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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在雪地里建起城堡

2019-06-17 02:45郭晨子
上海戲劇 2019年3期
關鍵詞:現(xiàn)實主義舞臺

郭晨子

錯過了2016年的《馬達加斯加》,期待2020年或許會來中國演出的《萬尼亞舅舅》,現(xiàn)在就寫下對圖米納斯導演作品的觀感,是不是不夠慎重?邊落筆邊猶豫。

五月初,上海有一個周末是屬于這位立陶宛導演的,上海文化廣場內,他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隆重上演,而在大寧劇院,上?!れo安現(xiàn)代戲劇谷請來了他執(zhí)導的《欽差大臣》。盡管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的“奧涅金”作為2017年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開幕大戲已經(jīng)贏得無數(shù)好評,今年在廣州、上海、北京三座城市的巡演還是再度掀起了狂潮,相形之下,立陶宛VMT劇院的《欽差大臣》多少有些落寞。

是啊,《欽差大臣》是一部熟悉的經(jīng)典,熟悉到近乎過時落伍?!爸S刺喜劇”是怎樣一副做派,貌似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出來,從“欽差大臣”本人到市長一家和各路小官僚都是漫畫人物,而“批判現(xiàn)實主義”曾經(jīng)受到過的推崇,將之等同了正確本身,哪怕漸漸風干成了空洞的概念,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除去“批判現(xiàn)實主義”,還有什么別的道路呢?

圖米納斯的《欽差大臣》并不是這樣——

舞臺上的色調像是走進了一座遺存了幾百年的某個小鎮(zhèn)的教堂,建筑極其堅固,墻體厚重,而內部空間簡約樸素,光線始終昏暗,虔敬與蒙昧并存。舞臺右側,立著一個巨大的人偶,二幕結束時,市長迎接“欽差大臣”住到他的府邸,懸吊著的巨型人偶在圓形轉臺上轉動,看著還有些可笑,這么個超大塊頭夸張了市長的誤會、“欽差”的虛假和整樁事情的荒唐。全劇落幕前,巨偶不管不顧市長一干人還在舞臺中央,越來越快地轉動,橫掃一切在所不惜,吞沒所有不在話下,當最后只剩下市長女兒緊緊抱著舞臺右側高高的木桿子,好一幅末日景象,說不清巨偶是惡魔、是撒旦還是來審判一切的神了,它的巨大一點也不可笑,而是可怖。

年輕人喝醉了酒胡說八道,幻想自己位高權重,奢華度日,明明是淺薄的吹噓,誰讓他被當成了欽差大臣?當他不勝酒力,站也站不穩(wěn),歪在坐成一排的督學、法官、醫(yī)院院長、郵局局長眾官僚身上,這些人捧住稀世寶貝似地接住他,其中一位專門托起他的腳。當他真的醉倒時,這些人躺下去,為他鋪成了一張肉墊子,自覺擔當人肉席夢思。這還不算完,市長大人脫下自己的大衣輕輕蓋在他身上……對權力的膜拜已經(jīng)表現(xiàn)到極致了吧?并沒有!緊接著,魁梧的市長溫存地寵物般躺在了“欽差大臣”身旁。巴結和效仿表現(xiàn)到極致了吧?也還沒有?!皻J差大臣”站起身來學了幾聲雞叫,然后,市長也站起身來“叫”了幾聲,是應和?是諂媚?態(tài)度上還帶著些許緊張,判斷“欽差”是否允許他有樣兒學樣,比指鹿為馬還下作。

不假思索地迎奉,毫無廉恥地追捧,心甘情愿地自我貶低,彼此默契地一起做了奴才。迄今為止,這是看到的對奴性最充分的表達,喜劇看得人要落下淚來,舞臺上演繹的,已經(jīng)不是令人發(fā)笑的缺陷了,而是無藥可醫(yī)的頑疾。“奧涅金”值得盛贊,但提《欽差大臣》的少,是沒有感受到導演的犀利,還是,奴性的存在實在令人難堪情愿視而不見?

劇本里當然找不到這樣的舞臺提示,這是圖米納斯對文本意涵的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他認為導演要做的,就是挖掘潛藏在文字之下的東西。相較于陽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的美麗湖面,湖底的世界是可怕的,也是他和演員要探尋的。難怪,2015年來滬演出的福金導演、俄羅斯亞歷山德琳娜劇院的《欽差大臣》中,對舞臺假定性的運用還只是喜劇性的穿幫,高調的白色舞臺還是令觀眾愉快的,而圖米納斯的《欽差大臣》簡直是一個甩不開的噩夢,他的解讀是更果戈理的。

對果戈理冠之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稱號,簡單而粗糙。以他最為著名的小說來看,《外套》中,小文官耗費了所有的積蓄做了件新外套,才穿著到長官家做了一次客,回家的路上外套就被搶了。到此為止,小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可果戈理的厲害在于,小文官求告無門,又丟了暖和的衣服,終于在寒冬撒手人寰。到此為止,小說稱得上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可果戈理還不依不饒,寫了“這個故事出人意料地生出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結尾”,小文官的亡魂半夜出門扒去人們身上的各種外套,拿走了對他的外套失竊案置之不理的大人物的外套,還在平息了一陣子之后長高了個子、蓄起了胡子……這才是果戈理,現(xiàn)實之外,是有幽靈的。更不用說在他的《狂人日記》中,日記里的日子可以是“三十月八十六日”,敘述可以變成狗的視角……后世評價他,揭示了民族性的庸俗和集體的荒謬,他的作品是“怪誕現(xiàn)實主義”。

“怪誕”比“批判”準確得多?生于1809年、逝世于1852年的果戈理還沒有趕上現(xiàn)代主義,不能像卡夫卡那樣讓一個人一早醒來毫無來由地變成一只蟲,但他的“怪誕”中已經(jīng)蘊含著現(xiàn)代主義的因子,他的個人氣質也決定了他不會亦步亦趨地描摹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他的踏板,為的是那“荒誕不經(jīng)的結尾”?!稓J差大臣》一劇問世的十多年后,果戈理又寫了對話體的“尾聲”和“尾聲補白”,稱自己寫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寓言。要“補白”的是,當時的他陷入了對宗教的狂熱,離他告別人世,僅還剩下區(qū)區(qū)五年。

這才是先后受到別林斯基贊頌和批評的完整真實的果戈理,說《欽差大臣》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諷刺喜劇”,毋寧說是怪誕的寓言。

這或許是通向舞臺呈現(xiàn)的一條途徑,為什么舞臺上矗立著超級傀儡,為什么劇終時的畫面有末世感,為什么整出戲像個夢魘……

文學,還是文學。

倘若文學上對《欽差大臣》的理解還是像刻板的課本劇,倘若對果戈理的認識永遠停留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搬演《欽差大臣》的必要性大打折扣。

近年來引進了大量國外的名團名作來演出,經(jīng)典的當下性闡釋和出乎意料的形式創(chuàng)造一次次引起驚嘆,但形式的模仿總不能算難,難的,是自覺的文學素養(yǎng),是出自文學的理解力、洞察力、想象力和同情心。

導演的創(chuàng)造出自文學,一點也沒有貶低導演的創(chuàng)造能力。

看看圖米納斯的作品吧,改編自長詩的《假面舞會》和《葉甫蓋尼·奧涅金》充盈著詩意,《三姐妹》和《欽差大臣》的舞臺意象都不同尋常。他的戲中,總少不了敘述的成分,《假面舞會》中的男主人公阿爾別寧本人充當了敘述者,“奧涅金”一劇,年老的和年輕的兩組奧涅金、連斯基擔任敘述者,《欽差大臣》中的市長一角,不少處理帶有敘述性。而既然有敘述,歌隊幾乎必不可少了?!都倜嫖钑分恤~貫的男女,“奧涅金”中舞蹈教室的芭蕾女孩,甚至在《三姐妹》中增加了一隊軍人,形成了群雕般的群像,時而化身角色,時而評判和映照著主人公。一旦引入敘述,作品就多了一個維度。

圖米納斯的戲里也總還有一些怪誕的成分,如《欽差大臣》中的巨型偶,如《假面舞會》中的那位賭徒,死而不倒,即便成了僵尸也頑強在場,如“奧涅金”中的兔子和熊,也如《三姐妹》的結尾,“三姐妹”鐘擺似地在臺上擺動。不像《三姐妹·等待戈多》那樣,非要文本拼貼在一起,圖米納斯排出來的“三姐妹”就是在“等待戈多”。怪誕不是作料,而是美學,是丑惡和滑稽的混合體,是讓悲劇消解了悲劇性、喜劇增加了莊嚴感的法門。

小丑般的人物也都有,《假面舞會》中推雪球的紅衣仆人,“奧涅金”中駝背彈琴的女孩,《欽差大臣》中市長家宴的一場,始終有三個老婆婆站在那里,總有些“不相關”在相關著。

這些,加上音樂的貫穿始終幾欲鋪滿,構成了圖米納斯的大部分導演語匯嗎?還缺了最最重要的一點,演員的肢體語言。

還是要回味《葉甫蓋尼·奧涅金》。

“我戀愛了!”——塔季揚娜的宣言成了這個戲的標簽。但即使這一段落在各種宣傳中反復提及,還是無法取代現(xiàn)場觀看所受到的沖擊。平日里沉靜的少女,這一刻力大無窮地拖著她的小鐵床上臺。她在窄窄的小床上翻滾,支起身體成了“人”字型,她無處發(fā)泄的熱情只好給了枕頭,使勁兒捶打也無濟于事,因為,澎湃著她的是愛情啊,是還沒有告白、不知道是否會得到回應的悸動。

之后,就是卑微了。是她拖著白色的沙發(fā)木椅上臺,當奧涅金宣判愛情的死刑,她連端坐在椅子上的矜持也被剝奪了,蜷縮在木椅下面,弓著身體縮成一團,無奈無助,自慚形穢,只能接受這冰冷的拒絕。

當妹妹失去了連斯基,要接受婚姻的安排,一直背在身上的手風琴被強制拿了下來,她的身邊,是她的丈夫。無論塔季揚娜怎么拉扯她,匍匐在地上使出全身力氣,或者黏在她身上想要拖住她,都無濟于事。

而表現(xiàn)塔季揚娜自己的“戀愛”,沒有用一句臺詞。只是從塔季揚娜一個人吃蜂蜜,到她身邊坐著了她要嫁的年老的將軍,從她把勺子順從地給了老將軍,到她和老將軍互相把勺子送進對方嘴里,心理的、情感的、人物關系的變化都交待了。

全劇有兩處芭蕾女孩的群像形成了互文。一是奧涅金傲慢地碾壓了塔季揚娜的愛情之后,眾芭蕾女孩一個個躺在把桿上,奧涅金從她們身上一個個邁過,像君主對待他的奴隸,像回溯和展望了他從前的和未來的一段段情史,他不在乎的,豈止是塔季揚娜。他驕傲至極,混蛋透頂。而在下半場,塔季揚娜“領舞”,眾女孩坐上秋千,身上的白紗飄舞著,一雙雙腳還在懸空踏步,飛升的意象對照曾經(jīng)的踐踏,是一種頌揚,也構成了反諷——成為新娘踏入婚姻的瞬間,是飄飄欲仙還是永別少女時候墜入紅塵?

一段又一段強有力的肢體表達,幾欲使得塔季揚娜和奧涅金若干年后邂逅時的長段臺詞失去了力量,身體語言的強烈勝過優(yōu)美的詩句。

照本宣科,自然可以說以上是瓦赫坦戈夫創(chuàng)立的“幻想現(xiàn)實主義”,結合了斯坦尼和梅耶荷德,挖掘潛文本,用肢體釋放言辭的暗示或言辭所遮蔽和修飾的部分,表面上脫離寫實而在更大程度上逼近了真實。然而,名詞背后,依然有一大片的未知地帶,那是20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思潮之后,在文學、美術、音樂、電影等等領域不斷發(fā)生著的變革,是畫家康定斯基、夏加爾,作曲家斯塔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小說家和劇作家布爾加科夫,電影導演塔科夫斯基等等共同構成的風景,“幻想現(xiàn)實主義”不是孤立地存在于戲劇舞臺上。

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生涯是常識,但常常被視而不見;戲劇史、藝術史的重要篇章仍缺了環(huán)節(jié),奈若何。圖米納斯的舞臺劇帶來的,是碩果,對結出它的果樹,依然缺少普及和研究。看完演出的極大滿足之后,這種沮喪久久揮之不去。

歌劇的織體性、音樂的復調性都用到全劇的結構中去了,尤其在“奧涅金”中,人物就是聲部。詩的節(jié)奏感、韻律感和意境也都轉換到了舞臺上,加上敘述性的手段和肢體化的表達,圖米納斯的戲復雜而立體。他還喜歡用鏡像,在“奧涅金”和《三姐妹》中都用了鏡子,舞臺上的,是演員的肉身,也是虛幻的影子,是真切發(fā)生的故事,也是模糊不清的夢一場而已。結果,復雜的不是情節(jié),是導演構思的多維度,立體的不是人物,是舞臺空間。

有些片刻,特別是今年與圖米納斯導演作品第二次相遇時,是想到戲曲的。歌劇的“歌”、芭蕾的“舞”、以詩為底本,他也完成了“以歌舞演故事”,與日常生活拉開距離而拉近心理距離,達到共情。這不是“洋戲曲”那么簡單,而是西方一個多世紀以來,目光一度投向東方傳統(tǒng)演劇后,重新打造的更具張力的導演劇場。在圖米納斯承繼的“幻象現(xiàn)實主義”之外,還有“情緒戲劇”,還有不少導演重新揀回音樂和肢體的表現(xiàn)力。和“無歌不舞”,詩、歌、舞高度合一的戲曲不一樣,勉強做個比喻,在圖米納斯的戲里,音樂像襯底,表現(xiàn)文本之下和文本之外的意義的肢體語言是印象最深刻的畫面主體,是最難忘的局部,而敘事是畫面構圖。

文學激發(fā)了導演的創(chuàng)造,導演的創(chuàng)作屬于劇場。

圖米納斯曾經(jīng)說,童年時和小伙伴們常常一起在雪地里搭城堡,總是弄丟手套。有一次,爸爸忍無可忍了,心疼媽媽又要為他織新的手套,一定要他把玩丟的手套找回來。夜晚,他重新回到白天搭建的城堡前,為了找手套親手毀了城堡,他又想找到手套,又羞慚,第二天一早小伙伴們會怎樣猜測和譴責搗毀城堡的人啊……后來,他覺得雪地里的城堡就是冰天雪地里締造出的戲劇世界,他要做的,是把這一切轉移到舞臺上。

評論多半是煞風景的,像是偷偷搗毀了雪中的城堡,為的不過也是找回遺忘在童年的那只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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