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①那些年在鄉(xiāng)里,我娘飯量大是出了名的。我娘說,總感覺肚子里空蕩蕩的。我娘那時還說過一句話,在地里勞動時,有時看見土也想捧起來吃上一把。莊稼人,就靠土求一條命,但那些年土里莊稼長得慢,雜草多。
②其實我娘是吃過一種土的,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災害時期,那土發(fā)白,土里蚯蚓多,把土也鉆軟了,像麥面團,餓急了的人,吃了蒸的白土,肚子不消化,就死了。還有人吃了土難受,就去撞墻。我爺爺就是吃了土難熬,一頭撞到土墻上,額頭上腫起了青疙瘩。爺爺還是怕死,死是很痛苦的事兒,就好歹活了下來,活了七十三歲。
③我娘生下我那年,平時吝嗇的奶奶大發(fā)善心,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頂住壓力殺了一只母雞,燉了蘑菇給我娘發(fā)奶水。全家人,眼巴巴望著月子里的娘吃雞,我娘幾乎是面帶兇相地啃雞骨頭,甚至把雞骨頭也嚼碎吃了。她聽我爹說,吃了雞骨頭補鈣。
④我娘憶苦思甜時說,那些年啊,肚里油水太少,三十多歲了還尿床。有一年,生產隊里病死了一頭豬,夜里掩埋了。第二天早晨,膽大的人又把死豬從土里刨出來,宰了肉,愿意吃的人,就去提上一塊回來打打牙祭。我娘就是生產隊里吃死豬肉的人,她不光自己吃,還把全家人也帶上吃了,結果沒事,晚上睡得很香,大人小孩都沒尿床。
⑤我娘苦啊,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我爹在城里當干部,星期天回來指導一下農業(yè)生產,也是在田邊指手畫腳的,有時念念上面文件,說一些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有次把我娘惹火了,娘發(fā)火說:“形勢大好,大好,啥時候把肚子填飽?。 弊屛业軣o趣,尷尬地離開了。
⑥我娘腳小,走路卻是呼呼生風。她像男人一樣擔起稻谷,在山岡上一路小跑。她在月光下種自留地,趁著月光,還把麥場上堆著的麥穗收拾好了。生下我妹妹那年,還沒滿月,我娘在月夜山岡上,竟把一只糟蹋莊稼的野獾給逮住了,除了讓全家人飽餐了一頓,還分給了鄉(xiāng)親們共享。一時間,我娘名聲大振,在當?shù)刂徊詈痛蚧⒌奈渌升R名了。
⑦在鄉(xiāng)下,農人吃飯都是用土碗,土碗是當?shù)亟牙餆鰜淼摹M镣牒艽?,我娘捧著土碗哧溜哧溜扒飯時,我依稀記得一個土碗把她托起的整個手掌都給蓋住了。我娘和那些鄉(xiāng)人,托著一個土碗,隨便在村前黃葛樹下一蹲,或盤腿在地,邊拉家常邊扒飯,往往是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一大家子人,吃飯像打仗。我現(xiàn)在還記得,娘用鍋鏟刮鐵鍋時的刺耳聲音,那聲音讓我想磨牙。
⑧我進城那年,娘塞給我一個黑不溜秋的土碗。娘說,到了城里,就用這飯碗,裝得多。
⑨當然,那土碗很快被扔進了垃圾堆。娘五十八歲那年進了城,是我給她下跪求了情,并保證,今后她死了還是埋在老家。她帶來了土碗,堅持用土碗吃飯,只要有白米飯,即使一樣菜也沒有,照樣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⑩起初幾年,我娘的飯量還是沒減多少。但過了六十五歲,我娘的飯量大減,帶來的土碗換成了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青花瓷碗。
去年,我娘六十九歲生日,我看見她把頭埋在小碗里扒飯,像鴨子吞食一樣,喉頭猛地抽搐了幾下。我給娘夾了幾塊魚,她竟被魚刺卡住了,憋得滿眼是淚。
一瞬間,我才明白,我娘在老去,從前用大土碗哧溜哧溜扒拉著飯的娘,一頓吃上幾大碗飯的娘,再也回不來了。
娘,多希望您每頓飯還能吃上一大土碗。娘,而今我要和那些純粹的酒肉朋友慢慢絕交,在您剩下的時光中多陪您吃上幾頓飯。
(選自《每日新報·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