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七郎
直線距離往上五米,老舊的單元樓房住著一個比老齊還要老的獨居男人,上下樓只能顫顫巍巍地拽著樓梯護欄了,每天卻還要喝酒。
比不得平房大雜院,單元樓房的戶與戶、人與人之間極少有往來,看不到他喝酒,能夠看得到的是每天樓梯拐角處的酒瓶子都要增加幾個。烈性酒的酒瓶子是“牛二”——綠瓶紅標的“牛欄山二鍋頭”,還看到有“普京”的啤酒瓶子,不是俄羅斯啤酒,是普通“燕京啤酒”的簡稱。除了白酒,他還能喝啤酒,這個比同樣愛喝酒的老齊強,老齊現(xiàn)在是只喝白的,很少喝啤酒了。
那天,老齊在家小酒后午睡,每天都要在午后補覺,那是因為夜里睡眠質量不高數(shù)量不夠。熟睡中被一股焦糊味道嗆醒,急忙起床,自家滿屋子的煙霧,先去廚房看看沒事故,又各屋走走,也沒事故,這個時候就聽到門外的樓道里動靜挺大了,順著門鏡往外窺視,只見樓上那個愛喝酒的老爺子被人攙著從樓上下來,老爺子一邊走一邊還叨嘮:“我的書……我的字……我的戶口本兒還在抽屜里呢……”沒有人搭理他戶口本的事情,可能大家覺得,人活著,戶口就在。
???著火了!老齊急忙將衣服穿戴整齊,把家里的細軟放在一個手包內(nèi),卻沒有急著出門、下樓,怕鄰居笑話。老齊向來在鄰居中的印象是從容不迫的,不能讓街坊鄰居看出老齊也有倉皇逃竄的時候。穿戴整齊,但是不想出門,只是在門鏡處、窗口處來回地行走,老齊在觀察情況,審時度勢,伺機逃竄。
煙霧很大,從窗口能夠看到老爺子家的窗戶往外冒著濃濃的黑煙,從門鏡看,樓道也是煙霧蒙蒙的。老齊有些害怕了,直線距離只有五米,太近了,火要是一直這么持續(xù)下去,老齊不被燒死也會被熏死,忘記在哪里聽說的了,火災傷亡,熏死的比燒死的要多。
終于沉不住氣了,夾著包,打開門,順著樓梯就往下跑。樓梯間沒有見到明火,濃濃的煙霧充滿了整個樓道,煙霧熏得老齊睜不開眼睛,煙霧熏得老齊直咳嗽。跑出樓以后,看到樓前已經(jīng)站滿了人,有看到冒煙跑來看熱鬧的,也有樓里跑出來躲險的其他住戶。大家看到老齊從樓里跑出,都非常驚訝。和老齊同層對門的那家婦女問道:“老齊,怎么才跑出來?”有的則說:“樓里怎么還有人呢?”老齊忙搭訕:“睡著了,沒察覺!”
老齊的出現(xiàn),好像讓人們想起了什么。馬上就有負些責任的,指揮著其他人戴著防毒面具沖到樓里,挨門挨戶的敲門叫人,折騰了一會兒,沒叫出一個人來,老齊心里很得意,遇事不慌的就是咱一個吧。
消防隊來了,因為街巷狹窄,從很遠的地方接管子,再跑上樓,反反復復許多次??吹剿麄兙o張地忙活了一陣,又開始收管子了。這時,就聽到有人說“滅了”“滅了”?;饻缌?,是預料中的事情,因為老齊已經(jīng)觀察到,火勢并不是很大,燃燒的區(qū)域并沒有出老爺子居室的范圍。如果施救及時,很快就會撲滅的。有人說,因為過去的幾次大火撲救都死了人,現(xiàn)在的救火措施是要等專業(yè)人員來做。一來二去的,本來是個火苗,就可能擴大蔓延成火災。本來幾盆水就可以撲滅,現(xiàn)實則可能是消防水槍的一頓亂噴。
火滅了,老齊沒有看到老爺子,有人說他被安置到了社區(qū)辦公室。消防隊員收隊走了,樓里的人漸漸地冒著滿樓的焦糊味道也回了家。在冬季最寒冷的時候,白色的樓道已經(jīng)不成樣子,有的地方被煙熏黑了,有的地方是被水噴過的痕跡,一層的樓梯踏步、樓道的地上都是冰水。天氣太冷了,從六層老爺子家流出的水馬上就結了冰。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在地上撒了些像粗沙子一樣的東西,樓道里貼了提醒“小心地滑”的A4打印紙,想是怕摔到人。
回到屋里,老齊頭暈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剛才受驚嚇了,還是煙霧或者是焦糊味熏的,把身上的細軟重新安置好,鎖上屋門,就約人喝酒去了。
喝大酒,喝多了的人,光著身子在衛(wèi)生間都能睡得呼呼的,更不要說什么焦糊味道了。喝過酒的老齊回家臥床倒頭就睡,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天大亮了。醒來以后就是口渴,實際上就是嘴里不舒服不是個味道。醒了,有了感覺,能聽到、看到、聞到了,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焦糊味道,想起了昨天的一場驚嚇,努力地回憶著,酒后斷片兒的回憶一般都是倒敘的流程。
昨晚喝酒了,在哪喝的?在哪喝的要從吃的什么菜開始想起。家常菜,老北京的家常菜,還有老北京的炸醬面。兩個人喝的,那個人是誰?豆豆他爸發(fā)小兒老劉,喝的啥酒不用想,老齊這樣的老北京酒膩子現(xiàn)在除了“牛二”就是紅星藍瓶,順著這么個思路一直想下去,想到了著火的事情。
想到著火,老齊從床上急忙爬起來各個房間轉了轉,然后又到貓眼兒門鏡處往外邊窺視一下。窺視后,一看戶型門內(nèi)的門縫,上下左右的都是黑色的粉塵顆粒。門不嚴緊,煙順著門縫都擠了進來,門框、門口也被煙熏黑了。這個時候,老齊才感覺到,昨天的火還真是不小。
穿好衣服,照例到皇城根的街心花園跑了一圈,又到慶豐包子鋪吃了四個包子,喝了一碗燙嘴的熱豆?jié){,渾身暖和了,就往家里走。樓前除了積雪,還有一層冰,冰層上面是砂礫狀的細碎物,不知是除雪劑還是砂礫,因為天冷,老齊無心探究。進樓道,地上也是濕漉漉的,腳下嘎吱嘎吱響。
走到五層的自家門口,老齊不自覺地往老爺子家望了一眼,還沒有望到五米,就看到了一種“滿目瘡痍”的慘象。老齊與老爺子家,九零圖紙的老住宅樓樓梯間,樓梯要經(jīng)過一個V字型的拐角,在V字的拐角處,看到了著火現(xiàn)場的遺跡——七八個已經(jīng)退休了的滅火器,還有用繩子捆成一摞摞的過了水的書,一個黑乎乎的電腦顯示器也扔到了那里。
沒有掏鑰匙進自家門,想看看老爺子家火災后的情況,V字型轉過去,就到了房門口,門大開著沒有動靜,老齊躡手躡腳地走進門口,把腦袋往屋里一探,發(fā)現(xiàn)屋里有人,本能地想退出屋子已然是來不及了。
屋子里,比樓道外邊的焦糊味道更大,屋子里比樓道外邊的墻壁更黑。門里門外,散落著幾個空酒瓶子,也像是過了火,瓶身是黑乎乎的。
聽到腳步聲,房間里的老爺子也探出了腦袋,看見老齊,冷冷地說了聲,“想看看就進來吧!”本來還是想偷窺的老齊,尷尬地進了屋里。火災以后,房間里的水還有,電還有,暖氣還有,老齊一踏進門口,感覺到了與室外不同的溫度。房間的天花板上,有個昏暗的燈泡是亮著的。老爺子一個人摸摸索索地整理著剛剛歷經(jīng)了水火的家。
老齊假裝關心地問了聲:“怎么燒成這樣兒了?”老爺子沒有回答,目光呆滯,面無表情。老齊也覺得尷尬,也覺得問這個問題老爺子沒有必要回答。就又問了一聲,“火是怎么著的?”老爺子可能是覺得再不回答,就有些不合情理了,雖然和老齊也就是個見面打招呼的交情:“警察說,電線老化了?!?/p>
水火無情啊,屋子里的家具、電器、書籍、墻上的字畫和柜子上的擺件或者過了火或者是過了水,一片狼藉。還看到一方本來就黑的硯臺和一塊殘缺不全的畫氈,被歸置到了屋子的一角。老齊在心里想,這老爺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不知道該與老爺子說些什么,兩個老男人尷尬地杵在房子里,老爺子不想說什么,老齊不敢說什么。
屋外的樓梯有了腳步聲,咚咚的像打鼓,記憶中有這么句話,“走路像打鼓,一輩子受苦”,通過腳步聲音,老齊能夠想到,這是個忙碌一生收獲不多的人的腳步聲。聽到的腳步聲是一組,上樓的居然是兩個人,可以想象,聽到的這一組腳步聲是多么的“打鼓”。進來的兩位老齊都認識,腳步重重的那個是住在老爺子樓板下和老齊住對門的女鄰居,后面跟著的是白白凈凈的社區(qū)女干部。
對于同層這個女鄰居,老齊印象很深,說話辦事動靜大,屬于那種風風火火的類型。遇到安保密度大的時候,社區(qū)安排個街道的義務巡邏值班,同層的婦女去,老齊有時也去。老齊去值班的時候,都是找個犄角旮旯的地方窺視犯罪分子,而同層的那個鄰居總是昂首挺胸像個國旗班的戰(zhàn)士。
一進門,女鄰居看到老齊在,張口就問:“老齊也在啊,你家也被淹了?”老齊不愛聽這個淹字,“淹”和“閹”同音不同義,不愛聽就懶得回答。社區(qū)干部接茬說:“老爺子,這個時候來說這個,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滅火,水都流到下面了,她家的頂子給泡了,這不,找到社區(qū),要求與您協(xié)商賠償來了。”“頂子都洇了,我們才裝修三年?!迸従友a充了一句。
老齊聽了,心里咯噔一下。老爺子家被火燒成這個樣子,樓下被殃及的鄰居肯定會有損失。這個時候,實在是不忍再看老爺子的臉。
聽到這個話,老爺子慢慢地回過頭來,看了看那個婦女,看了看社區(qū)干部,最后又看了一眼老齊,說了一句話:“火是由我這里引起的,肯定要負責任的,都回家算一算損失吧,只要是社區(qū)認定,我賠!”話說得不緊不慢,話說得不高不低,話說得不卑不亢,但是,在這種場合,這話老齊說不出。
社區(qū)干部和那女鄰居聽到這堅定的話,也覺得不好再說什么了,客氣了兩句話就走了,想是回家整理認定損失了。房間里又剩下老齊和老爺子兩個人,老齊很想說句安慰話,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想拿出錢塞到老爺子手里,又怕引起老爺子的自尊反彈。
房間里靜靜的,老爺子無視老齊的存在,老齊不敢影響老爺子目前的狀態(tài)。就這樣靜靜的有十分鐘的時間,在煙熏火燎、消防水槍和泡沫滅火器掃蕩過的居室里,老齊看到了一樣東西。
墻邊的一個角落,在過火過水的硯臺和畫氈旁,老齊看到了一瓶“牛二”,已經(jīng)不是綠瓶紅標了,經(jīng)過了水與火的洗禮,瓶身是黑黑的,紅標是黑的,連瓶蓋都黑了。但是,老齊知道,那是“牛二”,46度牛欄山二鍋頭,燒成灰都認識它。除了認識它,老齊還認識53度飛天茅臺。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隨身的騎行手套,用手套把酒瓶簡單地擦拭一下,右手瓶身左手瓶蓋的使足渾身的勁頭擰了一下,“牛二”的瓶蓋是很難打開的,一次成功。手勁不濟的老齊,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一擰就打開的時候了。打開了瓶蓋,老齊把酒瓶伸到了木呆呆的老爺子面前,晃了一晃,瓶子里的酒險些被晃了出來。老爺子看到酒瓶子,木然,愣了一愣,看了老齊一眼,苦笑地點了點頭。
沒有酒杯啊,房間被糟踐得連個酒杯都沒有。
兩個無齒的人在磨牙,一個是老爺子一個是老齊。酒瓶子被打開,老爺子從黑乎乎的茶幾上摸出兩個蓋碗,拿到廚房洗了又用黑乎乎的抹布擦了擦,老齊往蓋碗里各倒了半下子酒。老爺子摸摸索索地到廚房,端出一個搪瓷碗,老齊看到,那里面應該是花生,殼黑乎乎的,搪瓷碗里也是黑乎乎濕漉漉的,顯然這花生已經(jīng)過火過水了。剝開放嘴里咀嚼了一下,問老爺子:“原來是生的?”老爺子點點頭:“喝酒只能吃生的,熟的硌牙?!边@話老齊聽著有些耳熟,花生過火后半生不熟的有些硬了,只能是在嘴里鼓涌著。
樓梯間又響起了鼓聲般的腳步,樓下住的那個婦女進屋,看到兩個老頭子在一片狼藉中對飲,愣了一會兒才把單子放到茶幾上,顯然是來報損的,老爺子接過看了說:“賠!麻煩您到社區(qū)蓋個章,然后我就去給您取錢。”
女鄰居下樓了。和老爺子碰了一下蓋碗,想起剛剛看到的硯臺和毛氈,老齊沒話找話地問:“您練書法?”
“書法?現(xiàn)在沒人寫毛筆字了,有人知道我給曾劬先生當過書童,就來求字了?!彼丨h(huán)顧了一下又說:“都燒了,都讓水沖了,都毀了。”這話說得有些嗚咽。
“曾劬先生?書法家?沒聽說過啊?只知道郭沫若的字寫得不錯。”老齊附和著聊。
“郭沫若,字行且多,曾劬先生,世面上的字不是很多。阜成門魯迅先生故居去過嗎?書房的條幅是曾劬先生的墨寶。很多人是通過魯迅知道的喬大壯?!崩蠣斪诱f到這里,眼神不那么的渾濁了,也許是驕傲也許是因為喝酒了。
又聽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女鄰居再上來的時候,我們以為是那單子蓋章后送過來了,進屋以后,卻看到她手里端著兩個大花碗,不做任何解釋地放到老爺子黑乎乎的茶幾上,接著轉身又“鼓聲喧天”地下樓走了。仔細看,兩個碗里裝著的是熱乎乎的餃子,熱騰騰的像是剛剛出鍋的,老爺子愣愣地看著餃子發(fā)呆,老齊喝了一口酒,夾起一個餃子放到嘴里,香,羊肉胡蘿卜餡兒的。環(huán)顧了一眼黑乎乎的房子,沒敢說佐料醋和大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