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聽到中年人勵志聊天,說買對一套房,勝過獨得一回諾貝爾獎;失去機緣,每天咸菜泡飯一生也還不了貸款。后面的話,意思是:索性什么都不管,只要晚上有地方睡覺,吃光喝光。那個“吃光喝光”一下子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前下鄉(xiāng)插隊,到村子的第一天晚上,生產(chǎn)隊長告訴我:“我們這里條件好,每年毛糧480斤,再加工分糧?!蔽也幻靼自趺磿心敲炊嗉Z食,每個月能吃上40斤。這在南京是鋼鐵廠、碼頭工或拉板車等重體力工人的定量啊。我以為從此告別中學生每月定量31斤,成了農(nóng)民,可以多吃幾斤了。
沒那么回事。經(jīng)過“再教育”,一小時后就明白:“毛糧”指稻谷或麥子,沒有加工成米或面,大米碾過只剩七成,小麥去了麩,只剩下八成二。那時畝產(chǎn)低,稻子畝產(chǎn)最多六七百斤,麥子最多只有二三百斤。就這樣,還得起早摸黑地干;饑餓一直像夢魘一樣跟隨,農(nóng)民的日常話題,總離不開一個“吃”字。但那時我從沒聽農(nóng)民說過“吃光用光,身體健康”之類的胡話。從饑荒中熬過來的農(nóng)民,仍然省吃儉用,不要說吃肉,能吃上一碗白米干飯,就很滿足。村上的大嫂大嬸,都先讓男人和孩子吃飽。那時經(jīng)常折騰,勞動強度大農(nóng)忙時天不亮就上早工,要干十多小時,而糧食未見多;如果增產(chǎn),征收就水漲船高。
直到1975年,糧食仍然是農(nóng)民的心病。我在小學代課,工資27元一個月,農(nóng)民很羨慕。學校同事也認為我“很有錢”,因為沒有負擔,他們可得指望這27元錢蓋房子、結(jié)婚!學校平時每天中午菜金五分錢一角錢,有肉時要兩角五分。有同事堅持不吃肉,每頓吃咸菜,或是五分錢的素菜。他攢錢,一毛兩毛地攢,因為家里要蓋房子。有天燒飯師傅多分了一份肉,兩角錢一份,大約有六七小塊吧,放在青菜上??墒菦]想到那個老師說師傅弄錯了,他沒說要吃肉,堅持不吃。燒飯師傅悄悄對我說:“你有錢的,你晚上把這份肉吃了吧,要不我做不成賬。”我也就幫他吃了。吃了,沒人感謝,幾個人私下又說我有錢,“中午吃了肉晚上還要一份肉。”去參加一位同事的婚禮,份子錢每人五元錢,這便讓幾個同事輾轉(zhuǎn)反側(cè)。但大家要面子,狠狠心,出了五元,走二十多里路去同事家慶賀。那天肉圓滿滿一臉盆,雖然摻了一半饅頭屑,但還是很可口。有個同事吃了八個,打了一會兒撲克,下午四點多,竟然又說餓了,又吃了主家一大碗面條。
春荒時,社員白天三頓稀粥,到了夜晚餓得沒勁睡覺,熬不過去了,湊份子殺羊的事也是有過的。雖然偶一為之,卻能留下好多年的回憶。農(nóng)民能說出那天晚上事情的全過程,仿佛那頓夜宵是能鎮(zhèn)一輩子饑貧的盛宴。
現(xiàn)在,個別地方貧困現(xiàn)象雖然存在,像當年那樣忍饑挨餓的人可能不多了。人們白天上班,晚上經(jīng)常大吃,各種夜宵排檔,每天剩下倒掉的,都比農(nóng)民過年節(jié)吃的強。然而誰能想到,那些年我們經(jīng)常吃沒油的蔬菜,現(xiàn)在竟然被叫作“健康吃法”了。無油之外,還要清淡,低鹽,三餐要適當配比。還有建議過午不食的,每星期擇日“清腸”的。這些,要是被當年我們農(nóng)民知道,一準認為是造謠,要不認為是作死。
十多年前,聽詩人流沙河說起體檢指標,醫(yī)生見其血管清潔,驚奇感嘆:這樣的血管,只有三年困難時期才能見到啊。某晚蒙他邀約去府上晚餐,因故未成,次日被他嗔怪。道歉后問他昨晚準備的什么菜,回答說,紅苕粥,泡青菜。我于是認為他是要給我治高血壓呢。
(吳非/文,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