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年一過到正月半,我注定是要惆悵的。
怎么能不惆悵呢?那些撒開腳丫子,走東家串西家的歡騰;那些人人遇見,都一團和氣說著吉利話的溫馨模樣;那些噴著香的饅頭年糕還有糖果糕點;那些門上的對聯、窗上的窗花,都漸漸褪去鮮亮,成了過往了。我的好衣裳,也要脫下來,被母親壓到箱底去。日子又復歸到清湯寡水里,叫人想想,就急得想哭。
那時,我還不知道正月半有個更文雅的叫法——元宵節(jié)。那是上學識了字后,在書本上才讀到的。它的歷史長達兩千多年,自秦朝,人們就開始有了吃元宵賞花燈的習俗——我亦是不知的。
我尚小,能看到的世界,也只是眼前的那個村莊。村人們只叫它,正月半。
有童謠念:正月半,炸麻團,爹爹炸了奶奶看。
這童謠唱得有道理嗎?沒有的。我沒見過麻團,我的小伙伴們也沒見過。我們也只在歌謠里咂摸著,它應該是火烤油炸的,很香很香的。
我們沒有麻團吃,沒有元宵吃,但我們有火把可燃。爺爺如果那天心情特別好,他會坐在門前的桃樹底下,給我們兄妹幾個扎火把。所用材料,是稻草和竹枝。竹枝好啊,經燒,一邊燃著,一邊能發(fā)出噼嚦啪啦的響聲,像放小鞭炮。奶奶是不大舍得我們用這個去燒的,那是上等的柴火啊。爺爺卻禁不住我們苦求,往往會偷偷在稻草里包上些竹枝。爺爺扎出的火把,又大又結實,我們舉著它,真是神氣得不得了。
也就等著天黑。天一黑,各家的孩子,都舉著火把出動了。田埂邊,像飛舞著一群一群的流星。我們唱著“正月半,炸麻團,爹爹炸了奶奶看”,繞著田埂奔跑,這邊呼,那邊應,一個村莊的黑暗,都被火把和孩子的歌聲,燃亮了。
也有在溝邊河邊放野火的習俗。那是不用等到天黑的,河邊的茅草,很早就被點燃了,火苗兒歡快地跳躍著,呼啦啦燒去一大片,像燃燒著一個大大的夕陽。我們站在邊上,興奮莫名地觀看,并不知為什么要放野火。驅蟲和祈求莊稼豐收,那是大人們的事。在我們看來,過年了,就要新鞋新襪地穿著,就要貼紅對聯和年畫。過正月半了,就要放野火。這都是該派的。我們才不會去深究緣由,只是快樂,單純地快樂。
有一年正月半,我姐領著我和弟弟去放野火。屋后就是河,河邊雜草叢生,是放野火的最佳地。我姐點燃了一堆雜草,火苗一下子躥得老高,呼哧呼哧,像條巨龍翻滾騰躍。我們站在邊上,高興得又唱又跳。母親不知打哪里,突然一陣風似的跑了來,揪住我姐,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暴打。
所有的歡樂,戛然而止。那個正月半的晚上,我們沒有舉火把去奔跑,囫圇地吃了點什么,就上床睡覺了。半夜里,我聽到我姐的哭聲,很輕很輕,像秋蟲在鳴。我的一顆心,惻惻的。年,真的過去了。一切的甜和好,也似乎都跟著走遠了。
也是到一些年后,說起往事,我姐摟著母親,開玩笑地問,那年的正月半,你為什么要打我?母親赧然半天,輕輕嘆口氣,喃喃道,都是因為窮,窮人氣多啊。
【寫作借鑒】
以節(jié)日為題,讓作品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引人遐思,可見標題對寫作的重要性。作家回憶小時候正月半的種種經歷來表達對親情、鄉(xiāng)情及生活的體察和情思,值得借鑒。作者善于選取代表性的事件,比如童年時在夜晚奔跑的歡樂場景,孩子們的奔跑和童謠聲回蕩在鄉(xiāng)村夜晚的上空,構成了節(jié)日里最歡快與自由的畫面,讓那樣單調、樸素的鄉(xiāng)村夜晚充滿了童趣和濃濃的親情與鄉(xiāng)情,富有感染力。同時此時的歡快與下文姐姐突然挨打,姐姐半夜“秋蟲般”的哭泣形成鮮明對比,也為文末母親的歉疚埋下伏筆,在對比中,童年的歡樂和憂傷,孩童的純真與過去生活的艱辛都倍增其哀樂,體現作家巧妙的藝術構思。
作家對童年生活的細致描摹與勾勒讓歡欣和悵然在作品中交織,讓童真的美好和生活的無奈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來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