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宗厚
我少年時代在沈陽讀中學時,就知道吉林大學有位羅繼祖先生,是精于史學和書法的學者,仰慕之至!那時我心中的羅先生是位“大人物”,對于我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20世紀70年代參軍來到長春,這種心理有增無減,對他只有景仰而不敢貿然趨訪。直到1982年初春,因部隊機關要成立書畫會,欲請羅先生蒞會指導,我才懷著又興奮又膽怯的心情拜訪了羅老。
羅老在兩啟軒即他的書房里接待了我。我說明來意,先生欣然應諾。因為是初次見面,我舉止有些拘束。羅老好像讀破了我的心,用他那很幽默的語言與我談了些家常,使我先前的緊張神情漸趨平復。接著又與我談了些有關書法方面的事情,我怕影響老人家休息,就告辭了。這是第一次與先生會面。我萬萬沒有想到,心儀己久的這位大人物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式瞻儀型。此后我便常來兩啟軒面聆教言,得益匪淺。羅老是聞名遐邇的史學專家,書法只是他治學的“馀事”。但羅老也像對待其他學問一樣,嚴肅認真,一絲不茍。他曾寫過一篇《學書五忌》就是明證。有一次我向羅老求字,他告訴我來取作品的時間。待我按指定的時間來到兩啟軒時,先生已寫好了同樣內容的若干張條幅,從中選出他滿意的一張交給我。我心中暗暗佩服先生作事和作書的嚴謹態(tài)度。還有一次我把我的一件章草習作拿給羅老看,他看后逐一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接著又從他那密密疊疊的書堆中翻來翻去,翻出許多章草法帖給我看。他最推崇宋克的《章草急就章》,要我認真體會其中的“帖味”,并囑我要持之以恒地臨摹。
羅老的學問素以博雅著稱,書法修養(yǎng)也是大家公認的。更令人欽敬的是先生的人格,堪稱是“外溫然無圭角而內頗有所守”的“狷者之流”。一次與先生談到住房的問題,我說居室的確有些狹窄。先生說陶淵明的“審容膝之易安”是生活境界,也是精神境界。他還說司馬光有句名言:“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居處能寫作、能容膝足夠了。羅老又說:“有人說我太老實,在有些事上吃虧太多。我倒覺得自己從來沒吃過什么虧。人生在世,少計較些名利,多做些事情,有裨世用,何虧之有!”這使我想起羅老有“四不”的座右銘,即:不動心,寵辱不驚,不與雞鶩爭食,不與燕雀比高。這不是一位“內有所守”的知識分子的思想信條嗎?這不是一位甘于寂寞,情愿奉獻,不計個人得失的知識分子的思想境界嗎?
羅老提攜獎掖后學不遺余力。凡有求教于先生者,有問必答,有信必復。嘗作二十字進德箴言鼓勵青年:“博學勤問,遠瞻脫俗,重義輕利,急公忘私,謹言慎行?!笔畮啄陙恚乙恢卑严壬鶗倪@件法書置諸座右,朝夕晤對,用來警策自己的言行。惜我未能及其萬一,愧對先生教誨!有一次,羅老將他自撰的對聯(lián)“書齋雖小能容我,腹笥仍廉敢傲人”抄錄給我,囑我用章草寫出。我深知自己那幾筆歪字不值一顧,但卻從中感受到了先生對我的鼓勵和鞭策,也深深地敬佩先生虛懷若谷、不恥下問的好學精神。
【補記】
以上是我在1992年羅繼祖先生八秩崧辰時所寫的文字,歲月不居,添人感慨,轉瞬又是十年!如今羅老已是望九之年了,人間晚晴,遙祝先生壽越期頤。先生自1988年定居大連白云新村,寶刀不老,思如泉涌,筆耕不輟。先后有《兩啟軒筆麈》《魯詩堂談往錄》《墨傭小記》《鯁庵楹語》等大作問世。每讀先生新著,如沐春風,仿佛面承謦欬,用以匡正我的思想和言行過失。夜闌燈柔,小齋岑寂,蘭蕊初綻;仰觀先生所書廿字箴言,古意盎然,滿室溫雅。信夫先生法書能陶人怡志,凈化心靈也。2002年4月補記于三馀齋。
【又補記】
補記寫就月余,驚悉羅先生于5月28日仙逝于大連。我捧讀先生“壬午元日”的最后一封來信,淚水障目,竟不能卒讀?!叭穗y再得始為佳”,先生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想到此后不能再傾孺慕之情,不禁失聲于案頭!先生出生于1913年,為近代大學者羅振玉的哲孫。秉承家學,自學成立,歷經世變,不改其志,仁厚篤實,敦品立身;言教身教,甘當孺子;淡泊名利,獨享大年。先生的嘉言懿行永駐人間,可無憾矣!2002年5月30日哀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