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四婆不招人喜歡。
自始至終。
四婆開口就沒好話,一張嘴將人損得體無完膚,明明是有好事找你,她也損,損得多了,村里索性背后這么說她。
舌頭上生了蛆。
不討人喜歡是自然的,發(fā)展到后來,大伙兒連提到她名字都會下意識去蹙眉。
眉頭緊蹙,如一朵剛熬到春天的花枝遇上倒春寒,花苞還沒綻開,又縮緊花瓣。
當我欠你家錢呀!
還嘴必然在情理中,和早些年相比,四婆言語倒變得有些退化了,不再蹦出多毒的字眼,或許,和年齡有關(guān)吧。
歲數(shù)大,知道罵人傷身體。
早些年,四婆可是口連著手,連打帶罵,書上說的宜將剩勇追窮寇,我一度以為是給四婆量身打造的。
遺憾的是,四婆沒將相之才。
唯一同其匹配的,是她與人爭執(zhí)時的不依不饒的形象。
拿現(xiàn)在孩子的話說,完全就是童年陰影根植于記憶里,想格式化都無從下手。
討嫌得很。
討嫌屬毛峰嶺方言。
毛峰嶺是四婆的全世界,她孤老一個,身體如同那風雨飄搖的房子,漏風的門沿,缺角用塑料布頂替的窗戶,沙沙作響的瓦片,都是西北風最愛光顧的對象。
艷陽高照還好,若碰上陰雨天,一個孤老,怎么抵得住。
想到這兒,我突然暗自慶幸于早幾年把父母從毛峰嶺接出來,盡管父母二人的表現(xiàn)都掛在臉上,滿滿的不舍,對于毛峰嶺、故人的不舍。
我心里明鏡似的,這些不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消散,乃至于無跡可尋。
一年,兩年,事情的發(fā)展確如我所料。
卻沒做到鏟草除根。
回到一個亙古不變的問題上,人吃五谷雜糧長大,吃五谷雜糧難免會害病,難免會生出些心思,繼而爬上額頭演變?yōu)樾氖?,拿到體檢報告,凝視著頭發(fā)業(yè)已泛白的母親,我疑惑了。
全身沒啥大毛病呀,報告里寫得分明,母親眉頭卻蹙得更深了,她不好意思明說,我猜到了幾分。
人上了歲數(shù)愛懷古,她一定想念毛峰嶺的虎皮泡椒了,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我趕忙驅(qū)車回到了老家。
喏,還不是老地方!順著舊時玩伴祥子的指引,我下車,一邊感嘆于時間的無情變化,一邊朝老屋的方向走去,腌制虎皮青椒的手藝只有四婆會了,年輕人在外掙錢,誰顧得上那壇子酸水辣椒。
母親就好這口,不然,鬼才想來求這個舌頭上生了蛆的人。
走著看著,腦海中時不時蹦出物是人非之類的詞匯,伴隨著記憶的碎片席卷而來。有風,刮得房屋獵獵作響。
風一起,下槽上的牙齒便疼痛起來,老毛病,祥子門兒清,在那個特殊的年月,我和祥子家因為地多被劃分為富農(nóng),遭受了許多磨難。
而牙疼,得歸功于四婆,若非她當年帶頭動手打了父親一耳光,驚到了年幼的我,嚇得當場摔了一跤,斷然不會遭這罪,和母親一樣,牙疼多屬心理作祟。
算得上報應(yīng)吧,如今的四婆寡人一個,已至正午,望了眼嶺上唯一與其相伴的破落不堪的瓦房,推門而入的我,心里舒暢了不少。
當然,皆以默劇形式呈現(xiàn),身子骨遠不如往日的四婆,正背對我朝壇子里掏泡椒咧。
你先坐,好容易回來一趟。四婆絮叨著,趁她出去找裝泡椒袋子的工夫,我偷偷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足于泡菜壇前……
讓你當年打我爸!
瞪著泡菜壇子的我,心里咒罵道。剛?cè)胛莸乃钠艆s像是看穿了我那點兒心里事,欲言又止著迎風嘆了口氣。
風很輕,比四婆將包裝好的泡椒交到我手里的力道還要輕,四婆手上沒了勁兒,對于一個老人而言,絕非好事。
四婆的欲言又止,則在兩年后的葬禮上才得以大白于世界,四婆臨走前拉著村里唯一在場的年輕人,我的玩伴祥子,顫悠悠說出來人生最后一句話。
——我做了大半生狠人,壞人,只有你們爹媽曉得我的苦衷,論說大家都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我哪來那么多仇恨,當年只覺著吧,我動手打他們,總比外人要有分寸。
分寸?分寸!
輪到我發(fā)愣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兩年前駐足于泡菜壇前的那個正午,朝壇里吐出的一口濃痰。
分寸!剎那間我眉頭緊蹙,下槽的牙疼了起來。
姑且,叫它齒寒吧!
不能被人理解的四婆,氣盛之時,能夠不讓牙齒發(fā)寒的唯一辦法,就是舌頭上毒一下,麻痹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