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老太太已經(jīng)失明了50年,子女不在身旁,老年生活里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電影院里,志愿者的聲音和電影對白夾雜在一起,卻喚醒了她塵封多年的回憶,黑暗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年輕時,她和愛人去逛紫竹院公園,岸邊的海棠樹開著紅色花,微風出來,花瓣落在頭上。
電影結束了,老太太嚎啕大哭,拉著傾訴的王偉力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多年來的挫敗和委屈也在一次次的感動中逐漸消解。
為了幫盲人“看”電影,他自己倒貼十幾萬,一干就是14年。屏幕內(nèi)外的悲喜人生也正交替上演著。
夾縫中生存的盲人們
在北京鼓樓西大街,每個星期六上午,不少資深票友就會從郊區(qū)趕過來看電影。
這里只有20平方米,卻坐了30多人,里面沒關燈,也沒拉窗簾。因為屋里必須要光線充足才能看到觀眾們的舉手動作,然后帶他們?nèi)ズ人?、上廁所?/p>
電影開始了,有人拿著話筒專挑間隙講解電影??措娪暗挠^眾,更準確的說法是聽眾,都是盲人。聽著志愿者的講述,他們仿佛也看到了緊張刺激的畫面。
根據(jù)中國殘聯(lián)的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目前至少有1731萬盲人,但我們卻鮮少看到盲人出行。因為他們不但得克服樓梯過馬路等等障礙,還有豆難的心理障礙。他們在黑暗中更敏感,也害怕接自陌生人,更加困住了自己。
王偉力清楚:盲人們的生活窘境仿佛是個惡性循環(huán)?!懊と丝床灰?,就不知道也不會認同社會常態(tài)。如果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們只能不斷邊緣化?!?/p>
王偉力最開始關注殘疾人群體是因為妹妹。妹妹有智力障礙,先天發(fā)育不良,腦袋小個頭也小,總被同學歧視和嘲笑。
他一直在照顧妹妹,還曾為了尊嚴和壞學生打架,他懂殘疾人群體的日獨和無奈。
1990年,王偉力離開了中科院,做生意賺了筆錢。他有了新的計劃,攜手同樣關注殘疾人群體的妻子準備拍攝關于這些人的紀錄片。
“一開始只是覺得這個群體應該幫,后來發(fā)現(xiàn)好像賺多少錢都比不上這種快樂?!?/p>
2001年,他和妻子自掏腰包,組建團隊拍了一年多,耗光了一百萬的身家。紀錄片在中國教育電視臺的《生命在線》欄目免費播出。節(jié)目播出后收視率不錯,卻沒有廣告商愿意贊助,一年后只能停播。
在拍紀錄片的日子里,他認識了越來越多的盲人朋友,越了解就越放不下這群人。
盲人們明明在聽覺、嗅覺和味覺方面的能力超越常人,但他們卻只能到盲人按摩店謀生。為什么沒人愿意培訓他們,讓他們可以勝任其他工作呢?
盲人對看電影的渴望
王偉力和妻子將注意力都放在盲人群體上,兩人也成了全職公益人。
2003年7月,王偉力和妻子將不多的拆遷補償款作為第一桶金,創(chuàng)辦了“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專門為視障人群提供媒體制作技能培訓和無障礙信息傳播服務。
但現(xiàn)實卻不容樂觀,視覺信息缺失就局限了他們的語言表達。
“我們獲得的信息,90%以上來自視覺系統(tǒng)。如果視覺被屏蔽了,就很難找到事物的完整信息。我們知道正方形有四個角,樹有葉,但盲人卻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p>
盲人們不懂完整的事物形態(tài),再加上盲文的字詞有限,他們經(jīng)常不知道該說什么。王偉力發(fā)現(xiàn)短期培訓不能幫他們勝任其他工作,例如廣播主持人,當務之急是讓他們接觸認識外部世界。
但這該怎么幫,他也沒半點想法,只好借助網(wǎng)絡找各種成功案例。
《成功是一種態(tài)度》這本書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方式。
作者是17歲的吉姆·史都瓦,因視網(wǎng)膜黃斑脫落而失明,后來致力于“電視講述”,就是給盲人復述電視的內(nèi)容。王偉力聯(lián)系到了作者,收到講解電視的錄像帶。解說員只需要根據(jù)情節(jié),總結故事梗概。
他將錄像帶放給盲人朋友聽,但朋友的反應平平:聽不慣,內(nèi)容也只懂個大概。后來,他改進了史都瓦的電視講述方式,模仿同聲傳譯,描述畫面的每一幀細節(jié)。
2004年,王偉力的盲人朋友誤打誤撞地成了第一個“觀眾”。
當時盲人朋友上門做客,他正好在家看美國大片《終結者》。趁著這機會,他就給朋友翻譯英文對白,同時講述那些電影的畫面。他講得很粗糙,但效果卻出乎意料:
電影一看完,朋友激動地抱著他轉圈,喜極而泣:“這是我36年來看的第一部電影?!?/p>
王偉力當即下定決心——幫盲人“看”電影。為盲人講述電影,實際上就是為他們補充影片里的視覺信息。
“我們知道感受所有事物都要靠內(nèi)心,如果內(nèi)心沒有感受,那竺事物就會像刮風一樣過去。我們就是要幫助他們在內(nèi)心展開一部電影。”
他租了間月租750元、只有20平方的房子,成立了中國首家盲人電影院——心目影院。
“看電影”的神奇能量
心目影院能堅持14年之久,自然得歸功于王偉力夫婦,但他卻從來都不將功勞攬在自己身上。
“總有人說我在做好人好事,我這不是好人好事。殘障群體是社會的一面鏡子,幫助他們是我們健全人的責任,而不是單純的愛心?!泵看慰吹矫と擞^眾們的小改變,王偉力肯定都是所有人里最激動興奮的那個。
在40多歲時,楊女士意外失明,她就像走進了死胡同般,整個人性情大變。她警告女兒和丈夫:如果他們當著她的面前看電視,她就立刻跳樓死在他們面前。家人們擔心她做傻事卻無計可施。
因為朋友的推薦,她和女兒一塊到了”心目影院”,全程安靜地聽著,但內(nèi)心早已風起云涌,自己竟然有重新“看見”的一天。
這場電影仿佛將她從死胡同里拉了出來,轉身找到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出路。
“從今天開始,電視歸你們了?!?/p>
“別別別,我們都習慣了,不看了?!?/p>
“爸,媽好了,沒事了?!?/p>
王偉力也沒預料到一場電影有如此大的魔力:“盲人朋友對視覺的需求竟然這么大?!?/p>
2005年,剛開始放電影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要應對各種意外情況。
大家正看著電影就突然聽到響起的鬧鐘聲、手機鈴聲甚至竊竊私語,有時還能聞到獨居盲人身上的各種臭味。“那時硬著頭皮在講,屋子的味道太沖了,都想捂著鼻子跑出去?!?/p>
他經(jīng)常會講到電影里的人物打扮,觀眾們也被耳濡目染,漸漸重視起自己的外在形象。盲人觀眾們儀容儀表有了很大變化,一個個衣著整潔,整個人都自信多了。
一個60多歲的影院資深票友,每次來之前都會將自己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喜歡穿紅色的上衣,進門前老愛問志愿者:今天的衣服搭配怎么樣?
有次,王偉力講述留守兒童電影《遺落在山里的星星》,留守孩子與病魔斗爭的故事感動了全場觀眾。
在交流觀后感時,一位盲人就說到了自己的感受:他們想著自己是天下最苦的人,沒想到這些孩子比自己還艱難,受盡病痛的折磨還只能留守大山里,他們應該知足了。
打開心扉后,盲人們重新認識外面的世界,更愿意參與社會活動。
他們跟著志愿者們到航天館、坦克館、藝術展品館進行觸摸活動:海邊、草原、長城和故宮都去了個遍,甚至還有盲人運動會、盲人集市等活動。
想當初他們可是連門都不太想出,如今的變化只因他們在“心目影院”邁出的第一步。為了這水小的一步,王偉力可是費盡心思呢。
用心當盲人的眼睛
僅僅靠聲音就想要完美地呈現(xiàn)電影畫面,這里頭大有學問。
首先是技術層面的,講解人的旁白和電影臺詞可能會混雜。“如果我的聲音太大壓住了臺詞,觀眾會聽混亂,太小聽不見,太快盲人聽不清,太慢跟畫面合不上。”
王偉力使用不同方位和頻率的兩套音響,講解時”見縫插針”,避開電影對白。前方的音箱是電影對白,后面和側面的是音效的,而側后方的才是講解聲,營造出在他們身旁有人輕聲耳語的氛圍。
想要熟練巧妙地講好一部電影,快速的反應能力和語言表述是必不可缺的。
每次講解電影前,王偉力都會將它先看個五六遍,然后看影評和導演創(chuàng)作想法等,準備詳細的講解筆記。他習慣性地將自己當成導演的角色,讓自己更從容地講述每個畫面。
在準備講解詞的時候,王偉力努力保持盲人的心態(tài),站在盲人的角度去理解。
普通人一目了然的內(nèi)容,恰恰是雙目失明的人極度渴望,卻又無法靠猜測得出的。
他的妻子經(jīng)常蒙住眼睛充當臨時觀眾,為他的講解提供意見和建議:“大偉啊,紅色的裙子,盲人沒有概念啊。你必須找他們熟悉的東西來打比方。”
他有了新的講述方式,將概念用通俗易懂的物體來比喻。
“這是直升機,它像個倒扣的勺子,頭上架著一合電風扇,把它帶到空中?!?/p>
“這是海豚,身體像水滴,尾巴像彎月亮,身上有三面小旗。”
講述的電影越多就越發(fā)現(xiàn),他們會將影片中的美與丑無限放大?!靶哪坑霸骸睂﹄娪暗倪x擇要慎之又慎。
負能量的、心理壓抑的:節(jié)奏特別快的:外文片沒有中文對白的:血性、暴力、情色畫面太多的等等電影都會被放棄。因為盲人觀眾大都是50歲以上,一般會選擇偏向生活、娛樂類的國產(chǎn)片。
如果遇上了些血腥的畫面,他就用模糊隱晦的話語交代事情。比如電影中一槍爆頭的畫面,就直接說“某人頭部中槍,應聲倒下”。
2005年6月,心目影院放映第一場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而到場的盲人觀眾只有4人。但他沒被這慘淡的現(xiàn)實影響,依舊用心地將最原汁原味的電影呈現(xiàn)出來,努力把講解電影做得更好。
苦盡甘來的14年
14年來,2萬多名盲人朋友通過聽講解的方式“看”了800多部電影。
原本只能坐40多人的小屋,經(jīng)常需要加座,大座椅全都被換成小塑料凳。春節(jié)和假日,過來觀影的盲人一天就有200人?!靶哪坑霸骸闭诼兇螅曜饨鹨矎淖铋_始的9000塊漲到了60萬元。
“心目影院”也得到了不少企業(yè)的支持,拜耳制藥、星巴克、農(nóng)商銀行等企業(yè)的員工成了穩(wěn)定的志愿者團隊,每周六輪流過來講電影。
從2008年起,“心目影院”也成了央視財經(jīng)頻道主持人的志愿者服務基地,連崔永元也來當過志愿者。
“心目影院”就像王偉力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但他也從沒想到能走到今天的地步。
當時的公益法律法規(guī)留有空白,“紅丹丹”無法注冊為非盈利機構,因此不能享受向外界籌款、捐贈等社會組織待遇,資金全靠夫妻兩人倒貼。
夫妻兩人借遍了親戚朋友的錢才保住了“心目影院”。最困難的時候,兩人身上只剩下20塊錢,甚至因為欠債十幾萬,他也供不起幾子每年3萬的大學學費,后來兒子沒上大學成了志愿者。
那時資金上困難重重,更寒心的是盲人觀眾們的不信任。
剛開始有些盲人懷疑“心目影院”是想拿他們當噱頭來賺錢,甚至還想多撈點福利。”看電影怎么不包頓午餐?怎么不給補貼?”這些話像一盆盆冷水潑來,王偉力一度想放棄。
但他后來想通了:”盲人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社會的現(xiàn)實,他們沒有參與社會事務的機會,才會懷疑一切。”
為了給觀眾更好的體驗,設備一直升級,從家用電視DVD,到環(huán)繞立體聲音響,再到美國家庭影院系統(tǒng)。
“心目影院”也熬過了艱難時刻,迎來新生。
2013年,因為新政策的出現(xiàn),“紅丹丹”成功注冊為非營利組織?!凹t丹丹”有了政府和企業(yè)支持,一年可以籌到三四百萬,推出更多公益項目?!靶哪坑霸骸币牙塾嬇嘤柫顺^4000名志愿者,其中有四五百人成了長期志愿者。
“心目影院不僅是作為盲人的眼目,也是做給我們這些明眼人正心的?!?/p>
這么多年來,王偉力看著盲人們的故事,他也重新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