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凌霄花
僻靜的土墻,風蝕的假山,
廢棄的支架,很快就會在遮蔽中
感覺到來自那些藤蔓的
綿密的擁抱讓它們獲得了
新的身體性。積極于攀緣,
生機才會勃勃于我們的道德
應該以它的頑強為對象,
而不是相反。就如同歸宿
偶爾也能美化一下萬有引力,
相互依存始于那些碧青的葉子
像一件綠毯,將雨的沖刷
減弱為滴漏很晶瑩。輪到它出場
來鑒別本地的空氣質(zhì)量
是否和舉過火把的艾青沾邊時,
不以形狀取勝,怎么對得起
小喇叭像顏色鮮艷的紅鼻子,
一直嗅到虛無不好意思為止。
蜀葵入門
心形葉寬厚得可用來解釋
兔子為什么會不吃窩邊草,
憨直的莖竿則如你小時候
在收割后的麥地里練習過
童年的標槍;擦去汗珠的同時,
蒴果黑亮猶如好花的種子
天生就知道如何在大地的黑暗中
找到黑暗的安慰,而不是
一味把生命的渴念簡單甩給
道德的專斷。偏愛陽光的注射,
紫紅的花瓣妖嬈于有一個梵·高
還活在他畫過的向日葵里;
大約有二十年的光景,它一直
以秫秸花的大名贏得了
野孩子的初心。它能從早春二月
開到老虎的秋天,花期漫長得
就好像命運的輕浮中只有它
才能及時止住體內(nèi)的毒火。
至于觀賞性,一旦你睜開的雙眼
不止于只是從人生如夢中醒來;
它的怒放會把你列入它的秘密療效,
就像《花鏡》里記載過的那樣。
馬蘭花——贈西涼
無人區(qū)里的密叢草本,
以沙塵暴為洗禮,但開出的
紫藍花朵卻像蝴蝶同情
你害怕孤身一人去勘測
干燥的戈壁里的神跡。
就生長習性而言,它的自由是
絕不承認莽莽荒漠只是
死神的舞臺。假如這情景
確實有點難以想象,你不妨
先用兩塊西瓜疏通一下
喉嚨深處的生命的彈簧;
然后越看它越像一張綠臉
被無數(shù)針形長葉撕成了
蓬松的竹節(jié)草。根系發(fā)達,
入藥的程度更全面到
渾身都是寶。適應性極強,
你抵達過的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
也會有它的身影,但它不會
產(chǎn)生你會產(chǎn)生的垃圾。
用于驅(qū)蟲時,你甚至發(fā)現(xiàn)
原來給世界解毒的方法
可以多到用它的根須做掃帚,
魔鬼也會長久地跪在地上:
像剛脫過胎似的,默默摟住
領頭綿羊的脖子。
尋梅記
天香浮動已然很效果,
但寒香比暗香更氛圍——
就像一次注射,針對記憶的同時,
也針對從你身上能擴散出
多少春天的面積。怎么看,
尋訪梅花都比尋找自我
更入戲,更委婉于
我們的確可以更直接地面對
我們曾擁有最美的化身。
感謝宇宙中有這么多好處
突然輪到你來把握它們
是否正顯現(xiàn)在正確的地點。
說起來,和自然接頭,
梅崗就很現(xiàn)場。小徑的盡頭,
細雪的映襯下,小面具涂著
鮮嫩的花色,靜候知音的到來。
如果你確定你已非常接近,
我剛剛混跡在人流中
就沒有白白浪費掉一次虛心。
冷食
它放在圍墻的缺口處,
顏色發(fā)暗;隨著夜色加重,
它的顏色看上去如同
凍住了似的。它的味道
想必只有麻雀夢見過的榔頭
才能砸開一道縫。如果不了解
內(nèi)情的話,它很容易
就和周圍的垃圾混同起來。
它和命運的瓜葛曖昧到
你就是把老子從青牛背上
拽下來,也無濟于事。
剛放過去時,想必它還殘留有
食物的余溫。但現(xiàn)在是子夜時分,
零下6度,它肯定冷硬如
你從未想過每一種食物
其實都有它自己的尸體。
你的腳步越來越近,
你從未想到這么深黑的夜色下,
還會有一只毛發(fā)蓬亂的野貓
那么專注地用朦朧的舌頭
舔著它上面曖昧的營養(yǎng)。
我不是圣徒,但我有種沖動,
想走過去做點什么。假如我
告訴你,我用我的舌頭
幫它慢慢恢復了一點溫度,
以便吞咽時,它更容易
滑入那只野貓的喉嚨;
你該不會用看待瘋子的眼光
打量這首詩背后的一切吧。
以自我為盡頭——仿西渡體
樹木的盡頭,你的晚霞
將自然的假象焚燒成
美麗的替身。但絢爛的本意,
火,遠不是火的盡頭。
至于群山的盡頭,鶴鳴
其實已表達得很清晰:
我們之中,人領教它的次數(shù),
遠比候鳥要落后。
說到數(shù)量,同樣和鳥有關,
黑,也不是烏鴉的盡頭。
一陣麻雀的啁啾,
就能刺破夜的盡頭。
人類的盡頭其實也大抵如此。嚴重的
污染,令死亡呆滯于倒影;
但是,同火焰一樣,
水,從不是水的盡頭。
也許河流有過自己的盡頭,
但多半源于此岸對彼岸的嫉妒。
這輩子,你總會有幾次機會,
抵達河流的盡頭。
但你最好提醒自己:那還遠不是
水的盡頭。在水中尋找盡頭的人
必定深深誤解過死亡的盡頭;
黑到了極點,甚至幽暗的洞穴
也只是感到好像有個硬東西
從另一邊跟它在賭氣。
還是面對現(xiàn)實的樂趣吧——
你,才是你唯一的盡頭。
傳遞
我把刀子遞給你,
你說,你喜歡慢。
太快啦,雪白就會借口暈眩
背叛宇宙的初衷。
你渴望還有別的解決方式。
我把鑿子遞給你,
仿佛這是第一次,
手感如此接近神秘感;
稍稍一捏,萬有引力之花
便撐開了人類的意識的莖干——
從未有過一個東西
會硬得如此明顯:就好像
你要鑿開的那個世界,
不是別的,而是你自己。
有時我很想感謝喜鵲不是鳳凰
小腦袋必須很黑,以便你
只可能在冬天的羽毛上
找到那比紫藍還綠藍的,
微妙的,色彩的過渡。
羽毛背后,一團小號的天鵝肉
夢見白云剛剛稱過它們。
過于常見,以至于喜鵲
飛越生活的邊緣的次數(shù)
遠遠多于你的想象。
與上星期見過的鴛鴦不同,
愛的顏色在它們的雌雄中
并無明顯的變化:就好像
一切全靠召喚中的呼喚
能否在你和它們共用的替身中
激起足夠的技巧性反應。
活躍源自雜食。就算是
喜歡翹尾巴,也多半出自
世界已不像從前那么安靜。
向它們致敬,并不需要勇氣,
但也不是只需要一點天真。
向它們懺悔,你的心會變成炸藥。
其他的可比性也令人尷尬——
沒有那么多灰,可用來炫耀。
也沒有多少輝煌本身,可供歷史走神。
在它們身上,平凡多么吉祥。
你愿意的話,作為一種
小小的奇跡,在一群喜鵲中間,
你偶爾能瞥見落單的烏鴉;
但在一群聰明的烏鴉中間,
你絕不會看到單個的喜鵲。
山泉
仿佛有順序,真相微弱的,
通常安排在附近,真相可怖的,
距離會遠離人煙一點。
但假如不走運,顛倒的情形
也常常發(fā)生。微微晃動時,
可疑的簾布如同在大膽測試
風的身體究竟有多迷人。
無人知道在那樣的位置上
你該改停留多久。因為只是
拐了幾個小彎,就有箭頭
斷裂在里面的,看去上卻
蓬松的亂麻,像一個任務
等待著你去完成。在此之前,
幾乎可以斷定:游蕩在寂靜的
山谷中的白霧,不啻是
針對大地之歌的一次撒嬌。
為了讓遺忘更精準,我撥開過
太多的東西;甚至連巖石,
我用的,都是撥開的方式。
此刻,假如茂密的樹葉背后,
就有一個抵達,你還能
正確地喊出我的名字嗎?
小雜貨店屋檐下的燕巢
租來的房屋,簡陋的
屋檐下,小雜貨店
曖昧小買賣,半死
卻不等于半活。遞向起色的
起子,基本上無人接手。
起風時,二十元假幣就能刮出
橫心是恒心的差價。
知道后果和水果有何不同的人
必須得從臭烘烘的河底
撈起一把兇器,才能免于
邏輯的懲罰。即使重新
回到起點,可愛的小燕子
也不得不依據(jù)同樣的邏輯
把它們的燕巢構筑在
那排唯一的屋檐下。
飛入時,責任的影子輕快而精準,
因為待哺的嗷嗷聲聽上去
就像一個童年的旋渦。
飛出時,恐懼的影子更敏捷,
像一串耳光,誤拍在翹起的臀部。
秋頌
燕園的深處剛巧也是
秋天的深處。落葉干脆,
嫉妒你有一只黑熊的體重。
越來越沉,乃至摩擦也不甚微妙。
樹枝上,霜紅惹眼
如剛涂過口紅的舊恨;
斜對著紫燕消失的方向,
唯有霜黃的葉子
安靜得像風景的襯裙。
全都光禿了,沒有葉子的樹冠
與瑟瑟抖動的樹梢
還有什么區(qū)別?總不能
因為狗娘養(yǎng)的齊澤克
辱罵過偉大的泰德,休斯,
就把比黑心還粗心交給風的別針吧?
畢竟,現(xiàn)在最迫切的事情是
如何巧妙自然的道德
正好奇你我身上究竟
還有沒有可以外借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