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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白玉蘭

2019-06-20 11:24:40問水追魚
南風(fēng) 2019年34期
關(guān)鍵詞:陛下師兄玉蘭

文/問水追魚

圖/阿鄧晨明

章一

千島湖念氏家主罹患急病,邀他師父——醫(yī)中圣手東方先生過府診治,而他則有幸陪同前往。

他師父醫(yī)術(shù)精湛,自然手到病除,家主與他師父本就是密友,又為表謝意,特意留他二人于府中做客,老友相聚相談甚歡,家主怕冷落他,專門安排了一位弟子領(lǐng)他四處走走。

江南園林五步一閣十步一景,廊腰縵回峰回路轉(zhuǎn)出人意料,他只覺目不暇接,耳中卻聽得不遠(yuǎn)處傳來朗朗書聲。

領(lǐng)路的弟子道:“前方便是鴻儒院,乃家中小輩聽學(xué)之所,往日都是家主親臨教導(dǎo),近日他老人家臥病,便由我的一位師姐,名叫‘念歸橈’,暫代課程。師姐性格極好,學(xué)識也淵博,大家平日多尊稱一聲‘先生’的?!?/p>

說著便走到了,廊外是一方寬闊庭院,十幾張書案上各自伏著顆搖來晃去的小腦袋。

而她正對著他的方向,端坐案前,垂首執(zhí)筆,謄寫著什么,身側(cè)是一株婀娜玉蘭,皎白花團(tuán)皆懸在她頭頂。

高處花瓣上一滴清露在晨光下泛出淡金的光芒,那點金光流星一般滑落下來,砸中了下方花蕊里酣睡的一只飛蟲,小蟲被團(tuán)團(tuán)的水光籠住,無濟(jì)于事地?fù)浯蛑蛘戳怂林責(zé)o比的雙翼,卻終究隨著露水的軌跡,再一次墜落了花樹,即將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面,四分五裂。

樹下的她目不斜視,右手自若地寫完一個字,原本壓著宣紙的左手卻忽然抬起,接住了半空無聲哀嚎的飛蟲,水滴在她掌心濺開,似繁星起舞,那只白皙的手掌,便一如夜空里滿載著星子的白云,泛著圣潔的柔光。

她擱下筆,從懷中抽出一方絲絹,指尖拈住小小一角,輕輕蘸了蘸左手手心,白絹上留下一個水漬染作的深色印子,晨風(fēng)拂過,水印和飛蟲翅膀上細(xì)小的水珠一起被風(fēng)干,癱軟在她掌心的小蟲子扇扇翅膀,顫顫巍巍地飛起,歪歪扭扭繞著那只潔白的絲帕飛了幾匝,似在留戀絹上栩栩如生的玉蘭。

清風(fēng)迢遞,重又找回平衡的小蟲,撲閃著透明的雙翅,飛向天際去了。

晨曦披在她肩上,那溫存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這并不是一個靜謐的早晨,《論語》《孟子》嘈雜交錯,貪玩的小弟子趁亂交頭接耳,整個書院人聲鼎沸。

可他的心卻那樣靜,靜得可以聽見露水滴落塵埃,小蟲窸窣振翅,聽見她重又提筆,橫豎莊重,撇捺俊逸,字字風(fēng)骨。

怕再多留會打擾到她,那弟子遂帶他離開,腳步一點點遠(yuǎn)去,他卻將她的樣子刻在心間。

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他與她,遠(yuǎn)不是初見。

章二

他并非自小便跟在師父身邊學(xué)醫(yī)。

少時家貧卻尚有家,寡母孤身撫養(yǎng)他長大,“百無一用是書生”,貧家無不將此奉為圭臬,因而他從小的愿望便是讀書,最遙不可及的愿望也是讀書。

每日僅有的一絲樂趣,也不過是下田歸來蹲坐墻角,將耳朵緊緊貼在土墻上,聽隔壁書生之乎者也,兀自沉醉。

忽一日市集買米,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書攤前一個女子并一只毛驢,纖細(xì)而優(yōu)雅的女子一摞摞將挑好的書抱起,放入驢身兩側(cè)懸掛的書篋,直至裝滿,再盛不下。

書攤主人笑得眼睛都瞧不見:“姑娘買了這許多書?!?/p>

她攏攏稍顯凌亂的鬢發(fā),含笑答:“買回去送與師弟師妹們?!?/p>

他卻望著空了大半的書攤,眼眶酸澀,心中是難耐的失落。

往日次次來市集都會路過這里,因附近多是貧苦農(nóng)家,書賣得并不好,他來往數(shù)次,好些書的樣子都已銘記于心了,它們卻仍舊待價而沽。

他常對自己說,等他再長大些,再有力氣些,可以做更多的活,掙更多的錢,他就將這些他念念不忘的書,通通買回家去。

他聽隔壁書生讀了多年的書,認(rèn)得字卻仍舊屈指可數(shù),但卻沒有一刻不覺得,這些佶屈聱牙、咬文嚼字的東西,真是美妙極了。

可如今,他的夢想?yún)s再沒有機(jī)會付諸了。

他無所適從,渾渾噩噩,混沌中已跟著毛驢上的女子走出很遠(yuǎn)。

毛驢慢慢悠悠,女子安然而坐,手捧著一本書,正看得癡迷。

他緊盯著那滿滿的、高高凸出的書篋,毛驢抖了抖頭,最上頭那本書便往左滑了去,半截身子探出了筐沿,毛驢又甩了甩尾巴,那書便又向右撞了過去,這般來來回回,岌岌可危,他忍不住揪起了心,卻又隱隱有些期待——期待它落下來,跌進(jìn)塵土,由他捧起,寸寸將塵埃拭去。

原本那驢雖有些跳脫,走得也還算穩(wěn)當(dāng),卻不知怎地突然大幅晃蕩起來,驢上女子倒淡然,右手仍攥著書本,左手卻成掌,在驢兩眼間拍了一下,這一下頗清脆,那驢嗚咽一聲,似有不甘,卻到底安分下來。

那本顛來蕩去的書卻終于掉落下來,聲音不小,女子卻恍若不覺,仍舊騎著驢,慢慢向前行去。

他三兩步上去將書撿起,又用衣袖將它擦拭干凈,抱在懷里,盯著那本書看,六字的書名,他卻只認(rèn)得寥寥二字。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看了一會,直到女子和驢都遠(yuǎn)得看不清了,這才如夢初醒,大步追了上去。

他跑得有些氣喘:“姐姐、姐姐!你的、你的書……”

那女子卻不回頭,只是舉起左手向他揮舞兩下,照舊騎驢遠(yuǎn)去了。

他怔怔停下腳步,目送她溫柔的背影,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有了他人生中第一本書。

他幾乎手舞足蹈地回去,鄭重將書擺放床頭,晨起睡前皆翻看一遍,如信徒供奉著神像,香火供品從未間斷,虔誠禱告矢志不渝。

只是他不識字,即便看得再多,每一個字的樣子皆牢記于心。隔壁書生屢試不第,娘親嫌他窮酸,也從不許他們往來的。

直到娘親病逝,他為師父收留,才知那書原是佛學(xué)經(jīng)典。

無人知曉哪怕許多年之后,他也依舊不改早晚皆默誦一遍此書的習(xí)慣,就像亦無人知曉,那一年,她是回了頭的。

那時她似有所覺,無意回頭,便看到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書篋里的書,眸中有光,似繁星,似春水,如若夢想有形,便該是這般明朗模樣。

于是她伸手,揪了下毛驢耳上的短毛,毛驢駭了一跳,肥碩的身子左右搖晃起來。

于是經(jīng)書墜地,一顆求知的心卻得以升華,在幾年之后,不久的將來,那心上將會綻開一朵玉蘭,花心貯著一段緣法。

而他全神貫注,并未察覺她的善舉,亦如不曾察覺那顆已然扎根,即將破土的花種。

章三

端王謀逆事敗,今上震怒,凡昔日與其來往密切之人盡皆獲罪,念氏坐落于端王封地,雖未參與其中,卻難免有知情不報之嫌,圣上遂下旨,將端王本人,并麾下大大小小幾十名官員,包括念氏家主,押解入京,打入刑部大牢,聽候?qū)徲崱?/p>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念氏本為當(dāng)?shù)赝?,家教?yán)謹(jǐn),門內(nèi)弟子參加科舉多有高中,附近家族多以子侄能夠拜入念氏讀書為榮,如今卻也不免門庭冷落,落了個“樹倒猢猻散”的凄涼之景。

他驚聞噩耗之后便立時動身趕往千島湖念家宅邸,卻仍是晚了一步:前來聽學(xué)的外族子弟已盡數(shù)被家族派人接回,便連念氏本家子弟,也已教族中長輩帶走,外出避難去了。

念家大宅,除卻一位守門的老者,空無一人。

他忐忑地告訴老者,他是念歸橈先生的故交——確是故交,一個他銘記她許多年,她卻根本不認(rèn)得的故交,又問起她如今身在何處。

老者答:“先生幾日前已隨她師兄一道上京,尋求解救家主之法了?!?/p>

他遂又馬不停蹄趕往長安。

他站在陽光下,長安繁華的街巷中,不知該去哪里尋她,卻竟一眼看到了她。

她端坐在路邊茶棚里,邊角處的一張木桌前,如他在念家見到她時一般,低頭寫著信。信紙微黃,灑金密布其上,不似日光里的閃爍跳躍,棚頂遮蔽下,它們只是一個個失去了光澤的深色斑點,他卻恍惚想起一粒粒的玉蘭花種,仿佛那狹小的信紙,會轉(zhuǎn)眼開出一樹的繁花。

他壓低了斗笠,走進(jìn)茶棚,向店主討一碗水喝。

正當(dāng)午后,棚里客人不多,店主遂留他小坐歇息,他壓抑著狂亂的心跳,欲蓋彌彰地坐在了她斜前方的桌邊——那是小小茶棚里離她那一桌最遠(yuǎn)的桌子。

他端起碗,小口啜著。

依稀又是同師父深谷隱居,他靜坐蒼松之下,卻恍惚覺得那青綠的枝葉,會忽然綻開雪白的玉蘭。一如幼時一貧如洗的他躲在拐角處,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書攤上裝潢精美的書,他的余光亦牢牢鎖住他的玉蘭,鼻端隱約嗅到馥郁花香。

一只金色的蝴蝶飛入茶棚,落在他的桌沿,雙翅翩躚。

店主的幼子躡著腳步慢慢靠近,右手已然探向蝴蝶,卻被誰從背后拍了下肩膀,回頭便看見女子一張溫和淺笑的臉。

他再次端起碗,遮住臉,貪婪地望著她的笑臉,蝴蝶扇動翅膀舞到半空,在他帽檐輕點一下,隨后調(diào)轉(zhuǎn)方向,飛出逼仄的茶棚,飛向高遠(yuǎn)的藍(lán)天。

而孩子則完全被她一雙巧手吸引,看她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嶄新的灑金信紙,指尖靈動,一氣呵成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尾蝶,尾隨風(fēng)動,振翅欲飛。

她將鳳尾蝶遞給孩子:“蝴蝶的翅膀上有許多鱗粉,捉它時如果拈住它的翅膀,那些鱗粉便會脫落,不僅有損它的美麗,而且即使你后來有心將它放生,它也是再不能飛翔了?!?/p>

孩子捧著紙蝶愛不釋手,她殷殷叮囑:“萬物有靈,不要輕易傷害?!?/p>

仿佛那綽約的金蝶又飛了回來,就這樣徑直撞入他心房,停棲在他心口盛放的玉蘭花上。

他忽然便下定了決心。

耳畔聽得有人喚她名字,似乎是她師兄辦事歸來,來此尋她,她向師兄招招手,收好東西,很快離開了茶棚。

他幾乎緊跟著起身,迫切地奔向皇榜張貼的地方。

他要進(jìn)宮去,他一定要為她做些什么。

卻又忽而調(diào)轉(zhuǎn)回來,彎腰拾起一方不慎遺落在桌腳的雪白絲帕。

抬頭去尋時,她卻早已沒了蹤影。

章四

皇帝素有頑疾,宮中太醫(yī)皆束手無策,遂降旨于民間征召醫(yī)者。

他恩師東方醫(yī)圣妙手回春的名號舉世皆知,醫(yī)圣四海云游,行蹤不定,他作為醫(yī)圣唯一的親傳弟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被請進(jìn)宮中。

一副湯藥下去,沉疴病體竟是微有起色,皇帝龍顏大悅,遂將內(nèi)城一座府邸賜他暫住,又令他每日未時入宮診病,且許諾他如若日后果真病愈,便為他完成一個心愿。

謀逆一案他亦多方打探,皇帝似是未曾想好如何發(fā)落,遂仍將端王并黨羽關(guān)押牢中。

他很快再次見到了她。

庭院把角有棵亭亭的玉蘭,花樹頗高,多有枝椏探出院墻,垂下朵朵飽滿的白花,微風(fēng)過時花身輕顫,似對墻外行人頷首而笑。

偶有行人踮腳,細(xì)嗅花香,抬頭卻瞧見一方雪白的絲絹,就系在花樹頂端,絲絹迎風(fēng)招展,邊角處栩栩如生的玉蘭花苞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fēng)吹綻。

樹下一方石桌,不入宮時他多愛坐在桌前,研習(xí)醫(yī)書,或許是啟蒙于經(jīng)書使然,他對佛經(jīng)亦是情有獨鐘,念得最多的,自還是那本《妙色王求法偈》。偶有花瓣翩然落下,灑在他肩頭,他只是如常翻一頁書,恍然不覺。

直到后來一日,她利落地翻入他院中。

他聽見花開的聲音,抬起頭時,她就在他面前。

她穿著黑色勁裝,身上斜挎著一只包袱,不施粉黛,面色卻有奔跑后的紅潤,長發(fā)扎成馬尾,整個人顯得格外干練。

她略戒備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和她對視,千言萬語,對面不識——是他將絲帕系在枝頭,他不知該往何處尋她,遂就留下線索,盼望她偶然看到,或許會主動登門一敘。

似乎覺察出他并無惡意,她開口:“可否借房間一用?”

他頷首,看她快步走進(jìn)屋中,與此同時,府門恰被扣響。

他移步過去開門,門外統(tǒng)領(lǐng)裝扮的男人向他告了聲歉,問他可曾見過可疑之人,道是有歹人欲潛入刑部大牢卻為手下察覺,一路追殺出來,那人卻在這附近消失不見,故才斗膽前來叨擾。

他搖頭,只道“并未”。

男人面露疑色:“先生府中,只您一人?”

他道:“還有一位夫人,曾是在下病人,來京省親,得知在下寓居于此,特來相見。”

男人正色道:“可否請人出來一敘?”

他便回頭,正見她從屋內(nèi)款款走出,一席青藍(lán)色襦裙,頭上獨一支木釵將如瀑長發(fā)挽起,仿佛玉蘭初綻,素雅之至。

——那包袱里原備著日常的衣物,只消換上,便可瞞天過海。

她走到他身邊,向著那統(tǒng)領(lǐng)福了一福。

男人亦還以一禮,又因疑慮已消,遂向他告辭,轉(zhuǎn)身吩咐手下再去別處搜尋。

她隨他回到院內(nèi),向他道謝,自然而然地,問起他相助自己的緣由。

從她出現(xiàn)伊始便悸動不已的一顆心仿佛枯木久逢甘霖,就要綻出雪白的花來,他反復(fù)默念那段佛偈,強(qiáng)迫自己靜下心來。

半晌,他斟酌著開口:“也許,先生可以等上一等?!?/p>

許久沒有人這樣稱呼她,她看著他,意外且疑惑。

“在下為圣上診病時,圣上曾許諾我,若我果真治愈了他的頑疾,便應(yīng)在下一個心愿,”他看著她的眼睛,“如今陛下病情業(yè)已穩(wěn)定,只需悉心調(diào)養(yǎng),不消數(shù)月便可痊愈,到那時,我想求陛下大赦天下?!?/p>

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動起來。

他娓娓道來:“不說如今陛下仍未決斷,即便事態(tài)惡化,端王并黨羽皆處極刑,死犯多在秋后問斬,如今只是暮春,在下可在此擔(dān)保,秋日之前,陛下病體必可大愈,何況貴家主人并未真正參與謀逆一事,頂多算是知情不報,罪不至死,也并不是不可赦的‘十惡重罪’。”

她驚喜地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你……認(rèn)得我?也愿意幫我們?為何?”

他本該滴水不漏,答以醫(yī)者仁心,卻在良久靜默之后,終究忍不住道:“在下曾隨師父拜訪念氏,見過先生數(shù)面……久仰先生大名?!?/p>

章五

長夜漫漫,燭火將盡,他倚桌而坐,仍在讀書。

他已接連幾日不得好眠,只因不久之前端王一案正式開審,陛下駕臨刑部親自審訊,端王以下犯上言出不遜,惹得陛下盛怒,天子一怒血流漂櫓,陛下當(dāng)即下令將端王并黨羽同處腰斬,五日后午時行刑。

夜風(fēng)乍起,搖曳殘燭猛然熄滅,天昏地暗,冷風(fēng)兜入袍袖,他打了個寒噤,想到玉蘭上的絲絹或許會教狂風(fēng)卷走。

他搬了只梯子,爬上墻頭,欲將那絲絹重新系牢。

遠(yuǎn)處,火把擎天,亮如白晝,他心下一驚。

劫獄失敗,她與師兄互相攙扶著,于內(nèi)城奔逃。

二人皆負(fù)了傷,血水淅瀝淌了一路,根本無從掩蓋,只是如今夜色黑沉,他二人衣色又深,這才得以逃離圍殺,暫且脫困。

如今長安業(yè)已封閉,待到天色一亮,他二人便再難逃出生天。

逃亡時明明不辨前路,胡亂奔竄,精疲力竭時停下腳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置身于那座熟悉的府邸之前。

她怔怔望著那兩只昏黃的燈籠,就這樣想起了他的一雙眼睛,燈火一般柔和而溫暖,其中還有像光線一般晦暗不明的,別的什么東西。

大門輕輕打開,露出一個縫隙,一道人影閃現(xiàn)出來,站到她面前。

師兄戒備地握緊了長劍,她已先開口喚道:“鐘林先生?!?/p>

師兄蹙眉:“你們認(rèn)識?”

他攙起師兄:“進(jìn)去再說?!?/p>

她止住他的動作:“會連累你?!?/p>

他輕描淡寫:“圣上病體系于我手,他們不敢將我如何?!?/p>

“可……”

他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拽了進(jìn)去:“沒有時間了,聽我的。”

尚未走到屋中,震天的拍門聲便響了起來。

他將他們安置院內(nèi)在一處茂盛的草叢中:“躲好?!北戕D(zhuǎn)身回去,開啟了沉重的木門。

火把掩映著數(shù)百張堅毅面孔,身著鎧甲的兵士將寬闊的長街圍堵得水泄不通。

仍舊是那日黑甲的統(tǒng)領(lǐng),先是略微頷首向他見禮,隨后右手舉起,向前一揮,身后兵士便擁上前來,魚貫著將要入府搜查,第一人轉(zhuǎn)瞬已到了他面前,眼看便要與他擦身而過,卻見他猛然橫伸一臂,將人阻隔在外,雖仍一言不發(fā),卻再不是往日那個儒雅瘦弱的醫(yī)者,面上是任誰看來都前所未有的堅決。

那統(tǒng)領(lǐng)面色一沉:“末將奉命捉拿刺客,還望先生莫要阻攔?!?/p>

他冷然道:“此處宅邸乃陛下欽賜,陛下沉疴未愈,對我也尚算禮遇,統(tǒng)領(lǐng)擅闖此宅,可曾請過陛下旨意?”

“末將京畿統(tǒng)領(lǐng)之職乃陛下欽封,京城安危、陛下康泰皆系此身,上次之事讓先生蒙混過關(guān),如今這血跡便就消失在先生門前,證據(jù)確鑿,先生卻還如何抵賴?冒犯之處,還請先生海涵。搜!”

他巋然不動,寸步不讓:“我要面見陛下。”

他一定要見到陛下,并將心愿告知于他,求他暫且寬恕念氏——其實得知審判結(jié)果的那一刻他便有此打算了,只是皇帝心情不佳,這幾日除卻政事,閑雜人等一概不見,他已接連三日未能得見天顏了。

兩廂僵持不下,其中一名兵士道:“統(tǒng)領(lǐng),這廝就是想拖延時間。”

那統(tǒng)領(lǐng)冷哼一聲:“盡管讓他拖延,圍住此地,派人去請陛下。”又冷笑道,“陛下怒火燒天,不知先生可承受得起?”

她隱約可以猜到他的想法,無非是用那個承諾,換取她念氏平安。只是這般行事,難免會讓皇帝懷疑,他入宮為皇帝診病,原本便是另有所圖。畢竟一個與叛黨糾纏不清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有憂慮陛下圣體,造福四海萬民的醫(yī)者仁心?

即便此次僥幸逃脫,日后伴君伴虎,他又豈會不被猜忌?

他已助她良多,她怎可屢次陷他不義?

歇息了片刻,她體力已有所恢復(fù),如今突然出手封了師兄穴道,在師兄瞠目下提劍縱身一躍,轉(zhuǎn)眼到了他背后,長劍便就抵在他后心。

眾人未料此變,倒吸口氣。

他張口要說什么,卻聽她一聲斷喝:“閉嘴!”

劍鋒轉(zhuǎn)而橫上他喉管,她左手幾下封住他啞穴,脊背挺直,向著浩蕩軍隊,朗然開口:“先生性命如今在我手中,東方醫(yī)圣不知所蹤,鐘林先生師承于他,自是醫(yī)中國手,普天之下或許惟他一人,可治陛下頑疾,爾等若要傷我,不如掂量掂量,是否也要置先生性命、置陛下龍體于不顧了!”

他神色焦灼,在她手下掙扎得厲害,而她有傷在身,劍握不穩(wěn),他頸上已盡是長劍劃出的傷口,雖不太深,卻也鮮血長流。

那統(tǒng)領(lǐng)沉聲問她:“你待如何?”

她高聲道:“我要陛下一道圣旨,保我?guī)熜职踩怀鼍豢膳扇俗窔?。?/p>

有兵士忍不住問:“那你呢?”

她未嘗思索,面色不變:“我聽?wèi){你們處置?!?/p>

那統(tǒng)領(lǐng)咬牙答應(yīng),立刻派人去宮中請旨。

有什么滴在她手上,她垂頭便看到他的淚,他教她挾制著,半點聲響也發(fā)不出,只有眼淚一顆一顆,重重砸在她心上。

她忽然也哽咽了。

她不知他為何會鼎力相助,即便曾有幾面之緣,想來也不過萍水相逢,甚至那寥寥數(shù)面,她腦海中也完全沒有印象。

她只是能感受到他的溫柔,一如感受到此刻他心中濃重的悲傷。

那就回報吧,哪怕不明緣由,卻可不致虧欠。

約一炷香工夫圣旨駕到,再三叮囑不可傷了鐘林性命,料想皇帝對他并未起疑,她遂安下心來,抬手接住圣旨,仍舊挾著他,向庭院里,師兄的藏身之所退去。

眾人不敢妄動。

她彎下腰,解了師兄穴道,又將圣旨交到他手中:“師兄一路順風(fēng)?!?/p>

他師兄攥著圣旨,眼眶通紅,卻終究不愿辜負(fù)她的犧牲,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大步離去,因怕留戀,竟再不敢回頭。

無人阻攔。

潑墨的夜色似乎亮堂了些,她目送師兄背影消失不見,微微貼近他耳畔,低聲道:“念氏歸橈,代表念家上下三百一十三人,在此謝過?!?/p>

她眼睛有些模糊:“鐘林先生,就此別過,望君……珍重?!?/p>

她將他狠狠一推,他便站立不穩(wěn),撲倒在地,門外兵士吶喊著沖了上來……

尾聲

他坐在青松下,摩挲著絲帕上皎白的玉蘭。

一年之前她為刑部逮捕,圣上為表安撫,特意召見了他,他三跪九叩,聲淚俱下,請求陛下再三思量,從輕論處端王黨人,只換來圣上一句“叛逆之臣,夷滅五宗;念氏之罪,不及三族”,卻是再無轉(zhuǎn)圜了。

兩日之后行刑,她儼然也在處決之列,他并未去看,只是仍舊坐在玉蘭樹下,緊闔雙目,心中一遍遍誦著那本書。

長風(fēng)吹送,玉蘭如雨傾落,灑滿了他肩頭。

孟秋之際圣上病體痊愈,他推辭獎賞,只求大赦天下,圣上欣然應(yīng)允。隨后他便毅然請去。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他回到了隱居的深谷,站在谷中高大茂盛的蒼松下,夕陽照在綠葉上,泛出潔白的光輝,他疑心是玉蘭花開,婀娜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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