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老齊天蒙蒙亮就起身,五點五十分整,比鬧鐘還精準。洗漱完畢,擺上砧板,將蔥姜蒜切絲兒,煮上一鍋速凍水餃,自己隨便坐向一處,吃得吧唧吧唧。六點半,開著電視,轉到新聞頻道的《朝聞天下》。
羅拉已經聽膩了動靜,按著自己的性子醒神。羅拉是一條七歲的柴犬,犬中算長者,跟了老齊六年。羅拉越活越貪眠,隨心所欲,醒來的時間沒譜。待它挪出窩,老齊就趕緊嘩啦倒出狗糧,添上溫開水給它喝。這么看,羅拉倒更像主人。
差不多九點光景,該上班的人馬都已就位,老齊便牽上羅拉到地壇公園溜幾圈。羅拉喜歡戶外,一到空曠地帶就返老還童,撒腿開跑。老齊跟在后頭追,還得喘些小氣,嘴上卻不認輸:“羅拉,快跑!羅拉,快跑!”
中午老齊通常只吃兩個煮雞蛋,興之所至,也會做一碗炸醬面。他做甜面醬是一把好手。然后他就背上佳能“大三元”出門,羅拉安分地待在家,安分地四顧茫然。老齊自從去年檢出高血壓后,就不敢開車,他擔心會發(fā)生意外狀況,害了別人。他把自己的老坐騎放上二手平臺給賣了。
中午這時候人不算多,公交車上通常都有空位,無須換乘,一路坐到農展館下車。老齊最怕別人給他讓位,首先他一直都不覺得自己老,頭發(fā)染黑的效果他很滿意。再說,他也不需要,他喜歡站著。家里看電視、上網,他都這么杵著,隨時可以做些下蹲之類的無氧運動。只有受氣的時候他才會坐下來,蜷著坐。但萬一有人讓座,他也不得不領情。現在零星聽到別人喊他爺爺,老齊仍會跟自己置一點氣。為何大家都逼著他老齊認老,他想不透徹。不過現在好多了,現在老齊應付尷尬頗為自如。
天涼透了,走在風口上,北邊來的風刮著白樺樹,嘩嘩作響,像進了戰(zhàn)場。老齊把鴨舌帽的護耳蓋下來,將冒涼的相機拱到右胯,給自己點上一根煙。煙好不容易才燃上,可以烘烘鼻子、嘴巴和那衰老的肺。
已經入秋,前來打鳥的隊伍沒有了春天的盛況,老齊喜歡這份清靜。打鳥是拍鳥的行話。他加了幾個打鳥發(fā)燒友的微信交流群,都是上百號人的規(guī)模。老齊在里頭,像一塊披上苔蘚的石頭,沉在瑣碎紛雜的文字深處,默不作聲地看著別人發(fā)照片,互相吹捧。他喜歡獨自偏安,討厭瞎湊熱鬧。湊熱鬧他血壓容易升高,因為有競技感,自己比上不足,所以總是來氣。
他步行到農展館的人工湖邊,第二根煙還沒抽盡,嘴上默默叼著,開始倒騰器械。他從不跟旁人扯閑篇,與聚在一處的隊伍拉開距離。哪怕拍攝角度因此不夠理想,這份距離他也得保持住。事在人為嘛,什么角度都能拍到絕佳的畫面。
習慣湊成一窩的人,明里暗里總會攀比裝備,炫耀技術。884是只好鏡頭,另外,我用的K3作為賓得的旗艦是夠格兒的,比尼康的7200強,和佳能7D2也有一拼。我一直喜歡賓得的顏色,漂亮而又沉穩(wěn)不浮。當然,后期用得好才行。884光圈太小,是個陽光頭,光線一差,速度上不來,噪點增加,很讓人頭痛,拍飛版就更難了。只用“大三元”已經過時啦,得配齊“大四元”。這些臺詞喊得鬼響,恨不得把蘆葦里的鳥都給驚跑。老齊很不待見,何況他的相機也不足以支撐他在愈演愈烈的裝備競賽中勝出。所以他樂得離群,自成一派,用護耳將耳朵捂得嚴嚴實實,嚴實得只能聽到自己的耳鳴。
有時遇見熟人,他們總愛逗老齊,說您這是獨狼行動啊。老齊受不起這份幽默,也撕不開面兒,等人走遠了,才淡淡懟回一句:“你們一家恐怖分子?!?/p>
尚未徹底封凍的湖面,像一池子的刨冰,茸茸的冰碴子隨意地堆砌。陽光火一樣從湖面燒到眼前,讓人覺出冷冷的熱。湖中央的蘆葦叢,已經變成暖暖的明黃,看久了能叫人多出幾分并不真正存在的和煦。不遠處有一個女人正給湖里的鴛鴦和野鴨投喂面包饅頭屑,鴛鴦和野鴨紛紛擠到岸上爭食,發(fā)出貪得無厭的嚷叫。
這個體態(tài)墩肥的婦女總在這時出現,老齊已經認得她。女人一邊往湖里拋撒碎屑,一邊發(fā)出慈祥者特有的勸誘,聲調低齡化。老齊很想指著岸上藍色告示牌的大字對她說,這里嚴禁喂食,禽類不懂節(jié)制,容易給撐死。但他到底什么也沒有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掌握了閉嘴之道,應該是無師自通。老齊重新把自己的眼睛挨到取景器上,將右手食指擱在快門鍵。他聞到自己上釉般的蠟黃指頭散發(fā)出溫熱的煙草味,很是歷久彌新。
近乎飼養(yǎng)的狀態(tài)讓老齊失去了對鴛鴦的興致,他把鏡頭切到湖中心的蘆葦叢。除了燕雀這樣的菜鳥,他還等到了紅脅藍尾鴝和烏鶇。最近老齊都把自己放在農展館,之前他在植物園、百望山、奧森公園、蓮花池和天壇都曾駐扎過一段時日,都不過是搞搞小陣仗,成了老齊的一項生活習慣。拍到寶貝自然是好,就算什么也沒拍著,老齊也毫無怨言。他照樣叼著煙,哼一段《擊鼓罵曹》或是《林沖夜奔》把家還。入夜前,他會再陪羅拉出去溜一圈,排排小汗,跟狗說說人話。老齊的日子不溫不火,無風無雨,寫意。這就是退休生活吧。
老齊那天還是蹲點農展館。他正坐在馬扎上抖腿,吃點雜牌餅干,就著枸杞水,相當于給自己的茶歇。他的嘴巴很快就駕起裊裊藍煙,神出了半邊竅。突然有人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不自覺地縮了縮。
老齊回過頭,見一個女人對他笑。她的兩顆虎牙生得不夠安分,牙縫間隱隱約約藏著黑垢。這都是兩三瞬間的印象。老齊以為她是館區(qū)的工作人員,趕緊立正,點頭道:“同志,請問有何指教?”
“齊老師,果然是您?。 边@女人笑得很大方。
“請問您是?”老齊有些困惑,他重新把藏在屁股后的煙頭放到嘴角。
女人說:“齊老師,我是您粉絲,迷妹啊!”女人脖子一收,巴掌一捂,虎牙消失,笑得克制許多,但依然不夠拘謹,把老齊弄得有些悚然。
女人張嘴閉嘴齊老師,她說我經常在論壇上看到您,可喜歡您的那些鳥了。您在蓮花池抓拍的那張小翠飛版,真是太有張力了,太絕妙了!
不知為何,老齊臉上染出一些不規(guī)則的紅暈。她居然知道小翠和飛版,這讓老齊一時半會兒判斷不出她的來頭。他只希望女人的音量可以含蓄一點,嘴里卻仍不吭氣。他甚至無形中嗯嗯哦哦地跟著附和了幾句。
老齊看不出這女人的年紀,既像快要搭上自己的歲數,也像孩子輩。其實老齊看女人,一向看不通透,從前是里子看不透,現在連面子都夠嗆。他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十幾米外扎堆的團伙。他把他們叫團伙。老齊一時也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他們聽到,還是聽不見,或者只把光輝的關節(jié)聽進去。
“您最近不是總在農展館拍鳥嘛!從百望山到天壇,從蓮花池到農展館,我是一路看過來的。當然啦,是在論壇上看,然后跟帖,占沙發(fā)不是嘛??上紱]回復我,但這都不重要。最近看您老在農展館打鳥,我這不就過來碰碰運氣嘛。沒想到真給撞見了,您跟您論壇里放的頭像,簡直一模一樣!”
老齊不知如何回復,只得微笑。
老齊喜歡在較有口碑的拍鳥觀鳥論壇上放些自己的戰(zhàn)果,底下留言他只掃上一眼。有討論攝影技巧的,他會精讀。偶爾交流切磋,語句求短,因為他只會用兩根食指敲字。論壇不比通信軟件,這邊去一條,那邊過個三兩天才回饋也是有可能的。這一往一返,余出許多提供沉淀的時間。老齊喜歡這種速度和節(jié)奏。至于留言里“精彩抓拍,欣賞問好”之類的溢美之詞,全都從他的眼眶邊擦過。他早過了那個階段。
女人這才意識到要將手上的編織袋放到地面,她的掌肚勒得泛紅。她扯開拉鏈,從里頭摸出一個單反,尼康D7000。她在老齊面前篩了篩,說我想向您拜師學藝呢,您可得收下我這個徒兒啊。她的語氣詞很多,讓她的話帶著柔勁。老齊擼擼鼻頭,說你這裝備,有些單薄啊。他不知道這女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趕緊從鼻孔和嘴里遣出一道煙霧。
這下女人理直氣壯了,她說:“您文章里不是說嘛,打鳥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手藝,裝備是其次的其次?!?/p>
老齊沒想到他隨意抖摟出去的話,竟成了別人的語錄,而且舉著它來套自己。這時老齊的笑就糾結了許多,什么意味都摻了些。
既是追到腳跟前,而且如此虔誠,老齊不教個一招半式,實在推諉不過。
右手攥著相機手柄,左手托著鏡頭,保持機身平衡穩(wěn)固。什么,左撇子?那就同理反推,你自己感受一下吧。別佝著身子,跟誰鞠躬呢?小心一個趔趄讓你掉湖里才好。身體的重心與相機的重心保持在一條直線上。你自己感受一下吧。
老齊想親手矯正她的姿勢,伸出手的當下想起對方的性別,干脆把手都背過身后,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嚴苛的老師傅。
變焦基本靠走,對焦基本靠扭,抓飛基本靠蒙,虛化基本靠抖。你知道這句話的出處嗎?出處不重要,重要的是說的就是你!抓拍,運鏡講究快準狠,按快門給個提前量,至于怎么把握這個提前量,這就是修行。沒錯,運氣也很重要,但你不能光靠運氣,運氣是氣,得靠你自己兜住,事在人為,懂嗎?在光線不理想的情況下,需要把感光度放高,感光度就是那個ISO鍵,看到沒?你把相機放下來好好看。高感光度有個問題,它會使照片噪點增多增大。能兼顧高速連拍,同時在較暗光線下也能拍出噪點沒那么高的相機,那就是理想配置了。所以說,裝備雖是其次的其次,但也不能置之不理。當然啦,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你先把基本功捶扎實了。心、手、腦,三者聯動,缺一不可。你自己感受一下。
老齊沒料到,自己教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這女人不像那種沒話找話的搭訕,她果真皺緊眉梢,專注地把弄相機,每拍完幾張就遞給老齊檢閱,老齊再指點二三。他的手勢明顯豐富起來。
對于收徒一事,老齊不置可否。之前他從不覺得拍鳥需要搭伴搭伙,現在他也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他只是覺得她需要。抱著模糊的成人之美的想法,老齊在心理上已先于口頭,認下了這門師徒關系。
這女人成了他現實中第一位鳥友。
日近黃昏,晚霞把低矮的云抹得通紅。老齊見女人沒有要走的意思,說不然請你下館子吧。女人不客氣,猛點頭,說好呀好呀。她趕緊把相機塞進編織袋。
“你哪兒人哪?”老齊問。
“云南省保山市施甸縣人?!?/p>
女人回答得很爽快,好像早早備好似的。老齊跟著默念了一遍地名,發(fā)現女人兩腮有兩抹淺淡的高原紅。
“對了齊老師,我叫盧瑩。盧俊義的盧,楊鈺瑩的瑩?!北R瑩笑了,她的虎牙也跟著笑。
一路上盧瑩都不怎么說話,只是若隱若現地笑。她走起路來的姿勢,總讓老齊想到某種鹿科動物的步伐,比如麋鹿,那四不像。她的手指被編織袋勒得辣紅,指尖白中透青。老齊動了惻隱,直接搶過她手里的編織袋。編織袋比老齊預想的要沉很多。老齊將它握在手上,比想象中要斑斕和花哨。他有點不大好意思。老齊憋著氣說:“你里頭裝著鋼筋還是水泥?”他的臉頓時紅艷艷,也不知是憋出來的,還是羞出來的。盧瑩這下更乖了,直管聳肩微笑。老齊在心里搖了搖頭。
在飯桌上,女人倒是懂事的。老齊不動筷,她也不動,挺直脊梁,雙手捧著茶杯,不斷喝里頭的開水。她喝開水就跟老齊喝溫水似的,不用停頓和呵氣。到夾菜的時候,她也只夾自己面前的小半弧。老齊看不過,給她夾菜。盧瑩連說使不得啊,也趕緊給老齊夾菜。兩邊的筷子就在桌子上頭打起了架。
“在我們高黎貢山那兒,有個百花嶺,齊老師您知道的吧?”盧瑩猛然發(fā)問。
老齊不知道。好在盧瑩不等老齊回話,徑自又說了起來:“那里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一群扛著長槍短炮的打鳥人。我們那兒吧,窮人不窮鳥。我數得著的鳥,有大仙鹟、赤尾噪鹛、藍眉林鴝、棕頸鉤嘴鹛、紅喉山鷓鴣。這些鳥俊啊,小身板的顏色,跟印象派油畫似的。您都知道的吧?”
老齊使勁嚼菜,說:“我還真不知道。我只在北京城里打轉,拍的那些鳥,都是窮鳥?!彼幸夂雎员R瑩的拽詞,他不喜歡她的虛張聲勢。
盧瑩倒是被他的話逗笑了,她笑得越發(fā)酣暢。她又用手捂住嘴。可是老齊已經發(fā)現,除了醒目的兩顆虎牙,盧瑩的門牙也有些外瓢,上唇輕易蓋不住。
“來北京幾年了?”老齊只去看菜,不抬眼望人,“做什么職業(yè)?”
“您說我這樣的人還能干嗎,搞家政服務唄?!北R瑩癡然一笑。
盧瑩嘩啦啦地說,自己剛炒了一家戶主的魷魚。她就是受不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摘,渾身都疼。她指了指擱在左手邊的編織袋,說這就是我的所有家當。被戶主趕出來,她就只能暫住在小旅館。她特意強調一句,這些旅館,半邊在地下,半邊在地上,似乎生怕老齊沒法設想到她的處境。這時盧瑩話鋒一轉,說我就想拜會拜會齊老師,學學手藝,學完了就打道回府,沒準以后還能靠這個混口飯吃。
老齊無話了,把身子從桌面挪開一些距離。他點了點頭,悶頭去夾菜。他們現在都放開了手腳,使勁吃。這樣對誰都好。
“北京菜就是好吃,謝謝齊老師!”等老齊買單回來,盧瑩淺笑著說。她的牙齒半邊在唇里,半邊在唇外。
“你沒吃出來?這是你們云南菜??!”老齊將手一拍,自己的算盤沒打著,他的失落比料想的更多一寸。
“是嗎?”盧瑩尷尬地笑了,兩塊天然的腮紅變成了艷粉,“真是好吃,北京的云南菜,比云南的云南菜還好吃,我都嘗不出出處啦!”她又不合時宜地大笑起來,吭吭吭,像拖拉機剛被發(fā)動。
老齊被逗樂了,心就跟著敞亮些,他很久沒有如此活泛。老齊對盧瑩說,他以前單位有個招待所,離這里不遠,價格還算厚道,你若覺得合適,可以住那里。盧瑩趕緊回答:“好呀好呀!我都是當天交房費的,家當都背著,穩(wěn)妥?!?/p>
盧瑩走在前面,雙臂擺動幅度很大,身子有些前傾,像頭重腳輕,隨時要倒下。她耳郭背后橙色的毛細血管,讓老齊想起某種不常見的蕨類植物。老齊突然又意識到她到底是一個女人。這個看似普通的念頭,從紛繁的思緒里貿然闖到最前端,讓老齊的心瞬間柔和了下來,成了一攤軟糯的黏液。
盧瑩突然剎住腳,回頭沖老齊招招手,說齊老師,您搞快點呀!
在招待所前臺,老齊刻意瞄了一眼盧瑩伸出的身份證。名稱對上了,地址也沒騙人。出生年月,一九七二年的。盧瑩才四十六歲,老齊的心就七上八下了?,F在盧瑩的樣子再投進老齊的眼里,整體感覺變得清晰了些??磥砩矸葑C是個好東西。
老齊讓她自己上樓,說我就送你到這里吧,有什么事你再聯系我。盧瑩索要老齊的微信和手機號,老齊一一照辦。她現在雙腿立定,深深地鞠了一躬,連說了幾個感謝。老齊兩只大手朝前推了推,示意趕緊上樓。時候不早了,再晚回去羅拉就得撓沙發(fā)了。盧瑩最后說了一聲:“謝謝您,齊老師!師傅您早點休息?!?/p>
回到家,喂了羅拉,逗它玩了半晌,相當于補償。老齊這才匆匆打開筆記本電腦,將頁面翻出來。主持人已經登場,伴著一陣陣齊整的笑聲。老齊并不知道這些笑聲是后期效果,只覺得觀眾素養(yǎng)高,高到他不是很適應。戴上老花,都清楚了。他開始做一套深蹲,一邊盯著電腦屏幕,一邊伸手去摸索自己的茶缸。兩塊鏡面一閃一閃,非常富有律動。
幾雙路過的小黑眼珠,貼到老齊大廳未拉簾的窗面上,眼睛紛紛彎作幾道小拱橋。有人用拳頭敲敲窗玻璃,聲音悶悶的。然后就聽到他們喊:“老色狼!老色狼!”聲音聽起來很隔,像夢里的話。這些叫喊像一段口哨,逐漸拉遠,只留下老齊愣怔的回眸。他過了很久才姍姍冒出一句:“小犢子?!?/p>
第二天,老齊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打鳥。去吧,感覺像在迎合盧瑩,到底是該盼著她來,還是希望她別來?這下打鳥的心思就散掉了。盧瑩風平浪靜地攪亂了一切。不去吧,似乎又說不過去。怕什么呢?一個邊遠地區(qū)來的女人,能把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北京老干部給套路了?從年齡到出身,老齊到底還是有些自視甚高。
早晨去遛羅拉的時候,老齊有些出神,任羅拉怎么拽著老齊要起跑,老齊就是愣愣地踱步,心事沉到了腳后跟。
老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盧瑩。他竟然感到一陣竊喜,像是絕處逢生。
盧瑩在電話里嗓門依然爽脆,隔著距離,更加不怕天地,比當面還要洪亮。她說:“齊老師,要不我做您家保姆吧?保管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誰讓我是您的迷妹嘛!我做菜不錯,收拾房間更是絕的,跟您拍鳥一樣絕。當初四室兩廳的房子,屋里還有個電梯呢,我都能把它辦得井井有條?!惫饴犅曇?,老齊就能隱隱聞到她燒制的菜香,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好。
老齊還是老樣子,并沒有直接順過話茬,轉而說:“你中午有事嗎?沒事的話來我家吃飯吧。省得再破費,還不衛(wèi)生。”電話里盧瑩的“好呀好呀”,簡直讓老齊心花怒放。掛了電話,他開始跑動起來。羅拉努著勁兒晃動尾巴,嘟起兩腮,徹底忘了昨晚的慘遭冷落。
盧瑩當時站在家門口,說齊老師您一個人住呀。老齊攤了攤手。他經常在盧瑩面前感到無所適從,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困窘。
盧瑩干活確實麻利,老齊留心過,暖氣片的縫隙都被她擦得溜光水滑。中午老齊做了拿手的炸醬面,盧瑩嘴里塞滿深褐色的面條說,下回我給您做,我的手藝,雖然不比北京的云南菜,但跟您比還是有把握的。老齊又被逗著了。他很欣賞盧瑩的直接,如此積極的直接,他這輩子還真沒怎么碰見。
盧瑩跟羅拉自來熟。羅拉當時一看到盧瑩就伸長舌頭,嘴里輕哼,前腿不斷跳躍。老齊開玩笑說,本來還指著看家護院,現在算明白了,指不上,可惜咯。
“這是什么狗呀?”盧瑩邊問,邊支著手指去掏摸羅拉的下巴。老齊如實稟報,日本秋田。盧瑩連著哦哦哦,說我還以為中華田園呢,不過到底離得不遠,一海之隔。老齊沒料到盧瑩知道得還挺多。
盧瑩這天起,每周一、三、五會來老齊家收拾衛(wèi)生,她把羅拉的狗窩也拾掇得煥然一新。老齊感覺羅拉已經叛逃到盧瑩的陣營,盧瑩不在的時候,它在老齊面前就有些狂,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那天盧瑩在老齊的臥室里,突然對客廳的老齊喊道:“齊老師,這是您兒子呀,長得跟您真像,您年輕的時候一定也這么帥?,F在也好看,但是成熟的好看?!蹦菑埧蛑恼掌头旁诶淆R臥室的床頭柜上。
“兒子得管的,不能不回家看看老人,哪怕是看看呢。您要是覺得自己下不了嘴,我跟他去通通氣,說重了也不怕,誰讓我是個村婦呢?!北R瑩趴在門框上向老齊張望,像個直接、熱絡、愛管閑事的村婦。老齊干泡茶,等著盧瑩自討沒趣,接著回身去收拾。
盧瑩最開始只是順手下廚,往后老齊就讓她天天過來,說你把我吃飯的事兒也解決了吧。跟老齊去拍鳥收工后,盧瑩就跟著老齊往家回。通常都是盧瑩買好食材,說算是繳學費。盧瑩的手藝及格以上,偶爾優(yōu)秀,葷素搭配得宜,味道微辣,老齊還能受得住??傊F在飯吃兩碗,過一陣子上秤,沉了不少。
那天深夜,手機突然嗡嗡響。老齊睡得不實,第二通就接上了。
“齊老師,我現在能不能去找您?”
老齊讓自己變得迷糊,說:“你說啥?”他真的需要靜觀其變。
“我認不到回招待所的路了?!痹捯衾飱A雜著稀稀拉拉的風聲和零零碎碎的車流聲,開闊得很有風險。盧瑩的口吻難得顯出猶豫和飄忽,像犯錯事的孩子,或是喉嚨患了炎癥,聲音飄飄絮絮。
老齊回了一句:“好,到屋里說?!彼o她發(fā)去了線路。他的聲音比以往都來得低沉,像一口銅鼎,想要莊嚴地蓋住那邊一切的聲響。
老齊上了趟廁所,就兜著袖口在胡同口等著。雖是初夏,天還是有些微寒。一個倉皇的暗影從遠處晃來,樣子有些慌張。老齊把盧瑩帶進房門,他不知怎的,有些心疼的感覺。但在屋里,他依然在她面前板著臉,聽她把話說完。
盧瑩說,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招待所來了三位民警,是便衣。他們把盧瑩的房門給撞開了。盧瑩那時已經睡下,她是從床上彈起來的。她說一點都不夸張,彈起來的,像螞蚱。
警察把燈光都亮開,其中一人讓盧瑩出示身份證,緊接著去搜她的包裹,另一人趴在地上探了一眼床底,然后站起來,向其余兩人搖了搖頭。盧瑩睜不開眼睛,待她適應了光線以后,發(fā)現稍遠的那人正舉著DV,她先看到的是他,然后才看到更靠近她的那位,他手里舉著一臺單反,問,這家伙哪兒來的?盧瑩不知如何作答,她這才發(fā)現這是她自己的單反。她說,這是我買的啊,你們是誰?盧瑩想起要把胸罩的紐扣給扣起來。她隔著起滿毛球的粉色秋衣,把胸罩紐扣扣上。警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們揚了揚手,說都穿上,回所里說。她的腦袋空空的,像個全新的編織袋。
后來盧瑩重新穿上外套,跟著三位便衣上了一輛黑色轎車。他們最終準確地??吭谝粋€派出所的門口。這下盧瑩的心才算徹底撂定。
問話的時間倒是不長,二十多分鐘吧,盧瑩大概聽出警方在進行某項治安突擊檢查,得核查一下可疑人員,并請她配合。盧瑩不知道自己可疑在哪里,口音?相機?秋衣?她沒去問,她在全力地配合,全力地釋疑。之后她就拿著一紙杯從派出所裝來的熱水,獨自走在了金色的大街上。她第一次發(fā)現路燈讓人發(fā)寒,金色的路燈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本來不想麻煩老齊的,只是她真的記不住回招待所的路了。
盧瑩對著老齊說,當時警察問我,在北京還認識什么人嗎?老鄉(xiāng)啥的。她想了想,拼命搖頭,說沒有。那會兒她滿腦子都是齊老師,但她依然回答說,沒有。
“我擔心連累您,齊老師?!北R瑩終于又笑了,右側虎牙的牙縫上殘存著一絲今晚吃的豬肉。今晚她做了紅三剁,老齊破例吃了三碗米飯。
后半夜盧瑩就在老齊家里住下了。老齊的屋子住下三個盧瑩都綽綽有余。第二天早上,盧瑩醒來,發(fā)現老齊已經貼在了那把懶人椅上。他蹺著腿,嗅著茶缸里信陽毛尖的煙氣,說:“你要愿意,就在這兒住下吧,省得再鬧出故事來。再說住外頭也破費不是?!痹拕偮湎?,老齊就邊撣直褲腿邊搶著補充,“但你要住我這兒,一來,工錢就抵了啊。二來,對外頭,你就說是我侄女,來北京投靠我來了。第三,你的衣服別晾在外頭走廊上,回頭我給你置個簡易衣架,擱你臥室窗邊。放心,窗沖西,保管一宿就干?!?/p>
盧瑩說:“懂的懂的,人情世故我都懂的,這都不算什么要求,謝謝大伯!”老齊笑著站起身,指頭戳了戳盧瑩,這口齒轉得忒快。
每次盧瑩進到老齊的臥房,從不習慣敲門。老齊有時在看書或午休,會被嚇一跳。說過她兩次,還是老犯,老齊只好默默磨煉自己的耐性和膽力。兩個人的生活,說到底,就是互相遷就,以前過得不如意,就是彼此的自留地太多,沒攏在一處,吃過一塹的人,也該長那一智了。這么一想,老齊心里就舒坦了些許,往后盧瑩再怎么橫沖直撞,老齊還真能不為所動。
那天中午,老齊盹了約莫一個時辰,一口氣卡在喉嚨提不起來,憋醒了。他發(fā)現盧瑩就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盤著腿,手里捧著那張框起的照片。老齊爬起身,說:“真的那么好奇?”
盧瑩模糊地意識到了某種冒失,將照片趕緊放回原位,說:“就是替齊老師感到不平。您這么好的人,怎么就沒個人來看望看望?!彼龥]有特指誰,而是用了泛稱。
老齊唉唉地笑了,他說你幫我總結得很好,沒人來看望,說明我真不是一個好人。
盧瑩笑說,我又說錯話了不是。
老齊告訴盧瑩,他兒子已經走了,是永遠地走了。盧瑩拍著自己的腦袋,連說失禮,失禮啊。老齊說,我已經不拿你當外人,什么都能說的。
于是他接著說,老伴前些年得了宮頸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其實也算不得老伴,年輕的時候就離了。兒子大學沒畢業(yè)去做了職業(yè)鳥導,天南海北、四海八荒地飛,去年夏天帶團到印尼新幾內亞的打鳥勝地衛(wèi)吉島,拍鳥觀鳥,照說輕車熟路,卻在紅樹林里,被一條金環(huán)蛇咬了一口腿肚,蛇毒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是在從衛(wèi)吉島趕往新幾內亞醫(yī)院的船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人世。
“這張照片,是他進林前拍的最后一張。你看他笑得多爽朗,一口的白牙,隨以前的我?,F在不行了,讓煙熏火燎的。實話講,這么多年,他在我跟前從沒笑得這樣開懷?!?/p>
盧瑩的眼淚說來就來,打在衣口上,噼里啪啦,像雨落在塑料棚的棚頂。
兒子出事以后,上頭體諒老齊,也是快退休的人了,給他調到閑職,沒事讓他在家歇著,出去走走也成。老齊知道有很多人想看他的哭喪臉,老齊不會讓他們得逞的。要哭要喪,那也是他關起門來自己的事。
那天早上醒來,老齊看著堆放在墻角的攝影器械愣神,那是從印尼寄回的兒子的遺物。他忽然感覺肌肉在發(fā)脹,心里有一顆幼芽破土而出。老齊的心癢酥酥的,他整個人都想動起來。從那以后,他開始自學打鳥。
老齊對盧瑩說,羅拉最初是兒子帶回家的,名字是他起的,要換作是他老齊,鐵定不會起這么一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名字?!爱斎涣?,順口了就好了。蠻好的蠻好的?!眱鹤又唤o羅拉喝溫開水,說這廝腸胃不好。從那時起,羅拉就當上了太上皇。
老齊還有一個女兒,叫齊媛,多年前就在演藝圈闖蕩,眼下在一個什么女團里混著,沒成氣候。平日很少聯系,她忙,對老齊也一肚子的怨氣。她是母親帶大的。老齊平時得閑,就會看看她參加的節(jié)目。他看得一知半解,算是給她加加油,該動手投票的時候,老齊也不含糊,還硬著頭皮,把相關頁面轉到家庭群和工作群,鼓動鼓動,臊得他在屋里遛起了八道彎兒,散熱。
那次跟女兒求了一回,終于可以看見她微信的朋友圈。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一不留神就過去了。她發(fā)在上頭的照片,多半在昏黑的包廂里,有那么幾綹彩光,一排的酒瓶,偶爾會出現跟她一樣裝扮浮夸的男孩和女孩。大多發(fā)在凌晨,老齊起夜的時候發(fā)現的。老齊偶爾會在底下留言,少喝酒,早點睡。不出意外地沒有回復。
老齊把桌柜打開,里面放著一本相冊,都是當年的照片。盧瑩說,我不敢看。她走了出去,對著陽臺的花草接著抽抽嗒嗒了一會兒。
吃飯的時候盧瑩問,之后就沒有合適的了?
老齊嘴里銜著兩口的飯,回答得很充實也很含混:“不了吧,鬧得夠兇的了?!?/p>
老齊后頭趁著盧瑩干活的間隙,輕描淡寫地給過她一副望遠鏡,還有一個55-300毫米的鏡頭。他話是這么說的:“你也到了該考慮裝備的時候,再說了,你是我的徒兒,成天使喚一個裸機,我面兒上過不去?!北R瑩悉數收下,在餐飲和保潔上更加狠下功夫。老齊覺得近來不僅他胖了,羅拉也跟著膘起來。他重新在二手市場買了一輛現代途勝,抽空就載上盧瑩,去北京周邊的十渡、壩上草原或者野三坡,走走看看,也打鳥,重在換口空氣??恐祲核帲难獕汉芊€(wěn)定。
那天飯后散步,盧瑩跟老齊道出了自己的一些情況。原來她跟過一個喜歡拍鳥的油畫家。是油畫家到高黎貢山拍鳥時認識的,是他后來把盧瑩帶到了北京。這油畫家是北京人。
故事洶洶地來了,老齊趕緊找了個空座椅,讓盧瑩歇著說。羅拉也識趣地趴著,身子一動不動,好像它也聽得懂。
當時這油畫家一行人是到盧瑩家附近一帶打鳥。盧瑩好奇,就跟著過去圍觀。油畫家嘴俏,跟盧瑩打起了小嘴仗。就這樣處了三天,他們都感覺味道變了,變甜了,起膩了。那天油畫家獨自送她回家,在路上偷親了盧瑩的嘴,盧瑩整個人軟得動不得。她的初吻就這么被薅走了。油畫家回北京前問盧瑩,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盧瑩沒有掙扎,說我愿意。她的腦海里早就貼滿了油畫家的肖像,日日夜夜都摘不走,有點像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她的腦袋裝滿了齊老師。
“你一個人跑去那么遠的大城市,就沒一點猶豫?”老齊問。
“沒有,就想著愛情了,”現在盧瑩的眼睛有些放空,她說,“北京都沒想的,就想著愛情了?!?/p>
“家里人同意嗎?”
“管不得的,那時候的我是管不得的。他們也不愿管,我們兄妹四人,管不過來的,別伸手要錢就好?!北R瑩的笑容終于變得滯澀了些。
“齊老師,您知道我之前在我們老家是做什么的嗎?”
“你說?!?/p>
“我們老家有個景區(qū),叫清平洞,是明代愛國將領鄧子龍所開辟,風景秀麗,文物薈萃,還是挺不錯的。當然啦,跟北京的名勝古跡沒法比。我在那里當售票員。以后齊老師要想去看看,我跟那邊的人通通氣,可以免票的?!北R瑩瞪大眼珠看向老齊,像在等待他的贊許和欽佩。
老齊并沒有迎合她的期待,他說:“你接著說,說你們的事兒,那個什么油畫家。”
就這樣,盧瑩跟著油畫家飛到了北京。話說這還是她頭一次離開保山市。油畫家讓她住在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里。房子朝南,光線夠亮,雖窄了些,但裝修不錯。用盧瑩的話說,很古香古色。在這個房間里,油畫家讓她把衣服全部脫下。他畫了很多她的裸體像。盧瑩很喜歡畫布里的自己,她喜歡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這么說,你來北京有些年頭了啊?!崩淆R思考了很久,還是打算把話題岔開。
此時地壇遠處陽光合唱團的團員們正在高唱紅歌。旋律激昂,歌聲嘹亮,在遠處高高地飛著。
“可不是嘛,但我沒享到幾天的清福。因為很快我們就分手了?!?/p>
“他有家室?”
“齊老師您真聰明,我都沒開口,您就什么都知道了!”盧瑩咯咯咯地笑起來。她像在談論某位同鄉(xiāng)一樣,談論著自己的過往。
盧瑩接著說:“我當時都沒想到,您一下子就想到了?,F在想想也是,他要的是刺激和浪漫,我要的是踏實和愛情。我們不一樣?!?/p>
老齊說:“你們完全是過家家嘛。”他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是生誰的氣??赡苁巧鐣L氣的氣。
“當時不知道嘛,我哪有您這么聰明?!北R瑩像是有些委屈,她停了一會兒說,“他孩子都快趕上我了。”
老齊拍了一下羅拉的后背,然后不知道是對誰說:“回家!”
盧瑩后來跟老齊說,她說我說句不好聽的啊,您長得有些像他,就是我的那位,前任。從她嘴里說出“前任”兩字,總感覺有些突兀。
老齊照例擠擠肩,撇撇嘴,說:“我能說什么?”他很討厭這個比附,但他希望這句話并不是一個完結。
“我現在估摸出來了,你們有共同的愛好,都是有品位有追求的人。還有,你們的祖先打一處來的,打山頂洞來,不像我,元謀人來的。所以你們有些接近很正常。但你們到底是兩類人,你比他踏實。”盧瑩那天一邊拖地,一邊對著廚房里的老齊說。她是喊著說的。這天是老齊下廚,他想改口吃吃炸醬面。老齊當時沒回話,他在給胡蘿卜切絲兒,刀法很爽利。盧瑩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自從盧瑩搬進來以后,老齊夜里睡得特別安穩(wěn),都不帶夢的。他最近給自己上起了鬧鐘,六點半。他輕易地闖過了五點五十分的界限,他對此十分吃驚。如果現在讓老齊盡情睡下去,他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醒來。他有點喜滋滋地怕。
拜齊媛所賜,老齊沒少在網上瞎逛。新聞他很早就看到了。齊媛心機婊,爭搶團體C位。齊媛音癡,閻王鎖喉,車禍現場。齊媛黑歷史,三任男友大揭秘,整容史大公開。
老齊跑了一趟八大處的靈光寺。他以前經常來這里,給自己的仕途清掃絆腳石。這回他特地對著佛龕金蓮花上橫臥的佛牙舍利,給齊媛念念吉利話。他知道不能急,可他依然心亂如麻。
齊媛沒日沒夜地躲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老齊撳了半天門鈴,門才幽幽地漏開小半。齊媛重新窩進被窩,穿著皮涼鞋的老齊則坐在巨大的深灰色布藝沙發(fā)上,樣態(tài)與環(huán)境看起來有些犯沖。他猶豫了好些時候,還是決定暫且閉嘴。他覺得自己的沉默是雷霆萬鈞的。
他望了一眼手表,走進廚房,給齊媛做了一葷兩素。齊媛要身材不要營養(yǎng),但今天他決定給她多做一點。吃不吃是她的問題,量足不足是自己的態(tài)度問題。他疾著碎步把飯菜端到床頭柜上。
齊媛既沒看菜,也沒看人,只是黯然地說:“你跟那個女人,到底是什么情況?”她的鼻音很重。
她是那天回家,看到他們正一起滿頭大汗地吃飯。盧瑩起身,讓她也坐下吃兩口,說我常聽齊老師說起你。齊媛當即轉身離開了,臉很臭,扔下一句:“這個家,什么時候雞鴨狗都能進了?”
“能……能有什么情況?!崩淆R口吃起來,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去解釋。解釋原委往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如果準備不夠充分,很多事情非常容易被歪曲。
“本性難移。”齊媛忽然冷笑一聲,哼出一口氣,“你請回吧?!?/p>
老齊更加不能說話了。他很響亮地嘆了一口氣,像在嘆給全世界看。他真的往門外走去。他是有些生氣了,他不能忍受別人對他的誤解,而且是他最親近的人。
回到家,老齊干巴巴地睡在躺椅上,像一塊冰涼的花崗巖。
盧瑩從房間里出來,問說怎么回事啊,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老齊第一眼先看到她腳上粉紅色的棉拖鞋。
“不關你事!”不知為何,這雙棉拖鞋加劇了他的憤怒。
老齊不知道盧瑩何時又悄悄踅回了自己的房間。那種熟悉的自我譴責和自我厭惡,又回到了老齊身上。這晚上他忘了洗漱,也忘了如何睡眠。他就直直地躺在床上,外套也沒有脫掉,眼睜睜看著天色逐漸變淺。光線強行穿過尼龍面料的窗簾,朦朦朧朧,含含糊糊,讓人心煩意躁。
盧瑩早早起身,她煎了一鍋豬肉蔥餅,是老齊喜歡的咸口。老齊沒有落座,只用手捉起一張,咬了幾口又撇下。
盧瑩肯定這是他故意給她擺臉色。“我哪里惹著你了?”盧瑩自我檢討了一下,她沒有什么重大發(fā)現。
“沒有?!崩淆R又背過手,吭哧吭哧走回自己的主臥。盧瑩覺得他在躲避什么。
在盧瑩去洗碗的時候,老齊不等她收拾停當,獨自牽著羅拉出門遛彎兒。羅拉哼唧哼唧,晃著尾巴往廚房里張望。老齊硬生生把它給拽出門。晚上盧瑩走進老齊的房間,老齊再度注意到她那種類似麋鹿的步伐,一點也不夠局氣。
她瞪大那對淺褐色的眼球,委屈地問:“怎么了,干嗎給我臉色?”她的話音依然脆得利落。
老齊心里柔了一截,可嘴還硬著:“沒什么?!?/p>
盧瑩直勾勾地盯著老齊暗藍色的臉膛,說:“你不要像個孩子一樣嘛,有話直說嘛?!崩淆R應該知道的,盧瑩不會拐大彎,他不能這么藏頭露尾,玩揣摩圣意那一套。
“是你要我說的啊。你能不能別凡事跟在我屁股后頭???住哪兒你也清楚了,該干嗎干嗎去。你找份工作也成啊,別成天瞎晃,年紀輕輕的,就開始享清福啦?”老齊逼著自己狠下來,他狠下來自己也很疏隔。
盧瑩兩手一撒,說:“我給你提供服務,從來沒有半點懈怠,我賺我該得的錢,你怎么能說我是在享清福?”見老齊還歪著嘴,盧瑩接著說:“我懂了,就是嫌棄我了唄。真是給您添麻煩了,讓您費盡心思找借口。我也是蠢,人家要逐客了,我還在這兒跟人家擺道理?!?/p>
老齊一把推開座椅,說:“你最好是懂!你自己摁著胸口想,我對你,夠仁至義盡了吧?”老齊拉開了架勢,他想這樣熱熱鬧鬧地吵上一架。
“謝謝你的關照。”盧瑩猛地深鞠一躬,說,“你很自我感動吧?”她總能出其不意地蹦出很多非常書面的語言,把老齊給驚一下。
她扭轉身,四不像地走了出去。她主動棄權了,晾著老齊一個人意猶未盡。她的話像一顆燃燒彈,擲到老齊陰郁的臉上。老齊的老臉現在疼得難受,他不忍去看。它一定非常丑陋,像一塊烤煳的燒餅。
第二天老齊醒了個大早,他的睡眠估計也被他給嚇丟了。他窩在自己的房間里翻書,假裝很投入。他一行字也看不進去。
將近中午的時候,肚子只剩了氣體在腸胃里打滾,還不見盧瑩來喊他吃飯,哪怕只進來打聲招呼也好,讓他有個臺階順下。老齊只好背手踱出去,他赫然撞見門口擺放著那雙粉紅棉拖鞋。他疾步拐進盧瑩的房間,她的東西已經清空,被子被她疊成了豆腐塊。老齊送給她的望遠鏡和鏡頭,全都擺在那張老齊廢棄的書桌上。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老齊對此毫無察覺,他現在想去追都沒法追。天花板開始順時針旋轉,老齊趕緊摸出口袋里的降壓藥,往嘴里塞了幾片。他現在倒進那張?zhí)梢紊?,一動不動,成了一條等待立春的蛇。
盧瑩會去哪兒呢?老齊沒料到自己會被這樣一個女人害得患得患失,他現在在參透自己這件事上徹底繳械了。老齊只給盧瑩去過一個短信:你去哪兒了?氣消了趕緊回來,給你拐到西海固才好。沒有回復。老齊既在自責,也遷怒盧瑩。這女人怎么那么嬌氣,一罵就跑,到底是沒吃過真苦頭。這樣一想,心里并未覺得更加好受,像有一片海浪打過來,人變得動蕩,胸口又嗆又咸。
這天起,老齊被迫重新轉軌到獨處的狀態(tài)中,還多出了幾分不甘。除了三不五時傳來血壓測量儀嘹亮的嗡嗡聲,還有放學時成群結隊路過胡同的小學生攜來的歡鬧,房間籠罩在那種老齊熟悉而厭惡的漫長靜默里。羅拉的胃口竟然也比從前要小,似乎同樣對眼下的生活意興闌珊。
兩個月也就一晃眼的工夫。一天中午,有人叩門,聲音很弱。老齊跑得比羅拉還快。待拉開門一看,是齊媛。
眼下的齊媛顯得格外瘦小,要是能上鏡,倒是很襯她的意。可惜現在她被公司雪藏起來了,以保護之名。老齊是在網上看到的。
她披了一件冷感的駝色風衣,讓老齊覺得有些距離感。老齊現在的心緒全都是錯位的。他把齊媛讓進屋里,他不愿多言語,他要先看看她是個什么態(tài)度。他到底是她的父親,不能徹底喪失父輩的威嚴。
齊媛說,她準備到美國去進修,以后轉到幕后。老齊說,你們演藝圈的事情,我一星半點也不懂??傊阕约鹤鰶Q定,對自己的決定負責。只要不犯法,都由著你。
齊媛點了點頭。她說,她的簽證估計不多時就下來了,學校已經申請好,她往后小幾年可能都沒有辦法經?;貋砜赐淆R了。甚至,如果,她沒有說下去。
“你能照顧好自己嗎?”齊媛問。
“開玩笑呢?這么些年來,誰伺候的我?”
齊媛不再發(fā)話,老齊自己也嗡嗡的。
齊媛后來給老齊打來一個電話,她說:“老齊,我聯系到了盧瑩?!?/p>
老齊啞然,他的心跳驟然高了幾檔,蹦得十分劇烈。
齊媛是透過論壇找到的盧瑩。她現在在老家拍了不少好鳥,不時上傳到論壇里供大家品評。可惜老齊已經很久沒有關注,他的手藝最近有些荒廢。
在電話里,齊媛跟盧瑩聊了很多。關于老齊,也關于她自己。齊媛告訴盧瑩,老齊其實非常需要有個人陪伴。
“那個人不是我,是你?!饼R媛說。
盧瑩大聲地回道:“我就不搗亂了吧,他已經夠惱火的了?!?/p>
“惱確實惱,但能讓他徹底安下心來的,也只有你了?!饼R媛覺得自己說得還算比較委婉,像老齊在說話。
齊媛現在對著老齊說:“你又不是為我而活,我有自己的路數,也有自己的命數,這都不需你操心。你可千萬別為我做什么犧牲,也不用為過去彌補什么,一點都不光榮,我也不會覺得你偉大?!?/p>
臨行前一天,齊媛回家跟老齊吃了最后一餐飯。過橋米線。米線有點煮糊了。齊媛笑說,終于有東西替掉炸醬面了,好。
在飯桌上,齊媛東瞟瞟西瞅瞅,咬咬嘴角,還是說了:“老齊,你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只是純粹要跟你置氣,要不跟你置氣了,當年媽對我說的那些話怎么算?我怎么跟她交代?這種分裂和矛盾,才是這么多年來我最大的壓力,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對,怎么做都不可能做好。我這輩子注定是失敗的?!?/p>
齊媛的眼淚在臉上奔騰,老齊不敢再有丁點的脾氣,趕緊去拍她的肩膀。肺腑之言何其多,亂糟糟都堵在喉嚨里,燙得難受,擠過縫兒的就一句:“傻丫頭!”再一句:“是真傻!”
齊媛洗好碗,陪著老齊出門去遛羅拉。他們聊到了盧瑩。齊媛問老齊什么打算。老齊猶豫半天說,一把年紀了,都現實一點吧。
“我說老齊,你精明了一世,別糊涂這一時啊?!饼R媛離開前,扽了一下老齊的衣袖。老齊不搭話,他的臉稍微寬展了些,透出一點點亮。
齊媛俯下身,捏了捏羅拉兩團肉嘟嘟的腮幫。羅拉瞇著眼睛,它很享受這樣的互動。齊媛走了,一直喊老齊別送。羅拉在一旁,不停地叫。
老齊回了一趟單位。他選在這天正式辦理退休手續(xù)。他第一次作為無關人等,回到自己奮戰(zhàn)多年的辦公室,手里提著最后一箱自己的物件。他拒絕了司機小覃要幫他搬下樓的好意。這晚上,老齊倒是沒有謝絕老同事們攛掇的飯局。他給自己重新梳了一個大背頭。他有段時間沒打理頭發(fā)了,他的頭發(fā)現在是一片明明滅滅的灰白。
這回坐在圓桌的主位上,他生出很多感慨,又有種置身其外的感覺。遙想當年的合縱連橫,何苦呢。也只能想想。他找出很多由頭,給自己灌了好些酒。他在今天,把所有人都喊成了兄弟。趕在酒足飯飽離席前,老齊偷偷下樓結了賬。不舍在不可遏制地泛濫。借著酒精,他終于長出勇氣逼視自己的內心。他的不舍不是對官階,而是對自己大半輩子的不舍。還是老歌唱得好,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兩天之后,老齊穿上一套修身西裝,打了一條寶藍色的領帶。他的香水和啫喱水用白背心包好,放在行李箱內。除了貼身衣物,里頭裝滿了打鳥用的長槍短炮。他叫了一輛車,直奔首都機場。飛抵昆明長水機場后,老齊得馬不停蹄轉到西部客運站。
他最終順利登上最后一趟去往施甸的夜班臥鋪。
齊媛告訴過老齊盧瑩家里的具體地址。他打算到施甸以后,再給盧瑩去一個電話。
在微微顛簸的大巴車里,老齊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窗外是莽莽的夜色,老齊隱約看到防撞護欄外閃現著幾道綠光,像是麋鹿的眼珠。老齊不知不覺地把腦門靠在窗玻璃上。他睡著了。他的側頭輕微撞擊著窗面,但他依然睡得格外酣甜,喉結里傳來微弱均勻的鼾聲。
【責任編輯 周如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