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墨記（組章）

蘭亭，讀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暮春，山陰有詩為證。

行書的流水，行之魏晉，靜坐于蘭亭。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黛山，綠水。竹亭，茅檐。清風(fēng)出袖，明月入懷。四十一首相匯，羲之為序。

拭身之塵埃，何以阻止生老病死。

隔著那么多朝代，我駐足蘭亭。天光水色間，聽得池里的三只白鵝，引吭了幾聲。恍惚隔世的寧靜。

點如高峰墜石，一如千里陣云，豎如萬歲枯藤。不可復(fù)制，一氣呵成的章法和精氣。流傳的贗品，壞了羲之先生豪情。

臨帖的天氣，牽出一匹馬，先生已遠(yuǎn)行。

我沿著萬世流芳的筆跡，嗅到了無法節(jié)制的聲勢，不帶一點功名利祿。古亦為古，一路蕩氣回腸。繞開了戰(zhàn)亂，只留一筆酣然。

在蘭亭修行。

馬匹和絲綢，歌與吟。長嘆或短呼。我一一觀瞻。

后世的模仿，也不過是在字的結(jié)構(gòu)上下足了功夫，而那一刻的心境與氣韻，早已和先生作古了。即便在字與字間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也不得要領(lǐng)，提取不了精髓。

我愛魏晉的灑脫。一筆一畫，圓潤，流暢。

從骨骼到氣場，從肉身到靈魂，都只能敬仰。

我心中養(yǎng)著的一條河流，在一筆一畫間，時而柔軟，時而激蕩，即便那些字醒來，也不認(rèn)識。我牢牢記住：宇宙之大，品類之盛。

而水墨的鋒芒，正從曲水流觴里起身。仰首，低眉。贈我千年前的香氣和顏色。

宣上的心聲，力透紙背的游走，四兩撥千斤。

風(fēng)聲里盛放著一個朝代的蒼茫和寂寥。

長亭短亭，以清流激湍，以和暢惠風(fēng)，以絲竹管弦。養(yǎng)身修心。也許可游目騁懷，端出墨香裊裊的中年。舉杯，向塵世之物致敬。

臨帖：顏真卿和他的《祭侄稿》

書稿上拓下的光陰已經(jīng)殘缺。

從墨跡理清安史之亂。抑揚(yáng)頓挫的骨頭，哀極憤極的心聲，冶煉出真跡。

留存，流芳。目光深入到筆畫的結(jié)構(gòu)，深入到一場悲痛。

奏鳴的心，怎能平息內(nèi)心的震蕩。

侄子季明和兄弟杲卿，在顏公的筆端，沖鋒陷陣。顧不得筆墨工拙，不肯屈服的一滴墨拋下頭顱。縱筆慷慨，一瀉千里。

一筆遒勁，一筆流麗。血和淚凝聚成的巨制。

賊兵進(jìn)逼，滾燙洶涌的激流被攔截。鋒刃在族譜上，顏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余人，山河哀慟萬分。大風(fēng)中失落花瓣，一地哀嘆。每一粒字滲出來的血，在筆鋒上盛開豪氣。

一代忠臣和書家，欲用清薄的酒盞和家常的食物來祭掃英靈。骨頭寫下的字，屹立人間。撕心裂肺處，整個家園顫著，紙上只?？莨P。

抖擻的風(fēng)，獵獵招展。

字字凌厲，我怎能臨下它的骨魂。只有長歌。狼毫刺向黑暗和動蕩，忠臣，豈只長嘆。一字一字悲憤，這不是我要臨摹的初心。我敬仰先生那一身傲骨錚錚。

以腕之力，或提，或懸。一筆一劃，熱血僨張。滄桑的震顫，停不下來。料定我也只能臨一點筆鋒。

然我屏息凝神，成竹于胸。

圓渾厚重的筆調(diào)里，有暢快與酣然。

臨帖，胸膛里升起緬懷與敬仰。

盡管只懂書法的皮毛，我也孜孜不倦。

文稿懸于心。讀顏公之墨，是對顏公內(nèi)心孤獨的火焰的一次造訪，是讀顏公悲懷積郁里，躍然紙上的精神和氣節(jié)。

起，止，停，走。一管微禿之筆，卷起無邊的墨色。庭院中的香草和仙樹，少年英雄宗廟中的重器，坐擁不朽。

無法之法，洞見本真，天人合一。

蘇軾和他的《黃州寒食帖》

被貶黃州，第三年。夜色籠罩著長衫。

短長肥脊各有態(tài)。骨頭里的清流，不曾想到，這夜有的是跌宕起伏。

與介子推遭遇相似，寒食節(jié)。你以筆應(yīng)心，讓墨說出自己。起筆的蒼勁，掠過漂泊。疏密輕重都在掌控之內(nèi)。

跌宕恣肆，飛揚(yáng)飄灑。所有的心情和雨水都在紙上行走，又疾又穩(wěn)。淋漓的筆墨，有驚人之色。

放逸不羈，而后釋懷。前路迢迢，在一幀風(fēng)清月白里。

荊棘叢生，險阻重重。一張薄薄的紙，寫滿了糟心的事。想哭，哭不出來。無言的憂傷、郁悶、牢騷、悲愴……

隨墨跡散開。海棠花和雨，就是你自己。

渾然天成的蒼然，卻非斑駁的死寂，而是不滅的永生。

棉里藏鐵，風(fēng)聲過耳，炊煙依舊。斷魂的鐘聲遠(yuǎn)去。你把自己放進(jìn)城東的一塊坡地。種麥，飼牛，沿著春天的田壟耕耘。

點畫信手。一瓣瓣墨開了，叫放達(dá)，叫率真。

129字盡顯道家之風(fēng)，黯然神傷過濾，光彩照人。

開花的水墨探出身子，留下明月和山峰的一生。

無畏破灶，濕葦，死灰。無懼誣告，陷害，流放。

謫居窮途，開墾荒蕪。

黃州，雪堂。墨竹、怪石、枯木陪伴著。

詩與書相濡以沫，一唱一和。

一筆濃墨，埋不掉心中悲憤。酒的長嘆，雨的低敘，不過是煙云。詩與書恰在今夜，與你相逢。我好想應(yīng)和你一章，以江南流水。

時間放出的馬匹，越過一張宣紙，高冠美髯，明月于心。你一再擦拭，每一筆抽出來的熱淚，澆筑的詞，一劍封了喉。

遠(yuǎn)觀，近聽。墨跡的奔騰，氣勢恢宏。

我在江南，過目不忘。

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行至筆尖，我想說的，就在下一秒。

胸懷蒼遠(yuǎn)。柔與剛勁，狂與奔放，一張宣，盛開。

但我還是相信了，懷素臨風(fēng)而立。揮毫的聲勢早已鋪墊好遠(yuǎn)與近，疏與密。我也聽到了，一筆落下，半生就過去了。

出神入化，多么不可思議。一筆一劃，定是骨肉相連。關(guān)于精神，關(guān)于生命……

狼毫的醉與非醉，禪修苦寒。

紙張的太極，時而緊張，時而疼痛得厲害。而墨在咆哮，從自己的內(nèi)部獲得力量。而我，也想獨行天下。

萬里求師，經(jīng)衡陽、客潭州。

下一場月光雪，像一個醉僧的一生，怎一個“悟”字。

種蕉練字，禿筆成堆，看公孫大娘劍舞，以狂繼癲。這一生喊醒了舌頭，這一生狂筆自通天，這一生精瘦的手指，在紙上端出力學(xué)?！蹲詳⑻贰犊喙S帖》《圣母帖》《論書帖》……

從驟雨旋風(fēng)轉(zhuǎn)到古雅平淡，我卻未識得蒼勁渾樸。

經(jīng)禪，好書。懷素，醒來的清秀之神。一紙白，鳥雀送來叫聲，一場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

你聽著紙的濤聲，我也聽見了。

你看見了明月紛紛傾下雪粒，我也看見了。

你徹夜的誦經(jīng)聲，你薄亮的一生就安放下我的想象。水墨研開，某一滴中找到了前世的我。

寫過一杯濁酒。起筆和收筆，帶著自己的奇兵。

流星、火焰。迷陣的字，破了千軍萬馬。凜冽刀劍藏在柔軟的心里，出鞘的那一刻，我在江南。

所向霹靂，我在江南。

漢字，高傲成群，不羈列隊。懷素，你日復(fù)一日的練習(xí)駕馭閃電。狂瀾間，你獨得先機(jī)。

這些解了繩索的漢字啊，翩翩如真仙，臨空而起。

得命運(yùn)妙理，蓋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