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民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北方錦山市一批產(chǎn)業(yè)工人下崗,萬惠和馬永江小兩口從市信號電器廠回到家里。他們拿著買斷的一萬塊錢不知所措。
馬永江看著三歲活潑可愛的女兒和貌美的妻子欲哭無淚,每天跟幾個工友借酒消愁。一天晚上,他正跟幾個工友在家附近“豪客來”飯館喝酒,看見廠長領(lǐng)著幾個客人走了進來,他的積怨頓時噴發(fā)出來,兩個人幾句不和扭打起來,他一失手把廠長打成重傷。
入獄那年,為了不讓女兒背負(fù)罪犯父親的惡名,他與妻子離了婚。他從女兒的記憶中淡淡地消失了,萬惠也把女兒的名字從馬曉梅改成了萬曉梅,并謊稱爸爸去世了。她們搬到了無親無故的省城,一座繁華而又無助的城市。
萬惠三十出頭,中等身材,皮膚白皙,身上裹的衣服被凸起的部分漲裂開來。她考取駕照當(dāng)上了一名出租車司機。
為了照顧曉梅,她基本是開白班,早晨送女兒去幼兒園,晚上接回來。星期六和星期天她拉著曉梅一起開車攬活。盡管生活艱辛,娘倆也很快樂。
一個夏日的夜晚,萬惠拉著曉梅按慣例又來到沈陽桃仙國際機場攬活。曉梅坐在出租車后排座椅上借著路邊微弱的燈光在筆記本上畫摩天輪。去年 “六一”兒童節(jié),萬惠領(lǐng)她去南湖公園坐了一次摩天輪后,高大的摩天輪在她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她開始畫各種摩天輪,幻想著長大要發(fā)明一種摩天輪出租車,讓媽媽駕駛摩天輪出租車在天空中飛翔,省得到處塞車。
這時有兩位客人要去撫順。萬惠一看表已經(jīng)八點了,云層逐漸厚了起來,她一咬牙向撫順開去。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時已經(jīng)十點多了。這時天空黑云密布,一道閃電劃過,萬惠趕緊默默計數(shù),還沒有數(shù)到十,一個炸雷響起,她知道雷區(qū)已經(jīng)很近了。于是她掛到四擋,加大油門向沈陽奔去。
她把雨刷器開到最大還是模糊一片。萬惠睜大眼睛透過雨簾縫隙艱難行駛,而曉梅在后座上早已進入夢鄉(xiāng)。
萬惠突然看到前方有一道光柱向她射來,她趕緊停車。這時一個大漢拿著手電跑過來說:“前面公路被山上下來的洪水沖垮了,車已經(jīng)過不去了,你去我們村避險吧?!?萬惠下了車,大雨不停地往地上灌,也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河了,前面影影綽綽又跑過幾個人。
他們攙著萬惠,背著曉梅向村里最高處走去,萬惠的淚水和雨水?dāng)囋诹艘黄稹?/p>
劫難過后的萬惠不開出租車了,她又找了一家壽司店做壽司。多年過去,萬惠的臉被生活的風(fēng)沙刻上了條條溝痕,曉梅被陽光雨露滋潤成美麗的大姑娘了。
一天曉梅下高中晚自習(xí)回到家中,看到桌上擺著幾個菜,有一個她最愛吃的梅菜扣肉,這菜唯有春節(jié)才能吃到。她暗想,媽一定有大喜事,平時媽連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每月那點錢將夠她補課費、生活費、租房。她笑嘻嘻地說:“媽,您今天是不是中大獎了?”
萬惠臉上泛著紅暈,嗔怪地說:“你想的美,大獎哪能砸到我頭上。你不是總讓我找一個幫手嗎,這幾年好多人給我介紹我都沒看中,今天我相中一個?!?/p>
曉梅拍手道:“好啊,您啥時候把他領(lǐng)回來啊?他是做啥的?”
萬惠稍微遲疑一下說:“他是做生意的?!?/p>
幾天后,萬惠還真領(lǐng)回一個中年男人來。個頭高高的,臉龐清瘦,眼角上有幾道細(xì)小的蜘蛛紋,皮膚黑里透紅,頭發(fā)稀疏緊貼頭皮。下身穿一條黑色西服褲,上身一件灰色夾克衫,腋下一個小皮包,還真是一副生意人的樣子。
萬惠對曉梅說:“這是你李叔。”曉梅看了一眼似曾相識的李叔低聲說:“李叔好!”李叔上下打量著曉梅,上前抓住曉梅的手說:“孩子,你好??!”
曉梅很詫異,從小到大這雙手還是第一次被男人這樣緊緊抓住,她有些慍怒了,于是掙脫出來,白了李叔一眼說:“我要寫作業(yè)去了?!比缓笈芑刈约何堇?,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房門,把兩個人晾在狹小的客廳里。
萬惠哀嘆地說:“這個孩子個性極強,從小讓我慣壞了?!崩钍逦⑿Φ溃骸皼]關(guān)系,一回生二回熟嘛!”
曉梅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學(xué)。拿到通知書那天,萬惠把李叔請來。她在廚房忙著炒菜,忽聽曉梅在房間里尖叫起來:“流氓,滾出去!”
萬惠跑過去看到曉梅滿臉怒氣,李叔尷尬地站在那里。萬惠說:“怎么回事?”曉梅說:“媽,我正在換衣服,他像幽靈似的連門都不敲就進來了?!崩钍鍧M臉無辜地說:“萬惠,我是想給曉梅一個驚喜,誰知咋搞出這樣來了?!睍悦泛暗溃骸拔也灰愕捏@喜,我們家不歡迎你來。你給我滾出去?!比f惠氣得渾身直哆嗦,上前給曉梅一個耳光。曉梅大吼道:“你們都出去?!比缓蟀验T緊緊關(guān)上。
李叔滿臉委屈地說:“萬惠,都是我的不對,你也別生氣了?!闭f完把裝有一萬元錢的信封放到飯桌上轉(zhuǎn)身離去。
萬惠看到滿桌的飯菜,把頭伏在飯桌上痛哭起來。
幾年過去了,曉梅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一天下午,她坐在教室里準(zhǔn)備研究生考試。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過一看是母親打來的。只聽電話那邊傳來哭泣聲:“曉梅,你李叔從塔吊上摔下來了,你趕緊來醫(yī)大一院看他一眼?!薄皨專疫@邊正忙呢,沒有時間?!薄皶悦?,你的學(xué)費都是李叔一磚、一瓦掙來的啊,嗚嗚……”
晚上,曉梅躺在宿舍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幾年李叔辛苦工作的畫面在她腦海中一幕幕閃現(xiàn)出來,憔悴的臉,病弱的身軀,皺皺巴巴的鈔票……
第二天一早,她來到醫(yī)大一院,病床上只留下白白的床單?;氐郊抑?,她看到媽媽呆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發(fā)黃的照片,這是三口之家,有媽媽,幼小的她,還有一個像李叔的男人。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