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

在武漢大學附近的一間辦公室里，陳銘老師遇見了兩位大學時代的室友。第五季《奇葩說》奪冠后，他的通告幾乎精確到小時，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們坐下來聊天了。

其中一位最近剛剛出了個小車禍，撞樹上了。人沒事，樹需要賠償。陳銘拍著他的后背囑咐他注意安全，“開車要小心啊，撞出20厘米的創(chuàng)口來，按照園林的標準，樹被認定為死亡。”

這是頭一天大家在群里討論時隨口提到的數(shù)據(jù)。陳銘覺得這個標準很有趣，記了下來。

像是肌肉記憶一樣的條件反射。那檔火遍全網(wǎng)的辯論節(jié)目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近半年，陳銘還是習慣張開腦海中的雷達，隨時捕獲冷門的知識和有趣的觀點。

“萬一哪里用得上呢？”辯論作為之前人生中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之一，已經(jīng)融進了陳銘的血液里。雖然他因此收獲過無數(shù)略帶貶損的稱呼，“愛神”、“雞湯王”。有人頗不喜歡他“站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宣講，覺得太正、太假。

陳銘試過很多種更適合觀眾的討巧表達。但無論形式如何變化，他都只想表達自己真心所想，他表達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也從未改變—希望觀眾在笑聲和感動之余，能夠重拾對知識的好奇和對理性的推崇。

這樣從第二季堅持到了第五季，他終于拿到BBKing的稱號，不論導師、對手還是隊友，都異口同聲地把肯定留給了他，“陳銘值得?！?h3>輸贏

陳銘想要贏。

他最喜歡的運動是賽車，一次考試就通過了A級賽照。2018年3月份的比賽中，他要和將近20名老手一起比賽，跑進前三，就可以獲得優(yōu)秀車手稱號。

陳銘迷戀這種輸贏分明的感覺。如果差了0.5秒，那么沒得說，就是輸了。“有本事你先到?！?/p>

為了準備比賽，他像《飛馳人生》里沈騰扮演的賽車手一樣，在腦海中一遍遍模擬駕駛中可能遭遇的情況。在哪里拐彎，在哪里減速，方向盤打到什么角度;在哪里沖刺，什么地方不留余地，油門到底。

這些推演的過程使他胸有成竹。當他坐進駕駛座，系好安全帶，雙手摸到方向盤，一切觸感都如此熟悉。

這種模擬像極了他準備奇葩說辯論的過程。網(wǎng)絡上流傳著一段陳銘模仿其他4位辯手的花絮。他一會兒是嬌嗔的野紅梅，一會兒是霸氣的董哥，一會兒是幽默風趣的秦教授。作為隊友的陪練，他一一想象對手的風格和觀點，化解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見招拆招。

這段視頻讓很多觀眾第一次意識到了他的全面。在這之前，他是一個大學老師，“父母慈愛，夫妻恩愛，孩子可愛，所以打辯論一年四季呼喚愛?！背恕坝袗邸?，沒人能總結(jié)出陳銘的風格。

他甚至刻意避免風格這種東西?！帮L格意味著可以被揣測，意味著弱點?！彼私饷恳粋€人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漸彪兄講邏輯，首爾姐講段子，但到了執(zhí)中兄一句“來”，前面對手所說的一切全部歸零，灰飛煙滅。

但沒有風格的陳銘成了第五季最穩(wěn)定的那個人?！皫缀跏峭现覀冴犕伦摺！币呀?jīng)做了導師的肖驍，是上一季中擊敗陳銘的冠軍，直言如果沒有陳銘，自己的隊伍不可能站在爭奪冠軍的位置。

驍勇善戰(zhàn)，實至名歸，名副其實。導師和對手這樣評價陳銘。但5個月之后，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回憶起那一刻的逆轉(zhuǎn)，陳銘的語氣里仍然有很多不確定。

“我有時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同時有兩個觀眾，抱著一種試試看的心態(tài)，他們都想看看平局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在最后一刻更改了按鍵?！?/p>

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解釋得通。他一直不是呼聲最高的選手，甚至也不太討一些觀眾的喜歡。在奇葩林立的辯論場里，他的存在感并不很強。他試著去適應觀眾的口味，卻一度被范湉湉轟得找不到方向。

反倒是后來，放下了一切糾結(jié)，他開始表達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在討論“要不要為孩子一鍵定制完美人生”這個話題時，陳銘脫口而出“教育的前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性的分野”，票數(shù)只變動了十幾票，但那個過程反而讓他覺得很爽。

“我當然知道，這么說觀眾需要很長時間來反應。這一句話，3個詞兒，每個詞都需要想一想。我當然知道說什么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但是在那一刻，那就是我想要的最準確的表達。”

他沒忘記，贏不是目的，他為了表達而來。

連結(jié)

辯手詹青云覺得，辯論場上和人針鋒相對的陳銘更接近真實的他自己。生活中任何其他時刻，陳銘都不會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皶_列一堆前提，說很多however，whatever，你很難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p>

“像一盒萬金油?！?/p>

奇葩說第五季的開始，60名新奇葩圍坐在一個大房間里。節(jié)目錄制需要，大家要圍繞一些話題進行簡單的互動。這是最讓詹青云感到尷尬的場合，她坐在角落，非常盼望可以不用和任何人說話。后來陳銘坐到了她附近，她心里馬上放松下來，“他會去跟所有人打招呼，everybody。”

陳銘后來解釋自己這樣做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岸际俏沂煜さ娜?，我就像一個橋梁?！币恍┦乔皫灼诘睦掀孑?，一些是剛來參加節(jié)目的新選手，但他們也是他在辯論圈子的老相識。他當然不會去想他不是唯一一個認識所有人的人，莫名的責任感驅(qū)動著他，要讓場子熱起來。

“方方面面?！备凳谞栐?jīng)這樣形容陳銘。這種周到圓潤讓陳銘成了看似最沒有攻擊性的人。

好像另外一場競技，冷場他就輸了。陳銘覺得，照顧到所有人是自己的義務。習慣已經(jīng)到了骨子里，沒法和自我割裂開來了。

這種對觀眾的觀察和照顧從小學時代就埋下了種子。陳銘曾經(jīng)代表學校去參加故事比賽，為了做足準備，需要每天中午在午睡結(jié)束之后的時間里為其他班級的同學講一段故事。小男孩邁進教室，幾乎所有同學都還半睡半醒。他開始努力設置起承轉(zhuǎn)合，張良如何，韓信如何。故事講得有趣了，很多趴著的同學會忍不住抬起頭來，像是投票。

“只要有一半的同學抬起頭來，我就覺得勝利了。”

這種對勝利的渴求也一路延續(xù)了下去。故事比賽、主持比賽、朗誦比賽、演講比賽、辯論比賽……像是被比賽推著一路往前，陳銘身體里的發(fā)條擰得緊緊的。

只有在化妝的時候，他的疲憊才會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左臉，右臉，額頭，節(jié)目化妝師手里的刷子好像有魔力，永遠不會超過第三下，陳銘就睡著了。他雖然還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那里，但是腦袋早就像空了的面口袋，一撥弄就往邊兒上倒。

但這疲憊好像轉(zhuǎn)瞬即逝，化完妝，他又精力勃勃了，可以開口講段子，唱歌熱場子。“我是充電5分鐘……”在隊友面前，他習慣表現(xiàn)出自己的靠譜和周全。

這種周全只有在辯論的時候才能被稍微打破。有一次，在“鍵盤俠是不是俠”的探討中，他講到了女兒遭遇的網(wǎng)絡暴力?！澳阍趺茨苷f服一個父親，這樣的鍵盤俠是俠？”

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真實的情緒在最后一句話到達了頂點，“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

說爽了。觀眾、票數(shù)，都消失了。錄制結(jié)束，詹青云過來祝賀，“學長太帥了！”可是這位辯論場上犀利的父親，馬上恢復了他謙虛到有點肉麻的一貫套詞兒，“哪里哪里”，“全靠觀眾抬愛”，“在你面前，雕蟲小技”。

周全的一面又回來了。在生活中，他很少面紅耳赤地跟別人爭執(zhí)什么。堅持真我并不需要一意孤行。他對表達的真心，從來都是理性溝通，用連結(jié)代替阻隔。大學講堂之外，時常有學生來向他請教人生難題，有人文身，有人組建樂隊，有人想去做職業(yè)電競選手。

陳銘感受到一代青年和當初的自己完全不同的自由狀態(tài)?！八麄兊哪繕酥挥锌鞓?，沒有任何顧忌?！钡粫脤W究的語氣和強硬的態(tài)度去干涉學生，反而是盡可能為他們補足信息?！奥殬I(yè)網(wǎng)游玩家的日均訓練時間是14個小時，手速300-400以上，才能應付職業(yè)競賽?！彼钠綒夂偷亟o喜歡游戲的學生建議，“你暑假第一個星期什么都不做，每天玩14個小時，堅持7天。如果能夠做到，再來找我?！?/p>

陳銘用他的圓潤，提供了更有信息量的表達，替學生考慮的真心未改。在青年追求夢想的路上，他愿意做點亮地圖的那個人。

真心

陳銘用這樣的“油膩”潤滑一切，成了所有奇葩中最不奇葩的那個人。決出BBKing的那天，很多人難掩意外的神情。

48：52，49：51，50：50。票數(shù)一直緊咬著，節(jié)目現(xiàn)場的100名觀眾正在按著手中的紅藍鍵，第五季的最后一期錄制中，這個每期節(jié)目都會出現(xiàn)的環(huán)節(jié)，前所未有地扣住了現(xiàn)場所有人的心。

被投票的當事人陳銘抿著嘴看著屏幕，對手顏如晶一直閉著眼睛。他們倆的臉色都有些發(fā)白。陳銘一直落后一兩票，結(jié)局似乎注定了。像一個魔術(shù)，馬東停止敲擊木魚的最后一秒鐘，幕布掀開。51：49，有兩位觀眾同時改變了主意，更換按鍵，陳銘奪冠。

陳銘身邊的兩位隊友同時唰地站起來鼓掌祝賀，“you deserve it！”他遲疑了幾秒，最后一個站起來，詫異還凍在臉上?！拔覜]想到，我沒想到，我沒想到?！毕仁菍χ犛?，繼而對著鏡頭，他說。

對贏的渴望這一刻消失了。對隊友的關懷占了上風。陳銘趕過去，想要給如晶一個擁抱。一切看起來像是一個偶然，但很難說這種看似偶然的奪冠里帶著多少必然的成分。

第五季節(jié)目開播之前，陳銘給自己列了一個書單。內(nèi)容包羅萬象：司馬遷、?？隆⒉ǚ?，《批判與啟蒙》、《童年的終結(jié)》、《一個人的村莊》。一年下來，幾十本書看完了大半，大多是在高鐵和飛機上完成的。辯論是持續(xù)輸出，攻防對峙，滴水不漏之外，要給自己足夠的學科支持。

這個習慣始于2017年，他論證為什么要在相對有錢的時候生孩子時，提到了一個心理學觀點，如果孩子在童年時代缺錢，那么18歲以后，他很有可能把掙錢列為人生價值的最高排位。那場節(jié)目結(jié)束后，大量觀眾涌進他的微博，請教他這個觀點出自哪一本心理學論著。

“原來真的有人因為看了我的節(jié)目，愿意去了解這個知識?！弊阅且院蟮拿科诠?jié)目，他都給自己的觀點找一個學理性支撐。

這對辯題準備提出了更多要求。每天晚上錄制到12點，再想幾個小時辯題，睡不到4個小時就接著起來化妝錄節(jié)目。因為第五季賽制的緊張，很多選手都在重壓之下相繼病倒了。陳銘是為數(shù)不多沒有生病的人。

他沒空生病。比賽完全結(jié)束之后，繃著的弦松下來，陳銘連續(xù)感冒了十幾天。

即便是最累的時候，一些細小的幸福也時常意外出現(xiàn)，支撐著他。一次在上海參加活動，他遇到了一個三年級的小粉絲。男孩是班里的班長，通過《奇葩說》認識了陳銘，“我們班只有我一個人看《奇葩說》，其他人都不看，因為他們很幼稚?！?/p>

陳銘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觀點的受眾已經(jīng)到了這么小的年紀。他也收到過小粉絲的禮物，一位錄制《少年說》時認識的高二學生梓含，為陳銘手繪了一張畫像，畫中的陳銘頭頂幾個金色的BBKing字母，底下附上一行小字，“就算熒光棒成了拐杖，你也依舊是我的信仰。”

“給我警醒，也給我動力?！标愩懓涯菑埵掷L畫像放在了書柜上，女兒們的照片旁邊，這更讓他篤信，“呼喚愛”不意味著油膩，不論形式如何，最終抵達人心深處的，只有真心。

后來，經(jīng)常吐槽陳銘呼喚愛的馬薇薇，在自己的書中說，“我經(jīng)常挖苦他雞湯王，可是這個世界啊，卻因為他這樣的人，才讓我看到一點點希望?！?/p>

堅持

陳銘堅持真心，有他自己的底線。陳銘沒脾氣。一起吃飯，點菜的時候都隨便，一起出去玩，要去哪里也從不挑剔。看起來平時總是希望其他人滿意，可遇到真正要堅持的事情，他的脾氣大得嚇人。

一次也是在辯論場上，他是這檔綜藝節(jié)目的評委，正反兩方爭論留學生到底要不要回國這個話題。有位選手說出了有些道德綁架的觀點，“你不回來，你還算是中國人嗎？”引得陳銘當場發(fā)了火。

“明明可以有很多更好的表達，為什么要去站在道德高地上，把對手放在沒法跟你辯的位置上？”即便為了贏，也不可以說自己都不相信的觀點，否則，“就是把語言當做工具。這是壞?！?/p>

堅守真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知道多難。面對充滿誘惑和紛擾的現(xiàn)實，比起隨波逐流，堅守初心的路注定是一條難走的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很少能夠見到有人堅持一輩子，幾十年不改。

陳銘知道暫時的成名就像一個一個小的波瀾，一蕩，很快又過去，“但是洋流的方向，從未改變?！背砷L的要求，成了他所有追求中的第一性。

他的所有興趣也被這種自我要求貫穿著。喜歡吃牛排，就要背下來牛的所有部位，喜歡喝紅酒，就要求自己品得出年份和產(chǎn)地、風味和品質(zhì)。就連玩游戲也是如此，如果贏成了簡單重復，或者虛假作弊，就毫無意義。

陳銘最喜歡的一款游戲是實況足球。在踢球的過程中，逐漸變強的快感沒法被代替。他為此忍受得了枯燥的訓練過程。訓練必不可少，但是陳銘樂意把它在某種程度上做到極致：為了感受小羅的帶球節(jié)奏，他用拇指操縱著他，圍著游戲屏幕上的綠茵場慢慢跑圈。一圈，一圈，半個小時只重復這一個動作，直到拇指習慣了小羅的步伐，噠，噠噠，他可以熟練地帶著他帶球過人，指尖的節(jié)奏和屏幕上的角色同調(diào)。

日子久了，屏幕上蒙一張紙，他試著盲踢。這一場，巴薩是他的隊伍，梅西是他的化身。邊路帶球，中場突破，門前起腳，瞄準左上角，射門。紙拿開，球進了。

要有成長，每一場都踢得不一樣。如果是可以一槍爆頭輕松勝利，他通常會很快卸載。

巡獵知識的過程讓他感到松弛。少年時代，母親把房子租在了教學樓對面，可以看得到陳銘每天放學的路線。出家門，進校門，上樓梯，進教室，甚至教室里面的他，也可以被母親看到。

這種凝視一度壓抑著他。只有放了學，獨自在房間開小差的時候，他才感到完全不受束縛的快樂。陳銘最喜歡的是看百科全書，植物的種類、行星的名字，各種各樣的知識點變成了一個一個非常小的世界。他進去，自己消失了，身后的注視也消失了。

“阻礙自由的，其實是自身的惰性?！痹谖枧_上，他也是被注視的那一個。他希望這種注視，能夠幫自己克服惰性，找到真正的自由。

這種注視構(gòu)造了一個神奇的觀察空間，在節(jié)目中，陳銘觀察選手，同時被其他人觀察，構(gòu)成了節(jié)目的一部分，當節(jié)目結(jié)束，他回看彈幕，又可以觀察觀眾對他的態(tài)度，“所有人都在彼此觀察?！?/p>

這讓他想到了楊麗萍老師的一句話，有的人是享受，有的人是體驗，但她就是生命的旁觀者。她去觀察這個世界，然后把里面的美抽象，用舞蹈表達出來。陳銘也希望自己做一個觀察者，“把里面的人性和里面的邏輯，可能會帶來積極影響的部分抽離出來，用語言來表達?！?/p>

可能是表達者的宿命，陳銘把水視為偶像，善利萬物而不爭。他想流動著，變化著，一會兒是堅冰，一會兒是蒸汽，環(huán)境是什么樣，他就是什么樣，別人摸不到他在哪兒，但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自己不重要。表達對世界帶來的微小改變，要更加重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