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進入16世紀后,世界貿易格局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洲際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宛如一塊巨石橫亙于東西方商路中間,哪怕盛極而衰,亦非歐洲諸國可撼動。不得已,為尋找通往東方的新航路,西班牙和葡萄牙率先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大航海運動,隨之而來的地理大發(fā)現給歐洲帶來了廣袤的殖民地、海量的資源以及龐大的市場。歐洲商業(yè)重心由此從地中海向大西洋沿岸轉移。
而海外商業(yè)活動需投入大量資源,非松散的領主制可以承載,于是更為強大且信奉重商主義的中央集權制民族國家應運而生。
大爭之世,西班牙雖占據先發(fā)優(yōu)勢,但過于強烈的帝國使命感和偏執(zhí)的宗教狂熱,使它陷入歐洲各地紛爭的泥沼難以自拔,從殖民地搜刮的巨額財富或用以享樂,或拿來填補戰(zhàn)爭的無底洞。本被西班牙當作奶牛壓榨的荷蘭遂揭竿而起,獨立建國,短短數十年竟豹變?yōu)楹I暇逕o霸。這期間,荷蘭與同樣靠海吃飯的英國的關系經歷了從盟友到競爭對手的轉變,令人唏噓。
荷蘭只是俗稱,國名為尼德蘭(Netherland),即低洼地之意,位于歐陸西北,為萊茵、馬斯等大河匯聚入海之處。尼德蘭境內有南、北荷蘭二省,為其精華地帶,因經濟繁榮、商譽出色為人熟知,很早就成為尼德蘭的通稱。
這片土地最早屬凱爾特人,后經羅馬征服步入文明,羅馬亡后又成為法蘭克王國的核心地帶。王國分裂后,尼德蘭歷屬東法蘭克、勃艮第、神圣羅馬帝國,領土包括今日的荷蘭、比利時與盧森堡。中世紀以來,參與區(qū)域工商城市聯盟漢薩同盟的經歷強化了尼德蘭的經濟共同體意識,而勃艮第公國的統治則大大塑造了尼德蘭的政治共同體意識,
勃艮第位處法蘭西與德意志之間,本為法國與神圣羅馬帝國間的緩沖帶。然而,隨著法國崛起,一直呈半獨立狀態(tài)的勃艮第岌岌可危。1477年,末任勃艮第公爵“大膽查理”在與洛林、瑞士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死。為保全家國,勃艮第公爵獨女瑪麗提前啟動已經決定好的政治聯姻,嫁給神圣羅馬帝國的新統治者哈布斯堡家族的馬克西米連。勃艮第治下的尼德蘭也隨之變換門庭,改投了宗主國,連帶取代勃艮第成為轄區(qū)的新稱謂。
馬克西米連長袖善舞,尤擅聯姻。他讓長子腓力迎娶西班牙女王儲“瘋女胡安娜”,開創(chuàng)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腓力英年早逝,其子卡洛斯先后繼承了父、母、祖父的領地,于1519年成為神圣羅馬帝國史上,乃至當時歐洲領地最廣的皇帝—查理五世。尼德蘭也由此和西班牙扯上了干系。尼德蘭的存在于西班牙可謂錦上添花,尤其是在西班牙熱衷于到處扮演正義騎士和宗教警察,錢袋日蹙的當口,怎會不歡迎一個能干而多金的新成員?
然而,問題出在宗教。
西班牙是一個通過反抗穆斯林異族斗爭從歐洲的邊緣地帶獨立出來的新生國家,正因如此,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尤其看重所謂“正統”,參與國際事務時常以基督世界秩序的捍衛(wèi)者自居。這一立場甚至帶入其在亞洲的殖民擴張活動。但就在家門口,就在治下的德意志,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一場動搖羅馬教廷權威的宗教改革運動。其中,馬丁·路德的信義宗至多只算懷疑論者,流行于西北歐的加爾文宗提出的主張才叫針針見血,刀刀割肉。而尼德蘭,作為當時帝國最具經濟活力的地區(qū),恰恰也是加爾文宗最活躍的地區(qū)。
異端,就在眼皮底下。怎么辦?
查理五世生長于尼德蘭,對尼德蘭有感情,尼德蘭人也認同他。盡管他強烈反對宗教改革,但終其任內尼德蘭都大體平安無事。等到查理退位,尚武激進的腓力二世上臺,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腓力二世承襲父祖以來西班牙的君主集權大趨勢,但他缺乏乃祖的靈活性,執(zhí)拗僵化。他對內繼續(xù)集權,壓制城市自治、扼殺地方活力,對外積極響應羅馬教廷的宗教反制運動,到處參加宗教戰(zhàn)爭。
有著悠久自治傳統的尼德蘭正在被打壓之列。一方面,尼德蘭因為信仰新教遭到腓力二世仇視和血腥迫害;另一方面,帝國四處征戰(zhàn),軍費最終轉化為增稅—尼德蘭以一隅之地負擔了西班牙帝國財稅收入的一半。當宗教迫害與經濟壓榨重疊,便產生了巨大的共振效應。
1566年4月,尼德蘭本地貴族中幾位頭面人物,化裝成乞丐到總督府門前賣慘作和平請愿,卻被西班牙當局嘲為“乞丐”后駁回。4個月后,爆發(fā)了以搗毀教堂圣像為形式,自下而上的群眾性反抗運動;臉皮撕破,轟轟烈烈的尼德蘭獨立戰(zhàn)爭正式打響。
西班牙人嘲笑尼德蘭人是乞丐,尼德蘭人欣然領受,索性以乞丐自居。先是受迫害的加爾文宗教徒組成的“海上乞丐”在海上襲擊西班牙艦船,后來貴族首領奧蘭治親王組建軍隊遙相呼應,尼德蘭北方各省陸續(xù)獨立。正是在各省義軍此起彼伏的聯動下,尼德蘭不再是一個松散的地理概念。雖然革命南移后未能再現北方的盛況,但北方七省獨立已成定局。1581年,尼德蘭聯省共和國成立。因為荷蘭省地域最大,經濟最發(fā)達,又稱“荷蘭共和國”。
新生的荷蘭雖然絕對實力不及西班牙,但憑借卓越的社會管理水平和出色的軍事創(chuàng)新能力,加上合乎時勢的外交操作,使它扛住了一波又一波彈壓。荷蘭不僅迅速站穩(wěn)腳跟,甚至還能做到戰(zhàn)斗、生產兩不誤。
荷蘭地狹人稠,資源少、市場小,但勝在地理位置優(yōu)越,處于大西洋航路和北歐航路交叉點,要想生存下去,唯有經商一途。當歐洲商業(yè)重心北移至大西洋,荷蘭敏銳嗅到了商機,以海運物流業(yè)為切入點,通過建設大規(guī)模的商船隊,并憑借高超的造船技術和成本控制一步步壟斷歐洲的國際海運業(yè)務,由此得了個“海上馬車夫”的雅號。荷蘭的財富迅速增加,又刺激了手工業(yè)和金融業(yè)的成長。三者交相輝映,形成良性循環(huán),構成了荷蘭經濟的三大支柱。
不差錢了,不怕試錯,做生意的路子也就野了—荷蘭人為開辟東方商路,組建了十幾家民營的東印度公司,后來出于整合資源的考慮,合并為一家國家把控投資的商業(yè)公司。東印度公司不僅做生意,還有權力雇用武裝、發(fā)行貨幣,甚至代表國家進行外交締約,代政府管理殖民地,是荷蘭在海外殖民領域的創(chuàng)新。
相反,西班牙在國家財政二度破產后,陷入國運“低地”,對荷蘭這片低地事實上作了棄療處理。17世紀中葉,野蠻生長的荷蘭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
在一海之隔的不列顛,英國對于荷蘭的風生水起冷眼旁觀,心中羨慕嫉妒恨交織。羨慕和嫉妒,是因為好運沒有降臨不列顛;至于恨,在英國人看來,荷蘭能交上好運都是占了英國的便宜。
英國在歐洲,常被比作日本之于東亞—個性鮮明卻又絕世獨立。然而,近世之前,英國充滿了歐陸情結。自諾曼底公爵威廉征服英倫以來,歷代王朝都不愿放棄在法國的領地。這直接導致了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爆發(fā)。
法國依靠戰(zhàn)爭實現君主集權,反倒浴火重生,再度成為歐陸霸權;英國雖然在軍事上可圈可點之處甚多,卻因外戰(zhàn)誘發(fā)內戰(zhàn),盡管內戰(zhàn)同樣有助于英國的君主集權,但對于整個國家而言,已經錯失了問鼎歐陸霸權的機遇期。也就是從此時起,“大陸均勢”成為英國對歐陸事務的基本準繩。
英國結束內戰(zhàn)后,可算歐洲病夫,為擺脫窘境,都鐸王朝將君主集權作為內政方略,經濟上則奉重商主義為圭臬。在海外殖民方面,英國無法與先發(fā)優(yōu)勢的西班牙正面競爭,就選擇了私掠船等不光彩的非常手段,引發(fā)西班牙強烈不滿。
在英國國內,產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強化了新貴族和資產階級,還推動了城鎮(zhèn)化進程。新崛起階層越來越不甘于羅馬教廷的陳腐管理,這與都鐸王朝的外交傾向暗合,最終成立了由國王兼任教主的英國國教。
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令抱持“不信主、非人也”立場的西班牙大感憤怒,宗教分歧使雙邊關系更加惡化。此時的西班牙,剛在意大利狠狠教訓了法國,風頭一時無兩,哪把病夫英國放在眼里?至于英國,既然抱著遲早必有一戰(zhàn)的覺悟,索性先下手為強,處處給西班牙使絆子。而城池林立、河道堤壩星布的尼德蘭,自然成了英國消耗西班牙國力、曲線救國的理想戰(zhàn)場。
這倒不是看在共同信仰的份上,而是出于唇亡齒寒的地緣政治考量—一旦尼德蘭淪陷,英吉利海峽將處于西班牙威脅下。自1585年與尼德蘭公開締約,英國對其支援可謂不遺余力。譬如1601-1604年的奧斯坦德圍城戰(zhàn)雖敗猶榮,足見英國意志之堅決。但這些與英國在海上付諸的努力和犧牲相比,則大大遜色:著名的1588年格拉沃利納海戰(zhàn)英國以弱勝強,大破西班牙無敵艦隊。只是,雙方互有攻守,自始至終,英國都未能取得決定性勝利;西班牙雖樹大根深,怎奈四處樹敵,同樣無法全力對付英國。
最后,英西荷三方以奧斯坦德之戰(zhàn)為契機,締結和約。荷蘭順利獨立,為最大贏家。西班牙雖失財稅重鎮(zhèn)尼德蘭,但通過對英和約一定程度恢復在西大西洋海域的聲勢。唯獨英國,一無所獲。戰(zhàn)爭甚至波及本土,影響國內政局。因開明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終身未婚,都鐸王朝絕嗣,權柄交由來自經濟落后的蘇格蘭、信天主教、代表傳統地主階級的斯圖亞特王朝執(zhí)掌,施政方針大變。英國由此陷入長達40年的萎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