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蓮
老鄰居打來電話,說我家的老屋要拆遷了,讓我回去辦理手續(xù)。
老屋在偏遠的煤礦,是土坯和紅磚混搭的小三間,門前一個小院,屋后一個小菜園。
我走出那個煤礦,就把母親接來和我住在一起。晚年的母親,很留戀老屋,不顧我們的反對,固執(zhí)地又搬了回去。
雖然我對母親的執(zhí)意搬家很生氣,但每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我還是會去那里住上一兩天。
母親去世后,我去收拾房子,把母親積攢下的箱箱柜柜和盆盆罐罐分給了老鄰居們,只留下了一面大鏡子和一臺老式縫紉機。這兩樣東西對我們家,對于母親和我,都有很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大鏡子是父母成家后第一件貴重的家產(chǎn),也是我出生后,父親買給我的第一件禮物,雖然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鏡子幾乎是每個家庭的標準配置,但我家的大鏡子和別人家的有所不同,鏡面上是用掐絲琺瑯工藝印制的一株蓮,碧綠的蓮葉,盛開的碩大蓮花,還有待放的蓮苞,這面鏡子掛在我家的墻上,草坯房里頓時明亮了,竟有了幾分奢華。據(jù)父親講,本來要去買一個鄰居家那種印有領(lǐng)袖頭像或最高指示的大鏡子,但看到蓮花,而我的名字又帶著一個“蓮”字,父親就把這面蓮花鏡子買了回來。
那臺老式縫紉機,是父親托關(guān)系找門路,才弄到票兒買回來的,是父親和母親成家后購買的最貴重的家產(chǎn),花了一百多塊錢,那是父親三四個月的工資。父親把家里的錢買了縫紉機,為了日?;ㄤN,母親去挑了兩個多月的煤,每天回來,肩上都是血印子,即使這樣,母親進家門都要先坐在縫紉機前,在踏板上蹬一陣子,好像那樣她就不累了,肩上的傷也不疼了,在蹬縫紉機時,母親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笑容。
在這之前,我們家的新衣服都是父親和母親一針針手工縫制的,我們家三個孩子添置新衣服,基本在兩個集中的時段,一個是春節(jié),父母對年節(jié)有著很隆重的儀式感,不論家里多困難,過年了,他們都會給每個孩子添置一套新衣服;另一個是“六一”兒童節(jié),礦上和學校舉行各種活動,要定制統(tǒng)一的服裝。那時沒有成衣,所謂的定制服裝都是一塊塊的布料,有些服裝還要求有明線,我參加鼓號隊的服裝,天藍色褲子上要求有紅色的裝飾條,需要用縫紉機縫上筆直的白色針腳。隔壁鄰居家有臺縫紉機,母親把衣料送去,求鄰居嬸嬸用縫紉機縫好明線的部分,再用手工縫制其它部分,鄰居家的縫紉機上疊著高高的一摞布料子,都是巷子里的孩子學校的定制的服裝,我每天放學都去她家,趴在窗戶上看我的那塊壓在底下的藍布料,心里那個急呀,回家就在母親耳邊催促,母親比我還著急,嘴上都起了水泡,家里包了餃子,做了有肉的菜,母親就會給鄰居送去一盤,順便提一提我服裝的事。
我還記得買回縫紉機那天,父親母親幾乎一夜沒睡,母親在碎布條上來來回回的實驗。伴著“嗒嗒”的縫紉機聲,我在安然入夢前偷偷的想:明年六一,再也不用愁新衣了!
從那以后,我們家的衣服都是母親用縫紉機制成。我家的縫紉機上也開始疊了厚厚的一摞布料,那是親戚朋友、老鄰居們的新衣料,我的同學和同事們也到我家用縫紉機做過喇叭褲、花裙子。
母親喜愛縫紉機到了極致,記憶中都是母親在縫紉機前的背影。即使后來我們長大了,可以買各種牌子的漂亮衣服了,她也還是坐在縫紉機前,用各種布角料,拼成各種圖案,縫紉機上鋪的就是母親用各種邊角布縫在一起做成的罩子,我兒子出生時,母親去各家各戶找來了百家布角,給兒子拼了一床小夾棉被,說是包著百家被,孩子長命百歲。
母親去世后,我很多次夢見她坐在縫紉機前的樣子。
母親的房子是三間兩居室,我委托老鄰居給找了個房戶,住在那兒幫我照看房子,我不收租金,唯一的條件,是替我看好那面大鏡子和老縫紉機,我在心里想,留有這兩樣,母親的家就還在。
每年的清明節(jié)和中元節(jié),我回去掃墓,都會去那間房子里坐上一會兒,就像母親活著時那樣,倚在土炕上想想心事,或者坐在縫紉機前,看著大鏡子里的自己發(fā)呆,或整理自己的思緒。
有一段時間,我的人生道路前方一片渺茫,我如同站在風雪中,不知何往。那些日子,我頻繁的來到母親的老房子,支好縫紉機,用力的蹬著機輪,在一方碎布上來來回回軋上層層的針腳,就如同自己的心事,密密的排在那方碎布上,這封無字書,我相信母親會讀懂。
有幾次,租房的大姐見我一個人坐在房子里流淚,就叫來老鄰居大娘大嬸們來勸我,她們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那一刻,一如母親在世時一樣,閑來串門拉家常,可是,只少了我的老娘呀!我在這些看著我長大的老人面前放聲大哭,對她們說:我想我媽了!
春天的時候,房后小菜園因為無人打理,瘋長出了野草,我在草叢里尋找我和母親栽下的香水百合,老鄰居們隔著木籬笆和我商量,說要在小菜園栽點兒茄子辣椒,種點兒大白菜,不能讓它荒了!得到我的應允,下次我再去的時候,小菜園就真的長出了綠油油的菜苗,百合花也被打理得長成了蓬勃的一簇。
母親在后園子栽百合花,是因為我喜愛百合花,尤其喜愛香水百合,下班路過花店,我常常會買上幾枝帶回家,所以我家的花瓶里插的最多的是百合花。母親就承諾要在自家的后園子里給我種一片百合。
那年夏天,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回去看百合花,走進母親的小院,香水百合的芬芳溢滿在空氣中,推開后窗,院墻邊后窗下,一叢叢開得正旺的百合,比花店的花朵要大很多。
入夜,母親把我的枕頭安放在臨窗的炕梢,打開窗子,那片百合花在清風朗月下開放,一縷香氣在微風中浮動飄溢,我被百合的芳香圍裹著纏繞著,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
母親去世后的每年夏天,我依然會準時回到老房子,趕赴一年一度的百合花約,我對著鏡子里那個踩著縫紉機、沉醉在百合花香中的自己說:花在開,娘家還在!
我匆匆趕回老屋,墻上已經(jīng)噴上了大大的“拆”字,中間醒目的又有些狠狠的那一點,就像重重的點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情沉重而又有些悲涼。拆了屋,從此,這個娘家也就沒有了!
晚秋的后園子,木柵欄上爬滿了條蔓,以最后的糾纏姿態(tài)紀念著曾經(jīng)的生機,幾棵被遺忘的秋白菜,孤落在園子里。老屋斑駁的外墻,就像一塊塊老年斑,散發(fā)著蒼老和陳舊的氣息。
沿著窄窄的小巷,我在破敗的墻面和殘垣的院落,觸摸老去的時光,低矮的棚戶區(qū),飄起最后的炊煙,我默默地告別老屋,也告別關(guān)于老屋的那些日子和過往。
望著即將拆除的老屋,我的心里,一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