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龍梆企
白沙細樂的國家級傳承人和凜毅在昆明源生鄉(xiāng)村歌舞藝術節(jié)上演出 蘭英 攝
白沙細樂的發(fā)現和保護,是建國后全國性文化事件,與江南絲竹、舟山鑼鼓等被列入器樂“發(fā)掘遺產”的重要成就。(參見近期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傳統音樂基礎知識100問》)
從文化部門的角度對這一“遺產”的發(fā)掘,大體上始于1956年。這一年為組織選拔“第二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的節(jié)目,在麗江“發(fā)現”了只剩一個樂器藝人,瀕臨失傳的“白沙細樂”。
上期,我們欄目就這個“發(fā)現”過程做了較為詳盡的報告,這期我們將介紹關于它的進一步的調查和研究,以揭示這一民族民間音樂的復雜身世。
白沙細樂代表性傳承人,納西族著名民間藝人和錫典(前排右三) 施雄飛 攝
1956年底,云南省群藝館的黃林老師在麗江偶然聽說了“白沙細樂”。一番尋訪,終于找到了白沙細樂的傳人和錫典。白沙細樂是器樂合奏,兼有唱歌、舞蹈,較為完整的樂隊需要至少四個人,所以組織到省上的演出,一個人顯然不夠。但黃林在麗江,沒找到和錫典(1906—1989)以外的其他人。
白沙細樂之抗磋(弓箭舞) 李金星 攝
麗江古城區(qū)非遺中心組織的白沙細樂在中小學校的教學活動 張桂華 提供
1962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的毛繼增到麗江時,這個情況有所改變。這年3月,中國音樂研究所、云南省歌舞團和麗江(今玉龍)縣委宣傳部共同組織了更為深入全面的調查。結果是,在和錫典之外,另外又找到了三位白沙細樂的傳人。然后,由這四人配合,完成了白沙細樂的錄音和相關記譜與口述資料整理。
毛繼增的這次調查,很可能就是白沙細樂傳承狀況最接近真實的反映。也就是說,在1962年時,這門古老的技藝,已經只剩四個老人懂了。這四個人中,和錫典,是當時麗江縣長水村(今天歸玉龍縣黃山鎮(zhèn))人,技藝最為全面,時年56歲;和崇善是石鼓鎮(zhèn)魯瓦村人,時年61歲,28歲時跟本村前輩和琰學藝,但和琰只會白沙細樂的兩個曲子;李玉龍是拉市鄉(xiāng)吉余村人,時年60歲,跟父親學藝,但其父親又師從長水村的和六祥(和錫典的伯父);李云慶是拉市鄉(xiāng)海南村人,時年59歲,29歲后才跟父親學藝。(參見和云峰:《納西族音樂史》,木麗春:《白沙細樂復活紀》;麗江群藝館木麗春是上述藝人的具體尋訪者之一)
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情況追溯,民國時期白沙細樂的傳承顯然就出現了問題。要解釋這些問題,或許只有追溯新中國成立前白沙細樂在麗江的生存處境。
據1980年后深入麗江調研的省文化廳音樂學者吳學源先生介紹,白沙細樂“早期(不會早于明初)是納西族木氏土司從漢文化中引進的一種細樂演奏形式”,是土司府的禮儀音樂。這里的“細樂”,是指“絲竹樂”,從文獻記載的最初的曲目看, “大都與元代南、北曲以及明代的時調小令曲牌名相同”。(吳學源:《“納西古樂”是什么東西》)
吳學源先生指出,隨著清朝雍正年間的“改土歸流”,木氏土司家族失勢,土司府樂工流落民間,于是白沙細樂開始與下層民間社會融合,并演變成納西族喪事音樂。
1962年到麗江調查的毛繼增后來撰文說,白沙細樂有《篤》《一封書》《三思吉》《公主哭》《美麗的白云》《赤腳舞》《弓箭舞》《挽歌》等八支曲調。他從藝人的口述中得知,這些曲調在新中國成立前都是喪事活動中使用。納西族葬禮有“懸白”“正祭”和“送靈”等儀式,白沙細樂的不同曲調穿插其間,各自有不同的角色和功能。
白沙細樂從納西族社會的上層向下層的轉移,顯然是歷史的巨變。其歷史的具體過程,今天很難再考證,但采訪吳學源先生,他卻提供了一個民國時期的歷史細節(jié)。
上世紀80年代,吳學源先生多次采訪過和錫典,對白沙細樂的情況,有較為深入的掌握。和錫典老先生告訴他,納西族喪事活動請白沙細樂樂隊這個傳統,早就有了,說不清起源。但喪事中白沙細樂樂隊跳《弓箭舞》《赤腳舞》《云雀舞》,則是他1944年左右嘗試的改良。和錫典跟拉市壩的東巴那里學了這些舞蹈,然后把它們運用到喪事活動中,并且也改良了跳舞時的服裝——和錫典多才多藝,有較高的漢文化素養(yǎng),不僅是民間樂手,也是裁縫。這一改革,很成功,民間很歡迎,樂隊在喪祭市場上的生意越來越好。
民國時期,在和錫典的家鄉(xiāng),搞喪事活動的通常有東巴、藏傳佛教的僧人、當地的道士先生和白沙細樂的樂隊,他們互相有競爭,因此白沙細樂樂隊的成功,就導致了其他群體的收入減少。
附近的喇嘛寺是競爭中的一方,也是擁有很多土地的大地主。他們在“喪祭市場”的競爭中失利后,打算增加地租。而這個做法,立即招致佃農們的不滿。和錫典也是佃農之一,他帶頭反抗加租,因此被當時的麗江政府關進監(jiān)獄。(據云南省民族民間文學麗江調查隊編的《納西族文學史(初稿)》介紹,和錫典1944年參加了“青龍鄉(xiāng)農民的抗租運動”,這次加租涉及57戶農民,包括和錫典有9人被關進監(jiān)獄。)
從和錫典的這段經歷,我們不僅看到今天白沙細樂歷史上所經歷的改造與發(fā)展,也看到了新中國成立前麗江部分地區(qū)這一音樂的蓬勃生機。盡管從1962年毛繼增等人調查的結果看,白沙細樂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二三十年間,已是人才凋零,但也不排除有和錫典這樣的眼界開闊的杰出藝人。(《納西族文學史(初稿)》中說,他母親來自維西,熟悉納西族、傈僳族、藏族、漢族的歌謠;大伯父以唱調子聞名于麗江壩子,而他從小深受家庭的影響。)
50年代以后的白沙細樂的情況,吳學源先生也曾問過和錫典老人。他問及新中國成立以后,為什么就不再搞白沙細樂的喪祭活動時,和錫典老人給了這樣的回答:“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貧下中農翻身做主人了,通過學習,覺悟提高了,過去搞的那些活動,是為了討衣食,都是封建迷信的東西,就不能再搞了?!焙湾a典還說,新中國成立后他當過互助組的組長、生產隊的會計、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思想進步了,再搞封建迷信活動,在群眾中的影響就不好了。
白沙細樂的傳承,在新中國成立后因為“迷信”的觀念,受到一定影響。不過,民間的傳承并沒有中斷。在和錫典之后,白沙細樂最主要的傳人是和茂根,而我查閱學者研究論文獲悉,和茂根學藝時間是1961年。(方偉偉、孫明躍:《麗江〈 白沙細樂〉傳承脈絡研究》)和茂根,后來又把技藝傳給他的兒子和凜毅,今天的白沙細樂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探究白沙細樂的傳承,有必要梳理下學者們對白沙細樂文化源頭的探討。關于這個問題,一個焦點是“白沙細樂起源于蒙古族”的說法。
白沙細樂起源于蒙古族,在麗江是一個傳說。傳說大意是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路過麗江時,與麗江地方首領阿良結下了深厚友誼。臨別之際,命身邊的蒙古宮廷樂隊奏樂惜別,同時把這個樂隊送給了阿良,作為臨別時答謝之禮。
這個傳說影響了1956年到麗江組織白沙細樂節(jié)目的省群藝館黃林。他采納北京來的記者蕭荻的建議,給演奏白沙細樂節(jié)目的藝人服裝上增加了點蒙古族元素。這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蒙古族服飾,但卻被見到節(jié)目的新華社記者描述成“穿蒙古族服裝纏包頭”。
今天的傳承,提高了白沙細樂的社會地位 施雄飛 攝
這一新“發(fā)明”被不知情的人解讀為舊“傳統”,進而成為白沙細樂是蒙古族音樂,是元代古曲的證據。連1962年親自到麗江調查的毛繼增1988年寫《白沙細樂考》一文時,還總結說,演奏白沙細樂時“樂工們必打包頭,穿長袍,作蒙古裝束”,而這就是他主張的白沙細樂是元代蒙古人帶到麗江的“有力佐證”。
“白沙細樂起源于蒙古族”一說,毛繼增是支持者。這點也反映在1962年那次白沙細樂調查的報告中。該報告認為,白沙細樂“是納西族與蒙古族音樂交流的結晶,演奏上含有蒙古的特色”。這個結論正式把民間傳說轉變?yōu)閷W術話語,影響了很多研究者。
白沙細樂與蒙古族的關系,其實很難有確切證據。從音樂方面講,白沙細樂更重要的文化源頭顯然不是蒙古人的音樂,而是漢族的音樂。
白沙細樂的樂器有吹管樂器中的笛、豎笛、蘆管(納西語稱波博),彈撥樂器中的箏、胡撥(納西語稱蘇古篤)和拉弦樂器二簧、胡琴。這些樂器,都來自中原,傳入時間也多在明代以后。其中,關于“胡撥”的來源、族屬、傳入渠道、傳入時間等,曾引發(fā)了許多討論,大約有這么幾種觀點:
蒙古族樂器說,這是最廣泛的說法;其次還有印度“琉特”琴說,藏族地區(qū)“扎木聶”說,因為麗江到印度、到藏區(qū)都有馬幫路可通。但這都只是推測,沒有直接證據。
吳學源先生,是我國知名的樂器學專家,他對這個問題,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首先,胡撥不是北方的蒙古族樂器,史籍里面沒有記載;而是中亞西域地區(qū),也就是現在新疆地區(qū)的少數民族樂器,對此《元史》《清史稿》里面均有明確記載。他認為,這個樂器估計最初也不是《白沙細樂》里面的樂器,因為康熙《麗江府志》和光緒《麗江縣志》里面都沒有提及。
他進一步指出,云南其他地方也有胡撥的使用,如在大理州祥云縣和紅河州蒙自市的洞經音樂里面就有胡撥,是清代從內地傳入的。蒙自的很明確,是從北京傳入。
白沙細樂的收徒授藝 李金星 攝
麗江古城區(qū)非遺中心組織的白沙細樂傳承教學 張桂華 提供
白沙細樂傳承點掛牌 張桂華 提供
根據近年《曲藝音樂集成》大規(guī)模普查資料可知,明清時,在京、津、冀(河北),以及晉(山西)地區(qū),胡撥在曲藝音樂里面使用很普遍。所以換一個思路:不一定非得在少數民族地區(qū)去尋找其源頭,這樣胡撥起源問題就很好解決——來自中原。
吳學源先生還認為,從樂器形制來比較,也很容易識別。白沙細樂里面使用的胡撥(“蘇古篤”),與印度的琉特琴、藏族的扎木聶對比差異較明顯,而與京、津、冀一帶的胡撥對比就非常相近。至于有文章說到1979年在赤峰發(fā)現了蒙古族樂器胡撥,據知情者看到照片后識別,那是北京某大學的劉姓女老師1979年在麗江從納西族藝人和明達處購買的。
至于白沙細樂里的曲牌和曲調,則有學者已經做了詳盡分析。結論就是均來自中原,而且主要來自中原的南方,至于傳入時間則只能是明代。
比如,學者黃鎮(zhèn)方在《白沙細樂之謎》(1992)一文中,對照了白沙細樂的《一封書》《美麗的白云》《三思吉》和昆曲的《千鐘祿》《玉簪記》的譜例,得出結論:“《白沙細樂》至遲是于明代中葉傳入云南麗江的昆曲?!?。
盡管“蒙古族說”不可信,但清中期文獻里提及的“元人遺音”則被學者們用委婉的方式保留。比如,吳學源先生就認為,云南的清代提到白沙細樂是“元人遺音”,而這里的“元人”泛指元代,而非蒙古族。
因為,盡管白沙細樂傳入云南是元之后,但明代的戲曲音樂,其文化源頭就是元代的曲牌、小令,而且,很多明初的音樂家出生于元末,成長于明代,說是“元人”也不為過。
白沙細樂在融入納西族民間社會時,當然也吸納了納西族的音樂元素。比如,納西族顫音的演唱方式今天也是白沙細樂的一個特點。
另外,傳入麗江的曲牌,一部分唱詞丟失,一部分連曲牌曲調也丟失了,而且,一部分傳入的曲牌,起源典故也慢慢融入麗江的民間傳說。
比如,乾隆時期的《麗江府志略》提過的《叨叨令》《寄生草》《一封書》等曲調,其中只有《一封書》還有傳承,另外兩個已經失傳。而《一封書》這一曲牌,則被納西族龍女公主與西番王子的傳說所改寫。
在傳說的曲目中,還有《南天門》《荔枝花》(又名“一枝花”)《哭皇天》等曲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調查時,和錫典等民間藝人還提及有這幾個曲調,但也只是聽說而已,已經不會演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