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肺癌晚期,近半年多來,我跑醫(yī)院的次數(shù)比之前幾十年加一起都要多??粗》坷镞M進出出的病友,言談中,臉上顯露的是痛苦無奈與自我寬慰,心中蕩漾的是渴望和等待。對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求生的法門往往僅剩下在醫(yī)院揮金如土,但換來的卻只是茍延殘喘。
讀高中時,常被一些諸如“如果你只有三天光陰”“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這樣的命題作文所累。那時候,人生閱歷尚淺,又頂著“寫作正確性”的壓力,顯然不能寫在有限的時間里,選擇盡情吃喝玩樂這種既顯得“庸俗不堪”,也得不到高分的文章。只得搜腸刮肚,盡力編出些拔高格調(diào),顯得思想不貧瘠、人生不虛度的勵志文章來。
回頭看,當(dāng)初寫的這類命題作文也難說就是完全虛假,雖然被品德綁架和包裹了言不由衷,但也雜糅了青少年時代渴望突破日常生活平庸感的理想。但這類假設(shè)終歸只是假設(shè),沒有感同身受,也無法檢驗真?zhèn)巍,F(xiàn)在想來,這些躺在病床上的癌癥患者,可能是最有資格完成此類命題作文的。他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的來臨,幾天、幾個月、幾年,等待著命運的無情宣判。
父親的病被確診后,我曾設(shè)想,等他稍好后,帶他去一個山清水秀、陽光明媚的地方度過余生。但實際上,病痛的折磨已經(jīng)讓病人離不開醫(yī)院,我的設(shè)想也變成了空想。也曾想,給辛苦了一輩子的他吃點好的,但化療的痛苦讓他對一切食物失去了興趣。而他主觀上,也沒有因為時日不多而開始“豁得出去”。雖然心情時好時壞,但他的生活卻一如既往,節(jié)儉如常:抽很便宜的煙,身體狀況稍有好轉(zhuǎn)就不舍得打車,拖著病軀擠公交……
我不知道父親會如何寫這篇命題作文。他時常和我說,如果病治不好就回家吧,不要花冤枉錢了。每次化療后,痛苦萬分的他也屢屢說,不想再做化療了。但我心里知道,對塵世的留戀和生的渴望始終滿滿地占據(jù)著他。對他來說,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年,可能僅僅不那么痛苦地活著,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醫(yī)院里,隔三岔五就會有病友因無法醫(yī)治而離開或者離世,也有因為手術(shù)成功或者能吃靶向藥而活了十多年的幸運者。他們或悲或喜,在平淡無奇的住院日子里,忍受著病痛、想著心事、開著玩笑、互相鼓勵著。
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一年,每個人的選擇可能都不盡相同:有人會選擇尋歡作樂、“一日看盡長安花”,有人會性情落寞、自暴自棄,也有人會突破自我或脫離原來的生活軌道,完成未竟的愿望。
如果有一天也輪到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不會再重復(fù)高中作文時的“宏大敘事”,也不做貌似深刻的人生思考,能夠篤定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并平靜接受天命可能就是最好的安排。如果在此基礎(chǔ)上能夠打敗恐懼、看淡悲喜、戰(zhàn)勝虛無和平庸,那就是意外的驚喜了。
(許輝/文,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