦帶進了病房,還送來一些水果。兩個女孩見面很快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七
轉(zhuǎn)眼暑假開始了,藍藍和路晨曦相約去書城看書,當路天明陪著她們在旁邊的漫畫書架上流連的時候,藍欣漫不經(jīng)心地隨手翻起了面前的一沓雜志,忽然一個熟悉的半身照映入眼簾。那是一篇人物專訪,專訪的主人公就是襄陽明遠集團總經(jīng)理楊思遠,那睿智的眼神,那含蓄的微笑,五官沒有變化,只是比以前更顯成熟和穩(wěn)重了些。我找了你整整八年,卻原來你一直在那里,藍欣只覺得一陣眩暈。路天明見狀忙上前扶住了她,并掃了一眼雜志,快速地示意孩子們結完了賬,拉著她走下了電梯。
藍欣在明遠集團的大門口徘徊了多時,才有一個自稱楊助理的男士走出來問:“是誰找楊總?嫂子?”來人隨后急忙改口,“藍欣姐?真的是你嗎?”藍欣也一眼就認出來這人竟是楊思遠的堂弟楊志遠。起初兩個人都很惶恐,但隨后都穩(wěn)定下來,志遠很熱情地把她約到附近的茶社,落座后首先開口嘆氣:“哎,要說這真是命運捉弄,我哥哥這些年來一直也在找你,終于等到你來找他了。當初你們離結婚只差了三天,如今又只差了三個小時,不過還好,他這次出差兩三天就會回來的。”
藍欣木然地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遲疑了很久才問:“他都走了還找我干什么?”“干什么?他走的時候太急,原本只想把我嫂子,不,是姚婧,原本想著把她送到省城就行了,誰知道姚婧當時又病在半路了,這不萬不得已才把她送回家??梢坏较尻柧妥尵飚斎素溩咏o關起來了,他急忙趕回去要和你解釋和補辦婚禮的時候,你們的婚房已經(jīng)被拆了,家具家電也都被砸了。他想去找你,可那楊俊才天天提著刀子在我家門口轉(zhuǎn)悠,他哪敢在家待啊。這不后來這事了了,再回去找你,就只知道你去了南方,就再也沒信兒了。是不是你跟他之間后來還生了個女兒?。咳绻?,他也想盡可能地補償你們?!彼{欣開始淚奔了,是啊,楊思遠走的時候,是哥哥帶人把楊家砸了,把親退了,楊思遠不找她了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卻也一直在找她,她也在找他。楊志遠遞過來幾張紙巾輕拍著她的后背:“姐,我知道你傷心。”藍欣抬起頭來:“那他這些年過得怎樣?”“怎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若說不好,這明遠集團自從他來了這八年,整個規(guī)模和利潤翻了幾番??梢f好,那個姚婧是姚家的獨女,被那個北楊莊的楊俊才徹底給毀了,不孕了,偌大個明遠集團連個繼承人也沒有。”藍欣聽完這句話,原本木然的臉頓時變得機警起來,急匆匆地說要走,可又禁不住楊志遠一磨再磨,總算留了個手機號和酒店地址。
藍欣回到酒店,房內(nèi)沒人,見藍藍正在隔壁房間跟晨曦兩個擠在一個單人沙發(fā)上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貓和老鼠》,時不時發(fā)出一陣陣笑聲。路天明見她回來,急忙跟過來問:“怎么臉色那么不好,是找到了?”藍欣點頭。“見到他本人了嗎?”“說是出差了,剛走三個多小時。兩三天以后才能回來?!?/p>
“那就再等兩三天?”“不等了,我們回去吧?!?/p>
“這么遠,既然找到了,找了八年的時間,只差這兩三天,為什么又不等了?”天明不解地問。
他結婚了,就是和他救的那個女的,那女的不孕了,他們到現(xiàn)在沒孩子。”路天明關上房門,壓低了聲音說:“你是擔心藍藍。楊思遠那人我沒有接觸過,你認為他是那么無情的人么?可人又不能不防啊!你這么辛辛苦苦一個人把孩子帶大實在不容易,可他要通過法律手段強行要去,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時法律要考慮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你畢竟單身,工作住房經(jīng)濟各方面條件都不如他,要說他還真有對孩子學習和成長更有利的環(huán)境。如果那樣我們這邊就有點被動了?!?/p>
“所以我們才要走,盡快離開這里,我這輩子再也不找他了?!闭f完這話,藍欣便慌忙地一邊喊著藍藍和晨曦關掉電視換衣服,一邊急匆匆地收拾行李。
八
四個人下電梯剛在服務臺辦完退房手續(xù),卻見大廳電動門自動打開,迎面走來幾個人,風風火火走在最前面的是楊思遠,身后緊跟著的是楊思遠的堂弟楊志遠,再稍后一步是姚婧和姚婧的父母。雙方同時放慢了腳步,彼此無聲地相望,八年滄桑,世事無常,容顏未改,還是別時的模樣。藍欣用手按住自己狂跳的胸口:“楊志遠不是說你出差走了,要兩三天才能回來嗎?”“是。我剛出去沒多遠就接到志遠電話說見到你了,我就原路返回來了,沒有什么生意比見你和女兒更重要?!睏钏歼h上前和路天明禮貌地握過手,然后牽起藍欣的一只手,“走,咱們?nèi)ダ镞呑f話?!?/p>
服務生把眾人帶到一間叫楚云天的包房。進房間后楊思遠首先向眾人隆重地做了介紹,并鄭重地說:“我岳父岳母和姚婧執(zhí)意要一起來,就是要向你表示感謝,跟你說聲對不起,其實真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姚母一把把藍欣拉在自己身邊:“你不要恨思遠,都是為了救我們女兒才害得你們兩個分開,可如果當時不是因為他出手相救,我和我的女兒只怕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我可憐的女兒就被那畜生活活害死了?!币δ刚f到當年傷心的地方,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藍欣又實在不忍心看著一個長輩在這里痛哭流涕,便拿起桌上餐巾幫著擦淚。姚母邊擦淚邊說:“我女兒是被救了,可思遠回去找你時卻被那個鬼東西逼得一刻也沒敢在家待,這樣一來最受委屈的是你啊。我和你叔叔一直覺得這輩子最虧欠的人是你和孩子,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你們,好好補償你們?!彼{欣是個心軟的人,看著這老人哭成這樣,反倒感覺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眼淚也跟著嘩嘩地淌,傷心中卻又透著麻木。姚母伸手為藍欣抹完眼淚,又緊緊拉著她的雙手:“藍欣啊,我看見你第一眼就覺得咱們該是母女,做我的干女兒吧,我一定會拿你當親女兒看待。咱不要在外面住了,咱回家,帶著孩子回家。你跟思遠這么多年不見,你們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也讓他跟孩子好好親近親近?!?/p>
藍欣嘴里倔強地說:“不!”卻無法做到使勁兒地把手甩開。她木然地看著對面坐著的楊思遠和姚婧對藍藍流露出的那溫情脈脈的眼神。許是父女天性,她卻不忍拒絕藍藍那心底里向往八年的父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藍藍開心,父女親近親近她是無所謂的。但要把她的藍藍據(jù)為己有,她是斷然不會同意的,難道他們還能把她殺了不成。
姚母始終拉著藍欣不肯松手,在楊志遠和姚婧的極力挽留下,藍欣母女用餐過后,坐上了楊思遠的車。路天明父女不便再跟著,便主動告辭南返了。
來到姚家住的三層花園別墅,看看魚池花圃,摸著雕鏤欄桿,藍藍覺得哪里都新鮮,處處都喜歡,姚家人便只有姚父出去上班,留下姚母寸步不離地陪著藍欣。楊思遠和姚婧帶著藍藍幾乎玩遍了所有的游樂場及玩具城,把藍藍的房間布置得像個童話世界。這天黃昏,藍欣幫姚母擺好晚飯,見藍藍蹦蹦跳跳地像一只歡快的小鹿從外面跑進來,又抱回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粉色米妮,她的身后跟著笑得幸福而甜美的楊思遠和姚婧,二人不時地提醒著藍藍慢點小心磕著。藍藍喊了聲“媽媽”,不及藍欣回復便徑直奔向自己的房間,把米妮放在米奇和唐老鴨的中間。藍欣跟過來問:“怎么又買了?你都買了這么多了?”藍藍看出媽媽有點不高興了,也老大不悅地噘著小嘴說:“是爸爸和阿姨非要給我買。”藍欣關上房門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這樣挺好?”藍藍怯怯地點了點頭,摟著藍欣的脖子:“媽媽,這些都是我以前做夢都想要的玩具,可媽媽總說賺夠了錢給我買,可賺了錢又總是給我撿最小的買,而且一次只能買一個。”藍欣把女兒摟在懷里,心里酸酸的,眼淚不自覺地在眼眶打轉(zhuǎn)。藍藍懂事地伸出小手去擦:“媽媽不要生氣了,你要不喜歡,我以后再也不讓爸爸買了?!彼{欣點點頭:“好孩子,告訴媽媽,你想回去了嗎?還是想一直在這里住下去?”“爸爸和阿姨還有外公和外婆都說再也不讓我們走了,說這里是家,說讓我永遠住在這里?!薄澳悄阍敢庥肋h住在這里嗎?”藍藍使勁兒地點著頭,用疑慮地眼神仰頭望著媽媽說:“你說的是真的嗎?”藍欣點頭說:“是真的,可以天天像公主一樣地住在這里,你爸爸會給你找個新的學校去認識好多新的朋友?!彼{藍摟著媽媽的脖子幸福地笑了。直到晚飯后藍藍還沉浸在幸福中,月亮升上高空,藍藍帶著幸福的微笑悄然入夢了。
藍欣這夜卻徹底失眠了。她該走了,既然都是幸福的,那她也該去尋找那份屬于自己的幸福了。是時候該離開了。
九
這天黃昏,藍藍又像一只快活的小兔子那樣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卻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在客廳或院子里迎接,便跑過去問外婆:“我媽媽呢?”外婆微笑著說:“我的小公主回來了,今天玩兒得開心嗎?你媽媽啊先回去上班了,過些日子就回來看你了?!彼{藍大顆的淚珠頃刻迸發(fā)出來,扔下手里剛買的卡通書,馬上樓上樓下一個屋挨一個屋地邊喊邊找:“媽媽,媽媽,你在哪?”當確定里里外外再也沒有媽媽的影子時,藍藍坐在門前魚塘邊的石凳上嗚嗚地哭起來。楊思遠、姚婧和姚父姚母都跑到她面前:“好孩子,別哭了,媽媽說過幾天她就會回來看你的?!睏钏歼h說:“藍藍,爸爸帶你去看剛買的書好不好?”藍藍把書搶過來一把扔到魚塘里:“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要我媽媽?!币︽阂草p撫著藍藍的小辮子:“藍藍乖,藍藍不哭,過些日子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不好,都是你,都是你搶了我爸爸,媽媽才會走的?!蹦切⊙凵窭餂_著姚婧投來的是憤怒。楊思遠拉過姚婧:“什么孩子?怎么說這么傷人的話。別理她,讓她哭去,咱們?nèi)コ燥垺!薄安焕砭筒焕?,有什么大不了的。”藍藍扭頭回房間把房門反鎖了,不管他們怎么哄。楊思遠氣鼓鼓地說:“小性子,讓她耍去。”藍藍直到第二天仍舊不出來。第三天早上的時候,外婆又去隔著門哄她吃飯,一按把手房門竟然打開了,屋里沒有孩子。姚母急忙喊來楊思遠和姚婧,又忙著給姚父打電話。一家人風風火火地分頭去附近公園、游樂場尋找,包括藍欣母女住過的酒店。姚婧提醒思遠:“車站,去車站,會不會找媽媽去了?”候車室找遍了不見人影,這時他們慌慌張張來到車站派出所報案。民警聽完他們描述的特征說:“是有個小女孩兒說要去找媽媽,可車票錢帶得不夠,我們怕是離家出走的孩子,這不正在設法聯(lián)系她的家長呢。”
回到家里的藍欣面對著四面的墻壁,處處是藍藍的影子,她反復撫摸著桌擺里的梳著兩個長長小辮子的小姑娘的照片:“寶貝,你還好嗎?你想媽媽了嗎?跟爸爸在一起開心嗎?”忽然,她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那么熟悉,是藍藍放學回家了嗎?藍欣急忙沖過去打開房門,迎頭撞上來的是路天明,不是她的藍藍,她的藍藍在楊思遠的家中,藍欣那發(fā)光的眼神頃刻間黯淡下來。路天明一把拉住藍欣的手:“振作點好嗎?藍藍只是在她喜歡的環(huán)境里成長,她依然是你的女兒,你們還可以隨時見面,楊思遠是她爸爸,他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她會過得很好,會慢慢適應那里的日子?!薄拔抑?,可我和她相依為命了八年,她離開了,我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薄澳氵€有我,剩下的日子可以讓我繼續(xù)和你相依為命,可以嗎?”“我想盡快?!彼{欣疲憊地靠在墻上,路天明輕輕把肩膀靠過去:“好?!彼蛣莅阉念^擁在胸前,輕輕幫她擦去臉上的淚珠。兩個人忽然又聽到一路小跑著上樓梯的腳步聲,打開房門,見藍藍背著她的小書包一下?lián)涞剿{欣懷里放聲大哭:“媽媽?!?/p>
藍欣喜極而泣:“你怎么回來了?爸爸知道嗎?”“知道,是他送我回來的,他就在樓下?!彼{欣走過去打開窗戶,見樓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正是那天在酒店接她們母女的那輛,車旁站著兩個人,楊思遠和姚婧,只向她擺了擺手,便開上車離開了。
藍欣轉(zhuǎn)身問藍藍:“怎么回事?”藍藍依舊哭著說:“我要找媽媽,藍藍什么也不要了,只想跟媽媽住在一起。這是爸爸給你寫的信。”
藍欣接過來把信拆開,依舊是當時寫過無數(shù)封情書的熟悉的字跡:“藍欣,到現(xiàn)在你還是那么善良,我已經(jīng)非常對不起你了,不能再把藍藍從你身邊帶走,你們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你離不開孩子,孩子更離不開你。向你說謝謝的同時也向你說聲對不起。里面是我給你的撫養(yǎng)費,不夠了隨時找我要。思遠?!?/p>
藍欣望著那個結尾的句號,她知道她的尋找也就此終結了,千言萬語只化作寥寥數(shù)語。她抬頭望了一眼窗外,幸好,長空萬里,幸好,一碧如洗。路天明輕輕地問:“剛才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藍欣一頭霧水:“剛才說什么了?”“我想盡快。”藍欣依舊斜望著窗外的云天,遠處飄過一朵白云,臉上掠過一抹微笑。
作者簡介:茯苓,本名梁彩娟。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文化創(chuàng)意家協(xié)會會員,石家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某省級雜志社編輯,某中文小說網(wǎng)站簽約作者。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