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耿躍

一

在疇西的心里面，家鄉(xiāng)是有路的。

當(dāng)他沿著祖先們在亂石縫里反復(fù)踩踏形成的那條坎坷崎嶇的猴爬路，攀爬到高聳入云的癩石山頂，回首鳥瞰筍林般聳立的群山，他的心里便會滋生出征服世界般的成就感。尤其是想到小學(xué)畢業(yè)典禮上，校長說過的那番話，他倍感自豪。校長說：“疇西同學(xué)的求學(xué)路比紅軍長征的路途還要遙遠(yuǎn)，比哥倫布航海的里程還要遠(yuǎn)——為了上學(xué)，他每天來回攀爬20多公里崎嶇的山路，5年來，走了近3萬公里，再堅持上完初中，他的求學(xué)路正好可繞地球走一圈?！痹诖酥芭褪鍥]有一個孩子能堅持把這段艱辛的求學(xué)路走完。

而如今，那條曾經(jīng)坎坷不堪的入村路，已隨“炸石造地”的浩大工程，淹沒在整齊的臺地和郁郁蔥蔥的果樹林里，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的貧瘠和艱辛。大黑石頭上那個歪歪斜斜的“路”字，仍然依稀可見，這是父親血灑猴爬路那年，疇西咬牙含淚一筆筆一畫畫刻上去的。

磐石村像一個被上帝遺忘在崇山峻嶺里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只有那條一頭連著開放繁榮，而另一頭卻仍然系著封閉落后的蜿蜒曲折的山路。為此，村民們出入小村，不得不手腳并用，來回攀爬20多公里。沒有人能說得清，這條猴爬路上，來來往往曾留下多少代人的艱辛。輕便出行尚可將就，倘若碰上較多些的物資買賣，小村就不得不組織一次“螞蟻搬家”的動員。為確保行路安全，一袋重100斤的化肥，必須按照搬運工人體力的大小，分成2到3份，被搬運工人背著攀著石頭艱難地往家爬。能拆分的物資，難不倒聰明勤勞的村民，不便拆分的物資，少不了要愁壞全村男女老少。就拿每年出售肥豬來說吧，沒有一頭豬不是八抬大轎往山外抬的。外村人總戲謔地說：“磐石村賣豬比古代大戶人家出嫁閨女還要隆重?！?/p>

張老頭自從抬著幾百斤重的肥豬，連豬帶人摔下“老虎口”，成了瘸子，性格就變得古怪、倔強，他拉著自己未成年的閨女，指著一村的光棍說：“你們誰要有本事帶頭把進村的路修平整了，我就把小花嫁給他！”

疇西那年剛滿十歲，他沒見過生母，據(jù)說生母受不了小村的貧窮和閉塞，尤其是在那條必須用爬才能回家的山路上摔折了腿，她在生下疇西不久后，便拋下他悄無聲息地走了。那年疇西爹——侯開山帶頭搬石造地，小村迎來了第一次豐收，每間小屋的屋檐下和房前屋后的樹上都掛滿了黃澄澄的玉米棒子，整個村莊像掛滿了金色的燈籠。在疇西爹的微笑里，犟老張當(dāng)著全村小伙子，指著自家瘦弱的女兒說：“侯開山是咱村真正的男人！雖然沒修路，但他帶頭搬石造地了，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我就把小花嫁給他，你們幾個大小伙子心里別不服。我犟老張就喜歡犟脾氣的爺們兒！”這之后，那個瘦弱的女孩成了疇西的繼母。

搬石造地的偉大壯舉，疏通了堵在村民心中的大石頭，壘起來的是村民們從未枯死的夢想。自從有了保土保水保肥的臺地，每一個豐收了的秋天，村民們就憋著一肚子莫名的，比吃不飽飯還要焦躁的情緒?？窗?！肥得站不起的豬、熟得掛不穩(wěn)的果、嫩得留不住的菜，哪一樣不是長得像紅紅綠綠的票子！可哪一樣不是黃在深山、爛在地里？當(dāng)又一頭肥豬再次從“老虎口”摔下去之后，侯開山陷入了沉思。一群抬豬人摸索著下到“老虎口”把死豬抬到村里，垂頭喪氣割了肥豬肉，下了鍋。肉起鍋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小村沒有了往常的靜謐。一盆肉，一群人，一桶酒是小村常有的心酸聚餐。

酒過三巡，侯開山吼著說：“路——必須要修！”酒過三巡的村民被突如其來的話攪擾得目瞪口呆，大家用空洞麻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靶薏涣塑嚶?，也要修一條騾馬能走的路！”侯開山見沒有人附和，不得不放緩語氣試探著說?！拔屹澇桑@樣的路我走夠了！自從孩子他爺背著一整袋化肥掉下‘老虎口，每次你們出去背化肥，我的心就跳得厲害。要是有一條騾馬能走的路，一趟至少可以馱一大袋……”疇西的繼母掀起衣角拭著淚，哭訴著說?！拔铱?，至少要修成牛車路，我見城里的牛車一趟可以搬10袋呢！”不知是誰插了一句話。酒多了，話比酒還多。“修路？這么大的石山，咋修？用你們的腳指甲還是手指甲摳??？你們要真把路修通了，我用手心煎雞蛋給你們下酒，每人一個啊！”不知是誰陰陽怪氣地說。侯開山再也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惡狠狠地摔碎酒碗，瞪大眼睛向眾人掃了一圈，甩頭唾了口痰，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想—修—路—的，給老子——記好！明早繼續(xù)來這喝酒！”未盡興的村民陸續(xù)放下酒碗悻悻而去！

太陽從石山縫里擠出來了。侯開山琢磨著來喝酒的人會不少，索性砍來一大捆芭蕉葉，鋪在房前那片不算十分平整的空地上，再擺上碗筷。酒菜都齊全了，他隨手提起煙筒邊吸邊等。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癩石山頂，烈日下的小村白得有些刺眼。侯開山已經(jīng)吸完兩大把煙絲，人們還是沒來。他丟下煙筒，抓了只碗，復(fù)仇般往碗里舀了無數(shù)勺飯，盤腿坐在芭蕉葉上，一口一疊肥肉，一口半碗米飯，狼一樣吞咽著。末了，他扔下飯碗，惡狠狠地往喉嚨里灌了三碗酒。他的女人站在身后，著急得不敢出聲。

村里只有岳父犟老張趕了過來，他邊卷旱煙邊自言自語道：“古時候有個人，他們家門口有座山，比我們村門前這座要大好幾十倍。因為山擋住了他們家的路，他就一個人，一鋤鋤地挖。路過的人見了都說：‘這個大憨包，一個人怎么可能把山挖平??！這個人聽見后說：‘我死了還有我兒子，我兒子死了還有他兒子……我就不信挖不平！。這個人挖山的事兒傳到神仙那兒，感動了整個仙界。仙人下凡把那座山背走了，還給他留下了許多不會生病的牛羊……”

二

憑借犟老張一生的石匠經(jīng)驗，經(jīng)過簡單目測，他們決定把砸碎村口的“龍門”作為修路的第一“炮”。

“龍門”是村口兩壁錯落相對的巨石，活像一道半掩著的窄窄的房門，緊緊鎖住小村的出入口。希望未滅的祖輩們常說，磐石村“藏龍臥虎”，“千里來龍”被鎖于此，“龍門”因此得名。

如何砸碎這兩壁頑石，在犟老張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千個想法，因為他是“南瓜石匠”的重要骨干之一。關(guān)于“南瓜石匠”的名號，還有一段故事。40多年前，人民公社那會兒，由于貧瘠的石旮旯地種不出糧食，磐石村的口糧僅夠養(yǎng)活全村三分之一的人口。當(dāng)時，侯開山的爹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長，他不得不帶領(lǐng)全村男勞力出門搞副業(yè)。為了謀生，一群本無一丁點兒手藝的村民只能從開山、挖石、壘石墻做起。那些年，磐石村只要有一個成年男勞力，就必定會增加一個石匠。男人們僅靠石匠副業(yè)收入就能養(yǎng)活整個生產(chǎn)隊。久而久之，他們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石匠。不論是挖山炸石，還是精雕細(xì)琢，沒有他們不會的。

紅色村是一個地廣土肥的富裕村。那年，磐石村的一群石匠，來到紅色村，無論建房、筑路、夯基，也不分土方、石方，只要有活他們絕不放過。經(jīng)過商議，一個石匠工作一天，折合5斤干玉米籽，外加莊稼地里的南瓜作為蔬菜，南瓜石匠們可以隨意采摘。為給家里的老人、媳婦和孩子多省下一些口糧，精明的開山爹抓住可以隨意采摘南瓜的約定，每天摘回幾百斤南瓜，做飯時他們象征性地在一鍋南瓜里撒上半把包谷面，就是幾十個石匠一天的口糧。每年磐石村的村民可以從第一個謝花的小南瓜開始，吃到最后一個老南瓜腐爛。大半年下來，幾十個人硬是從牙縫里省下幾千斤口糧。開山爹自作聰明的小算盤，其實早被紅色村生產(chǎn)隊長看在了眼里。兩個生產(chǎn)隊長湊在一起的時候，難免也拉拉家常。磐石村的饑荒，讓紅色村生產(chǎn)隊長想起了他吃不飽飯的童年，所以他不忍指破開山爹心里那點小九九。年深月久，一群石匠靠吃南瓜，建設(shè)了一個村，養(yǎng)活了一個村的事不脛而走。好事的村民于是形象地給石匠們?nèi)×藗€“南瓜石匠”的集體稱號?！澳瞎鲜场钡姆Q號不知怎地被傳回了磐石村，一群石匠回村過大年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委屈得抱頭痛哭了整整一晚。侯開山就出生在那年的臘月里。他的父親對群眾說：“等咱們村有糧了，吃飽了，也要學(xué)學(xué)紅色村，開山修路，炸石建房?！本瓦@樣，“開山”成了他的夙愿，也成了兒子的大名。

犟老張不喜歡別人叫他“南瓜石匠”。他總是說，即便沒有屈辱至少也有辛酸，但他卻特別喜歡炫耀那些奇奇怪怪的開山炸石技巧：“火燒水澆”“鐵楔撐裂” ……這一次，犟老張決心用火燒水澆來對付“龍門”。目標(biāo)和辦法確定后，兩戶4口人便早出晚歸，每天跑上幾趟，到幾公里外背來柴禾。犟老張嫻熟地一層層圍著“龍門”往上堆柴禾。雨季就要到了，柴禾還沒堆到“龍門”的腰桿上。是啊，本就光禿禿的石山溝里，連燒火做飯的柴禾都少得讓人愁得肝腸寸斷，要燒裂這兩塊巨大的頑石得燒多少柴禾！“必須在雨季來臨前，點燃修路的第一把火?！泵慨?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侯開山躺在竹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要是每戶都能湊上一些柴禾該多好！”侯開山經(jīng)常自作多情地想。他沒上過學(xué)，說不出“眾人拾柴火焰高”這樣的漂亮話，但這么淺顯的道理總是懂的。

侯開山正在為柴禾發(fā)愁的時候，一股關(guān)于他要毀壞小村風(fēng)水的“陰風(fēng)”悄悄刮起來了。面對重重困難，侯開山愁得咽不下飯。這天吃飯的時候，犟老張說，他走南闖北做石匠那些年，認(rèn)識一個會作法的人，且親眼見他作法把石頭燒開過。侯開山聽祖輩們講過“魯班訣”能斷樹接木，但從未聽說過石匠還有這么一絕。他半信半疑地看著岳父，無奈地說：“要不請他來試試？”侯開山是一個沐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成長起來的新一代農(nóng)民，并不迷信這一套。但這一次，他被逼得只剩下這唯一的一線希望了?！暗炔皇寝k法，干才有希望”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岳父回村時，帶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老人。據(jù)老人自己說，他的父親是民國時的“先生”。“祭竜祈?！钡姆ㄐg(shù)是他從父親那兒偷學(xué)的。聽完侯開山的想法后，老人說：“天遂人愿，人力天授”。為測“天意”，老人提出擺“太極手”?！疤珮O手”是舊社會常見的民間法事，據(jù)說起源于江湖流派。在候開山的允許下，一升白米、一升紅米，一把篩子，兩個白丁，都按老人的要求準(zhǔn)備好了。全村男女老少如約來到大竜樹下時，老人正在拜請諸神。諸神安坐后，老人在篩子里用紅、白米嫻熟地劃下陰陽分明的太極八卦圖。兩個白丁沐浴后，身披法袍，面貼八卦，隔篩相對而坐。四只滿是老繭的手，對掌而合，被老人用紅繩牢牢捆在一起，掌心中央垂直固定一截不粗不細(xì)的樹枝。一切就緒后，老人朗聲誦吟：“凡人問卦，事事大吉！天授意，事必成;誰不從，必遭譴……” 隨著咒語起落，村民們虔誠地圍跪在竜樹周圍。不到半個時辰，兩個白丁被神靈附了身，渾身顫抖得厲害。四只笨拙的手開始靈巧地在太極八卦圖上“奮筆疾書”。由村民們公推的書童，手捧筆墨，按照老人的指點，認(rèn)真謄寫著太極八卦圖上的“文字”。

據(jù)老人說，通過拜請后，諸神會通過“太極手”把“天意”泄露給虔誠的凡人。兩個“太極手”寫寫停停，累得大汗淋漓。書童抄抄停停，緊張得汗流浹背。當(dāng)其中一個“太極手”累得暈倒過去，“天意”已成。老人從書童手里接過“黃榜紙”，提高嗓門朗聲誦讀：“龍困磐石在深淵，抬頭抽身難上天;貴人破得龍門碎，三日烈火渡青煙?！彼闹晃拿さ氖掷υ谝黄穑尤荒軐懽?，還能作詩。這著實讓村民們吃驚不小。老人解釋說：“天意很明了，磐石村是一個藏龍之地，只可惜龍脈過旺，龍門狹小，龍久困不出，所以村民富貴不顯。欲求富貴，必須在龍門上放火三天，讓青煙接通天地，渡龍上天?！崩先诉€強調(diào)：誰拾的柴禾最多，就是龍的貴人，必?fù)屨箭垰?，早得富貴。

通“天意”后，村民們再也按捺不住。大家紛紛央求老人幫助主持法事渡龍上天。按照約定，全村按人頭平均湊柴禾，誰也不準(zhǔn)多占龍氣！老人作法前，給全村下了戒令：婦女兒童忌腳、忌嘴七天，不許出門，不允私論“龍”字。男人忌嘴不忌腳，前三天按老人的指令逐戶往龍門添柴禾，后三天向龍門運清水。按老人的說法，火要旺，水要冷，這樣才能形成足夠的青煙。老人作法三天后，點火儀式上，一隊童子披紅戴綠往巨石上淋了童子尿。村民們各歸各戶后，火“騰”的一聲，燒起來了。大火圍著“龍門”燒了四天三夜，兩塊巨石紅得像已經(jīng)爆裂的軟柿子。熄火后，老人讓各戶往大石頭上反復(fù)淋清水。水蒸氣和著煙霧形成巨大的青煙遮蔽了半個小村。幾個村民煞有介事的說，看見一條金龍在青煙中一閃而過，剛想看個究竟，一眨眼龍不見了。困龍成功升天，磐石村即將大顯富貴的信念在小村傳開了。各家各戶無不喜笑顏開。

老人出村那天早上，全村的男人都聚集到“龍門”來送他。臘肉、瓜果等一干禮物均被老人一一謝絕。臨行前，他語重心長地對大伙說：“我的法力有限，雖然龍已渡上天，但造化在天，謀事在人?！蓖ｎD了好一會兒，老人抬頭看了看離天僅有三尺的山頭，意味深長地說，“你們?nèi)绻馨妖堥T打開，沿‘巽卦向‘乾卦刻下龍的真身，讓它動靜相益，來去自如，這樣便可形成風(fēng)水局中‘飛龍在天之像，定保全村早得富貴?！贝迕駛儼察o地聽著。

走不遠(yuǎn)，老人駐足回頭對大伙說：“龍門石是不可多得的吉祥之物，每戶平均自取，不可多占！我走后，天若顯靈，四方八位上的神幡必會顯現(xiàn)‘神訣。村內(nèi)德高望重之人可承天意?！?/p>

三

龍門石被搬光后，小村的視野開闊了許多。至于如何畫一條護佑小村的龍，村民們各懷各的心思，各打各的算盤，各自忙碌去了。

沒幾日，青龍山滑石巖上出現(xiàn)龍的傳言傳開了，忙于開山炸石的侯開山?jīng)]心思理會它。直至疇西兄弟倆被困滑石巖，他才不得不攀上青龍山那面素有“鷹墜巖”之稱的懸崖峭壁。懸崖上，繩索的一頭系在樹根上，另一頭系在疇西腰間。疇西懸空吊在懸崖上隨風(fēng)來回蕩著。這樣玩命的做法，侯開山只有在懸崖上鑿巖修路時才不得不用。倘若繩索不牢固、樹根不結(jié)實、繩扣打得不專業(yè)……只要出現(xiàn)任何一種假設(shè)，繩上的人就會摔下懸崖，粉身碎骨。他絞盡腦汁也沒預(yù)料到孩子們會模仿他，更猜不透，孩子們?yōu)槭裁雌７逻@么一出。

把兄弟倆從懸崖上解救下來后，侯開山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著滑石巖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圖畫：那圖畫，有的像一段長著雞爪的繩索、有的像長著犄角的蛆蟲……更夸張的是，居然有人畫了一頭長著狗頭、雞爪、魚尾的豬。疇西的弟弟哭著說：“為占龍氣，別人家都在懸崖上畫了龍。哥哥說要畫就畫龍一樣的豬，這樣肥豬就能飛起來，今后媽媽就不用為抬豬的事兒擔(dān)心……”聽了孩子的一番話，侯開山心如刀絞，十分懊惱由自己掀起的這場龍風(fēng)波。

犟老張像沒事人一樣，為兄弟倆擦去滿臉的泥土和淚水，告訴他們，龍善變化、興云雨、利萬物。西疇人都是龍的子孫，傳承了龍的血性。他給倆孩子講了很多有關(guān)龍的故事：傳說，觀音菩薩身邊，有一對童男童女。男的叫善財，長得雄壯魁梧，勤勞勇敢。女的叫龍女，生得眉清目秀，聰明賢惠。不幾年，龍女已是碧玉年華，因為善財對龍女有救命之恩，龍女漸漸對善財有了傾慕之情。日深月久，善財對龍女也心生愛慕。仙界，動了凡心屬觸犯天條。觀音菩薩十分震怒，把龍女逐出了天庭。龍女不愿再回到龍宮，她從西飛到東，從東飛到北，最終落到了彩云之南。她透著幽蘭般的氣息，變成了溫暖的風(fēng);她細(xì)膩的肌膚，變成了肥沃的大地;她溫潤的血液，變成了清澈的小河;她凝香的汗液，變成了滋潤萬物的雨露……她美麗的云髻幻化成華蓋木，頭上玲瓏剔透的玉簪變成了多姿多彩的木蘭花……從此，西疇人就有了美麗的家園。人們?yōu)榱舜鹬x龍女的生養(yǎng)之恩，建了一間小廟，供奉她的靈魂，龍女成了西疇人的地母龍神。后來，善財因思念龍女，靈魂出竅而死。他的血變成了雨，肉變成了云，骨頭落到龍女懷里，變成挺拔堅硬的山，一顆永不褪色的心變成了火辣辣的太陽。日月更替，善財總是含情脈脈地看著龍女，徘徊在西疇上空，不離不棄，西疇成了太陽轉(zhuǎn)身的地方。因為龍女同樣深愛著善財，每年三月三，地母龍神就會化成一只七彩的鳥，向著太陽歌唱。因此，我們西疇人也把地母龍神稱為太陽鳥母，她含情脈脈地歌唱，流傳至今，就是《太陽古歌》。因為大地和太陽總是情投意合地相愛著，萬物得以生生不息，西疇不但有富饒美麗的山川，還有比山還高，比地還廣的情懷。作為神的子孫，仙的后代，我們沐浴著祖先的德澤成長和繁衍，每一個女人都繼承了地母的善良賢惠，所有男人都傳承了天公的勤勞勇敢。

犟老張抱著兩個孩子，從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講到自己炸石造地，挖山筑路。中間少不了也要講西疇人的祖先斬妖除魔的故事;西疇人的祖先抗法戌邊的故事;英雄的西疇人支援前線的故事;勤勞的西疇人建設(shè)新家園的故事……最后他說：“龍，善變化、興云雨、利萬物，是神圣的，它有形無形，變化多端，能隱能顯;春來登天，秋至潛淵;旱時興云致雨，澇時吞洪截流;亢時破門上天，困時隱身藏首……我們西疇人是龍的子孫，要有龍的血性！”

侯開山和犟老張兩戶4口人三年里共砸壞了十幾把鐵錘，挖破了幾十把鐵鍬。龍門外，那些突兀的黑石塊，或破了皮，或翻了根，或碎了身。一抹扎眼的石頭白，歪歪斜斜，極像隱尾藏頭的“龍身”，由龍門向天邊漸漸延伸。又是一個三年，侯開山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扛回了小村第一輛牛車。他給老黃牛戴上碩大的牛鈴。每一次早出晚歸，牛鈴聲悠悠揚揚飄進深山峽谷。鳥兒歡快地唱起來了，滿地的蟲兒也舞起來了。孩子和外人不在的時候，侯開山偶爾也會抱起自己的女人，親一口然后把她放到牛車上。坑坑洼洼的牛車路上，老牛在前面不緊不慢地拉，侯開山弓下腰扛著車架子，快樂地往前推?！霸儆腥辏窇?yīng)該就能通龍口。聽說龍口的水又清又甜，煮出的青菜又綠又軟。到時候，你每天給我拉一趟水——我要用龍口的水洗澡，在澡盆里倒入一整袋洗衣粉，學(xué)電影里弄許多許多泡泡……”他的女人不會撒嬌，總是笑盈盈的，像是活在甜美的夢里。

疇西說，再砸碎大約一萬個大小不一的石頭，車路就能修到龍口，這個數(shù)字是疇西拿著本子一個個清點統(tǒng)計的。石頭的形狀不規(guī)則，僅憑疇西初中所學(xué)的知識，確實無法為父親算出方量。又一個牛身子那么大的石頭，被父親和外公用“炮桿”（堅硬結(jié)實的鋼釬）撬起來了。疇西正按照外公的指點嫻熟地往大石頭下塞石塊。“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jīng)是小石匠了。如果不上學(xué)，你一定是個有出息的石匠?！蓖夤粗犖鬟肿煨χf?！罢镜酵夤@兒來！記住！和石頭打交道必須‘占上方！”看到疇西站到了石頭的下方，外公緊張嚴(yán)肅地說。你沒有做過石匠，就不會懂石匠的規(guī)矩。一群石匠在一起，絕不允許提“砸、滾、壓、死”這些晦氣的字眼，必須說“好、起、高、長”等吉利的字眼。實際上，外公是不想看見石滾人亡的場面。石滾人亡，碎了的不僅僅是一具尸首，而是一個完整幸福的家，這樣的場面他經(jīng)歷過，不愿想?！艾F(xiàn)在外公要給這個大家伙調(diào)個頭，快把鴨嘴炮桿遞過來。”外公指著“牛身子”俏皮地說。疇西在一堆炮桿里找到了一根又粗又重的，長著鴨子嘴的炮桿遞給外公。“干石頭活要吼：起啰！”外公指著大石頭，笑嘻嘻地說。四個人，人手一根炮桿，“起啰——起啰——”地吼。不到半天，大石頭被調(diào)了個頭，乖巧地停在外公事先壘好的基石上?！昂昧?，現(xiàn)在把上方的小石頭，撬起來，填進坑里再用土鋪平整，就成路了?！痹谕夤炖铮ㄊ蘼泛孟癖瘸远垢€容易。可事實上，撬起這個大石頭，兩家人僅刨土就耗時一周。鑿楔眼（根據(jù)鐵楔的形狀在大石頭身上鑿一個或方或圓的錐形深口）又耗去十幾天。用鐵楔撐裂大石頭又耗費了一周。說白了，也就是撬起這個大石頭，兩家4口人共耗時一個多月。石頭活，磨的是性子，考驗的是力氣。碰到石頭“軟”的，一天能“跑”三四米。碰到石頭“硬”的，三十天也“挪”不出半米。兩戶人家頂著烈日砸石，披著星月刨土，六年修路一公里，平均每天修路不到零點五米。沒有矢志不改的毅力，哪來挖山不止的精神？侯開山經(jīng)常對疇西說：“和石頭對著干，要的是比石頭硬的力氣和耐力。”

奇跡往往都是那些沒有豪言壯語的普通人日積月累，一點點創(chuàng)造出來的。

四

路修到青龍山下的時候，細(xì)心的侯開山發(fā)現(xiàn)山上的刺竹沒有征兆地萎蔫了?？粗諠u黃了的青龍山，侯開山心里籠罩著一絲莫名的絕望?！扒帻堻S，渴死羊，難道天要大旱？”侯開山把自己的擔(dān)憂告訴了岳父。犟老張回憶說，他小的時候，青龍山黃過一次。那年，天旱得厲害，全生產(chǎn)隊幾百窩水，全被天收了。為了不渴死人，生產(chǎn)隊不得不集中屠宰了全村的雞、豬、牛、羊。

回到家，扔下鐵錘、炮桿，天已漆黑。侯開山提了手電筒，急急忙忙往石盆山趕。石盆山是全村“種水”的地方。磐石村地處巖溶地區(qū)，每年總有那么幾個月缺水。石盆山，因山上的石頭形如盆、桶等容器而得名。每年雨季過后，滿山的“石盆”就會盛滿雨水。聰明的村民們，找來樹枝或枯草蓋在“石盆”上，再覆上厚厚的土，水就算保存好了。缺水季節(jié)，掀開覆蓋物便可取水飲用。覆滿泥土的滿地石盆，看上去就像一坡剛剛播種的莊稼，于是大家形象地把它稱為“種水”。

侯開山慌亂地掀開一個石盆，水位很低，再掀開一個，水位也很低。他一連掀了七八個，有的石盆居然干涸了！侯開山顧不上回家吃飯，急急忙忙往岳父家跑。他著急地把天收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岳父。犟老張臉上的青筋跳得厲害，抽了半鍋旱煙，才緩過氣來。他機械般地起身說：“我得把兒時經(jīng)歷過干旱的那幾個老家伙叫過來。不然不會有人信你！” 村里的老人陸續(xù)來了。聽犟老張?zhí)崞饚资昵澳菆鲇|目驚心的干旱，大家嘖嘖地邊咂嘴邊搖頭。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有人說，當(dāng)年虎山上的松樹都枯死了一半。有人說，大竜樹腐朽了的大半株枝丫，就是大旱那年枯死的。當(dāng)侯開山把“青龍黃”和“天收水”的事實告訴大家。幾個老人像瞬間斷了電的喇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絕望的眼神投向侯開山。

侯開山清了清干啞的嗓子說：“龍口是千百年來從未干涸過的龍?zhí)?，也是我們村?dāng)前唯一最近的取水點。由于山高石大路陡，磐石村世世代代只能看著龍?zhí)逗翱诟?。通往龍口的路還有大約600米，必須搶在天大旱前修通。有路就有希望，可以用牛車到龍口運水。一輛牛車不夠就扛來兩輛，兩輛不夠就扛來三輛——總之，往回扛牛車比一家一戶到10多公里外背水，爬‘老虎口要便宜得多?！甭犃撕铋_山的話，幾個老人的表情平靜了許多。大家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幾個老人散去不久，侯開山發(fā)現(xiàn)石盆山上晃動著數(shù)不清的手電筒光。飯還在侯開山的喉嚨里，全村男女老少提著手電筒，三三兩兩不請自來了，或蹲、或站，把整個小屋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侯開山放下碗，用手抹了抹嘴，站到凳子上，扯開嗓子就訓(xùn)：“都他媽的怕了吧！我早說過困死咱們的是路——是路——你們狗日的就是不信。建水窖、拉自來水、改造茅草房……哪一項好政策，不是因為料子運不進村，被放棄了？”大家用求生的眼神盯著侯開山，不敢出聲。侯開山咽了咽口水，接著訓(xùn)：“因為路，全村連我在內(nèi)，6個人的婆娘都跑了。瞧瞧！瞧瞧！站在我下巴下面的，一大半是40老幾的光棍，看看你們這慫樣，老子真想找個缽缽屙泡尿，讓你們把頭伸進去，憋死算了！還有，你們哪家哪戶的豬沒被‘老虎口吃過？”見大家都耷拉著腦袋不敢出聲，侯開山跳下板凳，點燃一支煙，自顧自地大口大口地吸。等急了的人群開始有些躁動。一個花白的腦袋擠出來，湊到侯開山面前扯著嗓子喊：“就是——就是！那——那天晚上，我就說要修——修牛車路！”他說起6年前的事，像是在回憶昨天。侯開山?jīng)]有理會花白的腦袋，吐了口痰，惡狠狠地澆滅煙蒂，重新站回凳子。那個花白的腦袋嚇得縮了回去。侯開山齜了齜牙，接著吼：“我們兩家人，修路6年，合計2190天，8760個工，按當(dāng)前的零工價30元每個工，合計262800元……這筆錢可以建李二嫂家那樣風(fēng)光的大院子10間，可以買城里的洋房5間。我們兩家沒有建房買房，你們都以為我是傻子？”群眾越聽越糊涂，越聽越緊張?！斑@是在開口向咱們算老賬？”大家共同的猜疑只有一個。

侯開山忽然奇怪地仰著頭，死死盯著天花板，半天說不出話來?！爸灰蠡飪糊R心，這筆錢老子不跟你們算。為了別被渴死，大家齊心把路修到龍口！為了子孫不再遭罪，站著撒尿的，都給老子滾出來，把路修到鎮(zhèn)上。”不知為什么，侯開山總是說不了半句話，便要仰著頭久久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后來，群眾都說，看到他的淚水從眼角，一直流進了耳朵里?！巴獾陌词钟?，明天帶上工具到青龍山干活！”侯開山從兒子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白紙，狠狠地拍在飯桌上，咬著唇，昂著頭，沖出了家門。因為沒有印泥，疇西拿出鋼筆，大家擠擠攘攘在鋼筆尖上抹黑了手指，在白紙上按下了手印。

春風(fēng)吹來時，天氣又干又燥。通往龍口的路還有最后100米。鎮(zhèn)黨委王書記和抗旱工作隊的干部來到磐石村時，全村男女老少正在齊心協(xié)力搶挖通往龍口的路?！澳銈冋l是村組長？”書記問。“村組長一家外遷了?！币粋€村民答?！艾F(xiàn)在誰負(fù)責(zé)？”書記接著問。大家齊刷刷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侯開山。

在侯開山的引領(lǐng)下，三個人看了村里的井，也肯定要看看山上的石盆。井已經(jīng)徹底斷流了，一個個被掀開的石盆，像一張張渴得干裂的大嘴?！坝行碌娜∷c嗎？”王書記問?！褒埧谟兴覀冋χ诼飞先ト∷?。”侯開山答。“路，能在全村斷水之前挖通嗎？”王書記焦急地問?！叭绻欣坠芎驼ㄋ幈ＷC能?！焙铋_山斬釘截鐵地答。“用兩臺大揚程抽水機，從龍口把水抽到村里，更省事?！笨购蹈刹空f?！安恍?，不行！那東西太大，搬不進村。再說，那東西太吃油，費錢。還有，背油時要是著了火，會燒壞人。”侯開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王書記看了看臉急得通紅的侯開山，微笑著說：“那就抓緊時間找武裝部長領(lǐng)5件炸藥，30枚雷管。給我記住，安全！”?！拔覀冞@里，石頭硬得要命，要不給100件炸藥，600枚雷管？”侯開山試探著向書記伸手了?！澳阋ㄜ娀饚?，炸松山？”書記開玩笑地說。但是她忘了一個農(nóng)民根本不會知道“松山”戰(zhàn)役的歷史?！懊鲾[著抽水是最佳的供水抗旱方案，為什么村干部要堅持修路運水？村干部愚昧也就罷了，書記為什么也那么無知？”回鎮(zhèn)的路上，抗旱干部有些納悶?！巴鯐?，‘不允許渴死一個人，一頭大牲畜，這可是上級下的死命令。你覺得修路運水的方法靠譜嗎？這些村干部思想咋那么僵固！”抗旱干部有些擔(dān)憂地對王書記說?！八悄X子活絡(luò)著呢！等他把路修通了，你再給他10臺抽水機看看——哈哈哈哈……”王書記調(diào)侃著說。

十幾天過后，村支書匯報說，磐石村通往龍口的路通了，50個塑料水桶分發(fā)下去了，五六輛牛車每天都在往返運水。

又是十幾天過后，來來往往的牛車在磐石村通往龍口的路上，穿梭往返。村民們滋潤地享受著路為自己帶來的幸福！

五

侯開山再次來到王書記辦公室的時候，指著遠(yuǎn)方的山說：“王書記，你仔細(xì)看那個白點，那是我昨天炸塌的石塊。誰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偏要在‘老虎口里拔牙。還要炸爛它的破嘴。你看它伸出來的舌頭，炸掉它，我們通往鎮(zhèn)里的路就容易了！”

王書記順著侯開山手指的方向看去，“北虎山”的“嘴”仍然大大地張著，“舌頭”仍然長長地伸著，但她確實看到了一個粉筆頭大小的白點?！氨被⑸健笔且粭l橫躺在鎮(zhèn)政府所在地與該鎮(zhèn)北邊五個村委會之間的山脈。山這邊是寬闊平整的疇陽壩子，山那邊是貧瘠閉塞的石漠山區(qū)?！袄匣⒖凇笔且蛔舛d禿的石山埡口，兩邊山壁鋸齒樣的石山錯落有致地排在山埡口，像老虎的獠牙。一壁突兀的巖石從山埡口伸出。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老虎伸出的帶刺的舌頭。當(dāng)?shù)乩先藗冇小氨被[，鬼神叫”的傳言。據(jù)傳，只要“北虎”嘴里發(fā)出“嚯嚯嚯”的聲音，石漠山區(qū)就會有災(zāi)難，甚至要死人。新中國成立幾十年來，確實沒有人再聽見過“北虎嘯”，但村民們總說，是磐石村的肥豬喂飽了“北虎”。那年，侯開山的父親由于要強，偏要一人背一袋化肥過“老虎口”，不小心，口袋撞上“虎口”的“上天膛”，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就栽倒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提起“老虎口”，侯開山的牙就癢癢。他總是說總有一天他要拔掉虎牙，割掉虎舌，讓“北虎”成為一只沒牙的虎。

由于國家對爆破物資實行嚴(yán)格管制。此行，侯開山?jīng)]有拿到炸藥和雷管，心里非常沮喪。早飯后，王書記把侯開山送到街頭，再三囑咐說：“不要急，磐石村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已經(jīng)納入第十個五年規(guī)劃。再等幾年，不但路要修好，房子也要改建，自來水也要拉通?！辈⒁笏咽Ｏ碌恼ㄋ幒屠坠芙换?，統(tǒng)一保管。侯開山一一點頭應(yīng)承著，但心里的苦水都快要從眼眶里流出來了。

侯開山回到“老虎口”時，群眾正熱火朝天地干著?？吹絻墒挚湛盏暮铋_山，還有他拉得和馬臉一樣長的臉，村民們不敢惹他，收工的時候，侯開山站在虎舌石上說：“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村的小康村建設(shè)已經(jīng)納入第十個五年規(guī)劃。壞消息是：炸完現(xiàn)有的炸藥和雷管，我們不得不回到火燒錘砸的開山方式?！贝蟛糠执迕駴]有聽懂。侯開山接著說，“看著八五，等九五;看著九五，等十五;也許還要看著十五，等十一五。一個人能有多少個五年？政府財力困難，小康村建設(shè)是分批規(guī)劃的，得講秩序，我沒意見。但是，老子絕不坐等！困死不如累死！沒有炸藥和雷管，我侯開山靠錘砸手扳，不也修路1000多米嗎！”大伙安安靜靜地聽著，還是有些聽不明白。“因為爆破物資嚴(yán)管，書記讓我下周上街時，把剩下的炸藥雷管交回去——能交嗎？從明天開始，打炮眼的人增到十組，不允許休息。我要在本周內(nèi)炸塌這塊虎舌石！從今天起，私自放炮是犯罪的，我們犯罪事小，連累了縣里、鎮(zhèn)里事大。丑話說在前，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無論是誰，自個兒擔(dān)著，不許嚷嚷！真那樣了，就算咱爺們給子孫有個交代！”侯開山虎著臉說。這回大家總算徹底聽明白了。

十幾眼聯(lián)排炮的炸藥和雷管已經(jīng)裝填好了，為避免影響過大，侯開山?jīng)Q定在傍晚點火爆破。想著那塊千百年來高傲的“老虎舌”就要掉下來，侯開山心里有些激動。對于炸塌那塊舌形石，他信心滿滿。他經(jīng)常和書記說，放炮簡直就是小兒科，他十幾歲跟隨父親外出做過開山炸石的活兒，爆破的石頭方數(shù)以萬計。他還委托王書記為他辦一個專業(yè)爆破證書。王書記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就等培訓(xùn)班開班，讓他參加專業(yè)培訓(xùn)后就可以辦證。

太陽已經(jīng)落山，鳥歸巢，人回家了。侯開山拿著點燃了的香煙向?qū)Щ鹄K走去。轟轟轟的炮聲響起來了。侯開山的心里像看見怒放的七彩煙花，那煙花里閃爍著幾代人的夢想和希望。從爆破聲里，侯開山聽出有一個炮眼啞了。他拽住正要沖出去的同伴，正了正色說：“掏啞炮是門技術(shù)活，弄不好啞炮會復(fù)燃，非常危險！你們嫩著呢，等有機會我再教你們，等著我。”說完話，他人已挎著手電筒到了虎舌石?；⑸嗍汛蟛糠痔?，只剩下一截舌根頑抗地戳著侯開山的心。那個啞了的炮眼被坍塌的碎石覆蓋著。他俯下身子，專業(yè)地?fù)荛_亂石，仔細(xì)地掏著——忽然，轟的一聲……同伴們看見一束光亮拋向天際，劃出一道弧線，飛下“虎口”，像流星逝去的瞬間。同伴們呼天喚地摸索到懸崖下時，手電筒挎在侯開山的腋下，仍然微弱地亮著，惟有他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一絲遺溫。大家千方百計，七手八腳把侯開山搬到懸崖上時，他渾身的血跡已經(jīng)頑強地凝固了。沒有人知道侯開山究竟流了多少血。在茫茫無際的石漠山區(qū)，一個凡人的血，顏色是有限的，溫度也是極有限的——染不紅那條坑坑洼洼的羊腸路，也捂不熱任何一個堅硬冰冷的絆腳石。

疇西一家肝腸寸斷地哭了一夜，侯開山仍舊沒能醒來，只有他的眼眶里，仍舊流著血一樣紅，血一樣濃的淚，那樣子像在哭訴飽嘗一生的疾苦;他的嘴巴始終半張著，嘴角還有一絲暗紅的血跡，似乎是喊破嗓子后流出來的，因為他常扯著嗓子喊：“路——必須要修！”

六

一場平凡的死亡和一起沒有征兆的風(fēng)起葉落沒有什么兩樣。駐足觀景的癡人們感慨的，無非是風(fēng)暖了春再來，葉落了花還開，至于留下的傷痕疼與不疼，只有樹自己知道。

侯開山墳頭的龍爪花開過幾遍后，疇西考上了省級重點大學(xué)和磐石村進村公路納入“村村通”項目建設(shè)，同時成了小村的爆炸性新聞。

看著蜿蜒盤旋的進村公路。村民們不約而同議論起十幾年前那場神秘的法事，還有那首顯現(xiàn)在神幡上的打油詩：“前無頭，后藏尾;出龍門，到九州;身寬九尺九，盤山九道彎;朝像騰云去，夜似流水來;真龍由此過，戶戶添丁財?！贝蠹耶惪谕暤卣f，先生讓我們畫的“龍”，原來正是這條龍形的盤山公路！你看它穿云出霧，鉆山過峽;出龍門，通上海，達北京，翻騰九州;動靜相宜，來去自如……

那個瘦弱的女孩已經(jīng)變成一個枯瘦的女人。她兩只手牽著大小兩個兒子，趔趄在那條坎坷艱辛的路上。她對孩子們說：“你們是‘山的兒子，要有‘山的模樣，無論走多遠(yuǎn)，不要忘記父親給你們修的‘路。”大學(xué)的第一個班會上。疇西自我介紹說：“母親說我是‘山的兒子。我出生在西疇，那是一個基本喪失人類生存條件的石漠化山區(qū)。為了謀生，打小，父親不得不背著我外出干石活兒掙錢糊口。山外的人總愛稱呼父親老西疇，管我叫小疇西。今后，同學(xué)們就叫我疇西吧。我喜歡這個名字，它讓我忘不了父親，記得住母親……”疇西從講臺上昂著頭走下來的時候，極像他曾經(jīng)昂著頭看天花板的父親——同學(xué)們都在小聲議論著他滿眼晶瑩的淚花……

香坪山鎮(zhèn)“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動員會上。鎮(zhèn)黨委王書記說：“借此機會，我想就當(dāng)前我鎮(zhèn)黨員干部工作作風(fēng)上存在的一些現(xiàn)象，談幾點意見。”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書記掃視著會場，意味深長地說：“先從一個故事講起吧！”

隨后，她緩緩地說開了：“多年前，有一位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干部，下派到貧困村抓‘人居環(huán)境改造工作。工作的主要任務(wù)是改造茅草房。由于需要改造的房屋太多，而各級政府財力保障有限。這個年輕干部使盡渾身解數(shù)，還是無法完成上級下達的建設(shè)任務(wù)。情急之下，她搞了一個‘創(chuàng)新。讓群眾用石灰把房子的外墻抹白，用水泥漿把草屋的屋頂抹平整。遠(yuǎn)遠(yuǎn)一看，村莊青瓦白墻，煥然一新。檢查組的同志來了，對年輕干部的做法給予了嚴(yán)厲批評，并要求立即整改。尤其，檢查組組長嚴(yán)肅地說：‘黨員干部，要腳踏實地，肯干實干，人民群眾才能真正受益。形象工程，無論大小，都是在侵害群眾利益，都是在損壞黨的名聲。年輕干部，那個委屈呀！她嘀咕著說：‘上級給我的任務(wù)這么多，錢這么少，不搞一點‘創(chuàng)新，任務(wù)如何完成！聽了年輕同志的話，檢查組組長風(fēng)趣地說：‘你這個算不上創(chuàng)新，充其量算‘伊麗莎白二世。檢查組走后，年輕干部一直在琢磨‘伊麗莎白二世女皇不是挺好的嗎！檢查組長一個人再次來到小村的時候，他遞給年輕干部一張有些發(fā)黃的報紙，指著一篇社論說：‘這篇社論批評的是一些地方為了政績，大搞形象工程，把公路沿線民房的墻一律刷成了白色。遠(yuǎn)處一看都是美麗新村，進村一看都是窮困傷心村。群眾背后里都罵這樣的工程叫‘伊麗莎白（一律刷白）。檢查組長抬頭看了看正在整改的那些被抹上石灰的民房，緩緩地說：‘你搞的這個創(chuàng)新，趕在別人后面啰！姑且稱為‘二世吧！年輕干部聽后，十分慚愧。檢查組組長提議要和年輕干部合寫一篇關(guān)于《人居環(huán)境改造工程實施情況的調(diào)查報告》。這篇報告，側(cè)重反映了‘人居環(huán)境改造工程實施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尤其是客觀揭露了工作中存在的形式主義傾向?！畧蟾胬镏锌系囊庖娊ㄗh，受到黨委、政府的高度重視。尤其，‘要致富先修路的建議，成了全縣農(nóng)村建設(shè)工作的重點。就這樣，繼炸石造地之后，我們縣掀起了‘農(nóng)村公路建設(shè)大會戰(zhàn)?！?/p>

“故事中的年輕干部就是我，而那個嚴(yán)厲的檢查組組長就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搬石造地的‘硬骨頭縣長?！蓖鯐浐鋈惶岣呱らT強調(diào)說。聽到這里，大伙兒無不震驚，像被雷擊一般，張大嘴巴驚愕地看著書記。王書記抿了抿嘴繼續(xù)講：“3戶人耗時6年修通5公里石山路;一家人苦干600多天，在石山上硬生生摳出2.2公里路;一個婦女身患癌癥抱著藥罐子帶領(lǐng)群眾修路8公里……這些人和事，在別人眼里新鮮，在咱西疇人眼里并不新鮮。我們鎮(zhèn)磐石村，有個侯開山，人和名字一樣響亮，為了修路他帶領(lǐng)群眾開山。他們中有些是黨員、有些是普通群眾，但他們的身上都透著愚公的精神！‘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是我黨群眾路線的核心。目前，‘好大喜功，作風(fēng)漂浮等不正之風(fēng)，正在侵害和腐蝕著我們基層黨員和干部。作為書記，我要向大家檢討！”書記忽然起身，向臺下深深鞠了一個躬。

臺下安靜得可以聽到掉下一顆針的聲音。王書記落座后，正了正身，說：“基層干部是落實政策的最后一公里，工作中考驗我們的是執(zhí)行力，就是要敢于站出來，碰釘子，說真話干實事！”她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就拿我們正在抓的甘蔗產(chǎn)業(yè)推廣來說，《種植任務(wù)指標(biāo)分配方案》做得很認(rèn)真，很規(guī)整。但仔細(xì)一推敲，北虎山以北，石漠山區(qū)5個沒通路的村，任務(wù)500畝，按每畝產(chǎn)甘蔗5噸，合計2500噸。你們誰算過需要多少人力財力才能把2500噸甘蔗從石旮旯里運出來？比如說：磐石村的種植任務(wù)是100畝，假如產(chǎn)量500噸，一個連騾馬都進出不了的村莊，搬出500噸甘蔗，需要多少人力，你們誰計算過？”王書記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弄得全體干部面面相覷。

書記掃視會場一圈，接著說：“‘實事求是是我們黨一貫的作風(fēng)?？h委、縣人民政府規(guī)劃大項目，引進大產(chǎn)業(yè)，目的是要富民。我們?nèi)绻活檳喝蝿?wù)，不切實際蠻干，真把甘蔗種到磐石村，那就是坑民害民！更為嚴(yán)重的是，面對這樣的重大失誤，我們在座的干部，包括領(lǐng)導(dǎo)班子，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糾正。這樣的現(xiàn)象還不少，我們必須嚴(yán)防死守，杜絕一切形式主義，抨擊一切政績思想?！彪S著一場實實在在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香坪山鎮(zhèn)的抗旱工作成了先進、烤煙種植推廣成了先進、甘蔗種植推廣成了先進。但王書記經(jīng)常告誡大家：“干工作不是為了爭先進，而是為了群眾利益?！?/p>

王書記的戰(zhàn)友到鎮(zhèn)里看望她的時候，她說“北虎山”上的風(fēng)景最怡人。一對戰(zhàn)友一前一后，說說笑笑一直爬到“老虎口”。磐石村的群眾正在緊趕慢趕地搬石筑路。她回頭對戰(zhàn)友詭異地笑著說：“晚上喝酒時我給你講‘愚公移山的故事?！睉?zhàn)友相見，推杯換盞，嘮嘮叨叨，王書記和戰(zhàn)友從新兵訓(xùn)練營回憶到前線，從嬉戲打鬧回憶到槍林彈雨。少不了，王書記要講侯開山在沒有爆破條件下修路的故事，因為戰(zhàn)友是民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用戰(zhàn)友后來經(jīng)常開玩笑的話說，和王書記的聚會，怎么想怎么覺得像鴻門宴。因為飯桌上王書記居然讓黨政辦主任拿出《民爆公司與香坪山鎮(zhèn)結(jié)對幫扶友好條約》讓他簽字。之后，民爆公司為香坪山鎮(zhèn)培養(yǎng)了一支專業(yè)民爆隊伍，無償提供了民爆物資一批，在鎮(zhèn)政府經(jīng)費緊張時，民爆物資實行賒銷。有了民爆公司的支持和專業(yè)的民爆隊伍，香坪山鎮(zhèn)“農(nóng)村公路建設(shè)大會戰(zhàn)”工作捷報頻傳，不到兩年全鎮(zhèn)實現(xiàn)了“村村通”?？h委、縣政府決定把“香坪山經(jīng)驗”在全縣進行推廣。

王書記到縣上赴任之前，給干部職工開了最后一次全體會議。她說：“每個人腳下的路都是踏踏實實，用勇氣、毅力和實干筑就的。作為干部，無論職位高低，權(quán)利大小，務(wù)必要堅定理想信念，挖‘山不止，筑‘路不停。因為‘路的一頭是群眾，另一頭是我們自己。沒有“路”我們就看不見群眾，找不著自己……”

在“全省農(nóng)村公路建設(shè)現(xiàn)場會”上，磐石村被評選為先進集體，侯開山被評為先進個人，“磐石公路”作為參觀現(xiàn)場，書記深情地說：“侯開山同志已經(jīng)不幸離世了，作為一個基層黨員，他6年里，堅持用錘砸手扳，摳石1000多立方;作為一個率先垂范的基層黨員，他帶領(lǐng)群眾開山炸石，用血肉之軀鑄就了全體村民‘挖山的勇氣和致富的夢想。侯開山同志走了，但路還在，他鏗鏘的吼聲還在，他踏實的腳步還在……”

現(xiàn)場參觀的大小干部，無不肅然起敬，全省上下很快就掀起向侯開山同志學(xué)習(xí)的熱潮。

七

從侯開山低矮破爛的草屋走出來，省委領(lǐng)導(dǎo)從一堆廢工具里，撿起一把已經(jīng)磨損得只剩把孔的鐵鍬，端詳著說：“全省學(xué)習(xí)‘西疇精神應(yīng)該再掀高潮?！喟静蝗缈喔?，搬家不如搬石頭;等不是辦法，干才有希望。多樸實的語言，多偉大的實踐，多動人的夢想呀——從炸石造地10余萬畝，再到開山挖路3000多公里。西疇人民稱得上是‘新時代的愚公！”現(xiàn)場會后，結(jié)合“扶貧開發(fā)工程”，一場“弘揚西疇精神、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的熱潮，在全省各村各寨悄無聲息的展開了。

冬天的石漠化山區(qū)，灰蒙蒙的霧籠罩著黑乎乎的亂石，看不到一抹綠色，感覺不到一點生機。新學(xué)期到了，看著家徒四壁的小屋和積勞成疾的母親，疇西兄弟倆都希望把讀書的機會讓給對方?？粗辉干蠈W(xué)的兩個兒子，那個枯瘦的女人委屈極了。一頭撲倒在兩堆凄涼冰冷的墳頭上，放聲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哀哀怨怨，穿透山谷，夜鴰子聽后，發(fā)出了陣陣哀啼，那哀啼聲中滿是絕望的淚水。兄弟倆把母親從山里背回來后，三個人擁抱著哭了整整一夜。痛定思痛后，疇西激勵弟弟說：“貧窮是一座山，‘求學(xué)是一條路，哪怕餓著肚子，也必須把這條‘路挖通！”。母親蓄著滿眼淚水說：“我吃得下一輩子的苦——為了你外公夢里的路，為了你父親的夢想，為了你們兄弟倆腳下的路！”疇西的弟弟緊咬著唇，呆看著那條艱難崎嶇的路在默默起誓……

疇西的弟弟報考大學(xué)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畜牧獸醫(yī)專業(yè)。開學(xué)那天，疇西沒能回來接弟弟，但給他寄來了足夠多的學(xué)費。A大學(xué)“畢業(yè)生創(chuàng)業(yè)輔導(dǎo)大會上”，一個精干黝黑的企業(yè)家走上發(fā)言席為大家分享創(chuàng)業(yè)故事。他自我介紹說：“我叫侯文山，出生在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西疇縣，所以我的乳名叫‘疇西。我爺爺?shù)膲粝胧菫槲覀兺谝粭l可以走出山旮旯的路，所以他給父親取名‘開山。父親像他的名字一樣，是個固執(zhí)的‘挖山人，他的夢想是為我們開拓一條能擺脫貧困的‘路，所以希望我們求學(xué)求知求真，于是為我取名‘文山。為了在茫茫無際的石山里鑿一條能讓我們走出來的路，父親把最后一滴血灑在了那條他耗盡一生也沒能挖通的石旮旯路上。我們家鄉(xiāng)把祖輩、父輩們不甘落后，咬牙前行的干勁，稱為‘西疇精神。所以，每當(dāng)有人稱呼我疇西的時候，我就特別亢奮。它讓我想起了父母，忘不了家……”

自我介紹后，企業(yè)家為大家分享了他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十幾年前，他就讀于該校汽車動力學(xué)專業(yè)。因為家鄉(xiāng)極度貧困，加之早年喪父，母親在無力同時供養(yǎng)他們兄弟倆上學(xué)的情況下，硬著心腸，瞞著他勸退了正在上中學(xué)的弟弟。他不忍看著年幼的弟弟輟學(xué)，于是“哄騙”母親說自己可以半工半讀，不但可以自給自足，還可以供弟弟上學(xué)。為兌現(xiàn)對母親的誓言，上學(xué)期間，他曾在餐館刷過盤子，在養(yǎng)雞場養(yǎng)過雞，在建筑工地搬過磚，在車流里發(fā)過傳單，在汽修廠當(dāng)過學(xué)徒。課外打工的微薄收入，在每天堅持吃開水泡飯的情況下，還是養(yǎng)不活他們兄弟倆。為了不讓弟弟輟學(xué)，無奈之下，他不得不隱瞞家人，中途放棄大學(xué)學(xué)業(yè)，走上艱辛的打工路。他常說：“艱辛的打工生涯，讓自己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挖山勇氣，什么是‘西疇精神?！痹谄迯S做學(xué)徒期間，回想起外公拖著一條瘸腿，堅持撬石修路6年，于是他挎著骨折的左手，單手出色完成了維修派單。回想起父親血染猴爬路的悲壯場景，他在身體被燒傷的情況下，依然強忍傷痛堅持在維修崗位上工作。

為了夢想，他帶著打工期間省吃儉用積攢下的10000多元錢，走上創(chuàng)業(yè)路。初期，經(jīng)營不善，自己被迫回到了吃完上頓沒有下頓的窘境。最艱難的時候，他只能花1元錢買一個粑粑，分成四頓，就著幾大碗開水充饑。每一次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會想起父親，還有父親那句鏗鏘的話：“西疇人，沒有不可能，也沒有干不了！”在無數(shù)個崩潰的邊緣，他艱難地選擇了堅持。守著西疇人‘誠實、苦干的根，他創(chuàng)辦了以“誠信、卓越、快捷”為理念的“挖山人汽修”。當(dāng)“挖山人汽修”從1家到2家，從省內(nèi)到省外，再到加盟店100多家之后。他總在想，自己是從龍門沿著那條龍形路走出來的，必須沿著這條路走得更遠(yuǎn)。目前“挖山人汽修”已與世界500強企業(yè)合作，沿著通邊達海的高速路，實現(xiàn)連鎖快速發(fā)展。同事們喜歡把他們的公司文化稱之為‘西疇精神或‘文山精神。疇西總是自豪地說：“我侯文山永不服輸?shù)亩分?，其實是祖輩、父輩們血液里留下的余溫?！彼恢挂淮蔚卣f：“挖窮山，拔窮根，是我們新一代西疇人別無選擇的‘路……”

每一個成功的故事，都少不了鮮花和掌聲。精彩勵志的“創(chuàng)業(yè)分享故事”從A校傳講到B校、C?！犖鞯牡艿苈犕旯适潞螅o捂雙眼，昂著頭跑出了教室。同學(xué)們都在小聲議論著他眼眶里轉(zhuǎn)動著的奇怪的淚花。就業(yè)推薦會上，疇西的弟弟歉意地退回了已簽訂的就業(yè)合同。面對老師、同學(xué)的勸解，他總是含著淚淡淡地說：“我的名字也叫‘疇西?！痹诒娙说耐锵曋?，疇西的弟弟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疇西的弟弟放棄大好的前程，將在石山坳里建場養(yǎng)豬的消息在小村里傳開了。大家都笑話他是個書呆子。甚至有人嘲諷說：“咱們村又要增加一個低保戶了?！泵鎸涑盁嶂S，還有母親失望的眼神，疇西的弟弟開始有些動搖了。但每次走在那條“龍形路”上，想起那群堅毅的挖路人，他的信念就會更加堅定?！诟F山，拔窮根，是我們新一代西疇人別無選擇的路！”這是哥哥在創(chuàng)業(yè)分享會上說過的話，疇西的弟弟記得特別牢。

關(guān)于弟弟建養(yǎng)豬場的事兒，疇西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按父親生前的理解：西疇人，像滿地五顏六色的龍爪花，只要腳踏實地哪怕是落在石頭上，也能開出鮮艷的花！再者，從炸石造地到開山筑路，一個個偉大的壯舉，哪一個不是摸索著干出來的？面對著不通水，不通路，不通電的石山坳，疇西的弟弟一籌莫展。他學(xué)的是畜牧獸醫(yī)，把豬養(yǎng)好十拿九穩(wěn)，可修路、鋪管、架電他確實是外行。他耗盡所學(xué)，把“項目”籌劃成“眾籌模式”，帶著自擬的項目可行性報告，走上了艱難的融資路。也不知說干了多少口水，一個個意向投資人來了，又帶著譏笑的表情，搖著頭走了。在每次想到“放棄”二字時，疇西的弟弟就瘋了一般，在那條“龍形路”上奔跑。他說：“奔跑起來，你就不會忘記前面有路?！?/p>

當(dāng)挖掘機挖斷十幾根鉆頭，5公里進場的石山路終于通了。當(dāng)翻山越嶺架設(shè)十幾公里管道之后，自來水終于通了。昔日渺無人煙的荒漠，變成了占地6萬多平方米，擁有1個種豬基地、10個育肥基地、5個養(yǎng)殖技術(shù)配套服務(wù)部、1000畝循環(huán)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基地、自主專利13項的，國家級生豬標(biāo)準(zhǔn)化養(yǎng)殖示范場。

當(dāng)磐石村有了一個總資產(chǎn)近4000萬元的省級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龍頭企業(yè)和國家高新技術(shù)企業(yè)后，村民的生活變得不一樣了，思想更是變得不一樣了?；蛟缁蛲?，疇西的弟弟仍然喜歡在“龍形路”上奔跑，新一代村民們愛上了跟跑。他們說：“在祖祖輩輩竭盡全力終究未能邁出的這條路上，他們找到了‘領(lǐng)路人。”

八

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多少年的苦干。沿著“龍形路”往外，一座座山頭綠了，一灣灣的河水清了，一條條的道路通了，一棟棟的樓房起了。和千萬個美麗鄉(xiāng)村一樣，磐石村煥然一新，城市里有的，除了喧囂和污染，磐石村應(yīng)有盡有。

今年的3月12日，是“北虎山”以北各村各寨與疇西約定請龍神的吉日。新建的神廟選址在高高的青龍山巔。疇西說，這里可以鳥瞰群山，便于地母龍神恩澤四方。按約定，地母龍神的真身由疇西出資塑造。迎接真身那天，祭拜的隊伍擠擠攘攘，一簍簍一筐筐祭品塞斷了“龍形路”。

龍神真身用一塊鮮紅的布遮掩著，大小和一個真人相當(dāng)。眾人小心翼翼地把真身落了座。疇西拾階而上，成百上千的村民擁了上來，把小廟圍得水泄不通。紅蓋頭被揭開后，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地母龍神居然是一座石雕的壯族婦女。她身子微微向前躬著，面帶微笑，右手掄鋤，握著樹苗的左手停在額頭上，像在擦汗。厚實的石座上雕刻有一組活靈活現(xiàn)的浮雕：在茫茫無際的石漠化山區(qū)，上躥下跳著數(shù)不清的掄著斧頭的魔怪。村民們看過地母龍神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說：“是不是弄錯了，怎么和以前見過的地母龍神不一樣？”

疇西看出了大家的疑惑，清了清嗓子說：“各位叔伯、嬸娘，鄉(xiāng)親父老：自地母真經(jīng)降臨這片旖旎的山水，我們祖祖輩輩依地而生，立地而活。土地對人類而言，恩如生母，故曰‘地母。今天，我們把她永久地供奉在靈山之巔，希望我們世世代代敬地如敬神，愛地如愛母！”大家靜靜地聽著，沒有鼓掌也沒有喧鬧。疇西接著說，“我們西疇人的‘地母龍神理當(dāng)是一位能夠戰(zhàn)勝石漠化魔怪的女神。大家看，她手掄鋤頭，在茫茫無際的石漠里種“神樹”，她每種下一株，那些掄著斧頭砍樹的魔怪就會變矮一寸。當(dāng)她把這茫茫石漠種滿了樹，魔怪就會魂飛魄散。只要我們誠心誠意信奉她，相信在她的護佑下，我們眼前的石漠就會變成綠洲，成百上千的‘三光村就會成為富裕村”。聽到“富裕”二字，全體村民無不興奮地鼓起了掌。

疇西示意大家安靜。疇西的媽媽牽著一個中年婦女的手從人群里擠上了臺階。疇西帶著深深的微笑說：“今天我還請來了一位特殊的“開光”人。她曾經(jīng)和我的父輩一起搬石造地，開山筑路;現(xiàn)在又帶領(lǐng)著廣大人民群眾搬窮山奔小康。”看著中年婦女熟悉的面容，人群里炸開了鍋，這不是當(dāng)年的王書記嗎？

王書記帶著淺淺的微笑和藹地說：“父老鄉(xiāng)親們，造一座神容易，但創(chuàng)造一個神話卻很難。石漠化像一只打不散的幽靈，恣意吞噬著我們美滿幸福的生活，它把我們多少個美麗的村莊殘酷地變成了‘樹木砍光、水土流光、女人跑光的‘三光村。為了發(fā)展，30余年來，從炸石造地，到開山修路，再到生態(tài)恢復(fù)建設(shè)，我們西疇人民不等不靠、苦干實干，以改天換地的勇氣，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全縣共完成造林45.72萬畝，封山育林87萬畝，退耕還林7.7萬畝，義務(wù)植樹1731萬株，森林覆蓋率從25.24%提高到53.3%，我們農(nóng)民的人均現(xiàn)金收入增長了34倍，生活越來越紅火。這樣的壯舉，勝過愚公移山。勝天者為神，勤勞勇敢的西疇人民創(chuàng)造出來的‘西疇精神稱得上拯救貧窮落后的‘神，護佑富裕文明的‘仙。在一座座有形和無形的大山面前，一代代埋頭苦干的西疇人算得上搬山的神！你們勤勞的雙手，踏實的雙腳，不服輸?shù)挠職饩褪悄銈冏约旱纳?！侯文山同志用心良苦，他為大家塑的這尊神十分形象。我怎么看，她都與26萬苦干實干、砥礪前行的西疇人民——不！應(yīng)該是360萬文山人民十分相像。如果說大家請我來開光，那我們就從搬開‘三光這頂帽子開始！”

“會飯”是由疇西贊助的，每人一勺摻雜少許玉米面的南瓜。疇西請來村里的長者，“南瓜石匠”的骨干之一，為大伙兒分發(fā)“會飯”。長者顫抖著手，每舀一勺，就重復(fù)地嘀咕：“南瓜石匠強，吃瓜省口糧……”眾人吃著“會飯”，那些吃不飽，穿不暖，路難行，家難回的場景似乎又回到了眼前——飯沒喂到嘴里，眼淚先落到碗里。上祭品的時候，大伙看著排成龍形的，盛滿泥土的簍筐，心里已然明白。從山腳背土到山頂復(fù)耕的干勁兒再一次被挖山的精神點燃。大伙兒各自到疇西處領(lǐng)了樹苗，背著特殊的祭品向茫茫的石漠化山走去……

九

追求幸福的人們，沿著“龍形路”爬上一個又一個高點的同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起點……

迷失困惑了的人們，沿著“龍形路”尋找和思索出路時，雖未找到路的盡頭，但卻找到了生命的真諦……

挖山修路的成功喚醒了千百萬邊疆人民脫貧奔小康的夢想。脫貧攻堅的路上，形形色色修路的故事還在傳講并不斷被賦以新的內(nèi)涵。

當(dāng)一個個修路人成了領(lǐng)路人，跟跑者成了領(lǐng)跑者，帶領(lǐng)大家跑出了一條條特色養(yǎng)殖之路、特色種植之路、勞務(wù)輸出之路，嘗到了幸福的甜頭時，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