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東旭
老家在遼北鄉(xiāng)村,日日與水井與井臺轆轤 親近交往。那是一個擁有三四百口人的大屯子,一條土道長街貫穿東西,道南道北兩側一碼的土坯平房。一口老井坐落在屯子中間,古老的轆轤把搖起來吱嘎作響。農家人離不開水,畜禽離不開水,菜園子也離不開水??客妥觾深^的人家離井較遠,自己打不起井,只能靠肩膀頭去挑。一擔水一身汗辛苦年年。坐在土炕頭不時聽到轆轤把響,那是老井臺轆轤轉動,放柳滾打水的動靜兒。
怕是年代久遠了,那口老井井壁長滿青苔,井水有股水銹味,呈淡黃色苦澀難飲。于是屯里人由老隊長牽頭,在新生產隊隊部房后又打了一口,井水清澈甘甜。從此家家吃這口甜水井的水。老井水用在各家蓋房修繕,脫坯換炕和泥,間或澆澆菜園子,不再飲用。我家土平房蓋在屯子的西壕外,屋后是大西山,門前是自家的菜園子。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年幼,擔水都是母親去挑。夏秋雨季道路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十分難走,莫說是擔水了。到了冬季凍手凍腳的井臺結冰,稍不小心就會滑倒,挑一擔水實在不易。所以那時用水還是十分珍惜的,不忍心糟蹋浪費。
十五歲那年冬天,母親害一場大病臥床不起。我要照顧母親,還要喂豬,飼弄雞鴨鵝等,手凍得又紅又腫,用水也要硬撐著上井臺去挑。個子矮,扁擔兩頭鉤繩須挽上兩圈兒才行,踉踉蹌蹌挑起一擔水到家灑得只剩下少半桶了。肩膀頭壓得淤血紅腫,母親心疼我,叫我一回少挑點。我試探著逐步增加,就這樣歷練一段時間,肩膀頭漸漸硬實起來,不再為擔水發(fā)愁了。
貧困的歲月,教會窮人家的孩子及早當家。那是一個春夏之交,大旱,除了人畜飲水緊張,菜園子也要澆灌。一天起早貪黑在井臺旁邊排號等待。那疲憊的轆轤晝夜轉動,響個不停。我家菜園子的土豆秧就是靠我的肩膀頭擔水澆灌救活的。二伏起土豆時喜獲豐收,父母甚為欣慰自豪,逢人便說:“別看我家孩兒長得單薄,可是里里外外一把手,能干著哩!”
待到上高中那年,父親從外地請來井匠,在老屋門前打一口井,井口直徑一尺八,內徑一尺四。水泥井管是我配合父親打制的,借來模具,拉來沙子水泥一步步實施。從此不再去老井臺打水了,卸去了挑水的擔子。隨后父親從公社綜合廠請師傅焊制了一副鐵轆轤,槽鋼支架立在井臺上,還在轆轤架上安了軸承,打水動靜小還省勁兒。有了水井,我家菜園的品種更豐富了:扁豆角蔓爬上架,茄子生出了胖娃娃,青辣椒提拉著綠口袋悠然自得與我相見,可愛的南瓜蔓爬上了院墻。早晚澆灌,我搖動著驕傲的轆轤,澆灌著心中的希望開花結果。后來,母親從姥姥家要來兩棵葡萄樹栽在井臺旁,父親從公社果園弄來兩棵山楂樹栽在井臺下。施肥加上日日有水澆灌,這些果樹漸漸長高長大。我曾在葡萄架下讀書寫字,在山楂樹下嗅它芬芳的花簇。秋后瓜果飄香,品嘗著自家產的鮮葡萄、紅山楂,不免得意洋洋,其樂融融。
中學畢業(yè)后去當兵,對屯中的老井臺家中的小井臺轆轤把頗有些戀戀不舍。穿過葡萄架,雙手撫摸著高大的山楂樹,對它們深情心語說:“我離去是為了歸來,歸來時我將與你們一起收獲成長壯大的過往?!彪S后我登上去往公社的馬車,母親在門口依依相送,她身后的轆轤默默無語。路過屯中隊部后院的老井臺,轆轤用它滄桑的年輪望著我匆匆遠去。我揮揮手告別村莊。
三年后從部隊退伍歸來,恰逢那個春天的故事在講。參加高考,我的夢的翅膀再次飛翔。周日,葡萄架下復習功課,晚間,蠟燭下的戰(zhàn)斗長夜嫌短。進考場那天早上,起早啃個苞米面大餅子,喝一碗母親蒸的雞蛋糕,坐早車趕到鐵嶺地區(qū)考場。擠過獨木橋,如愿以償。在山城本溪度過我的大學時光。畢業(yè)歸來時,老井臺轆轤滿面滄桑,小井臺轆轤銹跡斑駁。足印過往,在匆匆忙忙的人生路上,對我的故鄉(xiāng)難舍難忘。與家人暫短的相聚之后,便到縣城機關上班。間隔兩地,路途遙遠,住宿機關一晃就是兩年。買房上樓,操辦舉家隨遷。老井臺小井臺,可愛的轆轤,我不得不和你們說再見,還有那間老房子、老庭院的所有過往。
時光荏苒,一晃又是二十年過去。忙里偷閑,探望故里在過往之間。屯里老井臺老井轆轤不見,尋它老地方已是面目全非,只剩下心中斑駁的記憶追隨。屯中土街老道修成了混凝土水泥路面,行路難成為遙遠的傳說。道南道北一碼兒新蓋的磚瓦房。屯里早辦上電,家家有自己的水井,而且是全封閉井蓋,用電動潛水泵提水,通過自來水管道接到屋里。按下開關,清澈甘甜的井水便從水龍頭淌到缸里。老屋土房早先賣給叔伯哥哥,已翻蓋成磚瓦新房,塑鋼玻璃窗透明敞亮,可見屋里墻壁上掛著液晶超薄彩電,臺桌上電腦開著,唱著那首《春天的故事》。庭院水井轆轤還在,立于井臺,只是轆轤它像個失落的老漢,帶著滿臉皺紋在那休閑。他的所有流轉已被潛水泵取代。沉默的轆轤把不響,不搖。不見那葡萄架葡萄蔓,我留戀的山楂樹去了哪里?尋它不見。正尋思間,屋里跑出本家晚輩年幼的孩子和他的哥哥跑著攆著撒歡??囱矍澳莻€年少的哥哥不免想起當年的我,一擔水挑在肩頭,步履蹣跚。身后轆轤把響,轆轤搖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