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陽光
我留意趙云飛是被他和歐利娟的故事所吸引。趙云飛是我的病人,他是在凌晨時分被人送到醫(yī)院的,不知誰送他來的,送到醫(yī)院門口便不見人了。不用說是送他來的人害怕他死掉而又不想擔負醫(yī)藥費,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那天我值夜班,見到趙云飛時,他渾身是血,左大腿被一根手指粗的鋼筋刺穿。他盯著腿上的鋼筋看,腮幫上的皮肉微微發(fā)顫,卻沒有發(fā)出半點疼痛的呻吟。他眼里透著淡淡的憂郁,像香港電影明星梁朝偉。我喜歡看梁朝偉演的電影,他那雙充滿憂郁的眼睛總讓電影增色不少,尤其是他和劉德華聯(lián)合出演的《無間道》,演出了男人的血性和擔當。手術前,需要交手術費用和家屬簽字。趙云飛苦笑著說我沒有家屬,說著就從我手上奪過手術單,在家屬那欄簽下他的名字。簽完名后小心翼翼地從褲袋里摸出銀行卡,說趙醫(yī)生,麻煩您幫我去交費。他做著這些事毫不猶豫,似乎事先想好了似的。手術并不復雜,鋼筋沒傷及筋骨,他只要住院治療即可。他沒人陪護,連來探望的人都沒有。我問他是否需要請陪護。他猶豫地搖著頭,說還是......還是不用吧。他定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再追問。
我在這家醫(yī)院工作五年,見過諸多病痛生死,應該說醫(yī)院是個聚集生死之地,天堂與地獄之門同時敞開,可以窺見其間的絕望與溫情。我遇到一個患尿毒病的中年男人,他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來了,也只能堅持一段日子的透析,更別說是換腎了。他和妻子整天為醫(yī)療費而愁眉不展。后來中年男人在凌晨時分,爬到住院部樓頂跳下去。樓頂是封死的,也不知他如何爬上去。那天夜晚是我值班,他死后他妻子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跟醫(yī)院鬧,默默地打理后事。他們有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滿眼恐懼地貼在她身旁,偶爾幫她拿點東西,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忍著不哭。我想幫她們做點什么,結果什么也幫不上,甚至都不敢送她們走出醫(yī)院大門。她們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消失就消失了吧,世間如此之人太多了,誰也不是救世主。我把她們拋在腦后,繼續(x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久后在街上遇到她們,我已經(jīng)記不起她們了,醫(yī)院里來去的人太多,比她們更加悲慘的境遇都屢見不鮮。女人在街對面大聲叫喊:趙醫(yī)生,趙醫(yī)生。她牽著小女兒橫過斑馬線站到我面前,告訴我她丈夫的名字,我才想起她是誰。我說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她看了看我,說趙醫(yī)生,謝謝你,不關你的事。停了停說,原本我不想說的,又覺得對不住你,孩子他爸住院期間,你幫過我們很多忙,我想了想還是該把事情告訴你。又停了停說,孩子他爸跳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他早就觀察好了,我裝著不知道,沒有去攔他。她又看了看我說,我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我曾去找男人都沒人要,說看我一臉愁苦就沒了興趣。她咽了咽口水說,你知道嗎?醫(yī)院給了我們五萬塊錢,叫我不要說出去,也不要鬧。我原本沒想要鬧什么,錢我還是收下了,我也才明白孩子他爸為什么要這樣,他是想給我們娘倆留點錢。我驚得目瞪口呆。她的腦袋耷拉下去,說我會遭到報應嗎?我連忙搖著頭,說不會的。我想掏些錢給她們,覺得不合適,順手從街邊買一只熊貓布娃娃送給她女兒。她想推脫不要,她女兒緊緊地盯著熊貓娃娃。我塞到她女兒的懷里。她女兒邊抱著熊貓娃娃邊扭頭看著她母親,直到她母親默許了,才放心地把熊貓娃娃抱到懷里。謝謝你,趙醫(yī)生,你是好人。她母親輕輕地說,眼里泛著淚光,牽著她女兒的手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呆呆地立在街旁,望著她們走向人群消失不見,內(nèi)心被掏空似的,繼而又被什么塞滿。
我跟父親談起此事,他直勾勾地看著我,滿眼擔憂。說陽光啊,你該考慮換工作了。父親說這話已不下十次,每次都帶著懇求的口吻。那種時候母親總立在父親身旁,夫妻倆以同樣焦慮的目光盯著我。我知道他們心里想著什么?,F(xiàn)在醫(yī)患關系緊張,稍有不慎就會惹上麻煩。前段時間,外科室調(diào)來一位女醫(yī)生,能力強,做事干脆干練,家境不怎么好,工作特別賣力,經(jīng)常替同事頂夜班。出事那天晚上,她又替同事頂班,有一位孕婦大出血,搶救不過來,孕婦和腹中胎兒都死了。家屬咬定是醫(yī)療事故,把責任推到她頭上,無論她怎么解釋都沒有用。家屬天天到醫(yī)院來鬧,還把死者尸體抬來堵在醫(yī)院門口,醫(yī)生、病人都無法進出。最后,她選擇離開。她走時我們幾個同事去送她。她在上車前說我能理解死者家屬的悲傷,我不怪他們。她舉目望向蒼穹,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我想她不愿說出對于醫(yī)院處理結果的想法,說也無益。我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換家醫(yī)院。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們幾個都怔了一下,不知她哪來的勇氣,既為她高興,又為她悲哀。她的遭遇何嘗不是我們的遭遇。
爸、媽,這兒挺好。我說。
父親和母親又失望了,無奈地搖著頭,恨鐵不成鋼。我也不想讓他們心堵,可對于這個問題,我不愿妥協(xié)。我喜歡醫(yī)生這個行當,并不是救死扶傷這樣的詞在作怪,而是喜歡待在醫(yī)院里,聞著四處彌散的藥水味心里就踏實。誠然,那也是我最敬畏的工作,病人把命交到你手上,那時你離上帝僅差一步之遙。我曾跟父親這么解釋,父親難以理解,我便不再多說。父親那輩人遭遇太多的事故,父親跟我談起過饑荒年代的一件事。他跟爺爺去尋找食物,什么也找不到,有氣無力地靠在樹下歇息,忽然狂風大作,樹林搖晃,一只鳥巢從樹上掉落在他們面前,里面有兩只剛破殼而出的幼鳥。爺爺一把抓起來,捧在手里看了看,咽著口水遞給父親。父親從爺爺眼里明白了什么,抓過去就塞到嘴里生吞下去。很快頭頂傳來一陣凄慘的鳥叫,一只憤怒的母鳥上下翻飛,想俯沖下來攻擊又自知不敵,最后扭頭往不遠的湖俯沖飛去,一頭扎進湖里。小鳥自殺了。爺爺說。他興沖沖地往湖邊趕去,也一頭扎進湖里,他想找到那只自殺的小鳥,那是食物。爺爺沒找到那只小鳥,和小鳥一樣死在湖里。父親說那是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事,直到現(xiàn)在每每看到有什么鳥從頭頂掠過,都覺得是在憤怒地盯著他,讓他不寒而栗。這是多么悲慘的事啊。父親成了一個凡事都小心謹慎的人,是可以想像和理解的,可過于謹慎便是把井繩當成了蛇。我沒說出這句話。
我查病房時覺得趙云飛挺孤單,每每與他閑聊幾句。他說他在工地里干活,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命還活著不是?這是幸運。要是命沒了,說什么都白搭,對吧,趙醫(yī)生?他說這話時滿臉輕松。我猜不出他是裝的,還是原本就如此。他身上的傷顯然不是摔的。他從我臉上看出我識破了他的謊言,眼里不由泛上些許慌張和尷尬。我沒有點破,心想只要不妨礙治療即可。他似乎洞悉我的心思,慌張的神情舒緩下來,最后慢慢地變成感激。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
趙醫(yī)生,有個事,能幫我個忙嗎?他小聲地說,生怕被人聽見。我笑著打趣,說你這么一個大男人,怎么像個姑娘呀,有事直說。他看了我一眼,憋紅了臉,說我想請你幫我送花。我說女朋友?他苦笑著說,是又不是。我說她怎么沒來看過你呢?我想這是哪門子女朋友啊,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又看我一眼,目光移向窗外,有兩只喜鵲立在樹梢。他咽了咽口水,說我沒告訴她,她叫歐利娟,開一家小花店,頓了頓說,她眼睛看不見。我怔了一下,即刻明白怎么回事了,說這花我?guī)湍闼?。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p>
我在城南街角找到那家花店,一小間門面,門前街旁有兩棵樹,一棵小葉榕,一棵八月桂,店名叫聞香花店。店主坐在店門旁的竹椅上,竹椅有些陳舊。她二十七八歲,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穿一件淡灰色的連衣裙,戴一副大墨鏡,遮住失明的雙眼。午后的陽光懶懶散散地落下來,映亮她臉上的恬靜,似乎她周身也跟著安寧。有對小情侶走進店里,直接挑選玫瑰花,女孩挑六枝紅玫瑰,男孩挑五枝白玫瑰。他們把十一枝玫瑰遞過去。店主站起來接過花,抱嬰兒般抱在懷里,用手輕快觸摸著,估摸著花有多長,接著將花枝一枝枝拉齊,從身旁竹籃里摸起一張舊報紙包住花,再從墻上扯下一根紅彩帶,系上心形的結,微笑著遞給那對小情侶。動作熟練,一氣呵成。小情侶付了錢手牽著手離開。店主立在店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直至那對小情侶隱沒在人群里,依然安靜地站著不動。
我微笑著走過去,才想起她看不見。她從椅子上直起身,笑著向我微微點著頭,說您好,需要什么花嗎?我說七枝百合花,四枝紅的、三枝白的。她用看不見的眼盯著我,說四枝紅的、三枝白的?我說嗯,是的。她略微頓了頓,說先生,您自己挑吧。我從花堆里選出七株快開敗了的百合遞給她。她接過去用手觸摸著,稍稍頓了一下,仰起臉面對我,欲言又止。她迅速地把花包扎好遞給我,說先生,您是個好心人。我說何以見得?她微笑著說,您對我微笑,還挑選快敗了的花,您不是需要花,而是在幫我。我愣了一下,盯著她的眼睛,懷疑她并不失明。我給她付一百塊,她從背后竹簍里,摸出二十塊找給我。我本想不接,怕傷她的自尊便接過錢離開。我在街上轉一圈又回到店里,把花送到她懷里,說送給你。她沒有接花,滿臉疑惑地說,先生,為何給我送花?我說是一位朋友托我送的。她猶豫一下接住花,捧在手里輕撫著,臉上現(xiàn)出一絲憐愛,接著泛起一絲焦慮,說是趙姓的朋友嗎?她什么都知道,心里明鏡似的,隱瞞已沒意義。我說是的,趙云飛回老家了,說要待一段時間才回來。她把臉轉向店門外,街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她臉色慢慢地變得凝重,說先生,能告訴我云飛他出了什么事嗎?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換句話說,心眼比明眼看得更清。我說他不讓我告訴你,他住院了,在工地里被鋼筋扎了腿,沒大事,靜養(yǎng)一陣就好了,我是他的主治醫(yī)生。您是醫(yī)生?她臉上喜憂參半,說醫(yī)生,你要多多照顧云飛啊,他是個可憐的孩子。停了停說,難怪您這么善良,和云飛一樣,你們都是好人。她放下手里的百合花,迅速挑出七枝開得燦爛的紅百合,包扎好遞到我手里,說醫(yī)生,麻煩您了,告訴云飛要好好養(yǎng)傷。
我回到醫(yī)院,找來一只花瓶,把花插進去,擱在趙云飛的床頭。他看著紅百合,說她是個好女人。停了停說,趙醫(yī)生,您知道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嗎?我說不是天生的?趙云飛搖搖頭,看我一眼,目光卻躲閃著,說不是,她說受傷瞎的,她從沒說怎么受的傷,大概是不想提及傷心事吧,她越不說我越想知道。我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說實話,你想過要娶她嗎?趙云飛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把臉別向窗外,眼里蔓延著慌張和迷亂,幽幽地說我多想她能看看這個世界!說著把臉別向窗外,不再讓我看到他的表情。我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么起身離開了。
趙云飛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和母親離了婚,我跟著母親回到西安生活。母親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連大學都報考西北大學,從小到大沒離開過西安。大學畢業(yè)后不聽外公安排,執(zhí)意追隨父親到炎熱的海南去闖蕩,離家千里之遙,把原本身體虛弱的外公氣得頻頻發(fā)病,即使如此母親也不回頭。年輕的母親信奉愛情。父親是嶺南人,用母親的話說,父親瘦小,卻精明。父親和母親離婚時,沒有需要分割的共同財產(chǎn),唯一的房子變賣當了賠款,賠給一個被我傷害的無辜的人。我是無意間傷害到別人的,當父母用房子賠給別人時,我沒有任何想法,早被突發(fā)的意外事件嚇傻了。父母親借此離婚,說家都沒了,還待在一起干什么?我不同意這種說辭,他們離婚是因為父親的背叛,在外面跟一個女人好上了。我沒有為此據(jù)理力爭,覺得沒有意思,跟他們一起生活太沒意思了。我不再聽從他們的話,他們往西我偏要往東,我讓自己成為令他們頭疼而無法治愈的人。我時常從他們的眼里看出他們對能否把我教育成人毫無把握,不由暗自得意,卻裝著無辜,繼而處處與他們作對,把他們氣得發(fā)抖。他們無論用什么辦法都降服不了我。我唯獨見不得母親的眼淚,只要看到母親悄悄淌淚,我立馬舉手投降。正是這個原因,在選擇跟誰一起生活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母親。這讓母親既激動又難過。母親回西安并非一無所獲,至少帶回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這是母親回到西安的最后顏面。那時外公已不在人世,家里剩下年過三十還沒人愿嫁的舅舅。母親帶著我擠進舅舅六十來平方米的房子,那是死去的外公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是工廠區(qū)里的老房,外墻裸露著紅磚,墻上還鉆出幾根枯黃的雜草。
怎么著,南方養(yǎng)不活人?
每當拌嘴時,舅舅總這么擠兌母親,既嘲諷母親跟父親離婚,又把外公的死怪到母親頭上。母親的行為的確是加速了外公的死亡,而且在外公離世時母親不在外公身邊。這成了舅舅攻擊母親的武器,也成了母親無法治愈的心病。而當舅舅不依不饒時,母親也會反唇相譏,說這是爸爸留下的房子,也有我們的份。舅舅板著臉冷笑,說笑話。我最看不起舅舅的這個表情,一個大男人欺負孤兒寡母算什么本事,他的臉皮和西安的城墻有一比,厚得炸彈都炸不破。媽,我們搬出去住吧,死不了人。我在他們爭吵時冷不防地說。他們都怔住了,相互瞪著眼,接著一同扭過頭盯著我,眼里流露出同一種驚訝,似乎壓根就不認識我。我避開他們的目光,別過臉望向窗外,不讓他們從眼里探究我的心思。不遠處有一對夫婦牽著他們孩子的手走進小區(qū),留下和諧的背影反襯著我們家的雞零狗碎,心里不由塞滿酸楚,強忍著沒讓這情緒表露出來。我不想住在舅舅家里,還有另一個原因,不想妨礙舅舅和女人的交往。我不確定在跟舅舅交往的女人當中,有沒有哪個真的想嫁給他。舅舅沒有多余的錢,跟女人交往從不到賓館開房,直接帶回家來。有一天,我喉嚨疼得難受便請假回家,推門進屋時看到舅舅和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女人光著身子在地上打滾。我說怎么在地上打滾?會著涼的。他們嚇了一跳,雙雙扭頭瞪來。滾!舅舅憤怒地叫喊。我說你們像在演電影。說著就推開門跑出去,跑到街邊心頭還怦怦亂跳。與其說那個場景讓我受驚,還不如說讓我受侮,以至于怎么也從心頭揮不掉,變成夜里的噩夢連連。
母親帶我到外面租房住,日子并不好過,母親不會亂花一分錢,我真正體會到什么是省吃儉用。我偶爾說起父親,說至少讓他給寄些錢,母親從不接茬這個話題。在西安住的那幾年,父親也從沒來看過我們,連電話都沒打,這讓我感到不滿。斷都斷了,假裝慈悲會很累的。母親說。我聽得出她話里的怨氣。我見過不少像她那樣的離婚女人,大抵都喜歡抱怨,不是抱怨生活,就是抱怨跟她離婚的男人。母親考慮再嫁,找一個男人來填補空白,無論是生活的還是情感的,更重要的是分擔肩上的重荷。她先后跟三個男人交往過,最后都沒有交往到一起,并不是他們情不投意不合,而是我硬生生地夾在中間。母親先后把那三個男人帶回來,想讓我們接觸,相互培養(yǎng)感情。我對他們不感興趣,在他們面前守口如瓶,更別說深入交流了。想你嫁不嫁,嫁什么人輪得到我管嗎?當年外公都管不了你。我竟為不曾謀面的外公抱不平。其實其中一個男人挺不錯,看上去誠實可靠,做事干練,我依然不想母親嫁給別的男人。
總得買套房子吧,這樣方安心,對吧?母親說。母親看出我的心思,便提出超過男人能力的問題,男人自然知難而退。男人惶恐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后沮喪而去,再也沒有出現(xiàn)。母親似乎死了心,從此不再提及嫁人的事。我上學遇到了問題,父親和母親離婚后,戶口還留在嶺南?,F(xiàn)在我們來到西安,和來到西安謀生的外地人沒兩樣。母親對這種轉變接受不了,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地方居然和她沒有任何關系,連她孩子上學都是問題。她氣也沒用,我要是繼續(xù)讀書的話,要么回嶺南就讀,要么把戶口從嶺南遷來西安。母親去和舅舅商量。只要不住我這,別的都好商量。舅舅板著臉說。他怕我們找借口擠回那間狹小而凌亂不堪的屋里。媽,我不讀書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我說。這是我們回到西安我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母親說話。母親受到驚嚇似的,直勾勾地盯著我,臉上慢慢地現(xiàn)出欣慰。孩子,聽媽的話,書無論如何都要讀的。母親顫著聲音說,眼角含著淚光。我不是不想讀,而是不想母親在自己弟弟面前低三下四。我沒說出這句話,其實是不想就此和母親和解,那種誤解所帶來的疼痛,似乎是對父親和母親最好的報復。我不清楚報復他們什么,只覺得非這樣做不可。我去把戶口遷來。母親以輕松的口吻說。我看得出她在強顏歡笑,這讓人感到難過,但我沒有表態(tài)什么。母親獨自去了一趟嶺南,幾天后空手而歸。這段時間那邊不辦理。母親說。我懷疑出了什么事情,卻沒有問,是不愿問。我對讀書已無興趣,遷不遷來都一樣。母親看出我的想法,心里焦急,卻裝著鎮(zhèn)定。我喜歡這樣暗暗折磨母親。
你父親坐牢了。
母親終于忍不住道出實情,她在這場母子的暗戰(zhàn)中敗下陣來。我勝利了,卻感受不到半點勝利的喜悅,相反是一種蝕骨的挫敗感,原來我只是以此來對抗在南方的父親啊,沒想到父親已經(jīng)把自己送進了監(jiān)獄。父親因制造假鈔被判十八年有期徒刑。我才明白這些年父親為何沒有出現(xiàn),母親早就知曉父親的事,沒有告訴我,并不是在維護父親的形象,而是維護我心間對于父親形象的想像。我打敗了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贏家,如同努力攀爬山峰,爬到山頂才發(fā)現(xiàn),山那邊空無一物。我對自己感到失望,對什么都了無興趣,課也不愿去上,上課還有什么意思?我整天在街上瞎混,學會抽煙喝酒打架,半夜鼻青臉腫地回家。你又喝酒打架了?母親小心地詢問。我感受得到她把胸口的怒火強行地壓下去。她說,孩子,你不能這樣下去,會毀掉你自己的。我從不理會母親,繼而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能夠再度引發(fā)母子之戰(zhàn),并為此暗自得意。不久后的夜晚,我又跟幾個混混和人家打架,對方并不是鬧著玩,拔出大砍刀就追來。我們四處逃竄,有個跑得慢的被砍了幾刀倒地不起。救護車在半天后才開來。他被送往醫(yī)院,人是救過來了,醫(yī)生說有條腿廢掉了。我腦子很亂,想著這樣混著干嘛,并不怕死怕廢,只是覺得沒意思。我在外頭閑逛不回家,晚上泡在網(wǎng)吧里過夜。半個月后我才回家,身上實在沒錢了。
回來了?
舅舅站在家門口,鐵青著臉盯住我,冷冷地說。他很少來到我和母親住的地方,總共來過三次,每次都是來跟母親借錢的。母親也沒多少錢,每次都摸出幾百塊,罵罵咧咧地打發(fā)他。他無非又來糾纏母親借錢,他這樣子真讓人瞧不起。我走到他身邊,沒叫他舅舅,掏出鑰匙開門。
叭——
舅舅突然甩了我一巴掌。你有病嗎?我怒吼著。他猛地拉開門把我推進去。我踉踉蹌蹌險些摔倒。跪下!舅舅往我小腿上踢一腳,我來不及反應,雙腿跪到地上。我胸口里填滿怒火,想爬起來跟他干一場。你看看這是什么?舅舅指著桌面說。桌面上擱著一只黑色的方盒子。那是你母親。舅舅跟著跪下來說。我扭頭看著他,不知他在說什么。姐,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云飛的。舅舅說,他在說給母親聽,也在說給我聽。我才意識到母親死了,離開我了,再也不是我暗戰(zhàn)的對手了。整個地面在慢慢塌陷,巨大的山峰往頭頂?shù)瓜聛?,我快不能呼吸了。孩子,想哭就哭出來吧。舅舅說。我原本想哭,被他的話一激,反倒忍住淚水,不愿聽他的話,不想他讓我哭我就哭,讓我笑我就笑。母親都沒了,拋下我了,還哭著干什么用?這是你母親留下的。舅舅遞給我一個封信。我沒接。舅舅把我扶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出門外。我從窗口看到他坐在樓底的白樺樹下。那棵白樺樹是移植來的吧,見證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吧。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卷曲著,遠處的汽笛聲有氣無力地傳來。
母親是在七天前死去的,她在街上四處找我,走進一個個網(wǎng)吧,結果都沒找到我。其實我在街上看到過她在找我,特地躲到角落里避開她,在遠處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涌起痛并快樂著的報復快感。幾天后,母親又在街上找我,突發(fā)心臟病,倒地不起。路人看到了不敢上前扶她,好半天才有人幫忙報警。救護車趕來已晚了,母親再也活不過來。母親在信里說,她的心臟病在離婚之前就有了,近段時間越來越嚴重,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擔心死后留下我孤孤單單地面對人世。母親在信里留下一張卡,里面有兩萬塊錢。抱歉,孩子,把你帶到世上,沒能給你應有的生活。母親在信里寫著。
啊——
我跑進房間用被子蒙住頭嚎啕大哭,沒人知道我在哭,也不想讓人知道。舅舅在半天之后才敲門進來。我已經(jīng)恢復平靜,把一些衣物塞進包里,抱起母親的骨灰盒跟著舅舅回到那個凌亂不堪的家。那幾天我在家里躺著,舅舅去處理母親租的房子,把母親留下的東西全都丟掉。母親與這個世界再無關聯(lián)。
四天后我才退燒,這幾天似乎長了十歲,許多東西在一夜之間看懂了、看透了。這是母親用命打通我對人生的認知之門,代價太大了。我沒哭,也沒流淚,卻在心里哭,在心里流淚。第七天上午,舅舅又出門找工作,我退燒后他每天都出門找工作。母親死后他也變了一個人,開始認真對待生活,愿意承擔起家長的責任。姑且不說他能否做到,有這份心足以讓我感激。他興奮地告訴我說去汽修廠應聘,以前他修過車,對獲取這份工作有信心。我沒等他回到家,把骨灰盒裝進行李包,掏出一萬塊錢放到缺了口的碗里,掃視著屋里陳舊不堪的物件。我深深吸口氣,背著行李包走出門,沒告訴舅舅我去哪兒,也不知該去哪兒,只是覺得非得離開此地。我來到火車站依然沒有主意,看著候車室里往來的人群,不知他們是在出發(fā)還是回歸。
最終,我坐上了開往嶺南的列車,那里有我坐著牢的父親。他畢竟是父親,我到監(jiān)獄里去探望。父親見到我,臉上依舊沉郁著,沒有父子重逢的激動和熱情。我心里僅存的那點渴望瞬間消失,說不是我要來看你,是你前妻要來。父親半信半疑地盯著我的臉。我哼哼冷笑著,從背包里掏出骨灰盒,有些得意地拍了拍。父親的目光在骨灰盒和我的臉上來回逡巡,臉上的神色慢慢變得驚慌和凝重。這是我所想看到的。父親內(nèi)心里想必崩潰了,無論作為丈夫還是父親都不夠格。這將比監(jiān)獄本身更讓他受到煎熬吧,他理應受到懲罰!是他在生活里種下惡果,使我們每個人都跟著身陷困境。我心里絞痛,臉上掛著嘲笑,告訴他我對一切都無所謂。父親的眼里躲閃著掩飾不住的惶恐。
你想把你媽放哪兒?
父親說。他帶著乞求的口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哼哼冷笑兩聲,說這與你沒有什么關系了,她只是你前妻。我把骨灰盒裝進背包,在探視時間結束前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猜得到父親在背后是如何的失魂落魄。父親徹底被我打敗了。我走到監(jiān)獄鐵門外,仰望著天空,讓陽光刺痛眼睛,把涌到眼眶的淚水逼回去。
我沒能找到安放母親骨灰的墳地,打算把母親的骨灰撒到河里,讓她跟著河水川流不息。我來到河邊時又猶豫了,不想母親就此永遠消失。我欠母親太多,不能就此丟棄她,又背著她來到黎城。我四處找活干,但沒有我能干的,看著街上行色匆忙的人,真正體會到活著的不易。后來我厚著臉皮走進一家餐館,說老板,我不要工錢,管我吃住就成。老板是個中年女人,瞅了我半晌,才勉強地點點頭。為了能留下來,我每天都拼命地干活,洗碗洗菜拖地端盤等什么活都愿意做。工友們也喜歡我,我有什么不懂的都熱情教我。結果到月底時,老板辭退了一個小工,他的活全由我來干。工友們對我冷淡起來,甚至開始敵視我,時不時給我找麻煩。我知道待不下了,不是老板不喜歡我,而是我的存在對他們是威脅。我又到別處去找活干,這回學聰明了,要工資,由老板看著支付。后來我又輾轉好幾個地方,當過推銷員、送過外賣,最后到一個工廠里當學徒。本以為可以學一技之長,不料帶我的師傅貪便宜坐了牢,我再度離開。不久后我來到建筑工地找活干,搬水泥和鋼筋不需要技術,不怕辛苦才是硬道理。工地也是個江湖,多半成幫成派,我嘴笨,不會討好人,好在他們沒有排擠我。工地里大多是男人,灰頭土臉的,不修邊幅,除了兩個做飯的廚娘。閑下來就比賽似的說黃段子,以此取樂,兩個廚娘在場也照說不誤。我為他們臊得慌。他們?nèi)⌒ξ艺f,你肯定是個童子雞。月底時,他們照例到胡同里的發(fā)廊洗頭,還連拉帶扯地把我?guī)稀5搅税l(fā)廊,工友們一個個地走進小包間。我也被一個按摩小妹拉進小包間,我才知道發(fā)廊是干什么的,連忙丟下錢跑出門。這事成了工友們的笑話,說像我這種付錢不上車的人真是絕了。我跟著傻笑,大伙更樂了。
遇到歐利娟是在一個下雨天。我在街邊的屋檐下躲雨,看到她把花搬到店里,手忙腳亂,還摔在地上。我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看不見,走過去幫她把花搬到店里。她一連對我說了幾聲謝謝,聲音輕柔悅耳。那之后,我有事沒事上街去看她,又不敢走到她面前,只在不遠處的街角看著。她是個安靜的女人,戴一副大墨鏡,坐在門外的竹椅上,嘴角含一絲微笑,滿臉的祥和知足。我不禁想起母親,她們都是讓人心疼的女人。我想幫她又沒有能力,能做的只是每個禮拜去店里買花,挑那些快要開敗的百合,在街邊轉一圈又回店里送給她。
謝謝你,你為什么要幫我?
她說。我怕傷了她的自尊,跟她說起死去的母親。我說我這么做,是為我自己心里好受些。我沒有騙她,的確那么想,把她當成母親心里的愧疚感會少些,我似乎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活著的方向。她看穿我心思似的點點頭,臉上現(xiàn)出一絲憐憫,從此樂意接受我的幫助。我有空就來到店里幫她賣花,有幾回見過她瘦削而蒼老的母親。工友們知道后嘲笑我說,難怪你不去發(fā)廊,原來有相好的。我沒有解釋,有些東西越抹越黑。工友們見我認真便不再取笑。不久后的夜晚,一個工友向我借錢,他喜歡賭錢,那天輸紅了眼,還想借錢再賭,工地里沒人借給他,便找上我,我也不敢借給他。你他媽的不夠朋友。他指著我的鼻子罵,你不就是留著錢給瞎眼的嗎?說好聽的你跟她處朋友,說不好聽的,你不過找一只看不見的便宜雞。我沒還嘴。在工地里,我沒什么朋友,大家各顧各的,沒人為我出頭。他不依不饒,喝了半瓶酒,抓起一根鋼筋,說老子今晚也去嘗嘗眼瞎的是什么滋味。他說著搖搖晃晃地走出工地。我擔心歐利娟吃虧,跟著他走出工地。他看到我跟在身后,回過頭就跟我動手。我也動了手。他幾個老鄉(xiāng)沖過來踢打我。我癱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你服不服?他用鋼筋指著我說,從老子跨下爬過去就饒了你。我心間躥起一陣怒火,蹦起來撲向他。他來不及躲避,兩人一起順著斜坡滾到了坡底。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我也想爬起來,左腿動不了,一根鋼筋扎穿了我的左腿,血不住地往外冒,大伙都慌了。
還愣著干什么,快送醫(yī)院!
他們邊說邊手忙腳亂地把我抬到斜坡上,攔住一輛三輪車送我到醫(yī)院門口,沒等護士把我推進大門都跑掉了。
趙陽光
我和趙云飛成了朋友,我喜歡他身上那股執(zhí)著和純粹。我們之間談得最多的事要數(shù)盲女,我們都擔心她的生活,為她的遭遇感到難過。我真想娶她,趙云飛說,我能照顧她。我盯著他的臉,想從他臉上看出破綻。趙醫(yī)生,你不必用這樣的目光看我。他咽了咽口水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我也沒敢這么想,這些天才這么想的,要是她生病了怎么辦?我想照顧她的生活,主要是我喜歡跟她在一起,那感覺從未有過,那應該就是愛情。我不禁在心底感嘆著,他才二十歲呀,長得干干凈凈的,還比歐利娟小,娶她為妻意味著照顧她一輩子。他滿臉渴望地說,有個香港電影演員,叫達叔,他演過一部電影,叫什么來著給忘了,電影里有個盲女是賣花的,達叔裝成一個闊佬,天天跟她買花,幫助她掙夠錢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最后重見光明。我說那是電影不是生活。他苦笑著說,知道的,她是那么好一個女人,應該看到這個世界。
趙云飛堅持要出院,他的傷還沒好利索,行走還需要借助拐杖。我沒說什么,知道阻攔沒有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不攔著你,你這牛脾性也攔不住,不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他默默地點著頭,眼角泛起刻意掩飾依然閃現(xiàn)的暗光。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趙云飛沒有再回工地,而是到歐利娟的店里幫忙。我去花店看他們,見歐利娟給趙云飛擦汗。趙云飛看到我,沒有避開歐利娟的手,臉上露出一絲難為情。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愛情的樣子。我處過四個女朋友,都因一些小矛盾而甩手離去,以至于我對男女間的感情產(chǎn)生懷疑?,F(xiàn)在我喜歡上醫(yī)院里的護士小巫,她對我也有情意,我對此不冷不熱,不敢跟她表白,生怕表白之后愛情跟著白了。我越來越能體味趙云飛的心情,想要是歐利娟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該多好。移植。這念頭時不時從腦子里浮現(xiàn),揮之不去。我每每來到病房例行查房,目光總不由自主地盯著病人的眼睛,尤其是那些病入膏肓行將死去的人。我渴望那些眼睛活下來。這想法使我看到自己內(nèi)心的陰暗,不禁搖著頭嘲笑自己。
王宗禹到醫(yī)院來找我。他是父親的同事,在機械廠共事多年,他有兩個孩子忙于工作沒有陪他來。癌,晚期了,幫我辦理入院吧,他沉著臉說。我點點頭,之前父親也給我打過電話,讓我?guī)兔Π才糯参弧at(yī)院里的患者人滿為患,病床很少出現(xiàn)空余的,多數(shù)時候病人都會托關系打招呼,不然只能在走道上架個床鋪。我沒想到他患著不治之癥。他比父親還年輕兩歲,今年滿打滿算也就五十五。患上這種病意味著什么,他比誰都清楚。我想找?guī)拙浒参康脑?,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小侄啊,沒事的,起初我也不愿相信,憑什么是我,我還到過幾家醫(yī)院檢查,都是這個結果,這些天身體有了反應才決定來住院。他苦笑著說,別的我都不可惜,就是覺得還有許多事要做,還沒做好讓我心堵。我說王叔,不要想太多,重要的是要保持樂觀,好的情緒對治療很重要。我?guī)踝谟碜鰴z查,沒有誤診。我還有多少時間?他問。我站在他面前左右為難。小侄啊,我的身體我知道,他滿臉輕松地說,我知道兩個仔不讓你告訴我,我也知道他們怕我受不了,不用的,不用瞞叔,我和你父親這代人什么事沒遇見過。
三個月。
我說。他微微怔一下,把臉別向窗外,院里的幾棵榕樹郁郁蔥蔥,幾只鳥獸在葉叢中來回跳躍,不顧及病房里的人的感受。他把目光拉回來,臉上現(xiàn)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我見過許多病人,在得知命不久矣時,整個人瞬間崩潰。王宗禹很安靜,似乎住上一段日子就回家。他這樣的人并不多見。我沒辦法幫助他,只能抽空陪他聊天。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在汽車廠上班,一個在鋼鐵廠上班,上班時間不好請假。我對他們說這有我呢,沒什么大事,飯給訂好了就行。他們說了一堆感激的話,我擺擺手說只是舉手之勞。父親來看過王宗禹,談起他們共同度過的歲月,在病痛面前都不算什么,最后不由感慨著。每天下班前,我都會到王宗禹病房里看他,拉過小椅子坐在病床旁閑聊,談起趙云飛和歐利娟的故事。他聽了也唏噓不已。
何不勸他捐獻眼角膜呢!
這念頭躥出來,生生地把我嚇住,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一開始就在暗示著他。這是一種犯罪。那幾天每到下班時間我就離開,不敢再在醫(yī)院里多待,擔心控制不住腳步,又走進王宗禹的病房。我也不再到歐利娟的花店,看到她那張?zhí)耢o的臉,心里總是虛著。
小侄啊,這么些天沒來,是出差的吧?這些天你沒來,我閑得慌,想起你說的那個盲女,請人拍了她的相片,人長得真不錯,氣質(zhì)也好,我還以為你在給我講故事呢。
王宗禹說。他沒見到我就托護士把我叫到病房。我以為他有什么事,原來只是求證我講的故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
我愿意把眼角膜給她。
我怔在原地,盯著他的眼睛,看出那是真心話。我離開醫(yī)院趕往歐利娟的花店。我在花店外轉了幾圈,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才走進去。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激動,就算歐利娟能重新看見世界,跟我也沒有什么關系。
趙云飛常來嗎?
我說。花店里沒有顧客,趙云飛也不在,我坐到她身旁,沒話找話地說。她微微仰著臉,說云飛去工作去了,有空就會來幫忙。我說你想看到趙云飛的樣子嗎?她向我轉過臉來,輕輕地搖著頭,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我說醫(yī)院找到愿意給你捐獻眼角膜的人了。她依舊沒說話,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地摩搓著。我說剛得到這個消息,就跑來告訴你。她臉色微微發(fā)紅,嘴角抽了抽,說我付不起這筆錢。我說錢不是問題。她怔了怔說我還沒準備好再看這個世界,這么多年了,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活。停了停說,重新看這個世界,說心里話我有些害怕。我對她點點頭,點完頭才想起她看不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對我笑了笑,把臉轉向窗外,臉上泛上似是而非的神情。
你看看這份聲明。
王宗禹說。他從枕頭底拿出一份聲明遞給我。聲明寫著在他死后將他的眼角膜捐獻給歐利娟,聲明上還有落款和手指印。我捧著那份聲明覺得有千斤重,說和家人說了沒有,家人會同意嗎?他說老伴早些年就不在了,兩個孩子各自過著,我會找時間和他們說的。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不知是想到即將來臨的死亡,還是想著自己的眼睛在死亡之后繼續(xù)活著,抑或想到別的什么。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壓了壓。
王宗禹的病情越來越重,白天情況還好,每到半夜疼得翻不起身。他不想影響孩子的工作,多半都是咬牙挺著。我去檢查時發(fā)現(xiàn)他嘴里咬著紗布,雙手用力地抓著床沿,整張床都跟著發(fā)顫。我給他打鎮(zhèn)定劑,緩解他的疼痛,建議讓孩子來陪護。他搖搖頭說過些日子再叫吧,我現(xiàn)在還行,不想給他們增添麻煩。他的兩個孩子輪流到醫(yī)院來看他。他說我身體還可以,放心吧,再說不是有趙醫(yī)生嘛,有要緊事會給你們打電話的。他們見他有精神,才放心地離開。病情越來越惡化后,他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把他的兩個孩子叫到醫(yī)院,還叫來一位律師,要立遺囑。
別的我都寫好了,我沒偏袒誰,死后按此遺囑辦就行。吸了吸氣接著說,有件事我希望你們也能遵從我的意愿,又吸了口氣說,我要捐獻眼角膜。
怎么,你瘋了?
他們怒吼著,轉臉盯著我,我不由感到心虛。他們把我推到病房外,一個說,這是不是你的主意?告訴你,如果不看在你照顧他的份上,今天非讓你躺在病床上不可。你要再打眼角膜的主意,信不信我們會讓整個醫(yī)院都上不了班?我不敢開口。另一個說,從現(xiàn)在起你別靠近這個病室,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我沮喪地走出醫(yī)院,在街上轉了幾圈才把車開到歐利娟的花店。她聽出是我來了,也聽出我的情緒低落。她說趙醫(yī)生,工作不順利嗎?我說手術出了差池,被我們主任批了。她沉默著,不再說話,臉上掛著淡然的笑容。我沒跟她說眼角膜手術做不成了,不忍心把她剛剛燃起的希望給澆滅。
王宗禹死在鋼鐵廠的醫(yī)院里,他的兩個孩子強行將他轉院。他們寧可讓他們垂死的父親多受折騰,也比讓他們的父親住在我們醫(yī)院安心。我沒有勸阻他們。王宗禹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連說話都已不利索。他不想這么折騰,他的兩個孩子跟他說轉到鋼鐵廠醫(yī)院更方便照料。這話不假,那里離他們上班的地方近。王宗禹無助地望著我,用目光向我求救。我無奈地搖搖頭,他的眼神瞬間暗淡。他轉院沒到兩個星期就死了,出殯那天我也去了。他的兩個孩子見到我,眼里已沒有了怨懟,只剩下感激,他們沒想到我會來送他們的父親。我能理解也愿意理解他們,換作是我遇到這種事,會讓自己的父親空著兩只眼眶赴黃泉?我曾數(shù)次這樣追問自己,每每把自己逼問得冒出一身冷汗。
我好些天沒到歐利娟的花店,是不敢,面對她感覺是一種罪過。兩個禮拜后,我還是走進花店,看著不知情的歐利娟,內(nèi)心交織著愧疚和疼痛。
眼角膜,人家又反悔了。
我說。我把聲音壓得很低,生怕她聽見,又生怕她沒聽見。她抬起臉面向我,臉上現(xiàn)出笑容,燦爛而明亮。
趙云飛
不知何時起,我對命運產(chǎn)生懷疑,有意無意地留意著街邊算命的人,他們多半沒什么本事,有本事的人不會如此討生活。即便如此,我也曾找過他們算命,算命的說我有心事,以往過得不好,將來會有好運。這些話擱哪個人身上都不差,運氣好的人誰會相信這些呢?所謂的算命無非是謀求一種心理安慰罷了。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我也喜歡聽這些話,至少能暗示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努力活著,希望與期待或許在某一天會不期而遇。
我的腿傷愈了,沒有回原來的工地,以免大家見面尷尬。我到別的工地里找活干,不時覺得肺部隱隱作痛,從來不放在心上,有一回痛得快爬不起床,更別說是扛水泥袋,且一連幾天都不見好,便到醫(yī)院做檢查。我原來想去找趙醫(yī)生,走到半路覺得不妥,不能丁點小事都麻煩人家。
叫家里人來一趟。
我到工人醫(yī)院做檢查,結果出來后,醫(yī)生給我打電話說。我說我家里就我一人。醫(yī)生說那你到醫(yī)院來一趟。我在醫(yī)生的語氣里感到某種不祥預感。我請假來到醫(yī)院。醫(yī)生摘下臉上的口罩,猶豫地盯我半晌,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你患了肺癌,好在還沒擴散。我不由慌了,感覺地面突然下陷,找不到任何立腳之地,委屈的淚水往外涌。我不想在醫(yī)生面前哭,淚水卻拼命地往外冒,怎么也堵不住。方便的話,住院治療吧,醫(yī)生說。我聽出他的言外之音,我沒有家人陪護,住院治療會很困難。
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工地,看什么都是旋轉的,稀里糊涂地爬上腳手架,坐在那里看著遠處,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賭氣盯住太陽,硬沒把眼睛挪開,眼前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暗黑。我搖晃著站起來,腳下踩空差點摔下去,幸好被旁邊的工友抓住。小趙,你怎么了?你看你魂都沒了,差點連命都沒了。工友吸著冷氣說。他半推半就地把我推到樓房里,抬眼緊緊地盯著我看,想從我臉上看出什么。我苦笑著沒說話。小趙,失戀是吧?那沒什么,男孩不失幾回戀,還真成不了男人。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又對他苦笑著。走,哥帶你去喝酒,喝醉了醒來就好了。他沒等我反應過來已把我拉下樓。
那晚工友拉我到街邊小攤,點了一份豬蹄,一份豬頭肉、要兩瓶三花酒。我沒等老板端上菜,擰開瓶蓋往嘴里猛灌。小趙、小趙,哪有你這樣喝酒的?工友說。我沒聽他的,繼續(xù)往嘴里灌,酒量不行,沒喝幾口已頭昏目眩,往事浮現(xiàn)眼前,母親、父親以及那些熟悉和陌生的臉面一一閃現(xiàn),當歐利娟的臉出現(xiàn)時,不由悲從中來。我再也忍不住,抱住腦袋哇哇大哭。工友沒說什么,任由我放聲大哭??蘼曇齺碇車哪抗???词裁纯??工友呵斥著,把那些好奇的目光擋回去。我沒說出自己患病,內(nèi)心更加委屈,能做的是不斷地灌酒,最后喝得人事不省,是工友把我架回了工地。
醒來已是次日清晨,我躺在床上起不來,也不想起,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都沒了重量。我沒上工也沒請假,離開工地來到河邊呆坐著,河面在明亮的陽光下閃著光芒,幾只小船在搖晃。我腦海里亂糟糟的,想為什么會是自己?想著不久就從這個世間消失,從此什么都與自己無關,摸不著,也看不見,莫名的恐懼撲面而來。我想到歐利娟,她陷入在失明里,每天都面對著無邊無際的暗黑中的恐懼吧?我拖著腳來到她的花店,沒有走進去,是不敢,忽然發(fā)現(xiàn)在我和她之間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墻。我立在街口望著她。她一如往常坐在椅子里,安靜地等待著寥寥無幾的顧客。這店沒掙多少錢,我想要是我死了,她會變得更加艱難。
把眼睛給她!
我被這念頭嚇一跳,蹲到街邊,從口袋里摸出煙,叼在嘴里狠狠地抽著,沒能抽出什么來。我沮喪地離去,離她越遠,那個念頭越強烈。我重新回到河邊,連衣服也沒脫就扎進河里。我在水底看到母親,她靜靜地看著我,我讀懂她的目光,我應向她贖罪,我有罪。有兩個男人看到了,也從岸上跳下來,把我從水里拉上岸。岸上集聚了一些看熱鬧的人,對著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不是自殺。
我說。他們見我沒事,放心地笑了笑,抓起衣服走開了,圍觀的人也沒了興趣,沒一會全走光了,剩下我蹲在河岸上。人們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竟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我使勁地甩著腦袋,也沒能甩掉父親的影像,便直勾勾地盯著他這個業(yè)已陌生的男人,心里已感覺不到疼痛,或許我該去看看他,權當與他作道別,好歹也父子一場。父子?我猛地一驚,原來在潛意識里依然承認他是我的父親。
我?guī)е鴥蓷l真龍煙去探監(jiān)。父親見到我既意外又高興,與前回的表現(xiàn)迥然不同,擱在煙盒上的手都微微發(fā)顫,或許是母親的死給予打擊吧,抑或別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父親喜歡什么,父親也不在意我送什么,送禮物本身于父親來說才是重要的。這些想法和念頭使我覺得與父親之間有了些什么需要說的,結果只是擠出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我明白在我和父親之間,橫跨著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另一個是他出軌的女人。這兩個女人讓我和父親走向不同的路,過去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還有以后嗎?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父親出軌的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漂亮,是做服裝生意的小老板。那年我十歲。母親沒把這事告訴我,認為我還小不懂,也不想因此影響我。母親沒跟父親大吵大鬧,努力做著認為妻子該做的事,想以此讓父親回心轉意。父親非但沒有收心,反而愈加放肆,每每出門拋下一句話說出差,沒說去哪出差要去多久,然后十天半月不見人影。父親并不出差,而是跟女老板住在一起。有一回母親在街上與他們相遇,從此父親連理由都不找了,直接搬去跟女老板同居,還告訴母親等她想通了就去離婚。母親堅持了幾年,最后堅持不住才同意離婚。那年我十三歲。這個數(shù)字多么不吉利。西方人不喜歡這個數(shù)字。我的命運從那個數(shù)字開始改變。那天我在監(jiān)獄外遇到那個女老板,她也是來探視牢里的父親。她比多年前更加自信,渾身上下透著成熟女人的美。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否還做生意,與父親的關系如何,也不知道她是否已嫁與他人,成為人妻人母,似乎都不重要。她能來看望父親已說明一些問題。說實在的,她身材高挑,苗條勻稱,尤其笑容清純,如同清晨里沒受過污染的陽光。我似乎明白父親為何迷戀上她,父親為了和她在一起,寧可拋家棄子受人唾棄,我似乎也能夠理解了。我想不通的是沒什么出息的父親怎么會勾搭上這樣的女人,到底用了怎樣的花言巧語和手段啊!我沒跟那個女人打招呼,她也沒有認出我。她的出現(xiàn)讓我有了些許激動和心安。
爸,你自己保重,我以后不能再來看你了。
我在心里說。父親和母親離婚后,我再也沒開口叫過他爸爸。我最終沒有告訴父親我患了絕癥。父親已淪落至此,沒必要再折磨他,盡管他從來沒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但畢竟在牢獄里贖罪,愿他好好地善待自己。等他出來,我已不在世間,我能做的只是悔過,為曾經(jīng)犯下的錯。母親說人不能帶著過錯走,不然下輩子找不到回來的路。這是母親在多年前說的話,似乎為了今天的我備下的。
我要走了,我父親出事了。
我探監(jiān)回來,到歐利娟的花店與她道別。她抬起頭面對我,臉上露出笑容,依然是那樣安然,說云飛,你放心吧,回去好好照顧你父親。她語氣依舊如故,看不到內(nèi)心波瀾,以為會給她造成困惑的想法顯然多余。我的心慢慢放了下來,離開時又忽地懸起來。我沒有回頭,輕輕嘆了口氣,繼續(xù)往前走。我猜得到她立在店門口,手里捧一束鮮艷的百合,從西邊斜過來的陽光映亮她的臉龐。我到醫(yī)院找趙醫(yī)生,他是個好人,離開了得當面向他道謝和道別。他拍拍我的肩膀,說記得回來看看。我在他眼里看到他內(nèi)底的話:不要忘了歐利娟,你應該娶她。我沒說話,微笑著離開。
趙陽光
趙云飛走后,我很少到歐利娟店里,每每看到她心里總覺得發(fā)虛。阿光啊,你不能老這么想,這不是你的錯。母親說。我時常告訴父母親醫(yī)院里的事,一來讓他們放心,二來增加彼此間的交流,偶爾他們還給我一些建議。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很滿意,也放心,知道我長大了,凡事有自己的看法。
倒是老領導李樂強,你該上點心。
母親提醒說。李樂強是位老領導,現(xiàn)年九十七歲。這些年,我在醫(yī)院里遇到過不少老兵:有抗日戰(zhàn)爭的、解放戰(zhàn)爭的、抗美援朝的,還有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他們軀體上多多少少都留有疤痕,更有甚者至今體內(nèi)還殘留著彈片。這些彈片時刻折磨著他們。那是一群令人敬佩和尊重的人。李樂強就是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人,現(xiàn)在他老了,病了。他被一群人前呼后擁地送進醫(yī)院,連我們院長都滿臉緊張地跟在旁邊。我一眼看穿圍在他身旁的人的虛假,他們追隨著李樂強身上的光環(huán)和身份,這是人情世故吧,我心底猛地躥起一股厭惡,怎么也摁不下去。院長安排我負責李樂強的病情檢查,每天早中晚三次,普通病人沒這個待遇。我心里反感想推辭。院長說,小趙啊,我欣賞你,相信你能做好這件事,安排你專門負責老領導的病情。停了停說,你要多用心,老領導是戰(zhàn)斗英雄,立過無數(shù)戰(zhàn)功,歷任公安廳廳長、省部級領導,他住進來是我們院的福氣??!我苦笑。
我每天都會去給李樂強做檢查,早中晚三次,將每次檢查結果都做好記錄,查看病情好轉還是惡化。他住在高級病房里,請兩個有豐富經(jīng)驗的護工。李樂強滿臉老年斑,膚色是被抽掉血后的慘白,死亡離他已不遠。每回給他檢查時,他滿臉慈祥地微笑著,不禁讓人覺得在他身上生命并不比死亡弱小。他沒提出什么要求,是個值得尊敬的老人。老人的家屬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總是滿臉焦慮,逮住醫(yī)生不停地詢問老人的病情:情況怎么樣,按時喂藥了嗎,病情比昨天好轉了吧?家屬的擔憂我能理解,過于擔憂卻讓人不由得生疑,他們到底是擔心老人的性命,還是擔心老人性命之外的東西?起初,我耐心地告訴他們老人病情穩(wěn)定,后來他們問多了不由感到厭煩,多半三言兩語打發(fā)他們。
幾天后的下午,小巫給李樂強打針,當時一堆家屬擠在病房里,七嘴八舌的,小巫有些緊張手就微微發(fā)抖,針給打偏了,針頭處溢出一滴血。原本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人的孫女卻發(fā)火了,說你這護士不長眼睛嗎,你是怎么打針的?你是不是來實習的,拿我爺爺當實驗品?我要給你們院長打電話投訴你。我恰好到病房檢查,把小巫攔在身后,指著老人的孫女,說請你出去,請你們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他們非但沒走出病房,還打電話把院長叫到病房里,指著我和護士,說院長,讓他們道歉,不然此事沒完。小巫被嚇住,臉色都青了,瑟瑟縮縮地說,對不起。我冷笑兩聲,說院長,你找別人來侍候吧,老子侍候不起。說完拉著小巫走出病房,背后傳來院長哎哎的叫喊以及老人孫女不滿的聲音。家屬對我不滿,當場勒令院長更換醫(yī)生。
小趙啊,要不讓內(nèi)科一室的小張來代你幾天?
院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委婉地說了半天才吐出這句話。我笑了笑說,院長,你不用為難,就按家屬的意見辦。院長說你沒意見?他說著臉上現(xiàn)出半信半疑。我笑著說以大局為重嘛,心里說老子求之不得呢。我走出辦公室時,院長坐在黑色皮椅子上依舊滿臉疑惑。
第二天,院長又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小趙啊,真是奇了怪了,老領導鬧了脾氣,點名非要你當他的特別專護。停了停又說,你到底用什么辦法治老領導?我笑了笑說,院長,這方法不可言傳只可意會。院長說,滾!我又滾回老人的病房。
小趙啊,我就喜歡你的性子,讓我想起許多過往的事,那些沒法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兄弟,你能理解嗎?
我走進李樂強的病房,他把護工請出病室,還沒等我開口就說,還跟我說了不少往事,臉上的皺褶里隱著哀傷。我看出他的真誠以及傾述的渴望,或許有些話跟陌生人講更舒心。我拉過椅子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透過他臉上的皺紋,如同望見他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場,不由心驚肉跳,繼而明白他的心思。我在離開病房時,向李樂強敬了軍禮。他滿意地笑了笑,說你這小子!我走出醫(yī)院時心里一陣輕松。
趙醫(yī)生。
我扭頭看到趙云飛,他站在大門旁的鐵柵欄外邊,臉色憔悴,目光無神。他看到我眼里閃出一道光亮,又瞬間黯淡下去。他走到我面前,說趙醫(yī)生,我有事找你。我說回來啦,家里都還好吧?他羞愧地搖了搖頭。我沒等他回答,拉著他來到一家餐館,點了一個酸魚火鍋,要了兩瓶啤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多半都是我在說,問到他他才回答。吃飯時他狼吞虎咽,像是好幾天沒吃東西。這么急干哪樣?又沒人搶你的。我打趣道。他怔了怔,抬頭看著我,接著又埋頭吃。
你看這個。
吃飽后,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化驗單。我接過化驗單,肺癌。我抬起頭盯著他,說這是你的?他憂傷地點點頭,說醫(yī)生說治療得當?shù)脑掃€有希望。我又看了看化驗單,說不是晚期,還有希望,千萬不要放棄,你打算怎么治?他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住院治。他咽了咽口水,說我想了好久,我想,想把眼睛給歐利娟。我怔住了。他說趙醫(yī)生,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個病會怎么樣,要是治好了,還可能留下后遺癥,有可能復發(fā)的,對吧?生活會很糟糕,不如把眼角膜移植給歐利娟,她看見了,能做許多事,掙錢養(yǎng)家,我想到時候她還會照顧我的。
我沒有接話,腦子一片混亂,掏出煙狠狠吸著。我很少抽煙,此時除了抽煙不知該干什么。趙云飛和王宗禹同樣患著絕癥,都愿意捐獻器官,可他們給我的沖擊不一樣。趙云飛說趙醫(yī)生,我大老遠跑來找你,是相信你能治好歐利娟的眼睛,她是個好女人,如果不是命運捉弄,我真想娶她,讓她看到這個世界是什么樣,不管我以后怎么樣都是值得的,我都愿意。停了停又說,你能理解嗎?我邊抽煙邊點頭,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不愿理解。
利娟,找到眼角膜了,你愿意做移植手術嗎?
我來到花店小心翼翼地說,生怕這話再次傷著她。她轉過臉面向我,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如往時般平靜,墨鏡下的那雙眼看得見似的,像在緊盯著我,又像在盯身后的人。我扭頭往后看,空無一人,忽然想到什么,后背一陣發(fā)涼。
趙醫(yī)生,我看不見后,世界是黑的,沒有哪天不想重見光明,看著那些行人,那些樹木,天上的云朵,看著親人朋友臉上的笑容,即使是哀傷也會是美好的。我也想看看你和趙云飛的模樣,你們都是好人,你們與我無親無故,都那么關心我。我又害怕再次見到這個世界,害怕所看到的并不是我所想像,我已習慣用心去看人,看不到人的容貌,但能看到人心的樣子。
她幽幽地說。我又感到后背一陣發(fā)涼,連忙開導她,說移植手術,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位病人得了絕癥,將不久于人世,他在聽到你和趙云飛的故事后,才決定把眼角膜捐獻給你,用他的話說,即使他走了,也能夠用他的眼睛長久地看著這個世界,那是另一種活著。她安靜地坐著,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化。我說再者說了,你不擔心趙云飛嗎,他回家后就再也沒有消息,也沒給我來過信,可能遇到了什么困難,不然以他的性格不會這樣的。你的眼睛要是好了,如果遇到他,而他需要幫助時,才有可能幫得到他,他對你很信任。
歐利娟默然著,慢慢仰頭望向天空,陽光傾瀉而下,把街面曬得一片發(fā)白。街對面有一條流浪狗蹲在樹陰下,吐著舌頭警惕地盯著街上飛奔的汽車,以及從面前走過的人影。我回過頭來看到她的臉頰上掛著兩行淚。她沒有用手擦拭,我也沒有提醒。
趙醫(yī)生,我聽你的。
歐利娟和趙云飛都住進了醫(yī)院。眼角膜移植手術,在我們醫(yī)院是首例,院里十分重視,特意從北京請來一位眼科專家,確保移植手術成功。在手術前,趙云飛有些心神不寧。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即便他認為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走進手術室并預見到手術后的情景時,心頭依然會橫著坎。這些天我有空就守在他身旁,跟他說話,讓他放松。
趙醫(yī)生,我想見見捐獻眼角膜的人。
歐利娟乞求著說。我說,不行呀,這不僅是捐獻人的意見,也是醫(yī)院的意見。我沒說出醫(yī)院為什么要這樣做。醫(yī)院不能讓他們相見,要是歐利娟認出捐獻者是趙云飛,恐怕她不會接受,這臺首例眼角膜手術將會夭折。歐利娟似乎想到什么,不再跟我提這個要求。她母親來陪護她,她哥哥還在牢里,她也渴望恢復健康,擔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她母親五十多歲,顯得比實際年紀還要蒼老,皺紋爬滿了臉,尤其頭發(fā)已發(fā)白,乍一看,以為古稀之人。她對我很客氣,見到我總是千謝萬謝,快把我當成了恩人。我慚愧不已,能做的是盡量地關照她們,問她們有什么需要。
趙云飛被推進手術室時,我從護士手上奪過手術單,想在家屬那欄簽字。趙云飛已經(jīng)在那里簽了。他看到我的舉動,繼而明白我的用意,我在告訴他,在這里我是他的親人。他的眼角瞬間濕潤,閃爍著感激的光芒。我握了握他的手,說手術會成功的。當成功那兩個字蹦出來,內(nèi)心被什么狠狠地撞擊著。什么才是成功,是眼角膜成功移植,讓另一個人重見光明,而他從此落入黑暗,甚至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就算他活著走出手術室,那么他還能活多久呢?他的肺癌什么時候奪走他的生命?我越想心越亂,繼而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一直擔心他突然反悔逃離,導致那臺等待已久的手術落空。我為內(nèi)心里隱藏著這種私欲感到傷悲。主任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站到主治醫(yī)生身后。
我第一次感到恐懼,當北京專家取下趙云飛的眼角膜時,我忽然感覺是自己的眼睛被挖走,剩下兩只空洞無物的眼眶,面前的世界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自己的全是茫然和絕望。我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眼睛,又迅速把手放下來,生怕被身旁的人看到。從手術室走出來,我渾身濕透,主任不解地盯著我。我連忙解釋,說主任,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不舒服。主任說,這些天你累了,手術順利,回去歇歇吧,有事再給你打電話。我說好。我沒有回家,守著趙云飛,不想在他醒來時身旁沒人。他已經(jīng)陷入沒有半點光亮的世界。
手術,成功嗎?
趙云飛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我在他這句話里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無助和恐懼。我說手術很成功,現(xiàn)在等著康復。他松了口氣,靜靜地躺著,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擔。歐利娟醒過來臉上也呈現(xiàn)著無助和恐懼。我說,手術很成功,很快就能看到這個世界,要對自己有信心。她不安地點了點頭。
我每天在幾個病房間來回跑,先查看李樂強,病情穩(wěn)定就讓他休息。我來到歐利娟病房,她很緊張,緊張里充滿著期待。她母親陪著她,每天熬魚眼湯,應該受到民間吃什么補什么的傳言影響吧。我沒說這方法無效,想至少她在精神上能得到些許寬慰。趙醫(yī)生,謝謝你,不管情況怎么樣都謝謝你,要是真能看得見,我最先就是想看到你和趙云飛。我鼓勵她說放心好了,很快就能看到。我沒告訴她趙云飛在離她不遠的病房里躺著。我來到趙云飛病床前,說她恢復得很好,她想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趙云飛臉上有些羞怯,岔開話題,說趙醫(yī)生,晚上能不能給我弄碗羊肉泡饃?我滿口答應說好,心底一陣酸楚,知道他想家了!
趙云飛能下地走路了,在病房里顯得輕車熟路。我不由驚訝,想不到他能如此快地適應黑暗世界。我感覺他有什么不對勁,又說不清到底是什么。那之后,我每每盯著趙云飛,總覺得他有種演戲的感覺。
在歐利娟拆下紗布之前,趙云飛離開醫(yī)院不見了。我和同事駕車滿大街尋找,把他的相片發(fā)給朋友和同事,讓他們一起找。我還到派出所去報案。警察說,放心吧,又不是逃亡罪犯,有了消息就通知你們。我不滿警察這樣回答,還想再跟警察說什么,被小巫強行拉出派出所,說陽光,我知道你心里著急,這和警察沒什么關系,他們沒這個義務,警察要是遇到了,肯定會通知我們的。我沒說話,鉆進車子,沒等小巫系好安全帶,已踩著油門往前飛奔,把一個不走斑馬線的行人嚇得退到路旁,滿臉驚慌。
你這是干嘛?
小巫盯著我說。我沒理會,加速狂奔,直到沿江路才停下來,說你說他為什么要走,又能到哪里去?小巫說我說你陽光,你不要命,我可還想活著!趙云飛不會尋短見,這個你大可放心,有一點你要清楚,既然他這么走了,就是不想讓人找到。我說他有病呀。小巫說等他的病犯了,會回來找你的,他怕的不是病,而是歐利娟,他不想讓她看到他,不想讓她知道眼角膜是他捐的。停了停說,你也是男人應該懂吧,讓我迷惑的是他這么做需要多大的勇氣??!小巫抽了抽嘴角,說換作是我,遇到這種事,我沒有他那樣的勇氣。我聽了,心里一驚,涌上五味雜陳,繼而明白自己為何懷疑男女之間的感情。我不由偷偷地看了小巫兩眼,發(fā)現(xiàn)她是個溫柔而體貼的女孩。
歐利娟移植的眼角膜沒有產(chǎn)生排斥,當護士慢慢揭掉紗布之后,她的眼睛依然緊閉,不敢睜開。在她面前擠站著許多人,院長、副院長、科室主任都來了,還有報社記者,都來見證我們醫(yī)院首例眼角膜移植手術。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那光明時刻。歐利娟慢慢地睜開眼,病房里一片死寂,空氣都凝固了似的。
怎么樣?
院長問。歐利娟看了看院長,茫然地點點頭。成功啦——院長驚叫起來,接著大伙都驚呼著,病室里充滿著歡呼聲和祝賀聲,院長和身旁的人一一握手,滿臉洋溢著喜悅。這的確值得慶祝,我心里卻一片荒涼。
趙醫(yī)生呢?
歐利娟輕輕地問。她說著就用眼睛望著人群。我退到人群后立在門邊,目光越過人們的后背,盯著歐利娟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著憂郁,那是趙云飛的眼睛,是趙云飛的憂郁,不禁一陣反胃。我本能地想逃離病室,人們卻已在歐利娟的目光中,迅速地讓開一條道,使我赫然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她定定地看著我,確定我就是她要找的人后,慢慢地從病床上站起來,在她母親的攙扶下走來,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我。
趙醫(yī)生,謝謝您!
她說著在我面前跪下,她母親跟著跪下,還一起磕頭,淚流滿面。她的眼睛會流淚了,我心安了。我連忙把她們扶起來,把她們帶到院長面前,說你要感謝的是院長和院領導,這是我們醫(yī)院首例眼角膜移植手術,可想而知領導們承擔著多大的壓力。歐利娟和她母親就一一感謝著院領導。我偷偷溜出病房,跑到衛(wèi)生間悄悄抹淚。
歐利娟出院后,我開車送她回家。她和她母親住在出租房里,兩間舊平房。她回到住了好幾年的房子,站在門口掃視著整個房子,在辨別這房子的真?zhèn)嗡频?。我悄悄地出門想不辭而別,被她攔住了,說趙醫(yī)生,你能告訴我是誰捐獻的眼角膜嗎?我搖搖頭說,這個我不清楚,醫(yī)院和捐獻者簽有協(xié)議,不能透露。她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我避開她的目光,不敢和她對視,每每看著她那雙眼睛,有種錯覺是趙云飛在看我。
那之后,我像往常一樣光顧她的花店。她的事跡上了晚報,花店生意好了,顧客們大多奔著她的眼睛而來的。那是重見天日,是重生,那是活生生的傳奇。她的那雙眼睛,對于顧客來說,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大概是一種美好的隱喻。旁邊一家連鎖店要擴大經(jīng)營,想盤下她這間店面。她拒絕了。人家提高了轉讓費,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要是搬走了,云飛就找不到我了。
她說,目光盯著街上的行人,似乎趙云飛會忽然出現(xiàn)在那里。我明白她的心意,也支持她這么做,我也想找到趙云飛,他眼睛看不見了,要是回來只有這里是熟悉的。趙云飛一直沒有回來。我每天都翻看報紙,以及上網(wǎng)查看,有沒有暴病的瞎眼的人,都沒查到他的半點信息。我擔心趙云飛的病,擔心他發(fā)病無人幫忙,會死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里。
這事快壓得我喘不過氣,又不知跟誰說,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告訴李樂強。難得啊!李樂強微微點著頭說。真是難得?。∷羝鹧垡馕渡铋L地看了看我。說你也難得啊!我猜不出他說什么,他卻不再解釋,只對我報以微笑。
趙云飛
我慢慢地醒過來,再也看不到光明,四周到處是黑暗,觸不到底的深淵,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想找退路又沒處尋。孤獨、茫然和絕望,像周身的黑暗洶涌而來,硬生生地把我淹沒。我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徹底地拋棄了,再也回不到塵世間。我感到冰冷,渾身發(fā)顫,盡管這是南方的大熱天,病房里不得不開著空調(diào)才住得人。我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想摁住身上的顫抖,越想摁抖得越厲害。我找不到人,摸不到河岸,如同拔根而起的樹苗,被人們遺忘在田埂上,剩下的只是慢慢地枯萎。心在滴血、在哭泣,魔鬼在橫沖直撞,沒人能夠看到這些。忽然刮來一陣風,把我樹葉般卷到空中,接著疾速墜落,墜下觸不到底的深淵。風在耳邊呼呼地響,毛發(fā)都被吹得直立起來,想呼喊求救卻張不開嘴。
云飛,感覺怎么樣?
趙醫(yī)生的聲音飄來,他的腳貼住病床站著,離我僅有半尺之遙。我聞到他的氣息,如同找到足以讓我依靠的巖石。他的出現(xiàn)如同深淵里突然長出的一棵樹,讓我瞬間攀住,拖穩(wěn)墜落的身體。他臉上掛著深刻的擔憂和關切,我用耳朵看見,清清楚楚。我故作輕松地說感覺還好。我極力平復內(nèi)心,不讓他看出我的焦慮。手術前,我無數(shù)次地想過失明后的情景,當真正陷入黑暗時,內(nèi)心依舊充滿著不適和恐懼,甚至冒出后悔捐獻眼角膜的念頭,盡管這種念頭偶爾閃現(xiàn),總讓我膽戰(zhàn)心驚,無法原諒自己。而當這種念頭閃現(xiàn)時,我強行讓自己想到死亡,即將來臨的死亡正在不遠處向我招手。我死了,眼睛還活著,替我看著世界,只有這樣才不留遺憾。趙醫(yī)生每天都來看我,陪我說話,生怕我孤單寂寞。我喜歡聽他講,無論是什么都喜歡聽,似乎這是回歸人世的唯一途道。他講起李樂強老人的故事,那是老人講給他聽的。老人說在一次抗戰(zhàn)中,他們連打得只剩下他和連長,連長身上多處負傷,左腿被炸得走不了路。日本兵出現(xiàn)在山對面,再不走就成了俘虜。他想架著連長逃,早已累得精疲力盡,壓根架不住連長。連長讓他走,他不走,連長說他身上藏著關系著整個團的命運的情報,這份情報只有到了團部才能破譯。他不得不走,連長讓他開槍打死他再走,連長不想被俘虜。他淌著淚往連長左胸開槍,然后奔逃,找到團部。團部說你活著回來就是連長送的情報。他才知道上了連長的當,連長要他活著。他沒有告訴別人連長是他打死的。這件事成了老人心中永遠無法清除的梗。
這個故事讓我沉思良久,似乎那條梗也擱在我心里,老人似乎在懺悔,又似乎對我暗示著什么。我想多了。每當黯然神傷時,我總不禁想起這個故事,心間滋滋地生出一絲厚實的力量。
視覺消失后,嗅覺、聽覺和觸覺越來越靈敏,聽著過道上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他的內(nèi)心。我聽得出醫(yī)院里的呻吟和哭喊來自怎樣的靈魂,真誠的、或虛假的,尤其是圍著李樂強的那些人心頭都在計算著。我不敢再待下去,生怕歐利娟找到病房來,夜晚時我偷偷溜出醫(yī)院,打車回到出租屋,世界在屋外突然消失,留下滿地的黑暗和孤寂。我在床沿上坐著,等待著世界再次降臨。
屋外天黑了,天亮了,屋外嘈雜著,安靜了,屋內(nèi)一直暗著,一直沒聲響。我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忽然覺得做什么都已了無意義。我在屋里待著,兩天沒吃東西,沒胃口,身體越來越虛,繼而發(fā)起高燒,肺部絞痛著,癌癥發(fā)作了。我已然知曉死亡即將來臨,穿好衣服蜷縮在床上等待。盡管無數(shù)次想過這個結局,內(nèi)心依然雪崩般蹋陷,整個人卷入無邊無際的海浪里,浮萍一樣隨波逐流。我在海面上漂浮著,看不到岸邊,沒有海鷗,也沒有飛鳥,天空陰沉沉的,連陽光都無影無蹤。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過往,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眼前,怎么也想不起父母親的臉,他們的臉在風中化為一張張破碎的紙,最后剩下歐利娟站在一只孤島上哭泣。
云飛,趙云飛?
歐利娟在叫喊,我想大聲回答,聲音卡喉嚨里發(fā)不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弱弱的呻吟。我想告訴她我快要死了,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并不慌張,也不迷亂,死亡于我充滿著溫暖的誘惑,我將回到母親身旁,為自己曾經(jīng)的過錯道歉,保護她不再讓她受傷。
云飛,云飛,你怎么啦?我是李明月。
我聽出來了,不是歐利娟在叫喊,而是“復明盲人按摩中心”的當收銀員李明月。我在手術之前認識她的。我告別歐利娟和趙醫(yī)生后,沒有從黎城回西安找舅舅。我病了,不治之癥,擱在誰身上都受不了。我不想成為舅舅的拖累,不想讓他瞧不起,即便活不成,也要留下最后的尊嚴。我來到“復明盲人按摩中心”當學徒。你眼睛好好的來這干嘛?玩笑沒有你這樣開的。老板王寧不滿地說。坐在休息區(qū)的幾個師傅同時轉過臉來,都戴著超大的墨鏡,如果不是事先知曉他們看不見,還以為他們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我。我真切地感受到盲人的敏感,說老板,我眼睛受過傷,醫(yī)生說沒多長時間了,想在失明之前學門活命的手藝。老板凝視著我,臉色漸漸地緩和下來,臉上的惱怒變成憐憫,說學徒?jīng)]有工資,還要交學費,考慮考慮吧。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當學徒的兩個月里,每天用黑布蒙住眼睛,以一個盲人來對待世界,很快學會盲人的生活。你他媽的天生是個搞盲人按摩的。老板這么夸損我。我學按摩很快,手上的勁道把握得準,利益于在工地里搬水泥,手腕比常人有勁,力道運用自如。李明月對我起了興趣,一天下班后把我堵在門外,說老實交待,你眼睛基本沒問題,你學這個想蒙誰?我沒解釋,不知如何解釋。你不說是吧?我告訴他們。她威脅著說。如果師傅們知道,必然覺得這是在侮辱他們,盲人的自尊心比別人強。我不想把事情弄復雜,把醫(yī)院的診斷書給她看。她看過后沉默了,輕輕地攙著我的手臂,以此向我認錯和道歉。我不怪她,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何況眼睛看到的往往是虛假的,我不怪她。當學徒的最后一個禮拜,老板竟讓我上鐘,不再收取學費,反而給我計工錢。這老板厚道。
云飛,你病了,燒得厲害,我們?nèi)メt(yī)院吧。
李明月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說。我抓住她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喘著氣說,別把我送醫(yī)院,給我留下最后一點尊嚴吧。她才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忍著沒有哭出來,而淚滴到我的臉上。她說她路過看到房里亮燈才過來打招呼,沒聽到回應,屋里只傳來軟弱無力的呻吟,慌忙找人幫忙開門。我告訴她我快要死了,等我死后就給趙醫(yī)生打電話,他會來處理我的后事,我已給他寫好遺信,他會把我和母親的骨灰送給父親。這些年來母親的骨灰成了我的依靠,而我和母親的骨灰將會成為父親的依靠。
云飛,你說什么呢?不許胡說,你不會有事的。
李明月說。那之后她每天都來照看我,給我送飯,還買筒骨來給我熬湯。我不想她為我做這些,結果沒把她趕走,想至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即便死了也不會腐爛了才被發(fā)現(xiàn)。我不由放了心,然而我沒死,七天之后病竟然好了,肺部也不再疼痛,又能下床走動自如。我高興之余不免憂傷,所踩的地面已不是原來的世界,而是夾在天堂與地獄間的陰暗地帶。
云飛,你是男人,不需我多說什么,回去吧。
李明月說。她故作輕松,語氣里含著擔憂出賣了她。我明白她在擔憂什么,想反正還沒死,不如好好活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埋藏起內(nèi)心的悲涼,跟著她回到“復明盲人按摩中心”,老板和師傅們都很高興,在休息區(qū)里列隊歡迎,如同迎接巡查的領導。如果他們知道我只是來這里等待終將到來的死亡,不知作何反應?店里八個盲人師傅,只有李明月和老板是健全人。李明月特別照顧我,或許我從明眼人變成盲眼人,多少有些不適和不忍。她來自河北,像南方姑娘,小巧、耐看,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更招人喜歡,擱在盲人堆里更像是反諷,所幸店里的師傅們都沒看見。我也看不見,除了最后的回憶。她有兩年沒回河北,不敢回,每次回去都被她父母催婚,她母親曾以死相逼,似乎她再不嫁就沒人要。在這并不復雜的問題上,我不知道她父母是不是失明,不由悲從中來,接著泛起一絲憐憫。
歐利娟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劉白宇,多年前是他弄瞎我的眼睛的,這樣說也不確切。我從師范畢業(yè)后到江城中學任教,江城不大,不大的潯江從城中淌過,河岸對面有一條路,叫觀漁路,顧名思義,走在路上即可看見河里的游魚。我喜歡這條富有詩意的路徑,路的盡頭是我上班的地方,下班后我時常順著夕陽走過這條路,來到街上買點青菜或者小零食。我想把母親接到這里來生活,母親不愿意,說離開黎城去哪兒都不習慣。母親從四川嫁到黎城的,婚后生下哥哥和我,那之后母親患上怪病,不愿再跟父親上床,只要被父親碰一下,母親就渾身發(fā)顫,撞見了鬼似的。父親對母親嫌棄起來,與一個南方女人好上了,后來跟著南方女人去了南方,再也沒有回來過。對于父親的記憶多半來自母親地敘述,父親在印象里只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上大學時,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母親從此很少回去,四川還有兩個舅舅,每次回去他們都很熱情。外公外婆不在了,再回去便是客人,母親無不哀傷地說。她不喜歡那種從主人變成客人的感受,每次從回去心情都很郁悶。大學畢業(yè)后,我獨自在外生活才理解母親。母親不愿回去,是不想讓僅存的對親人的記憶在客氣中消失。母親不愿離開黎城,不知是不想成為我的累贅,還是在等待父親回心轉意。我想無論如何,等我站住了腳跟,再把母親接來侍候。
我是在觀漁路上出事的。當時日薄西山,夕陽涂滿天空,山梁披上彩簾似的,春風徐來,河面閃爍波波鱗光,如同灑滿了瑪瑙。我站在路口樹下等待李文,路外邊是斜坡,坡底便是河水。李文是我的男朋友,在建設銀行上班。我們時常在此見面,爾后挽著手走過觀漁路,背后引來一串串羨慕的目光。那是幸福的時光。
我恨你!
劉白宇突然跳到我面前,滿臉憤怒地對我吼叫。他是隔壁班的學生,他的班主任跟我提起過他,是個好學的孩子。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舉起噴霧器往我臉上噴,噴的是辣椒水,刺得我睜不開眼。腳下踉蹌著,整個人滾下斜坡,被碎石搓傷了眼,從此失明。劉白宇那張充滿恐懼而憤怒的臉,成了光明世界留給我的最后記憶。
這是命。
我回到了黎城,母親沒有怪我,悉心照顧著我。男朋友沒有送我回黎城,是哥哥來到江城接我回去。這種男人不嫁也罷。哥哥說。他為自己的妹妹抱不平。我心里一陣感動,盡管他游手好閑,至今沒找上女朋友,更別說成家立業(yè),但在我面前他畢竟是兄長。父親不在,長兄為父,這話是有道理的。我不怪李文,知道他為何如此,這是命運的安排,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能毀在我這雙眼睛上,不然對誰都不公平的。誠然現(xiàn)在也不公平。我?guī)е迦f塊賠償款回到黎城,這是劉白宇他們給我的賠償。歐老師,對不起。她母親在我面前跪下說。我看不見她下跪,但能感受得到,剎那間,內(nèi)心不再那么絕望,眼睛看不見了,而神經(jīng)變得異常敏感。劉白宇是故意報復的,只是他弄錯了對象,原本是想報復歐紅娟,在學校附近開商店賣服裝的女人。他父親因那個女人而離開家,他氣不過就買來噴霧器想教訓那個女人,也只是想教訓教訓她而已,之后發(fā)生的悲劇完全超乎他的意料。他們那個家散掉了,他母親帶著他離開江城,在這里他再也待不下去,沒人會寬容他,還要承受沒完沒了的嘲諷和打擊。哥哥跟朋友喝酒時無意說出那筆賠償金,他們便約哥哥去打牌,非但設局贏走了那筆錢,還讓哥哥欠下五萬塊、讓哥哥打了欠條。他們拿著欠條來到家里,不吵不鬧靜默地坐著,報警也沒有用。母親嚇得渾身發(fā)抖,最后低低抽泣。沒錢用你妹妹抵也行。帶頭的說,我們按規(guī)矩來,不是野蠻人。他聲音不大,還悅耳,經(jīng)過朗讀訓練似的,卻透著不可抗拒的威脅。哥哥認清他們的嘴臉,后悔莫及,把那筆錢拿給他們,還答應幫他們運貨抵債。沒多久哥哥被警察抓了,查出來運的是毒品,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咎由自取。母親說。我聽得出母親強裝輕松,那筆錢是我重見光明的希望,現(xiàn)在錢沒了,哥哥也進了大牢。
哥哥出事后,我才從失明中清醒,開始想著如何活下去,看不見了,母親可以當我的眼睛,而我是母親生活中的眼睛??!我和母親商量后,在街邊開了間花店,母親負責到花卉市場去進貨,我負責看守店面。錢掙得不多,卻是個盼頭。我逐漸習慣了黑暗的世界,心里漸漸也恨不起劉白宇了,反而是他那張充滿恐懼和憤怒的臉讓我擔憂。他傷害了我的同時,也傷害了他自己,他還不到十四歲,不諳世事,突遭如此人生變故如何承受呢?應該說生活對我還是包容的,處在街角賣花換取日子,生意不好也不壞,因眼睛不便無法更多地促銷和創(chuàng)意,也因眼睛的緣故招來不少好心顧客,不少人買花時都多付了錢,他們都心懷慈悲。最讓我感動的是趙云飛和趙陽光,趙云飛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心地善良,給予我力所能及的幫助。趙陽光是個醫(yī)生,同樣是個充滿悲憫之人,是他四處奔走,讓我重獲光明。這兩個男人構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們在精神上給予的幫助是如若重生,不可替代的,我因他們而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我不再記恨劉白宇,原諒著他,如同原諒著自己,我們都是需要原諒的人?,F(xiàn)在我擔心他走不出那段傷害,依然承受著罪惡感的壓迫,但愿他是一個狠心的人,把傷害和變故當成夢一場。
我依然相信命。
如果不是命又怎么解釋呢?在我放下時,居然遇見了劉白宇。我花店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還為許多會場、婚宴等接送花,還給一些建筑設計花卉種植,這些都給予我生活的保障。我開始想應該做些什么來換取內(nèi)心的安寧,每當在街邊看到失明的人行討,內(nèi)心總是一陣陣揪痛,能做的只是給予少得可憐的施舍。我不喜歡這種施舍,總覺得施舍本身是一種罪。我樂意光顧失明人的商店,也時刻留意著那樣的店,每每遇到都會走進去,無論多忙,我覺得那是在為自己贖罪,即便是街邊的盲人在算命,我都樂意聽他們胡說八道。我也偶爾走進盲人按摩店,并非我有按摩的喜好和需要,而是喜歡看到師傅們通過工作換取應得的報酬。我也像以往對待我的顧客一樣,不時會往按摩技師口袋里塞小費,每每這么做時心里總覺得踏實和安穩(wěn)。
那天我從胡同走過,看到一家盲人按摩店,雙腳下意識地走進去,技師還在忙乎著,我靠在躺椅上微瞇著。迷糊間,我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不由貪婪地呼吸著,越吸味道越濃,我猛地睜開雙眼。
劉白宇?
我脫口而出,他的臉我無法遺忘,似乎每個毛孔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以為自己早就把他放下,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當他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內(nèi)心依然波濤洶涌掀風鼓浪。他怔了怔,嘴角哆嗦著,什么也說不出。你怎么在這?我問他,伸手去抓他的手臂,覺得不妥才迅速放開。師傅,您、您認錯人了,我不是劉白宇。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更加覺得他就是劉白宇。你的眼睛怎么了?我說。我注意到他戴著墨鏡,顯然是雙眼失明,多年前他是個健康的孩子呀。他想走又走不脫,在躺椅前打轉,那股熟悉的氣味再次奔涌而來,那是趙云飛身上的氣味啊。
云飛!
我說著整個人從躺椅上彈起來,竄過去抓住他的雙臂。我不是,師傅,您認錯人了。他說著想掙脫我的手。別瞞了,你的氣味我熟悉,我能從成百上千人當中聞出你的氣味,這氣味是唯一的。我說。他還在掙扎,我緊緊抱住他,生怕松開手他即刻消失。劉白宇和趙云飛是同一個人。趙云飛的眼睛不會移植給我了吧?難道是劉白宇通過趙云飛這個身份,把自己的眼睛還給我了?我內(nèi)心一陣震動,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呢?他出現(xiàn)在我身邊幫助我,就是因為那場傷害嗎?這個可憐的孩子終究沒走出那段陰影,他還直接把自己的眼睛給了我,這需要多大的勇氣?。∥覔湓谒麘牙锓怕曂纯?。店里的人聽到哭聲都跑來,看到我緊緊地抱著他都愣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趙云飛不再掙扎,渾身微微顫抖,用手慢慢摸我的腦袋,摸我的臉和肩膀,最后輕撫著我的眼眶。
趙醫(yī)生,趙醫(yī)生,我找到云飛了,我找到他了,這孩子躲得我好苦。
我給趙陽光打電話。他在電話那頭沉默著,聽得出他在悄悄抹眼淚。我拉著趙云飛離開按摩店。我還沒下班。他說。今天我們曠工。我不由分說。我們回家,回家。我一直抓著他的手不放,直到坐上出租車,車子直接往花店開去。車窗外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連同嘈雜的聲響都與自己有關。
趙陽光
歐利娟沒有責怪趙云飛,她找到他比什么都好。歐利娟在私下跟我說,不管云飛怎么看我,從現(xiàn)在起我都不會離開他,我要作他的眼睛。我說云飛做手術前跟我說過,你不會不管他的,真被他說中了。歐利娟高興地說,他真那么說的?我說,他那樣說我才答應他的。歐利娟滿臉迷惑,說那他為什么還躲著我呢?如果不是無意中碰到,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他。我說他可能不想連累你,也不想讓你難受,這孩子心細著呢。想了想說,主要還是他的病,他不想被人可憐,他很敏感。歐利娟說,什么也別說了,幫我搬東西過去吧,我得跟他一起住,我叫他他不過來,那只有我搬過去。我?guī)椭鴼W利娟把行李搬到趙云飛的出租房,行李并沒有多少,我明白她的用意,讓我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是讓趙云飛打消趕走她的念頭。果然趙云飛怎么說都沒用,急得滿頭是汗。
老師,你真不用這樣,我其實……
云飛,以后不要叫我老師,叫我利娟,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說,我都不會走的,你也別想逃。
歐利娟打斷趙云飛的話。我見她如此堅決,便也幫她說話。說云飛,不要推辭了,我們都是你的朋友和親人,利娟在這里我也放心。趙云飛滿臉著急,抽了抽嘴角,抽出一絲苦笑。他知道再怎么爭辯我們都不會聽的。
云飛,抽空到醫(yī)院做個檢查吧。
我這樣勸他好幾回,歐利娟也勸著他,他都沒有聽進去,或許他害怕聽到醫(yī)生說最后的期限已到,沒聽到這樣的話多少還有些念想。我遇到一個病人,原本精神不錯,查出患有骨癌后當場崩潰,沒出兩個月人就沒了。我能理解這種心情,只能慢慢勸他,直到他想通為止。沒過幾天,他忽然發(fā)病,疼得他滿地打滾。前臺收銀員嚇得臉都青了,哭著給我打電話,我邊安慰她邊開車過去。趙云飛只是闌尾炎發(fā)作,做個切除小手術即可,又順便為他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壓根沒有癌,他在騙我嗎?我不敢確定。我沒把這結果告訴趙云飛,拿著他之前的化驗報告,到工人醫(yī)院找在化驗單上簽字的李煜白。
你說的是趙云飛?他從抽屜里抽出趙云飛的病歷說,我們也在找他,他的電話是空號始終打不通,也沒能找到他的家人,當時的情況是有兩個同名同姓的人,把化驗單給拿錯了,另一個趙云飛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化療呢。我們找不到他,想可能他到別的醫(yī)院做檢查,發(fā)現(xiàn)沒病這事也就過去了。我憤恨地說,你們這是在害人,他以為患了肺癌,活不了了,就把自己的眼角膜給了別人,手術是在我們醫(yī)院做的。他歪著腦袋盯著我看,在我肩上拍了拍,搖搖頭走進手術室,從眼角斜過來的余光充滿不屑。我反應不過來,當手術室的門哐的關上,內(nèi)心才猛地一震,逃似的跑出醫(yī)院大門。
你為什么不給他檢查?
這句話從心底冒出來,從背后追趕而來,與我迎面撞來,變成一群蜜蜂壓迫著我,怎么也驅(qū)趕不掉。我被這句話給問住了,被我自己的私心給打敗了。這臺眼角膜手術是我說服院長做的。這原本是件好事,卻終成扎在心頭的一根刺,我想,如果趙云飛知道自己并未患病會選擇捐獻眼角膜嗎?盡管這樣做是為了贖內(nèi)心的罪孽;如果歐利娟知道趙云飛是在這種情況下捐獻眼角膜她又會怎么想?我不敢再往下想,決定什么都不說,又跑到工人醫(yī)院找李煜白,讓他從此忘了此事。他又拍拍我的肩膀,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說哥們懂的。他這句話使我心頭又扎上一根刺。趙云飛出院后,我跟他們說趙云飛的癌癥細胞不是擴散了,而是減少了,照這種狀況不久就能治愈。他們聽了很高興,請我到家里吃飯,還喝酒慶賀,趙云飛喝多了,竟嗚嗚地哭著,不知他為健康而哭,還是為失明而哭。我沒有問。我只想把這些全都拋之腦后徹底忘掉,然而越想忘心里越惦記。不久后的夜里,我喝了幾口酒來到李樂強的病房,他睡著了,我拉過椅子坐在病床旁,糊里糊涂地把心里的話全倒了出來。他始終沒醒來,我不由感到一陣輕松。
次日,我清醒過來,忽地感到沉重,心里又多了幾根刺。這事影響著情緒,對李樂強便不那么上心,每每來到他的病房只是例行公事,他看得出我在敷衍,眼里也沒有責備,安靜如水,偶爾現(xiàn)出一絲想掩飾的焦慮。他的病越來越重了,說話不利索了,連飯都難以下咽,只能借助管子將食物輸送到胃里。這種癥狀已無法救治,他的生命正在慢慢枯萎,肌體衰弱已經(jīng)嚴重地導致語言功能逐漸喪失。我越來越不敢走進他的病房,害怕與他對視。
小趙,趁現(xiàn)在沒人,我想、想托你一件事,現(xiàn)在,我身上插管子了,會越插越多,這已經(jīng)不是我在活著,你懂我的意思嗎?我不想這樣,我已經(jīng)活夠了。比起沒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我早就活夠了,我該去見他們了,我不能像個懦夫似的出現(xiàn)在戰(zhàn)友們面前,不能讓他們笑話。讓我體面地離開,只有你能幫到我。
李樂強喘著粗氣說。我沒有應答,裝聾作啞。他繼續(xù)喘著粗氣,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來當特別護師嗎?是你身上有血性,有這樣血性的人不多了。我想說點什么安慰他,他孫女推門進來了,直接躥到病床前,把我擋在身后。我不由暗暗地松了口氣。
醫(yī)生,不要計較藥有多貴,只要能救老人就行。
這是家屬的態(tài)度,他們要救活老人家,先不說他們救他的用意,問題在于再貴的藥都無法阻擋生命的枯萎。老人的病情不斷惡化,話都說不出來,像僵尸躺在病床上,要不是眼睛偶爾轉動,還以為他已停止呼吸。醫(yī)院按家屬的意見,在他身上插滿管子,他已經(jīng)意識不到這些。如他所言,這已經(jīng)不是他在活著,我越看心里越難受,似乎自己伙同家屬以挽救性命的名義對他進行犯罪。他還沒斷氣,卻已死去。
我心里不好受,約小巫吃飯,喝幾杯酒后談起李樂強托我的事。小巫說,別插手,這樣的人家很麻煩,惹不起的。我沉默著。歐利娟知曉后也勸我,說趙醫(yī)生,那是他的命,想想如果他不是領導呢,是吧?我點點頭。趙云飛說,趙醫(yī)生,你不該想那些事,該做的是買只鉆戒,對吧?我又點點頭,想真該向小巫求婚了,建立自己本該有的生活。
我買了鉆戒,卻一直沒送給小巫,姑且不說她會不會接受,每每見到李樂強我心里總是空蕩蕩的,覺得這件事沒辦完就求不成婚。那些天我失眠了,夜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一個夜晚,我干脆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床沿抽煙,胸口愈發(fā)沉悶。想了想,披著衣服走出門透氣,走到車跟前又把開到街上。街上行人寥寥,沒什么車子,城市沉入夢鄉(xiāng)。我最后竟把車開到醫(yī)院,今晚不是我值班,不知來這里干什么。我習慣性地停車,然后走向住院部,來到辦公室換上白大褂,徑直走進李樂強的病室。他已經(jīng)睡著了,沒有家屬陪護,查夜的護士剛離開。我悄悄地來到他身旁,盯著他滿身插的膠管,輕聲說道:
李老先生,讓您受苦了,我送您一程。
我說著拔掉他的吸氧管。他似乎有了反應,臉皮微微抖了一下,接著呈現(xiàn)出一片久違的安詳。床頭上的心電儀器圖由上下波動,漸漸趨于平緩,最后變成一條平行直線。他沒了生命氣息。我慢慢地摘下口罩,向他敬了一個軍禮,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折身退出去并輕輕地帶上門,生怕把他弄醒似的。我回到辦公室里,沒有擰亮燈,讓昏暗籠罩下來,似乎這樣能掩蓋內(nèi)心的情感。我從抽屜里拿出鉆戒放在桌面上,然后讓身體放松地靠在沙發(fā)里,望著窗外在黑暗里閃爍的路燈,心安理得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責任編輯 郭曉琦
楊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廣西三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花城》《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選本,獲2007、2008、2009、2018年廣西文學獎,2011年第四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2016年《民族文學》年度文學獎;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