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鋒
我站在陽臺上,向遠處張望。眼底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我望著天,很久才發(fā)現(xiàn)一顆很淡很淡的星。我聽到了水聲,混雜著時有時無的嬉戲與嘈雜。但我確信,前面是蒼茫一片,浩浩湯湯——因為,那是海,是惠東的海,是雙月灣的海。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越來越難以入眠。夜里,在我半夢半醒時,又聽到水聲——“嘩……嘩……”當(dāng)我豎起耳朵,凝神想聽得更真切時,它又遁去。然后我枕著海聲睡著了,或許海聲能夠安眠。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我去拉窗簾,簾布很厚很重,剛開一條縫,海聲涌了進來,令我猝不及防。它像是在陽臺潛伏了一夜,迅速灌滿了我的耳朵,灌滿了整個房間,在各個角落起伏、沖刷、翻卷、隱退……而此時,陽臺外依然是黑黢黢一片。夜,還沒有醒來。
我坐在陽臺上,海聲越來越清晰,似有千軍萬馬齊齊沖來,不斷撞擊黎明的門。微蒙蒙的亮,讓天的輪廓顯現(xiàn),卻惟恍惟惚,似有似無。但能夠辨別出云的影子,很濃很沉,如煙如墨,如莽莽的林海。林海之中,有樹高聳著,密密匝匝,仿佛從海上生,突兀地、倔強地撐著整個天空。
東方既白,藍色的天幕漸漸開啟。天邊先是出現(xiàn)了幾朵瘦云,纖纖裊裊,又紋絲不動,靜止在藍色的帷幕里。漸漸地,天更亮了些,云層層疊疊,白里裹著黃、裹著紅。林海已經(jīng)消失,撐著天的那些樹,都被浮云取代。那些浮云像紅色的巖石,有的淺紅,有的深紅。正前方,一大朵云正在行走,濃墨重彩,緩緩散開;然后,第二朵,第三朵,一朵接一朵……云騰挪開的天空一片蔚藍。
我終于看見了整個海,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海與火燒巖一般的云渾然一體。海浪起伏,由遠及近,向我沖來,海聲四處彌漫,像要把我淹沒和吞噬。海面和海上的天空更加明朗,此時的天不是蔚藍的了,是淡淡的藍混著淡淡的白,清雅、雋永,像一篇沾著晨露的美文。面朝大海,我的眼睛沒有死角,鼻子聞到了咸咸的氣息,帶著一絲潮氣。
前方的云突然急劇變得更紅,像正在燃燒的巖石,而后,天上的云都紅了。它們?nèi)允羌y絲不動的,海浪卻更加激烈地涌動,我的思緒仿佛飄到了古代戰(zhàn)場,千軍萬馬在沖鋒陷陣,在咆哮廝殺。我閉上眼睛,聆聽大海正在演繹的雄壯樂章,如奔馳的列車帶起的風(fēng)聲,如儀仗隊的齊鳴,如排兵布陣的吶喊……那巨大的聲音令人眩暈,令人緊張,令人興奮,令人壓力重重。此時,人類的世界仍是靜止的,一切的聲音,都來自海上,它是海的嘯叫,海的鼓點,海的分崩離析,海的愛恨情仇。
滄海桑田,驚心動魄。
突然,海聲逝去了,無影無蹤。
萬籟俱寂。
半空的云層,褪去紅暈,不再像火燒的巖石,而是如潔白的羊毛,如白色的錦緞。而紅卻藏在一片云之后,突然像熊熊燃燒的火苗又躥了出來,接著,半圓出來了……這時,是早上五點四十八分。
不可思議,海剛才所做的這一切,竟是為了一輪紅日的升起;剛才片刻的寧靜,竟是為了歡迎日出而行的一場肅穆的禮。
鮮亮與柔軟的紅日很快地離開了海面,仿佛一個巨大的鵝蛋黃,噴薄而出的暖意融著黎明的清涼,逐漸喚醒了人類的世界。一縷朝霞打在海面上,打出一束光影,光影浮在海上,悠閑恬淡。
一名漁夫挑著擔(dān)子,沿著海,沿著沙灘,由北而南,昂首挺胸地走著。
紅日映照著他的身,剪出一個健壯的影子。
我在享海。他也在享海。
(原載《光明日報》2018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