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摩托車前后輪胎都被人放了氣,被誰扎穿了。簡方明蹲在地上檢查來檢查去,沒找到扎破輪胎的地方?!翱赡芫褪欠帕藲??!彼酒鹕韥恚陆Y(jié)論似的說道。關(guān)秀英行動不便,腰身粗,臉上布滿雀斑。他們把摩托車停在強制戒毒所外面。所有車都停在這里。別人全是自己開著車來,有很高檔的車,也有很普通的車。不開車的人找人送過來,也有人打的來。像他們夫婦倆合騎著一輛摩托車過來的人很少。
今天是會見日。每月十五號,一個月份里只有這一天是會見日。強制戒毒所門外像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人群擁擠著在門衛(wèi)那里取號。拿到號再在候見大廳排隊。候見大廳在候見樓一樓,會見的地方在二樓。跟到醫(yī)院去集體體檢差不多,要么就是在大醫(yī)院候診。有個類似吧臺的地方,兩名女警察和一名男警察對照表格查看人們的號碼。大廳有擴音器,就是那種集會上的擴音設(shè)備,有人在大聲喊話:“前20名排隊上樓?!比巳褐衅鹆诵⌒〉尿}動,前20名起身去排隊,上去的樓梯布置有安檢口。排在后面的繼續(xù)坐著,也有人四處走動。一個個頭看上去很矮小的男人油頭粉面,不時地對著手機屏幕抿頭發(fā)。哪個男人多看他一眼,他就會諂媚地從衣兜里掏出煙來遞一根上去。有男人接了他的煙,更多的人沒接。他灑過香水,衣袖上浮著暗香。關(guān)秀英皺了皺眉頭,男人身上的香水味令她手足無措。坐在她旁邊的老奶奶暗自垂淚。老奶奶帶著六七歲小女孩,小女孩很懂事地拿手絹給奶奶擦去淚水。女孩營養(yǎng)不良,臉色像燒冥錢的麻紙。老奶奶一定很嫌棄她,瞪著她的目光很兇狠。她來看孫子。孫子今年十七歲,是小女孩的哥哥。他們的父母親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只回來一次,平時里就老奶奶帶著他們。灑過香水的男人來看姐夫,一起來的還有他姐姐。姐姐始終抬不起頭,就像吸毒的人是她。她看著她弟弟——即使在這種地方也在對別的男人賣弄風(fēng)情。據(jù)她所知弟弟近來運氣不太好,她希望今天他能有收獲。又有一群人來到大廳。他們的衣著打扮很像是進了咖啡館或電影院,一個比一個時尚。女人穿裙子,露出大長腿。男人穿西裝。他們無論男女都吸著煙,站在一起高談闊論。有警察過去干預(yù)他們,建議他們小聲點。他們很給警察面子,聲音漸漸小下去,但是不一會又會高起來。聽說他們是一伙的,來看同一個人。簡方明站在墻角落里和一個胖男人說話。胖男人大聲咳嗽,看上去明顯睡眠不好,眼圈黑得像烏鴉。簡方明很巴結(jié)他,他稍稍前傾的身體明明就是彎著腰。關(guān)秀英依稀記得他是鄰村的村支書,熊書記在他們當(dāng)?shù)睾苡袆萘?,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碰到他。他們都住在城郊,關(guān)秀英一家的村子叫方崗村,熊書記的村子叫紅廟村。他們的土地都被征用了,有些土地被征用之后建起了樓房蓋起工廠。另一些被征用的土地只是由圍墻圍著,荒廢著,里面雜草叢生。這些地方就像是地震之后留下的廢墟,就像是挖掘過什么文明之后留下的遺址。但是周邊又有新樓房新馬路。廢墟遺址和新樓房新馬路雜糅在一起,星羅棋布,犬牙交錯。兜售毒品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這里走來走去,他們很容易在這些地方推銷出他們手上的毒品,也很容易隨便找個地方隱蔽了自己。仿佛這樣的地方就可以來無影去無蹤。關(guān)秀英壓根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呵。熊書記正在跟簡方明說,他要想辦法讓他的兒子早點出去。這么好的時光把年輕人關(guān)在這里實在太浪費了。他兒子當(dāng)初是經(jīng)他自己舉報送進來戒毒的,那時候他覺得戒毒是“頭等大事”,不戒不行。但是現(xiàn)在他后悔了。“我要不惜代價把他弄出去?!彼f。關(guān)秀英不知道兩個男人在那里說什么,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肚子上。嬰兒在里面踢了她一腳,或是打了她一拳。她很溫柔地摸著肚子,她在嘴上順著簡方明的意思說希望這次懷著的仍然是個兒子,但是她心里更愿意是個女兒。關(guān)秀英四十三歲,簡度二十三歲,也就是說她生下第一個孩子過了二十三年之后又一次懷孕了??h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告訴她,這種年齡已是高齡產(chǎn)婦,要注意防范風(fēng)險。簡方明在那天夜里對關(guān)秀英說,“我有點怕。”關(guān)秀英說,“別怕。”她在說別怕的時候用一只手死死扼著自己的喉嚨。她心里想怕什么,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因為是在夜里,簡方明并沒有看見她的動作。他只是覺得她的語音有些模糊不清。
現(xiàn)在輪到他們這一撥人上去了。每次前往會見的名額限定為20人。所謂20人的名額指的是吸毒者——這里叫學(xué)員。因此實際上去探視的人遠(yuǎn)不止20人。有的學(xué)員一個人會有一群人來看望。也有學(xué)員只有一對一看望。更悲傷的情況是沒有人看望,他們這時候只能枯坐在宿舍里。前來看望簡度的是他的父親簡方明和他的母親關(guān)秀英,還有關(guān)秀英腹中未被命名的嬰兒——有可能是他的弟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妹妹。這些人從樓梯口上到二樓,他們在安檢口耽擱了一小會時間。他們要經(jīng)過一道儀器窄門,并且還要接受人工檢查。樓梯上有些擁擠。那個坐在關(guān)秀英旁邊的老奶奶腳步踉蹌,她摔倒了兩次。小女孩攙扶著她。她捂著嘴巴,努力隱忍著沒有哭哭啼啼。
二樓大廳是個很空曠的地方。大廳中央用透明玻璃圍著,很像是個獨立的很大的玻璃罩子。一只巨型玻璃罩倒扣在大廳里。玻璃外面是可以繞著罩子行走的圓形通道。并不是完整的圓形。因為房間的另一端是吸毒者也就是學(xué)員們的進出口。因此兩邊的通道在距離房間另一端兩三米的地方同時堵上了。探視者在倒扣著的玻璃罩外面只能繞行大半個圈。學(xué)員坐在里面等候探視者。他們剃著光頭,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依次坐在玻璃后面。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只話筒。探視者很難在進來的時候一下子就認(rèn)出他們要探視的人。20個坐在里面的人就像是同一個人,太相像了。探視者只得繞著玻璃的圓形通道從這邊轉(zhuǎn)到那邊。轉(zhuǎn)上一遍找不著還得原路折返,回過頭來再轉(zhuǎn)一次。那些坐在里面的吸毒者也就是學(xué)員們往往一眼就能認(rèn)出前來探視他們的人。他們在里面招手,做各種小動作提示他們??墒切Ч⒉幻黠@,因為所有人都做著這種動作。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探視自己的人從身邊焦急地走過去。他們?yōu)樗麄兛床坏阶约憾鴲阑?,于是大喊大叫。大廳里更為嘈雜。都是聲音。只有聲音。聲音纏繞、混雜、板結(jié)。終于找到了,都找到了要找的人。探視者坐在外面,和里面的人隔著玻璃相對而坐。外面也有話筒。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握著話筒講話,不是講話是喊話。大廳淪陷在聲音里,什么也聽不到。沒有人知道別人在說什么。手上沒有話筒的人聽不清一個詞語和句子。聲音之外的表情。聲嘶力竭。悲憤。歇斯底里。絕望。恨鐵不成鋼?;诤蕖z憫。憤怒。攥緊的拳頭。額頭拼命抵在玻璃上??奁???卦V。講述最難以啟齒的隱私。惶恐。指責(zé)。親情綁架。發(fā)泄??謬槨F蚯?。索要。所有這些表情在每一張面孔上呈現(xiàn)。唯有簡度很平靜,他沒有表情。他平靜的臉很像是兩只鞋子,這使得他的面孔就像是被一雙腳踩在玻璃上。他的五官無非是兩只鞋子踢踏到玻璃上了,在玻璃上面經(jīng)過辨認(rèn)可以從鞋印里拼湊出一張臉。
簡方明要求先和兒子通話,關(guān)秀英同意了。他把要說的話都寫在手機備忘錄里。本來他準(zhǔn)備寫在紙上,后來覺得那樣做不太合適。又不是在會議上發(fā)言,又不是領(lǐng)導(dǎo)作報告,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對著玻璃叫喊實在太傻了。但是他又擔(dān)心平時想好了要說的話到時候又忘記了,他得記下來。有人告訴他手機備忘錄有這個功能。這時他舉著手機一字一句地念著他寫下的那些話。他在勸他的兒子回頭是岸。吸上毒的人是可以戒掉的,有現(xiàn)成的例子。戒掉毒你還是好樣的。我們等著你回來。有人說對誤入歧途的人要多多鼓勵。所以簡方明的手機備忘錄里還有這樣的話“兒子你是最棒的,你能堅持在戒毒所里就是成功”。
他一直往下說。有些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有些話是他從網(wǎng)上或微信朋友圈里抄錄下來的??墒呛喍群懿荒蜔?,他極其粗暴地打斷了簡方明。他說,“你去找隊長,找政委,找所長,告訴他們我不是神經(jīng)病?!?/p>
“我沒有精神病。”
“去,現(xiàn)在就去!”
說著,簡度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
簡方明有些驚慌,寫在手機備忘錄上的話還沒說完。沒想到和兒子的通話就這樣被他草率地中止了。他并不沮喪,卻有如釋重負(fù)之感。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在前面所說的那些話。另外也有人說一旦吸上毒就得終生戒毒。他不能跟兒子說這個??磥砗喍纫膊幌胗懻撨@個問題,他更關(guān)心自己的精神狀況,他要為自己正名。簡方明只得說,“好,探視結(jié)束后我們馬上去找領(lǐng)導(dǎo)?!?/p>
“你確定?”
“我確定。”
關(guān)秀英接過話筒,她對父子倆剛剛談過什么一無所知。她有她自己要說的話。她說:“簡度,媽媽又懷孕了,你知道嗎?”
簡度搖著頭,“我不知道?!?/p>
“你要我站起來嗎?你要看一看媽媽的肚子嗎?”
“不要?!焙喍蕊@得很困惑,“可是你為什么要懷孕呢?”
“是呵,我為什么要懷孕呢?”關(guān)秀英哭了起來,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得呼天搶地?!皩Σ黄鸷呛喍龋瑡寢寣Σ黄鹉?。”
“你對不起我什么呢?”
“我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馬上。好像是后天。我不是很清楚,或者是明天。說不定也可能就是今天。這種事早幾天晚幾天都很正常。你怪我嗎簡度?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弟弟還是你的妹妹。”
“你已經(jīng)很老了吧,在你這個年紀(jì)還能生孩子嗎?”簡度問道,他歪著頭。
“應(yīng)該還能生吧,可是會很危險?!?/p>
簡度露出疲態(tài),眼神里滿是事不關(guān)己的厭倦。關(guān)秀英其實是想從簡度那里得到一句祝福的話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責(zé)罵的話。但是都沒有。他說,“你和他一起去找我領(lǐng)導(dǎo)吧,告訴他們我不是神經(jīng)病?!?/p>
簡度說的他當(dāng)然是簡方明。他現(xiàn)在迫切需要他們?nèi)プ龅氖虑榫褪歉I(lǐng)導(dǎo)申訴他的精神沒有問題。
他提前結(jié)束會見,從玻璃罩子里站起身來,轉(zhuǎn)身離開。關(guān)秀英看著簡度的背影從房間另一端的那扇門里走了出去。
簡方明扶著關(guān)秀英,他不能讓她摔倒。
他說,“你不要緊吧?”
她說,“我不要緊,就是簡度不太好。”說到這兒,關(guān)秀英還在哭?!拔抑?,我就是知道他不太好,他還是不太好。”
“他總是不太好。”簡方明說,“我們盡力了,也只能做到這么多。我們已經(jīng)把他送到戒毒所來了,我們還能做什么?”
“你一直這么說。”關(guān)秀英很不滿,“你一直說我們盡力了,你這是推脫責(zé)任?!?/p>
“不推脫責(zé)任又能怎樣?”簡方明軟弱無力地說道。話說到這兒又遇到死結(jié),每次說到簡度都會說到死結(jié)上來。
15號是會見日,會見日前兩天也就是13號學(xué)員們可以和家里通電話。簡度在那天晚上把電話打給了簡方明。他知道把電話打給簡方明一個人就可以了。在他們通電話的時候,關(guān)秀英一定會豎著耳朵站在旁邊傾聽。他問他們兩天后會不會來看他,簡方明明確回答說會,他們要來看他。他告訴他們,戒毒所里現(xiàn)在流傳著一種很可怕的謠言,大家都在說簡度是個瘋子,是個有嚴(yán)重精神病的瘋子。謠言越傳越盛。他不知道謠言因何而起,不知道謠言到底是從哪里傳出去的。有可能是從自己宿舍里傳出去的,他表示有這種可能。他宿舍里住著另三個人從來不值得他信任。一個不僅吸毒還販毒。第二個吸毒搶劫。第三個吸毒之后會成為狂熱的妄想癥患者——我懷疑他還兼有窺私和告密嗜好。他們都是陰謀家。簡度分析道,把他說成是個瘋子很可能是他們的一場陰謀。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可能,那就是關(guān)于他是個瘋子的謠言來自他的檔案。比如說他的家人在填寫他的基本檔案時是不是誤稱過他有一段時間神經(jīng)不正常?簡方明向他保證沒有,他的檔案里絕不會有這樣的材料。再說——簡度堅稱:所謂他有一段時間神經(jīng)不正常不過是夏茶對他的誣告。她把他抹黑了。是她為自己想要離婚所找的無聊的借口。簡方明表示同意?!澳敲矗焙喍日f,“你們一定要去找我領(lǐng)導(dǎo),你們?nèi)ジf清楚。”
“好吧,我們?nèi)フf。”
夏茶和簡度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他們經(jīng)過一場并不漫長的網(wǎng)戀之后結(jié)婚了。簡度性格內(nèi)向,他和他的父母都認(rèn)為網(wǎng)戀對他更適合一些。夏茶因為容貌普通——對她而言網(wǎng)戀和貿(mào)然見面相比更算得上是優(yōu)選。在現(xiàn)實中見面不一定能談成,但是他們在網(wǎng)上一拍即合。結(jié)婚的時候簡度21歲夏茶20歲。夏茶來自山區(qū),能在方崗村這樣的地方生活她相當(dāng)滿足。這是城郊呵,很快就是城區(qū)。你看看那些高樓,你看看那些圈在圍墻里的土地,你不知道它們將會變成什么。方崗村是個充滿了機會的地方,比她老家強多了。夏茶對現(xiàn)實很滿意,對未來也懷著憧憬。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樓盤里做售樓員。除了拿底薪還能拿到分成。簡度做外賣小哥,穿上“餓了么”的馬甲,騎著電動車走街串巷。那是關(guān)秀英最留戀的一段生活,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那樣的日子隨著簡度吸毒一去不復(fù)返了。
關(guān)秀英不知道這種名叫麻果的東西是怎么來到方崗村的。關(guān)秀英的娘家老屋在尖山村,至少尖山村還沒有這種東西??墒欠綅彺逵?。聽說方崗村的麻果是凡哥帶進來的。也有人說是俊哥帶進來的。還有人說是楚哥帶進來的。凡哥也好俊哥也好楚哥也好,他們是誰?關(guān)秀英不認(rèn)識他們,也沒見過他們。他們認(rèn)為方崗村這樣的地方非常宜于銷售麻果這種東西。方崗村到處是已經(jīng)建好了的樓房正在建的樓房和還沒建的樓房。它就是一塊大工地,又不是大工地。它是很繁華的地段,又是一片一片廢墟。被卷起的土堆。深溝。漂亮的街巷、賣場和一些類似遺址的地方。這里住著很多本地人,也住著很多外地人。有些人相互認(rèn)識,更多的人相互不認(rèn)識。突然間很多人都在吸麻果,簡度也在吸。簡度不再上班。不再穿“餓了么”的馬甲。他有時候手舞足蹈,有時候長時間發(fā)呆。一開始是別人送麻果給他吃,后來是他自己買。再后來越買越貴。
簡度不再是簡度,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夏茶和他離婚不是因為他吸毒,而是她認(rèn)為吸毒把他的腦子吸壞了。她天真地認(rèn)為吸毒是可以戒掉的。但是她無法容忍他疑神疑鬼。簡度確信他的頭發(fā)里藏著發(fā)報機,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把國家機密發(fā)送到國外去。天亮之后他就會后悔,他不能原諒自己。我怎么能干出這種事?為了摧毀發(fā)報機,他把自己的頭發(fā)全都剪掉了。他成了光頭。但是他認(rèn)為發(fā)報機仍然還在,甚至發(fā)報機有可能就是他腦袋本身。他的腦袋不是一團肉和骨頭,而是一塊機器。在他光亮的頭皮上面暗藏著發(fā)報機鍵盤。
夏茶把這些匪夷所思的言行全都告訴了關(guān)秀英,并提出離婚請求。關(guān)秀英表示理解,兩個女人一起吃了頓飯,告別時還相互擁抱。關(guān)秀英想夏茶這孩子能全身而退實屬不易。夏茶離婚后告發(fā)了簡度,簡度因此進了戒毒所。
她對關(guān)秀英說,“他曾經(jīng)是我老公,我還是想幫他。”
簡度能夠容忍夏茶告發(fā)他吸毒,卻不能容忍她誣告他是個精神病。
但是關(guān)秀英說夏茶不會說這種話。她心腸這么好,不會說簡度是個瘋子。尤其在外面她不會這么說。
“我們?nèi)フ翌I(lǐng)導(dǎo)吧?!标P(guān)秀英跟簡方明說。
他們來到候見樓一樓,先找大隊長,大隊長身邊圍著一群人。再找政委,政委身邊也圍著一群人。他們只好找戒毒所所長。所長姓葉,聽說他以前是學(xué)化學(xué)的,能分析毒品的化學(xué)成分。葉所長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他剛剛接待了一撥人。會見日這天所長政委都很忙。那撥人離開了,正好有個空檔。他們走上前去,簡方明說,“葉所長,我們是簡度的家屬,我是他爸,她是他媽。”
“哦,我知道簡度?!比~所長仍然微笑著。他提到簡度的名字就像幼兒園的阿姨提到幼兒園的孩子。
“簡度很不安,他堅持要我們跟領(lǐng)導(dǎo)匯報?!闭f話的是關(guān)秀英,她捧著自己的肚子。
“有什么問題嗎?”葉所長問的是簡度,同時他也在關(guān)心關(guān)秀英。他說,“你好像懷孕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嗎?要不要喝杯熱水?”說著,他對著哪里招了招手,有人馬上送過來一杯熱水,關(guān)秀英接過去端在手上。
“戒毒所里有人說他是神經(jīng)病,簡度很擔(dān)心這種說法?!?/p>
“是簡度告訴你們的吧?”
“是的,簡度說謠言傳得很厲害?!?/p>
“確實有這種說法,我們也聽到了,說簡度的精神有問題。但是我們不能確定。我們不能說他精神有問題,也不能說他精神沒有問題。本著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我們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不著急,你們也別著急。”
“可是他不是神經(jīng)病,我們保證?!?/p>
葉所長笑得越發(fā)親切,“你們怎么保證?”
“我們保證他精神沒有問題,你們可以把他當(dāng)作正常人?!?/p>
“簡度的精神有沒有問題,如果需要我們可以做醫(yī)學(xué)鑒定?,F(xiàn)在還沒有到那一步,我說過我們還要觀察。你們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們也很辛苦,還是先回去吧?!?/p>
他們和葉所長的談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又有人過來圍住葉所長。他們現(xiàn)在往戒毒所外面走去,關(guān)秀英不放心,很沮喪。她說,“簡度的事情不樂觀,一點也不樂觀?!?/p>
“什么事情?”
“他讓我們跟領(lǐng)導(dǎo)說的事情?!?/p>
“怎么就不樂觀了呢?”
關(guān)秀英說,“葉所長好像不相信我們?!?/p>
“他沒有說不相信我們?!焙喎矫髡f,“他說什么了?讓你覺得他不相信我們?”
“我們保證簡度精神沒問題,葉所長卻說要對他做醫(yī)學(xué)鑒定?!?/p>
“他不是說還沒到那一步嗎?到了那一步才會做?!?/p>
“這就是不相信呵,真到了那一步要做醫(yī)學(xué)鑒定,誰知道簡度邁不邁得過那道坎?你見過對誰有沒有精神病做醫(yī)學(xué)鑒定的嗎?”
“沒見過?!?/p>
“我也沒見過?!标P(guān)秀英憂心忡忡地說,“所以我害怕,我害怕醫(yī)學(xué)鑒定對簡度不利。真要被鑒定為精神病了,簡度肯定不能接受。他會大鬧的,誰也不知道他會鬧出什么樣的亂子來?!?/p>
“是呵,誰也不知道他會鬧出什么樣的亂子?!焙喎矫髀犼P(guān)秀英這么說,也很擔(dān)心。他了解簡度的性格,特別偏激。偏激在父母面前能占到便宜,在戒毒所里會是什么情況呢,他們想都不敢想。
“你有什么辦法嗎?”關(guān)秀英問道。簡方明估計她問的是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阻止戒毒所對簡度做醫(yī)學(xué)鑒定。
簡方明想了想說,“我沒有什么辦法。”
“你總是沒有辦法。”
簡方明承認(rèn)關(guān)秀英說得對,她這么說的時候幾乎沒有一丁點失望的情緒。她早就習(xí)慣了他這么窩囊,他也習(xí)慣了。
走到摩托車停放處,簡方明發(fā)現(xiàn)摩托車的前后輪胎都沒氣。誰把輪胎的氣放掉了,或是誰直接把輪胎扎破了。他們今天的計劃是看過簡度之后就去尖山村。尖山村是關(guān)秀英的娘家老屋,地處太平縣響堂鎮(zhèn)。太平縣和幸福縣相鄰,方崗村地處幸??h城郊。戒毒所所在地是個地級市,管著好幾個縣。從方崗村到戒毒所有四十幾里路,從戒毒所到尖山村也有四十幾里路,但是方崗村和尖山村之間只有二十幾里路。三個地方地形呈三角形。摩托車壞了怎么去尖山村呢?附近也沒有補輪胎的地方。關(guān)秀英把輪胎破了這件事當(dāng)成是不吉利的事兒,這不是好兆頭。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出來,她不想簡方明和她一樣心里有陰影。
簡方明獨自一人又進到戒毒所里面去了。我不去找他們能怎么辦呢?我總不能背著摩托車去尖山村吧。葉所長身邊還圍著一群人,政委身邊好像沒人,那就去找政委吧。聽他說完,政委打了個電話,他安排一輛警用故障車把摩托車拖到修理廠去補輪胎。然后很和氣地對他說,“摩托車放在故障車廂里,你們夫妻倆就坐在故障車駕駛室里。”
“我想知道我的輪胎是怎么破了的?!?/p>
政委笑著說,“這事我也沒法知道?!?/p>
關(guān)秀英的預(yù)產(chǎn)期在后天,會見日是今天。她要先見到簡度,再去尖山村待產(chǎn)。當(dāng)初關(guān)秀英能從尖山村嫁到方崗村被認(rèn)為是嫁得好的女人。同村里,沒有哪個女人比她嫁得更好?,F(xiàn)在她卻想回到尖山村,關(guān)秀英堅信尖山村至少比方崗村安全。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都不住在那里,更沒有人吸毒。簡度進了戒毒所,他要在里面待兩年。他進去以后,她有了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實際上這也是簡方明的想法,他們執(zhí)意要再生一個孩子。大約十個月前,關(guān)秀英果真懷孕了??墒撬辉敢獍押⒆釉偕诜綅彺濉H绻⒆娱L大了又吸上毒怎么辦?是呵誰能保證他不吸毒?沒人能保證。關(guān)秀英于是想不如移民吧,移民到一個沒有吸毒的地方去。可是能移民到哪里去呢?移民是他們最為迫切的愿望,想來想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移民的地方。最后還是關(guān)秀英想到了尖山村。
她說,“我們移民到尖山村去吧。”
“那里太窮了。”
“窮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是呵,窮一點怕什么!”
“反正又餓不死人?!?/p>
“餓不死?!?/p>
尖山村是關(guān)秀英老家,據(jù)說村里沒住著幾個人。年輕人都到外地去了。關(guān)秀英的哥哥關(guān)木山在尖山村還有三間老屋,那也是關(guān)秀英小時候住過的屋子。關(guān)木山跟著兒子住在廣東佛山,常年不回家。關(guān)秀英給哥哥打電話,說她想住到尖山村老屋去。關(guān)木山?jīng)]問為什么,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住吧住吧,那個鬼村子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提醒關(guān)秀英,村子越發(fā)荒涼了。以前住著的幾個老人有的已經(jīng)去世,有的進了養(yǎng)老院。聽說現(xiàn)在村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你能住下去嗎?
兩個月前他們騎著這輛摩托車去了一趟尖山村,也算是探探虛實,村里果然沒有人。他們把關(guān)木山的屋子收拾干凈。村頭有棵古槐樹,古槐樹還在?;睒湎掠锌诰?,井水渾濁。水面落滿了樹枝和葉片。關(guān)秀英問簡方明,“你覺得我們能在這里住下去嗎?”
“我覺得能住下去?!?/p>
“你能我也能?!?/p>
“為什么?”
“這是我出生的地方呀?!?/p>
故障車把他們送到修理廠隨即又開走了,工人在補胎。補胎的工人不停地呸呸往外吐痰。他解釋說他嘴里苦,剛剛不小心吃了顆霉瓜籽,他希望他們不要介意?!拔覀儾唤橐?。”關(guān)秀英說。
簡方明也說,“我也有嘴里苦的時候。”
他們站在一邊等著,關(guān)秀英肚子隱隱有點痛。她突然問簡方明,“如果我難產(chǎn)了你怎么辦?”
“救你呀?!焙喎矫鞑恢浪趺磿氲诫y產(chǎn),沒道理呀?!霸趺磿y產(chǎn)呢?你生簡度的時候不就是順產(chǎn)嗎?”
“那時候我年輕?!标P(guān)秀英輕描淡寫地說道。
“年紀(jì)大了不一定就會難產(chǎn)?!?/p>
“可是年紀(jì)大了醫(yī)生說危險也就增加了。如果真是難產(chǎn),如果只能救一個,你是救大人呢還是救孩子?”
關(guān)秀英仰起臉,她臉上有幾顆雀斑。
簡方明想到了那個著名的難題:婆婆媳婦同時落水了,我是先救母親呢還是先救妻子呢?“我都救。”他說,“你和孩子我都要?!?/p>
“別傻了。”關(guān)秀英笑著說,“救孩子。”
“不行?!焙喎矫骱孟褚呀?jīng)身處現(xiàn)場,他在據(jù)理力爭。
關(guān)秀英把手交到他手上,他握著她?!奥犖业?,”她說,“救孩子吧?!?/p>
車胎很快就補好了,那個人還在呸呸地吐痰。簡方明啟動摩托車,他駕駛摩托車有很多年頭了。一個人騎車如果心情又很好的時候,他可以雙手撒把,盡管只撒那么一會兒,身心也會特別通透,像是找到了飛翔的感覺。他還會邊騎車邊唱歌。唱黃歌比如《十八摸》。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后來再也沒有那種時候。關(guān)秀英坐在后座上,挺著大肚子怎么坐都很困難。她沒法摟他的腰,只能兩只手揪著他的兩個肩頭。他盡量騎得慢一點,讓車走得平緩一些。關(guān)秀英在他耳邊說,“你還記得那張照片嗎?”
“什么照片?”簡方明聲音很大,風(fēng)把他說的話扯碎了,揚到后面去。
“網(wǎng)上的照片?!标P(guān)秀英繼續(xù)在他耳邊說,“汶川地震的時候那個人的老婆死了,他騎著摩托車把他死了的老婆帶回家去。他把死人綁在背上,就那張照片?!焙喎矫鳑]理她,他知道即將分娩的女人總會東想西想。她們總要想一些不靠譜的事情,想起一些久遠(yuǎn)的甚至與她們無關(guān)的事情。那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就因為現(xiàn)在我們也同騎著一輛摩托車嗎?這時,關(guān)秀英的淚水滴在他脖子里。他以為在下雨,以為雨水滴落在他身上了。但他知道不是,他知道是關(guān)秀英正伏在他的肩頭哭泣。
再生個孩子是他們兩個人的心愿,也是一起做出的決定。理由是二胎放開了。多子多福多一個孩子總比只有一個孩子好。還有一個理由是現(xiàn)在再生一個怎么也能養(yǎng)得活。將來等他們老了也能多一個人養(yǎng)老送終。他們在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了一大堆理由。關(guān)秀英把頭埋在簡方明脖頸上,她想我們說了那么多理由,可是最重要的理由我們誰也沒有說出口,誰也不愿意挑明了說。每每想到這里,關(guān)秀英都會有撕心裂肺的痛感。有人說只要吸上了毒的人就是死人。他看上去是活人其實已經(jīng)是死人了。這種說法太絕對,太可怕。它堵死了所有的道路。說這種話的人太混賬了,不得好死。他們排斥這種說法,內(nèi)心里卻又膽戰(zhàn)心驚地認(rèn)同這種說法。她也好簡方明也好他們都不會承認(rèn),但是他們也已經(jīng)把簡度當(dāng)成死人了。他們不再對他抱有哪怕一丁點希望。這才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的真實理由。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放棄了簡度,他們要在四十三歲的時候重新來過。但是他們誰也沒有這樣說。這樣說是犯忌的,這樣說有違天理。他們傷害了簡度,也無疑是在抽打自己的良心。為人父母的人這樣想太不厚道了,太殘酷了。
“簡度哎!”關(guān)秀英迎著風(fēng)大聲喊叫。
這一聲喊撞擊著簡方明的胸膛,摩托車顛簸了一下,又顛簸了一下。
他們先回到方崗村,取了一包東西再去尖山村。那包東西早就清理好了,還有一些東西以后陸陸續(xù)續(xù)回來拿。關(guān)秀英肚子還在疼痛。摩托車輪胎在戒毒所那里莫名其妙地破了不是什么好事情。關(guān)秀英沒有把她肚子疼痛的事實告訴簡方明,她想疼疼就好了??墒遣皇沁@樣。她在摩托車后座上疼得越發(fā)厲害。她甚至開始流血了,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們馬上就要駛出幸福縣城,再走十幾里路就是幸??h邊界。越過邊界進入太平縣境內(nèi)再走十幾里路就到了尖山村。但是關(guān)秀英堅持不下去了。
她說,“我快要死了?!彼窒氲搅四菑堈掌D菑埦W(wǎng)上流傳的照片此時栩栩如生。
簡方明停下車,她的血淌到前面來了,他的褲子上也沾滿了血。“你可能要生了。”他安慰她說。他掉轉(zhuǎn)車頭,往普愛醫(yī)院開去。
“我會死的?!标P(guān)秀英說著。她處在昏迷狀態(tài),身體在摩托車后座上無法坐穩(wěn)。簡方明一只手駕駛摩托車,另一只手從身后扯著她,不讓她摔倒?!澳阋獔猿肿?!”他對著身后的女人無情地吼叫?!澳阋獔猿肿?!”他一遍又一遍地吼叫著。但是她的身體很笨重,左搖右晃。他不能保證她一定不會摔下去。他又一次停下車,請求過路人用繩索把他們捆綁在一起。有幾個賣菜的過路人幫了他,人家嘆息著用繩索綁住他們,還打了個死結(jié)。他們這會兒看著就像是那張照片。摩托車現(xiàn)在開起來快多了,普愛醫(yī)院就在前面。
他們進了醫(yī)院,關(guān)秀英第一時間被送進急救室。醫(yī)生護士匆匆忙忙進去了好幾個人。簡方明想起了關(guān)秀英說過的話,如果只能救一個我是救大人呢還是救孩子?沒有人問他。時間過得太慢了,簡方明守在急救室門口。有個護士推開門走出來,她的護士服上沾著新鮮血跡,那應(yīng)該就是關(guān)秀英的血。他想跟她說話,舌頭卻像是也打了死結(jié)。她瞅了簡方明一眼,跑著離開。隨后,很快,她抱著什么器械又回來了。差不多過了一小時,或者兩小時,也可能是三小時。他記得今天是會見日,今天是15號,其他的都不記得。這時醫(yī)生和護士出來了,他們魚貫而出,就像是哪個電影里的鏡頭。領(lǐng)頭的那個人走到簡方明面前,她對他說,“恭喜你母子平安!”
簡方明癱坐在普愛醫(yī)院地板上,恍惚中他像是聽到了新生嬰兒的啼哭聲。仔細(xì)辨認(rèn)卻又不是。他認(rèn)得那聲音,那是簡度剛出生時的啼哭聲。他還記得關(guān)秀英在昏迷之前說過一句話。
她說,“簡方明呵,看來我們?nèi)ゲ涣思馍酱??!?h3>假發(fā)套
他19歲,還是個孩子。他是在一次大行動時被抓住的。警方端掉了一個賭窩,他的尿檢呈陽性。他當(dāng)時沒有參賭,他只是賭場里的保安。保安就是在里面跑跑腿,打打雜,哪位賭客要買東西了幫忙買一下,尤其是那種東西。誰贏錢了一高興會給他打賞點零錢。零錢一般都是紅色的整票子。有幾個賭客吸了毒,他也吸,一并抓進來了。他先在武漢獅子山經(jīng)過急性脫癮治療,再被分到這個戒毒所。他已經(jīng)脫癮了還不肯安分。他在戒毒所里找各種東西。他想吞刀片、鐵釘子、鋼筋勺、鑰匙或隨便什么硬物。戒毒所里沒這些東西,他就在閱覽室里吞書。他把書頁撕碎,大把大把往嘴里塞?!锻炼乖苑N指南》被他吃掉了大半本書?!娥B(yǎng)雞知識大全》只剩下封面,里面的書頁全讓他吞進肚子里去了?!鹅`異世界里的鬼故事》是大部頭書,像磚頭,封面很硬。這本書他扯著封皮往喉嚨里捅,往里扎。封皮割破他臉頰,割破他舌頭。他咧著嘴笑,嘴角淌下一股一股鮮血。大隊長為這事找他談過,但不管用,他照舊到閱覽室去吞書。這次他毀壞了一本詩集,書名是《沙漠之愛》。大隊長是退伍軍人,脾氣火爆。他說,“我跟他談了半小時話,他一聲不吭,我都恨不得抽他?!?/p>
副大隊長說,“幸虧沒抽他,抽他你就犯錯誤了?!?/p>
所長讓霍立志找他談,給他做思想工作。霍立志是戒毒所里出了名的慢性子,沒有人比他更有耐心。他快退休了,所長想讓他發(fā)揮點余熱。
“你是不是嗓子癢呵?還是嗓子疼?嗓子癢了疼了就想塞點什么東西進去摩擦一下攪拌一下才舒服,是這樣嗎?”霍立志臉上的皺紋像假的,在他這樣詢問他的時候——那些皺紋仿佛是用來化妝的道具——好像一碰就會掉下去?!拔覀円灿羞@種時候,嗓子就是難受?!被袅⒅纠^續(xù)說,“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難受的時候真想有一柄刀子插在里面。或者吞一塊火炭進去,沒有火炭吞一塊燒紅了的鐵塊也可以?!被袅⒅菊J(rèn)為他很體貼,在和他掏心掏肺。他往前傾著上半身,微笑著,希望能打動他感染他繼而撬開他的嘴巴。他平時很少這樣微笑,所以真笑起來了很像是在巴結(jié)別人。那些皺紋因為微笑也動了起來,就像是螃蟹在舞動它們的鉗子。但是他不搭理他,就像大隊長說的,他“一聲不吭”?!澳阌惺裁葱氖乱膊环梁臀艺f說?!边@句話有點像是結(jié)束語,他意識到這場令人厭惡的談話可能快要結(jié)束了。他仍然不吭聲,他心想,我就是要和你較這個勁。
霍立志找所長匯報,他說,“我沒本事跟他談?!?/p>
他的毛病沒改,繼續(xù)在閱覽室吞書本。《張鳳山老人勸善錄》全本書都被他吞吃了,這本書還是本地張姓族人捐贈給戒毒所的,是本毛邊書,主要內(nèi)容是教人做好事?!痘缴蕉鞒鹩洝飞蟽员凰幸У脷埲辈蝗⒚婺咳?,下冊也已被他攔腰撕斷了。霍立志在監(jiān)控里看到他的行為,及時前去阻止,也只搶下了部分《基督山恩仇記》?!稄堷P山老人勸善錄》早已尸骨全無。他嘴巴四周沾滿紙屑,紙屑上的文字像是死去的黑米蟲子。他嘲諷地望著霍立志,霍立志以為他要說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說。
這天有學(xué)員前來反映,說他在吃晚飯的時候行為有些異常,剛好這天是霍立志當(dāng)班。反映的人并沒有提供實際證據(jù),只是反映說感覺到他好像很不對勁。學(xué)員們在食堂大廳里排著隊,照例在飯前唱了兩首歌。一首是《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另一首是《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唱完歌學(xué)員們依次坐下用餐。據(jù)前來反映的人講,他坐在那里眼睛發(fā)呆。反映的人還特別提到一只打掃衛(wèi)生的塑料灰撮,灰撮是紅顏色,全塑料制品。他盯著灰撮看的樣子就像是要一口把它吞下去。他說,“我懷疑他的神態(tài),擔(dān)心他有可能會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被袅⒅究隙诉@個人的警惕性,稱贊他為此來反映情況是對的?!坝涀?!但凡有任何異常都要及時報告?!钡约簠s沒有放在心上,吃飯的時候盯著一只灰撮發(fā)呆在他看來算不上什么很實際的證據(jù)。
霍立志后來后悔了,承認(rèn)是誤判。偏偏在這個晚上真就出事了,他睡前刷牙的時候要把那柄塑料牙刷吞進去。他把牙刷插在喉嚨里,兩只手使勁往里拍。就像是用兩只手輪流扇自己嘴巴。他哼哼著,牙刷已經(jīng)進去了一大半,因為作嘔因為反胃又噴出來了。它像一只飛鏢被他噴出來了。他撿起來,又插進去,又拍打自己。牙刷在他嘴里折斷了。他分兩次把它們都吞進去。先吞進去的是有刷毛的更長的那一截。后吞進去的那一截短一些,沒有刷毛。航天醫(yī)院是戒毒所的協(xié)作單位,他們在這里派駐了一名醫(yī)生和護士。醫(yī)生在他鮮血淋漓的嘴里撥弄了半天,建議拍X光透視。
他欣喜若狂地問醫(yī)生,“我可以去外面醫(yī)院嗎?”
“馬上去,”醫(yī)生說,“走綠色通道?!?/p>
“我可以住院嗎?我這樣子夠資格做手術(shù)嗎?”
醫(yī)生沒理他。
“我要不要做個手術(shù)呢?把我的腸胃切開,從里面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不做手術(shù)就沒辦法拿出來,是這樣嗎?”
“不拿出那些東西,我就活不下去,我就會死,是這樣嗎?”
“別做夢了,”醫(yī)生很不耐煩,“沒那么好的事?!?/p>
出了這件事,所長對霍立志很不滿意?!安皇怯袑W(xué)員反映情況了嗎?怎么沒有防住事件發(fā)生?”
霍立志沒法跟所長頂嘴,學(xué)員確實反映情況了。雖然他沒有證據(jù),但是人家的確說過他的行為“有些異?!薄,F(xiàn)在看來他吞吃書本是在鍛煉喉嚨和口腔,為他后來吞吃更堅硬的東西做準(zhǔn)備。無論吞吃什么都不是為了自殘,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外面醫(yī)院去住院。
但是,他第二天就被醫(yī)院又送回到戒毒所。X光照片確認(rèn)他把牙刷吞進肚子里去了,不過不足以致命,也沒有太大危險。醫(yī)生確信他肚子里的牙刷可以通過糞便排出體外。他們開了一些藥,提出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后送他回來。他認(rèn)為醫(yī)生弄錯了,在被送回到戒毒所之前他和醫(yī)生大吵大鬧。“我要做手術(shù),不做手術(shù)我會死的?!?/p>
“求求你們給我做手術(shù)吧?!?/p>
無論他怎么哀求都不行,醫(yī)生不為所動。
回到戒毒所,他被單獨關(guān)了一個星期?;袅⒅驹俅我姷剿?,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比先前白了好多。人被單獨關(guān)在小屋子里,皮膚肯定會變白,也肯定會變脆。皮膚是人身上最便于識別的紙張。皮膚變白變脆變薄是個標(biāo)志,意味著人的意志也可能弱化了。一個皮膚變脆了的人不可能還那么堅硬。這是霍立志在戒毒所里多年來得出的結(jié)論。他看著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他怨恨他,在他當(dāng)班時出這個事對他而言就是個責(zé)任事故。但他又有些心疼他,他忽然明白他這會兒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快退休了,還有15天我就退休。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你不會知道,你怎么會知道呢?我可以離開你們這些人渣了,有什么理由不高興。你們難道不是人渣嗎?你們就是人渣?!被袅⒅静荒苓@樣跟學(xué)員講話,他這樣跟學(xué)員講話有可能被投訴??墒撬@樣講,要投訴就投訴好了。
“在我退休之前,在我當(dāng)班的時候你故意給我捅這么大婁子,你這不是讓我臉上掛不住嗎?我都要退休了還要挨批評還要受處分,這也太他媽過分了。”霍立志確實很惱火。戒毒所正在創(chuàng)“百日無事故”活動,再有一天活動就圓滿結(jié)束了。會議室墻面上的表格里每一天都插著鮮艷的紅旗,一片紅呵。他恰恰在第99天把牙刷捅進自己喉嚨并吞到肚子里去。你他媽實在要捅再晚一天捅進去也行呀。再晚一天“百日無事故”不就順利完成了嗎?關(guān)鍵是這一天又是我當(dāng)班。
“我難道還不夠倒霉嗎?我一事無成。當(dāng)初和我一起做警察的人有幾個還像我現(xiàn)在這樣子呵。我數(shù)了數(shù)一個也沒有。人家要么在這方面比我強,要么在那方面比我強。我什么也沒有。職務(wù)上沒有提上去,家里面也亂七八糟。我都懶得跟你說了,你還要在我退休的時候這樣搞我?!?/p>
霍立志已經(jīng)不像是和他談心,也不像是指責(zé)他。他實際上想到了自己失敗的人生,內(nèi)心凄涼。
他沒想到管教干警會說出這么一番話,霍立志驚著他了。他開始松動,身上的皮膚刷刷作響,就像是蒙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紙。
他開始說話,他說,“我叫秦繼偉?!?/p>
霍立志說,“我知道你叫秦繼偉。”
“我今年19歲?!?/p>
“我也知道你今年19歲?!?/p>
“那么我說點你不知道的事情吧?!鼻乩^偉脆白的臉上掠過幾道暗影。他們談話的地點在閱覽室。其他學(xué)員都在車間工作,這段時間他們在做一次性手套。書架上擺著書,兩人坐在書架和書架之間的過道里。先前秦繼偉毀壞過的書都不在了,那時候他吞吃它們就像吞吃吱吱亂叫的老鼠。此時,剩下的那些書在書架上寂寂無聲。
“說吧?!被袅⒅緮傞_手。
“我從11歲起就要我媽離婚,兒子逼媽離婚。我逼我媽趕緊離開我爸。我跟她說,如果她不離婚,我爸早晚會打死她。他是個惡魔,動不動就打我媽。他喝醉了的時候,毒癮犯了的時候,或者手上沒錢的時候,隨時都會毆打她。他揪她頭發(fā),拳擊她臉頰,踢她的腹部和下體。抓住她把她往墻上扔。他還撕她的嘴撕她的耳朵。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我媽永遠(yuǎn)鼻青臉腫。身體里破破爛爛的傷處一塊連著一塊。她抱著我哭,我媽放心不下我,她說我還是個孩子。我告訴她我沒關(guān)系,但是她必須離婚,我說你不離婚你就活不下去。我爸叫秦建設(shè),我媽叫羅小鳳,他們就是一對冤家?!?/p>
秦建設(shè)是鄉(xiāng)村里的能人,還是退伍軍人。因為有些見識,早年他也曾有過雄心,希望靠自己的勤勉發(fā)家致富。他買了一輛大卡車,起早貪黑跑運輸。那時候他有老婆,老婆叫錢桂花。兩人認(rèn)認(rèn)真真過日子,可是好幾年了錢桂花也沒能懷上孩子。秦建設(shè)就灰心了,想我這么勤扒苦做又能怎樣。沒有后代的人怎么奮斗都沒有意義,都是白費。那時候羅小鳳在村小學(xué)做民辦教師,沒有出嫁,還是個姑娘,人也長得漂亮。秦建設(shè)經(jīng)常從外面給她帶些小禮物回來,巧克力呀飲料呀,還有她愛看的書,有一次還為她買過裙子。這些舉動證明他是個很浪漫的人,至少羅小鳳認(rèn)為他懂浪漫。兩人于是偷偷摸摸好上了。羅小鳳后來對她和有婦之夫好上一直很自責(zé),這種事不道德。但是羅小鳳已經(jīng)31歲了,31歲還沒出嫁是個很難堪的年齡。她和秦建設(shè)好上實際上是想嫁給他。錢桂花離婚了,她是帶著屈辱和羞愧離開的,沒能為秦建設(shè)生下一兒半女她相信是自己的過錯。問題是她隨后和吳姓老光棍結(jié)了婚,僅過兩年就生了對雙胞胎。這是后話。羅小鳳如愿嫁給秦建設(shè)也只過了一年就生下了我,也就是秦繼偉。日子慢慢往前過,按照羅小鳳的設(shè)想當(dāng)然會越過越好。他跑運輸她教書,帶著兒子奔前程。可是秦建設(shè)出了一次車禍,那次車禍讓他傷了腰。治腰傷期間,他迷上了賭博。剛開始無非是消磨時間,奇怪的是他賭運特別好,總能贏錢。等到腰傷完全好了他已經(jīng)不想再去跑運輸了。跑運輸太辛苦,掙到的錢還不如賭博贏到的錢多。那幾年秦建設(shè)真是好運附體,他很少輸,大把大把地贏錢。贏了錢就大宴賓客,因此結(jié)交了眾多狐朋狗友。終于有一天秦建設(shè)吸上了毒。
“我爸說,自從吸上毒,跟著他附體的好運就沒了?!?/p>
秦建設(shè)沒有錢,他賭博輸錢,吸毒需要錢。他把大卡車賣了。如果有人愿意買,他還可以賣掉羅小鳳,賣掉秦繼偉,甚至賣掉他自己。凡是能夠賣錢的東西他都賣掉了。秦建設(shè)瘋掉了。不過幾年光景,家里雞飛狗跳?!拔覌屨f——她記得比我更清楚,在我10歲那年,他開始動手打她。我看到他打她,往死里打她。我蜷縮在墻角,全身戰(zhàn)栗,內(nèi)心恐慌。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會把我媽打死。我害怕。我的恐懼比我看到的景象更可怕。男人居然可以這樣打女人,那女人還是他妻子,還是他孩子的母親。第二年,也就是在我11歲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開始勸我媽離婚?!?/p>
羅小鳳繼續(xù)忍受了三年,她不能拋下秦繼偉。她跟他說,你爸并不是壞人,他本性是好的。秦建設(shè)只要清醒過來了,就會無比悔恨。他請求他們母子寬恕,發(fā)誓痛改前非。“我再也不碰那東西了,永遠(yuǎn)不碰?!钡菦]人相信他,他自己也不相信。過不了多久,一切照舊。他陷在泥潭里面,泥潭里的泥漿裹著他把他往下拉。他嘴里噗噗噗地噴出泥腥水沫,眼睛像死魚的鱗片。三年后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不能被他拖死。
“我媽離婚那年,我14歲。她到廣州去了。她換了手機,不讓我爸找到她。她只和我聯(lián)系,不讓我爸知道,也不讓我告訴他。我不會,我哪會告訴他。她說要在廣州找到生路,將來把我也接過去。她擔(dān)心我,把我放在他身邊讓她過意不去。她請我原諒她。她要我記住我對她發(fā)下的毒誓。我說我記住了,我怎么能不記住呢?我不能像我爸那樣掉進地獄里去?!?/p>
他們離婚了。在他們離婚之前,羅小鳳把她和秦繼偉關(guān)在黑屋子里。她說,“我聽你的話和你爸離婚,你也要聽我的話?!?/p>
“聽你的話干什么?”
“不碰毒品不吸毒。”
“我聽你的,我不碰?!?/p>
“你這樣說不行,你要起誓,對著我起毒誓?!?/p>
秦繼偉跪下了,跪在羅小鳳面前。羅小鳳也跪下了,跪在秦繼偉面前。他們相對跪著,四手相握。秦繼偉說,“我若吸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羅小鳳說,“你這樣拿你自己起誓不行,你要拿我起誓。”
“你是我媽。”
“我就要你拿你媽起誓?!?/p>
“我怎么說?”
“你就說我若吸毒讓我媽羅小鳳不得好死,讓她得上絕癥,讓她得上最壞的惡病生不如死?!?/p>
“我不能那樣說。”
“你要說?!?/p>
“我不能?!?/p>
“你是不是怕你做不到?”羅小鳳厲聲問道,她聲色俱厲,“你是不是不愿意起誓?”母子倆都跪在地上,都在痛哭流涕。淚眼望淚眼,面目猙獰?!澳悴黄鹗奈以趺葱诺眠^你?”
秦繼偉垂下頭,頭發(fā)觸到地面,看上去就像是在對著他的母親叩首。他喃喃自語般地重復(fù)了她教他說的話。他說,“我若吸毒讓我媽羅小鳳不得好死,讓她得上絕癥,讓她得上最壞的惡病生不如死?!?/p>
羅小鳳微笑著把秦繼偉從地上拉起來,她在兒子耳邊輕聲說,“我信你?!?/p>
秦繼偉和秦建設(shè)相安無事,長到了17歲。秦建設(shè)變本加厲,經(jīng)常被抓進去,又再被放出來。他在派出所里進進出出。這期間秦繼偉打過幾次架,最厲害的一次他被人打得左大腿骨折,不得不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十天。但是他沒碰毒品。他在14歲的時候跟他媽起過毒誓。他爸也不許他碰。秦建設(shè)說我毀了自己也就算了,我不能把你也毀了。
這一年,羅小鳳讓秦繼偉去廣州。她租住在一間小屋子里,兒子來了,又在屋子里多支了一張床。他先后做了好幾份工作,都不太如意。羅小鳳薪水不高,才三千多塊錢,不足四千??鄢孔?,余下的錢只夠吃飯,幾乎沒有積蓄。秦繼偉想過她在廣州會很艱難,沒想到竟這么艱難。他很煩,對自己也失望。羅小鳳勸他要有耐心。不管做什么事情也不管薪水多么低都不要嫌棄,只要做下去人總能想辦法活著。他承認(rèn)她說得有道理,在一個小區(qū)里做保安。這次做得比較長久,差不多做了八個多月,他也到了18歲。
這時,秦建設(shè)聯(lián)系上了秦繼偉。一個人不可能永遠(yuǎn)倒霉,秦建設(shè)的好運好像突然間又回來了。他又能贏錢。只要有錢,他身邊就會迅速圍上一圈朋友。同樣是那些朋友在他沒錢的時候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現(xiàn)在找他,拉他進他們組織的賭場。他們聽說秦建設(shè)的兒子在做保安,都是做保安,在廣州做不如回來跟我們做。我們開出的工資肯定比人家小區(qū)開出的工資高。那是當(dāng)然,在我們這兒錢是活錢。除了我們開工資,只要他為人活泛,贏了錢的人還會給他賞金。這些秦建設(shè)都知道。他還是猶豫。他們就說你猶豫什么呢?只是讓他做保安又不讓他做賭客,怕什么。秦建設(shè)于是就動心了。賭場的生意正紅火,他想兒子跟我混肯定比跟他媽弄到的錢要多一些。他給秦繼偉打電話,叫他回來。秦繼偉不同意,先后拒絕了四次。第五次電話又來了,他的心思有些飄忽,架不住秦建設(shè)再三游說。他決定回來,沒跟羅小鳳說是他爸的安排,謊稱是同學(xué)幫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羅小鳳也沒細(xì)問,既是同學(xué)幫找的工作,回去也無妨。
賭場是移動場所,今天在這里,明天又在那里。秦建設(shè)因為從前的不知道哪個案底牽扯出來,又被抓進去了。聽說這次很嚴(yán)重,有可能關(guān)幾年。沒了秦建設(shè),秦繼偉繼續(xù)待在賭場里。他們并沒有趕他走,還是有人罩著他?!澳阋瞾硪豢诎?。”總有人這么對他說。他聽過不下一百次,不下一千次?;蛘邘浊Т巍K亩淦鹆撕窈竦睦O子。他們高興了要來一口,悲傷了要來一口,絕望時更要來一口。
“你也來一口吧?!?/p>
“你也來一口吧。”
他們笑話他,沒有惡意。但也不是什么善意。也說不上什么誘惑,有時只是順便客套。是呵,來吧,你也來一口。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些嗎?”他眼巴巴地望著霍立志。
“不知道。”霍立志說,“為什么?”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傷嗎?越厲害越好?!?/p>
“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那樣我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在外面住院,我真正有生命危險了,我媽才有可能來看我?!彼煅手?,淚如雨下。他仍然是個孩子,只有19歲。
“你媽沒來看過你嗎?你在我們這里待了多長時間?”
“沒有,我媽沒來看過我,一次也沒有。我在這里待了6個月,也就是半年。她每個月打一千塊錢零花錢在我卡上,可是她不來看我。”
霍立志總算弄明白了。秦繼偉吞書也好吞牙刷也好只是為了把自己弄傷,讓自己有生命危險。只有他有了生命危險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到外面去住院了他媽才有可能來看他。他媽從來沒來看過他,他一定是想他媽了?;袅⒅颈惆参克f,“你媽會來看你的。”
“不會,我媽不會來看我?!鼻乩^偉說,“我在她面前起過誓,起過毒誓??墒俏疫`背了誓言。她怎么會來看我呢?她對我絕望了,她一定是嫌棄我。天下所有的絕望也沒有她對我那么絕望。我從小就瞧不起我爸,痛恨他。我和我媽一起瞧不起他,一起痛恨他。因此我知道我媽現(xiàn)在有多么瞧不起我,她有多么瞧不起我就有多么嫌棄我?!彼薜帽葎偛鸥鼌柡?,牙關(guān)緊咬,鼻子皺縮成核桃。全身痙攣,簌簌發(fā)抖。
談話結(jié)束,霍立志關(guān)在檔案室里查閱秦繼偉的資料。秦建設(shè)和羅小鳳都有相關(guān)案卷,但都不齊全,有殘缺。他打了十幾個電話,在筆記本上做了些記錄。
第二天,他到了廣州,坐五六個小時高鐵。動身前他找所長請了兩天假。所長對他這時候來請假頗有微詞。今天13號,過兩天就是會見日。正忙著呢,你什么時候請假不好呢偏現(xiàn)在請假??墒怯植缓谜f什么,一個馬上就要退休的人也只好由著他。所長倒是準(zhǔn)了他的假,自個兒卻有好一陣子悶悶不樂?;袅⒅炯傺b什么也不知道,他還給所長敬了枝煙?!斑@是好煙,”他說,“我平時不抽這么好的煙?!彼L接了他的煙,但是沒接他的話。
霍立志在一家小菜館里見到了羅小鳳。他找到她租住的地方,天色已晚。羅小鳳是個光頭,腦袋上沒有頭發(fā)。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和他從案卷上看到的照片有很大差異。如果仔細(xì)辨認(rèn),仍然能從面容上看出是同一個人。不同的地方只在腦袋上。聽說他是秦繼偉戒毒所里的管教干警,羅小鳳表現(xiàn)得很熱情,也很緊張。她很急切地問霍立志,“他在里面習(xí)慣嗎?住得慣嗎?吃得慣嗎?每天睡幾個小時?吃什么?有沒有人欺負(fù)他?他表現(xiàn)得還好嗎?他能不能評上積極分子?”
羅小鳳問了一連串問題,這些問題又幼稚又不著邊際,跟剛上小學(xué)的學(xué)生家長碰到老師所提的問題一樣可笑而溫暖?;袅⒅久恳豁椂颊f好,他頻頻點頭。
他望著她腦袋,她說,“不好意思?!?/p>
霍立志也說,“不好意思?!彼謫?,“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得了一種不好的病,這段時間做化療,頭發(fā)全掉光了?!彼€笑了笑。
“是癌癥嗎?”
“是癌癥?!?/p>
霍立志想起昨天打的十幾個電話,看來其中一個電話所提供的情況是真實的。他心里有底了,他是有備而來。“秦繼偉知道嗎?他知道你得了癌癥嗎?”
“他不知道,我不會讓他知道?!?/p>
“可是你沒有去看他,他在我們那里待了半年,你一次也沒去看他?!?/p>
“我確實沒去看他,我知道你們的會見日是每個月15號。我不能去看他?!?/p>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能去看他?”
“我不能讓他看到我沒有頭發(fā)的腦袋,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不想讓他知道?!?/p>
“就為這?”
“就為這。我腦袋上沒有頭發(fā)形象不好,我不想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不想他看到我的光腦袋,也不想他知道我得了癌癥,知道我得了癌癥他會更絕望。他絕望了對他戒毒更不好是吧?”
霍立志在搓手,羅小鳳也在搓手,他們都在搓手。
“你準(zhǔn)備對你兒子瞞到什么時候?”
“一直瞞下去?!?/p>
“雖然很愚蠢,可我還是想問,你對你的病有信心嗎?”
“怎么說呢?”羅小鳳低下頭去,聲音也壓得很低。“剛得病的時候我想放棄,沒打算治療。治得好治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后來我知道秦繼偉出事了,我才去化療。幾個療程做下來,頭發(fā)都沒了??墒俏冶仨氈魏梦易约骸!?/p>
“為什么你會這樣想?”
“如果我撒手走了,誰去幫秦繼偉呀?我可以放棄我自己,但我不能放棄秦繼偉?!?/p>
霍立志打開提包,他說,“我給你帶了件小禮物。”他從包里把東西拎出來,那是個假發(fā)套,頭發(fā)顏色漆黑?!拔也恢莱叽鐚Σ粚?,也不知道戴在你頭上合不合適?!?/p>
他把假發(fā)套遞給她。
羅小鳳接過去,她把它戴在頭上,對著鏡子端詳良久。假發(fā)嚴(yán)絲合縫,做得真是逼真呵,一根根就像是從她頭皮里面長出來似的。她嘆息著說,“我以前也想過是不是可以戴著假發(fā)去看我兒子,可是一直下不了決定,擔(dān)心兒子一眼就會識破我戴著的是假發(fā)。現(xiàn)在看來還是多慮了,這個假發(fā)套我戴著就像是我自己的頭發(fā)?!?/p>
“它就是你自己的頭發(fā)?!被袅⒅就R子里探著頭說。
“就是?!绷_小鳳堅定地說,“你怎么知道我的發(fā)型呢?”
“我研究過你的照片?!?/p>
“嗯,明天我跟你走?!?/p>
霍立志說,“好吧,車票我已經(jīng)買好了?!?h3>吹牛者
所里的干警沒想到安爾恕又進來了,時隔一年零一個月,公安又把他送來了。他曾經(jīng)是所里樹立的典型呵,戒毒所的一面旗幟,怎么說倒就倒了?安爾恕怎么看都不像惡棍。他戴眼鏡,面孔白凈,人長得斯斯文文。但是他性格里有特別狠的一面,那是不為人知的地方。就像溶解在液體里的毒劑,不要看水清如鏡,含在水里的毒素其實如刀劍利齒。人和人不一樣。即使安爾恕后來離開了戒毒所,干警講話時也會經(jīng)常把他掛在嘴邊,把他當(dāng)正面例子宣講。他是2015年8月至2017年8月間的學(xué)員,為期兩年。他是所里的戒毒明星。人們至今還記得2015年9月30日的那場演講比賽。演講為國慶獻禮,特意安排在國慶節(jié)前一天。出于對全社會的警示目的,市里的電視臺對這場戒毒所內(nèi)部的演講比賽進行了現(xiàn)場直播。安爾恕排序第三位出場,他拿著手稿激情飛揚地朗讀,讀到快結(jié)束的時候竟然昏倒在講臺上。侯醫(yī)生沖上講臺緊急處置。安爾恕又醒過來了。侯醫(yī)生做了個手勢,演講繼續(xù)。安爾恕臉上掛著熱淚,一字一頓讀完了演講稿。侯醫(yī)生后來證實,安爾恕沒有任何身體病變,他就是情緒過度激動導(dǎo)致昏厥。這場不期而遇的昏厥感染了電視機前的很多觀眾,也打動了戒毒所的干警。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即使他是個吸毒者,這個國家也沒有拋棄他,國家還給他機會幫助他戒毒。這也是安爾恕的演講重點,他因此獲得了演講比賽金獎。后來安爾恕反復(fù)回憶,他已經(jīng)記不起當(dāng)時任何有意義的細(xì)節(jié)。突然出現(xiàn)的昏厥源于奇怪的暈眩。是他正在振振有詞讀著的演講稿讓他暈眩。那些詞語新奇,以前從來沒有從他嘴里講過這種詞語。幾乎是奇跡。它們都是大詞,是信念之詞。都是干部們平常在主席臺上所講的話。安爾恕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他有另外的說話方式。忽然間接觸到這種話語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挺胸收腹面對電視臺攝像鏡頭,這太詭異了。安爾恕一時間就昏厥了。他的頭部趴伏在講稿上,當(dāng)他抬起頭來熱淚縱橫。記者在評論中說他太激動了,真正“觸及了靈魂”。
有人醉酒,有人抽多了煙會醉煙,安爾恕相信他是為那些詞語所醉。那些詞語讓他大醉一場。他的喉嚨先是刺痛,接著就像嬰兒的口腔那樣光滑如洗。他獲得了新生,身體由內(nèi)而外滋生出從未有過的快感。真是通透呵,暢快淋漓。
安爾恕的演講稿他自己只寫了個初稿,戒毒所的辦公室主任幫他修改過。主任第二天早上把稿子交給安爾恕的時候說,“我熬了個通宵。”安爾恕看到他眼睛紅腫,如果不知道他熬過夜,可能會以為他是在清晨時哭過。主任大學(xué)畢業(yè)五年,寫慣了公文和誓詞,渴望進步。他差不多重寫了安爾恕這篇稿子?!澳愕脑逄砂桶??!彼f,“干巴巴你知道嗎?就像一塊抹布,一塊沒浸過水剛擦過臟東西的干抹布?!卑矤査↑c點頭,表示知道。“你的文字里要有感情,對這個時代你要有感情,有沒有感情別人一聽就能聽出來?!彼吹街魅卧谒母遄永锛舆M了大量的“感情”。有感慨,有悔恨,還有大量的謝詞和誓言。即將演講之前,臨上臺時電視臺的記者又幫安爾恕潤了一下色。記者畢竟見過大世面,詞語更豐富。他在演講稿的開頭補寫了一句話,“這是個偉大的時代?!本瓦@句話一開口就有了氣氛,演講效果因此非同凡響,尤其又是電視直播,很多人記住了安爾恕這張臉,記住了這張嘴。司法局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在除夕夜里前來看望戒毒所的干警和學(xué)員時,還點名要見他。
這場演講讓安爾恕毫不意外地成了積極分子。他還成了“夾子”。夾子是外號,也是身份。夾子有權(quán)懲戒犯了過錯的學(xué)員。這種懲戒不是公開由干警執(zhí)行的懲戒,而是秘密地在學(xué)員之間所干的私活。干警睜只眼閉只眼。他們在內(nèi)部所干的私活有時比公開處置更有效。聽說蕭繼堯想要逃跑。他在外面有兩個情人,一個情人還在家守著他等他出去,另一個情人傳說已背叛他另找了別的男人。他想出去“清理”家事,背叛他的女人和找他情人的男人都不能有好下場。蕭繼堯長得人高馬大,正在到處踏勘地形。他像個瘋子,沒事就走到圍墻那里以手指敲打墻面。鼻子嗅著墻上的涂料。仰頭望天空,望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他對誰也沒說他的計劃,以為沒人知道他的心思和行蹤。他在規(guī)劃,睡覺時在自己的肚子和胸膛上畫各種逃跑線路。狗男女!只要我成功出來了,有你們好看。正在他這樣想著這樣畫著各種線路的時候,幾個人突然捂著他的被子壓住他。已是深夜,宿舍里熄了燈,同宿舍的三個同伴睡著了,都在打鼾。有個人坐在他頭上,他的腦袋蒙著被子——嘴巴和鼻子有一會兒不能呼吸。那個人壓得很重。還有人抓著他的手腳不讓他動彈。另外的人毆打他。蒙在被子里的蕭繼堯就像是走夜路時不明不白遭到襲擊。遭到襲擊沒辦法還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所受的傷全是內(nèi)傷。內(nèi)臟腹部和下體都受到過重?fù)?。脖子臉頰和額頭那里有腫塊和淤青。大腿內(nèi)側(cè)手臂也都有淤青。沒有人使用器械。指甲從皮膚上劃過,皮肉綻開。雙腳都有腳趾骨折。有人強行拉扯他的腳趾,將它們對折。被子在他嘴里,那人的屁股壓著他嘴巴。他喊不出聲音。那人真重,真他媽重,怎么也喊不出聲。他們悄悄地出去了,像一群貓。蕭繼堯掀開被子,赤條條地站在宿舍里。他扯亮燈。疼痛令他站不穩(wěn)。其他三個人若無其事地睡在鋪位上。剛才施以暴行的人會不會是他們?如果不是他們,難道他們真的毫無察覺?
“你們看到了什么?”蕭繼堯悲愴地問道。
“我什么也沒看到。”第一個人從被子里探出頭來說。
“什么?沒看到什么呀?!钡诙€也說。
安爾恕是同伴中的第三個,他說,“我也沒看到什么?!?/p>
“那就是鬧鬼了,你們明明都知道我剛剛被人打了?!?/p>
“我們不知道,”安爾恕說,“我們都在睡覺?!?/p>
蕭繼堯倒在地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安爾恕說,“把他抬到醫(yī)務(wù)室去吧,他可能上洗手間不小心摔著了?!?/p>
到了醫(yī)務(wù)室,侯醫(yī)生處理傷口。安爾恕在蕭繼堯耳邊輕聲說,“你就斷了這念頭吧,再也別想逃跑的事。”
“誰說我有逃跑的念頭?!笔捓^堯抬起頭,驚恐地望著他的眼睛,身上竟無端地豎起根根寒毛。
“再說呢,”安爾恕繼續(xù)說,“你兩邊的腳趾都傷了,也沒辦法逃跑呀?!?/p>
看來他們扭折我的腳趾是有目的的,蕭繼堯想,這樣就可以防范我逃跑。
干警跟安爾恕說,“其實他想逃跑也跑不了,現(xiàn)在的安保措施非常嚴(yán)密。”不過有人警告一下他也是對的。不能越雷池,不能嘗試,甚至不能有類似想法?!暗沁@種警告方式我們不能做?!?/p>
“我們可以?!卑矤査≌f。
2017年8月安爾恕從戒毒所出來后常跟人吹牛,這些事都是他吹牛說出來的。他不吹牛誰知道這些事?他說他在里面得到升遷和提拔。就因為那次演講嗎?就因為那次演講。他在統(tǒng)一配發(fā)的服裝外面套上了黃馬甲,穿黃馬甲的人是值班員。沒多久他又套上了紅馬甲,穿紅馬甲就是班長了。班長是里面的領(lǐng)導(dǎo),他是干警和學(xué)員之外的另一種人。另一種人是什么人?另一種人不是干警也不是學(xué)員,身上隱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權(quán)。他管理其他學(xué)員。他跟他們是同類,但又不是。他非常在乎那種感覺,那也是出人頭地。出操和飯前由他領(lǐng)唱歌曲《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在隊列前面他像樂隊指揮那樣打著節(jié)拍,指揮眾人合唱。他安排人抬飯盆菜湯,安排他們坐在不同的桌子上。生病了不能到車間去做工的人要先向他請假,他再向干警報告。干活的時候他先提出分組名單,安排誰和誰在一起。他分派人打理衛(wèi)生清掃廁所。他安排人值班,值班員由他分工。更有意思的是他手下還有幾名積極分子,還有幾個夾子。他們逐漸成為他的心腹,相互達成默契,看他的臉色行事。他們慢慢知道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沒有人違抗他。他跟人吹牛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可真是至理名言。哪里都有頭和尾。戒毒所里怎么了?戒毒所里也可以出人頭地。就看你怎么做。他吹牛說學(xué)員們巴結(jié)他,在干警之外,他們額外地還要巴結(jié)他。他注意并收集有可能在學(xué)員中間出現(xiàn)的各種動向。每種動向每個事實都有線索。他總結(jié)說沒有哪個事實是無緣無故的,要么是臺面上擱著明顯的看得見的線索,要么是暗地里藏匿著看不見的線索。
此時,聽他吹牛的那個人目瞪口呆。那個人叫魏志堅,已經(jīng)拿到貨了,正準(zhǔn)備吸還沒有開始吸,腦子因此還算清楚。魏志堅問安爾恕為什么要收集線索,他說收集線索還只是第一步,然后他還要對收集到的線索進行篩查、整理和歸類。他評估那些線索有可能導(dǎo)致什么結(jié)果。評估那些線索就跟拆除定時炸彈的人辨認(rèn)炸彈引信一樣。你必須知道哪些線索將引發(fā)事端,哪些不會。比如蕭繼堯,他從他的表情從他鬼鬼祟祟的舉止還有他欲言又止的話語中發(fā)現(xiàn)了他想要逃跑的想法。那甚至不是想法而是計劃。這種事情怎么確定?魏志堅說人家腦子里的東西沒人能看到。他說很好確定,我們不是就確定了嗎?雖然干警說他就算逃跑也跑不了,可是總要有人去阻止他。有人逃跑卻跑不了和壓根沒人逃跑是兩回事,前者即使沒有構(gòu)成事實也是不小的事故。安爾恕吹牛說阻止他是正確的,在事情發(fā)生之前消滅那件事是合理的。所謂評估意味著有些線索他需要上報給干警,有些他可以不報告。什么樣的線索報上去什么樣的線索又可以不報告——這里面有太多講究和學(xué)問。他帶著欣喜的口吻說,權(quán)衡比較事實上也是權(quán)力。他憑這些建立權(quán)威和地位。
他說出這些鬼話,不是吹牛是什么?魏志堅和安爾恕是舊友,很早以前他們就在一塊吸毒,他們是毒友。2015年安爾恕第一次進戒毒所跟魏志堅還脫不了干系。那次他們在品特酒吧喝酒,喝啤酒,也喝白酒。一直喝到下午三點鐘,困倦得不行。酒勁上來了,午后容易倦怠,兩人昏昏欲睡。魏志堅倒在椅背上睡著了。
安爾恕使勁扒拉他,他說,“醒醒,快醒醒。”
魏志堅很困難地睜開眼睛,“你是誰?”那會兒他醉得不認(rèn)識安爾恕,他瘦,瘦得皮包骨頭,臉尖得像把匕首。
“我是誰你不認(rèn)識嗎?”
“現(xiàn)在認(rèn)識了。”魏志堅咕嚕著說。
“提提神吧?!?/p>
“提提神?”
聽到“提提神”這句話魏志堅來了精神,他們的暗號。吸唄。貨是安爾恕帶來的,今天他請客。他先去洗手間,或者他先去。這次他們沒有輪流去,而是一起去了洗手間。砰一聲把門鎖死。一起吸一起嗨。從洗手間里出來兩個男人容光煥發(fā),他們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高聲喧嘩。之前喝酒時安爾恕就在吹牛。他們是對好搭檔,安爾恕負(fù)責(zé)吹牛,魏志堅只顧傾聽。他說他去了好多國家,哪些國家呢?多著呢,越南、尼泊爾、緬甸、斯里蘭卡都去過。他喜歡越南女人。越南女人便宜。人民幣在我們國家不值錢,在人家越南那可值錢。你知道一百塊錢人民幣能兌換多少越南盾嗎?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大把。越南女人有味兒,你搞她們的時候她們哇哇大叫。她們叫出來的是越南話,你不知道她們在叫什么,可是她們叫的腔調(diào)就像唱戲。安爾恕邊說邊演示。他演示那些異國他鄉(xiāng)女郎們的動作和腔調(diào)?;ㄖφ姓箯堁牢枳ΑK麖澢眢w,扭脖子扭手腕,撮起嘴唇發(fā)出像鳥叫那樣含混的聲音。魏志堅笑嘻嘻的,唯唯諾諾,即使吸過毒了他也不會像安爾恕那樣瘋狂。他因此崇拜他。在他眼里安爾恕外表像是白面書生,其實比誰都渣。這樣的男人才有反差,有張力,好玩。他愛聽他說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出屎來。他偏不愿意聽象牙,只想聽屎。屎吧,就屎吧。
“你這樣挺好的,外表欺騙人?!?/p>
“哈哈哈,我沒想欺騙誰?!卑矤査≌f,“我他媽就渣。渣咋的,老子渣到死?!?/p>
腦子里已經(jīng)在出現(xiàn)幻覺,身體的某些器官漸漸蘇醒??簥^。敏感。從窗口望出去,過路人個個心懷鬼胎。還有車輛。安爾恕懷疑某些車輛是運尸車,車廂里堆滿了各種殘缺不全的人的尸體。魏志堅認(rèn)為某個人的笑容不是笑容,那只是腦癱病人的面部痙攣。他們?yōu)榇税l(fā)生爭執(zhí),爭執(zhí)的聲音越來越大。
品特酒吧的一名女服務(wù)員走過來,她身材高挑,她拿手指頭壓著自己的嘴唇噓了一下,“先生請小聲點?!彼p聲細(xì)語地說,“你們可能吵到別人了?!?/p>
安爾恕望著窗外,品特酒吧在一樓,里面和外面就隔著一層玻璃?!澳闶菑牟AЮ锩驺@出來的嗎?”
女服務(wù)員對付這樣的客人有經(jīng)驗,她通常都會順著他們往下說?!笆堑南壬?,我是從玻璃里面鉆出來的。不過,請你小聲點?!?/p>
安爾恕這才轉(zhuǎn)過頭來,他欣喜若狂,臉上洋溢著如夢初醒的神情。宛如夢幻?!澳悴痪褪悄莻€越南女人嗎?我終于找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
她這會兒抿嘴笑著,沒說話,不能再說什么。
他伸手去拉她,她躲閃。他望著魏志堅說,“我讓你見識一下越南女人?!彼共蛔∽约旱暮韲?,咯咯咯大笑著。他扯住了她的裙子,她往一邊躲閃。于是他把她的裙子扯破了,他手上揚著一塊從她裙子上扯下來的破布。事情鬧大了,老板站出來指責(zé)。安爾恕很惱火,這是他和越南女人的糾紛,不應(yīng)該摻雜進來另一個男人。他大叫大嚷,掄起座椅砸向老板,沒砸上。他又砸向窗玻璃,嘩啦啦玻璃碎了一地。玻璃碎裂的聲音嚇醒了安爾恕,這時卻看不到魏志堅。魏志堅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早就趁亂溜走了。老板叫人報警,趕緊打110。安爾恕聽到老板在說話,知道他報警了。安爾恕現(xiàn)在可以逃走,時間來得及。110來到現(xiàn)場估計要花10分鐘,10分鐘早跑得沒影了。老板也不會真阻攔他。報警只是老板的策略,他了解他酒吧里的客人。打110就是警告,他也不想從他的酒吧里真把人抓走。但是安爾恕這時候腦子壞掉了,很多人都說他吸毒把腦子吸壞了。至少此刻是這樣。他叉著腰大聲說,“你報警了?報吧報吧老子不怕?!?/p>
有人推了推他肩頭說,“你還是走吧。”
安爾恕昂著頭,“老子不走?!?/p>
110首先給安爾恕做了尿檢,陽性,他就這樣進了戒毒所。很多人都說他進去是“烏龍”事件。他自己也這么說,“烏龍,純是烏龍?!?/p>
魏志堅到戒毒所去看他時問道,“你怎么不逃走呢?”
安爾恕一臉茫然地說,“我當(dāng)時糊涂了,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當(dāng)時我還以為是我讓老板去報警的呢。我叉著手,指派他去報警了?!?/p>
“看來還是吹牛惹的禍?!蔽褐緢哉f,“你把吹牛當(dāng)成真的了。”
剛進去安爾恕不太說話,他的外表迷惑了很多人。其實他后悔死了,我他媽太冤枉。魏志堅吸得比我早,比我厲害,現(xiàn)在不是還好好地在外面逍遙嗎?憑什么我進來了?我他媽混蛋,那時候充什么英雄好漢。剛好所里要搞一次國慶演講比賽,演講主題是《悔恨的淚:我以我心獻祖國》。挑選演講者時所里很犯難,說實話這里面文化程度高的人不多。有人提議安爾恕,反正是隨意提嗎,海選,提誰都可以。他不是戴著眼鏡嗎?不是還長著一副白凈面孔嗎?說不定肚子里有點墨水。是呵,斯文相,那就算他一個吧。讓他先寫個初稿,辦公室許主任再看看,給他把個關(guān)。
許主任找安爾恕談話,“你后悔嗎?”
“我后悔?!?/p>
“后悔就參加演講吧。”許主任說,“把你掏心窩子的話都講出來?!?/p>
安爾恕本想拒絕,演什么講呵,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也做不了。但是聽說電視臺要搞現(xiàn)場直播,心思又活泛了。他不就是愛吹牛嗎,不就是喜歡拋頭露面嗎,這么好的機會哪能放過?放過這次機會以后再不會有了。
“那好吧,我參加。”
可是安爾恕不會寫文章,他哪會寫呢,好歹弄出個初稿字跡潦草語句不通。許主任氣瘋了,語句不通倒還罷了,關(guān)鍵是他把主題也搞顛倒了。他居然在演講稿中寫道,他不應(yīng)該充英雄好漢,不應(yīng)該在老板報警之后還待在原地。他提到了吸毒的危害性,證明這種東西損壞了他的腦子,應(yīng)急能力不行。他寫道,“明知道警察要來,我還呆若木雞地站著不動?!笔裁匆馑??不就是后悔把他抓進來了嗎,想要表達什么主題?簡直亂彈琴。許主任找所長要求換人,說安爾恕上會把活動搞砸。所長一是因為時間緊,再要換人比較麻煩。二是也沒多少人一定就比他強。所長讓許主任幫他改改,“稿子你幫他改好了,他那種模樣的人鏡頭感好,拍出來鏡頭好看,他上去讀可能效果更好一些?!?/p>
所長的話后來被驗證是對的,安爾恕長著張失足青年的臉。他那張臉容易讓人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天使受難,珠玉蒙塵。他的形象是正面形象,他只是一時糊涂犯了錯誤?,F(xiàn)在他悔恨交加,一定能痛改前非。他還在現(xiàn)場激動得暈倒過去,在場和不在場的許多人都熱淚盈眶。
“效果好極了。”電視臺記者對所長豎起大拇指。
這之前許主任有信心改好安爾恕的演講稿,他訓(xùn)斥他說你不能后悔這個,你應(yīng)該后悔走上了吸毒這條不歸路。這才是關(guān)鍵。接下來你應(yīng)該感謝國家感謝政府,為你提供這么好的條件幫你戒毒。你醒悟了。你要說出你的誓言。你要流出悔恨的淚水,流出感激的淚水。在許主任訓(xùn)斥安爾恕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許主任說得太好了。那些話他以前從來沒說過,卻是他一直想說的話。能說出那樣的話多么不簡單呵。許主任不是幫他修改,實際上他重新寫了一篇演講稿。他眼睛紅腫,第二天早上把稿子交給了安爾恕。
他說,“我熬了一個通宵?!?/p>
魏志堅總覺得安爾恕喋喋不休地吹牛是種很奇怪的病態(tài),他現(xiàn)在吹牛過去也吹牛,很明顯現(xiàn)在和過去不再是一回事。他還是更留戀過去的安爾恕。過去他雖然吹噓得不著邊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但是渣,但是屎。正因為渣和屎才好玩?,F(xiàn)在他太一本正經(jīng)了,太深刻。魏志堅有時弄不懂他話里的意思,他要細(xì)加琢磨,不細(xì)加琢磨他的意思可能就滑過去了。安爾恕對他在戒毒所里的戒毒生涯有病態(tài)的迷戀。仿佛他的巔峰歲月是在那里面度過的?;蛘哒f他在那里面找到了人生的真諦。他吹牛的時候經(jīng)常用這句話開頭,“我在里面的時候!”聽得多了魏志堅很有些不耐煩,“我在里面的時候!”成了安爾恕的新口頭禪。他不知道他有沒有夸大的成分,或許有。即使有也是不自覺的夸大。那里面是安爾恕的烏托邦,他自己這么說?!盀跬邪睢边@個詞也是從安爾恕嘴里說出來的。之前魏志堅從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安爾恕現(xiàn)在吹牛使用的語言也是他在里面當(dāng)班長穿紅馬甲時所用的語言。他說一個人有什么樣的身份就會說什么樣的話。他當(dāng)上班長后所說的話和他演講時所說的話是一樣的話。他告訴魏志堅那些話語里隱含著“奇異的力量”。他從里面出來后還堅持看書,堅持讀報紙,堅持看《新聞聯(lián)播》,就是為了不拋棄那些語言,也不被那些語言所拋棄。我如果拋棄了那些語言,我就徹底變回了“過去的那個自己”。他不甘心那樣,也不想成為過去那個自己。如果可以選擇,他還是更想成為戒毒所里的自己。魏志堅在他剛出來的時候第一個為他“接風(fēng)”,他剛開始很有些不習(xí)慣。安爾恕端著架子,像干部那樣說著冠冕堂皇的書面語。魏志堅打斷他說,“你怎么這樣說話呀?搞得像個局長。”
“局長說話怎么了,你不能對局長說話有抵觸?!?/p>
魏志堅以為安爾恕在里面關(guān)傻了,沒太計較他。但是安爾恕后來一直那樣說話。他鉆研說話的套路,愈鉆研愈著迷。他承認(rèn)這也是一種癮。吸上毒了你有毒癮,一旦說上這種話并深諳其中的妙處你也會染上這種話癮。話癮!就是話癮!話癮比毒癮更強烈。擺脫不了戒不掉。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但是更多的時候安爾恕還是在吹牛。他吹牛說他在里面有隨從。是那幾個積極分子嗎?是那幾個夾子嗎?他說是他們,他們總跟著他。更重要的是學(xué)員怕他,比怕干警更怕他。為什么會怕他?是呵,為什么?他在前面吹噓過,說他在學(xué)員中間搜尋并收集各種線索。有些線索他上報給干警,有些不上報。他有這個權(quán)力。現(xiàn)在安爾恕又深化了這個話題。魏志堅注意到深化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不再讓他覺得奇怪。怎么深化呢?他說線索不光可以搜尋可以收集,還可以制造。在沒有線索的時候你可以想辦法制造一條線索出來。那么,在安爾恕手上就有現(xiàn)成的線索也有制造出來的線索。他會在誰身上制造線索?又會制造出什么線索呢?難怪他們怕他,魏志堅想如果我在里面,我也會怕他。
“我想問一下,”魏志堅說,“你講過蕭繼堯的故事,他想要逃跑的想法是他自己的想法呢?還是你為他制造出來的想法?”
安爾恕愣了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是安爾恕不置可否,也就是說他不表態(tài)他一聲不吭。
“你知道嗎?”安爾恕過了一會兒才說,“有時候不表態(tài)也是一種態(tài)度?!?/p>
“那是什么態(tài)度?”
“那就要你自己去思考了?!?/p>
“我才不思考?!蔽褐緢哉f,“我他媽今朝有酒今朝醉?!彼萘?,那張匕首臉也比過去更尖削。
“你可以進去戒毒?!?/p>
“我不戒,我他媽吸死了算了?!?/p>
但是安爾恕還想進去。出來后他完全不能適應(yīng),他說他過得糟透了。身份沒有了,沒有人管他是不是戒毒明星。他重又回到過去的生活當(dāng)中。沒有人讓他管理。也不能搜集整理各種線索。所有人都和他沒關(guān)系。甚至人們還會煩他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他們像看怪物那樣盯著他嘴里的牙齒。他說他在里面才是個人,出來了就不是個人。誰也不把他當(dāng)回事?!安粫闪松窠?jīng)病吧?”已經(jīng)有人在背后議論他。只有魏志堅還和他一起說話。他告訴魏志堅他有多么失落。他想毀掉現(xiàn)在的生活,再回戒毒所。他很真誠地對他說,“我想念那里面。”
魏志堅說,“我知道?!?/p>
安爾恕說,“里面有學(xué)員怕我,也有學(xué)員恨我,有人說等你下臺了看我不整死你!我當(dāng)時不理解這句話。我想我下什么臺呵,我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班長嗎我下什么臺?現(xiàn)在我想清楚了,一旦我出來了自然也就是我下臺了?!?/p>
“你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你想進去,你真想再進去嗎?”
“真想再進去?!?/p>
魏志堅吸過了,他手上還有貨。他說,“你來吧,我給你留了點?!?/p>
“我就不去洗手間了,”安爾恕說,“我就在外面搞。”
“可以,”魏志堅說,“你等等,我先閃,等我走了你再搞?!?/p>
所里的人都很吃驚,安爾恕是二進宮,而且這么快就二進宮了,只有一年零一個月。所長專門看了他的卷宗,告訴大家他是當(dāng)眾吸毒被抓進來的,性質(zhì)更惡劣。太猖狂了,據(jù)報警人講,當(dāng)時他旁邊的桌子上有個家庭聚餐。聚餐人中還有一名13歲的學(xué)生,那名13歲的學(xué)生目睹到了他吸毒的全過程。學(xué)生家長說他女兒受到的精神創(chuàng)傷永難愈合。他稍晚還為警方提供了補充證言,指稱他女兒在隨后數(shù)周內(nèi)只要一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就會戰(zhàn)栗痛哭。他不得不陪著女兒去看心理醫(yī)生。
安爾恕在戒毒所里時時處處表現(xiàn)積極,要求進步。他熟門熟路,在學(xué)員中慢慢有了口碑和威信。干警卻不待見他,有了過去不可能再有現(xiàn)在。有個干警甚至說他是偽裝者。這種稱呼得到大家一致贊同,偽裝者于是成了安爾恕在戒毒所里的秘密外號。聯(lián)想到他在上一期學(xué)員班中點點滴滴的表現(xiàn),一一對照起來不是偽裝是什么?比如演講時他突然昏倒在講臺上,那樣動人的一幕,此時回想起來卻不過是表演,一場著名的表演。惡心。騙局。我們都被他給騙了。但是安爾恕是真實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他在努力,也在贖罪。他愿意為大家做事情,這是他選擇的道路。
在進來的第三個會見日,他得到消息:魏志堅因吸毒過量去世了。
魏志堅是安爾恕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瘦削,臉像匕首。他最好的朋友吸毒而死。安爾恕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懷念一個人。他有很多話要說,這些話他要說給魏志堅聽,魏志堅不在了,他要說給所有人聽。
快到元旦,2018年元旦這天戒毒所又要舉辦一次演講比賽。演講主題是《回歸社會重做新人》。安爾恕熬了三個通宵完成了他的演講稿。他把他要對魏志堅說的話都寫在里面了,還有他要對自己說的話和他要對別人說的話也都寫在里面了。他相信這篇演講稿許主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所長了)不會再改一個字。安爾恕把演講稿交上去,他還分別找了許主任、政委和所長。這些人以前他都熟悉,他報名參加演講比賽,還向他們簡約陳述了演講內(nèi)容。
演講名單確定下來了,但沒有安爾恕。這也是可以預(yù)見到的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們達成了秘而不宣的共識:不能再給偽裝者表演機會。安爾恕不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外號,當(dāng)然更不會知道這項秘而不宣的共識。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