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紅
一
秋分一過,地里的玉米棵子就像一個個即將結(jié)婚的女子一樣,一天一個樣兒地往成熟里躥。今天還穿著綠衣裳,羞答答地吐著紅櫻子,一夜過去,那綠衣裳已換成了黃裝,紅櫻子呢,也成了醬黑色,好似急不可耐地等著主人來把它們領(lǐng)回家。
玉秋取了鐮刀往地頭走,這幾天她每天至少要去看兩次,等那一群女子完完全全地換了裝,她就要開鐮。這個時候,她每天除此以外,還要時刻關(guān)注天氣變化,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要不得陰雨天,一旦攤上陰雨連綿的天氣,這即將收獲的莊稼就該大受損失了。
按捺不住激動心情,莊稼們的氣息已循著一切可能的路子,曲曲彎彎繞過許許多多的障礙物跑到村子里來了。還沒出村,玉秋就聞到了她們的氣息。成熟的、熱烈的、甜膩的、馥郁的、清涼的……這是一種令人喜悅的氣息。玉秋對這種氣息再熟悉不過了,也喜歡得不得了。她貪婪地撮起鼻子吸起來,唯恐體驗得不夠徹底,干脆微微閉上眼睛,把嘴角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到得地頭,玉秋揪住一棵玉米棵子,不由分說就親了起來。她用臉碰它的穗頭子,那醬紅的櫻子掃著自己的眉毛眼睛,酥酥的,讓她陶醉。她用鼻子嗅它的全身,沉醉地瞇上眼睛,臉上呈一種忘我的神情。末了,干脆拽過一片長葉子咬到嘴里,用牙齒輕輕撕下一縷,卷到嘴里嚼著,似乎這是什么好吃的果子。她喜歡她的莊稼們,就連莊稼的葉子,她也覺得它們親厚、可愛、迷人。
如今,人們都追求效益最大化,村里已沒有幾個人安心、認真地侍弄莊稼了,尤其是像她這樣的中青年人。在這個地方,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就是男人外出打工掙錢,女人看孩子種地,農(nóng)忙時男人回來幫女人收莊稼。這樣的習慣不知何時起開始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大多數(shù)女人們也不再安分守己在家種地看孩子了,而是把孩子扔給父母,跟著丈夫出門掙錢。一想到這些,玉秋的心里就恨恨的,不覺就罵出一句粗話:娘的,都到外面浪去了!
要不是這些不安分的女人,羅現(xiàn)軍會被那個不要臉的勾去?要不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哪會落到今天這形單影只的地步?玉秋一想到這些,胸口那兒立刻就像被誰填充了啥充實物,堵得那口氣簡直要上不來了。玉秋趕緊勸自己:不是說早就翻過去了嗎?又在翻,又在翻,看你這出息!她用手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說,以后記住了,不許再想那個姓羅的,更不許想那個騷狐貍!給我記住了,你可!她自己又給自己答應,記住了!
二
玉秋再也想不到,這天,說下雨就下雨了。天氣預報上明明說是多云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天爺居然自作主張、毫無預兆地下起來了。而且是滴答滴答,顯得很有耐心的那種下法。要是電閃雷鳴一陣,呼啦啦下一會兒,倒也好了,就怕這樣的下法,滴答滴答,滴滴答,擺開了無休無止的架勢。
玉秋打了傘站在地頭,看那雨滴一滴一滴劈頭蓋臉打在玉米棵子上。已然成熟的玉米棵子頹然垂了頭、低眉順眼地站在那兒,一副無辜的、逆來順受的模樣。每一片葉窩子那兒都汪了一攤黃水子,積累到承受不住時,便微微傾一下身子,呼啦啦把那汪黃水子潑下去。
玉秋看著一地被雨水浸淫的玉米棵子,心疼得不住地嘆氣。
四野里一片灰蒙蒙的,灰藍色的天幕似乎在不遠處已與地連在了一起,一時半會兒怕是分不開,分不開那雨水子便一時半刻不會停下,這就急人了。如果再這樣下上三五天,玉米穗子怕是要在包衣里開始爛掉了。玉秋不覺在心里祈禱著,老天爺,別下了。
也不知是玉秋的祈禱起了作用,還是老天爺自己累了,也或許是憐憫玉秋這樣視莊稼如命的人兒??偹阍谶B續(xù)下了五天后偃旗息鼓了。這不,天剛亮,淡黃色的太陽便羞答答從東方冒出了頭。
玉秋急急地揣了鐮刀往地里走,到達村口,迎頭撞上一輛乳白色寶馬X4小轎車,玉秋張皇失措地趕緊躲避,嗤……一聲尖利、悠長的剎車聲伴隨著一個女人低聲但清晰的罵聲傳入耳鼓,沒長眼?。∮袂锾а劭辞宄?,端坐在駕駛座上的正是自己的丈夫羅現(xiàn)軍,旁邊那個打扮入時,一副狐媚妖冶相的黃頭發(fā)女人毫無疑問就是那個女人了。那句蠻橫的叫罵聲正是從她那張猩紅性感的厚唇里發(fā)出來的,她懷里摟著的不用說正是他們野合而生的那個野種了。羅現(xiàn)軍只向玉秋瞄了一眼,呼啦啦掃過一些個被玉秋品味得出的不屑、鄙視,同時昂起他那高傲的頭顱,把自己足夠的傲慢、強勢、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渲染得神氣活現(xiàn)。他一定看清楚自己了,他嘴角那絲嘲諷的笑已經(jīng)足可以證明??粗@一對不可一世的、把自己的人生拋向深淵的男女,玉秋心中竟然是滿滿的怯懦和羞慚。巨大的自卑讓她覺得矮了他們一頭,似乎,做錯的倒不是他們,倒是自己了。玉秋立即從心里糾正自己:不許這樣想!是他們的錯,這一對狗男女的錯,與你玉秋無關(guān),知道嗎?你!你這個賤骨頭,動不動就把錯攬到自己身上了。玉秋往耳后抿一抿頭發(fā),彈一彈寶馬車帶到衣服上的灰塵,昂首向地里趕去。
濕漉漉的玉米地里氤氳著一股溫吞的甜腥氣和莊稼棵子被雨水浸淫后的腐爛氣息。一些長勢慢,還不夠成熟的玉米肯定已經(jīng)隨同玉米皮子一起腐爛掉了。哎,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天氣的事只有天做得了主,哪個人又能管住天呢?玉秋發(fā)了一會兒感嘆,開始割玉米。
玉秋一手抓住玉米棵子,一手揮舞鐮刀,咔嚓一聲,又咔嚓一聲,一聲接一聲的咔嚓聲,帶著某種希望、欣喜、執(zhí)著的色彩,給人鼓舞、讓人興奮。隨著玉秋的身子不停地扭動,她的身后很快橫躺下齊刷刷的一排玉米棵子。
玉秋干活手快、利落。用當初嬸子大娘們夸她“出活兒”。其實,不僅僅是出活兒,還好。無論做哪種農(nóng)活兒,橫的豎的、圓的方的,凹的凸的,她都要讓它們有棱有角,看起來順眼、美觀。
齊整的玉米棵子在陽光的蒸騰下,冒出騰騰的熱氣來。玉秋蹲在玉米鋪子上掰玉米。左手摁著玉米穗的根部,右手往下一撇,一穗玉米就脫落下來,她瞅準不遠處的一塊兒空地,嗖一聲扔過去。玉米穗子帶著包衣,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玉秋預想的空地上。第一個需要眼睛跟蹤過去,后面的就憑感覺,她只管低頭嚓嚓嚓地掰,隨手一掄,那玉米穗子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嗖一下就飛到了玉米堆里。
三
玉秋干起活來常常不以時間為界限,而是按農(nóng)活兒的需要來分早中晚飯?,F(xiàn)在,她剛掰完那一塊兒玉米地,早已過了午飯時間。
她像往常一樣去廚房盛飯,一掀鍋蓋,卻是鍋干盆凈,她不覺就怔住了。以往,農(nóng)忙時婆婆都要很上心地為她做一日三餐,無論她回來得多晚。大米飯總是在電飯鍋里熱著,菜也在煤爐上溫著。逢到天熱,婆婆還常常專門熬了綠豆粥晾到適合的溫度裝到暖瓶里,等玉秋從地里回來,立即喝一碗,那臉上的汗珠子便會減少不少,渾身從里到外透著說不出的清爽與舒坦。
不夸張地說,婆婆是拿她當女兒疼了。而她又何嘗不是拿婆婆當娘待呢?嫁到這個家里十六年了,還從沒跟婆婆翻過臉呢!
玉秋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沒怎么上過學,勉強認得幾個字而已。然而他們卻知道遵從老祖宗遺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玉秋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娘一句一句叮囑她:公婆也是爹娘,甚至應該待他們比爹娘還要親,要孝敬他們。有好吃的盡著家里人吃,自己到最后,少了就不吃了。嘴是過道,不吃過老。有活兒搶著干,力是奴才,使了再來。姑娘家,在家里懶一點,嘴饞一點,還沒啥,做媳婦的可千萬要勤,不能懶,要緊著嘴,不能貪吃……
玉秋假裝撅著嘴,撒嬌地嚷嚷著娘你好嘮叨啊,卻是在心里邊暗暗記住了。
玉秋按著娘的教導,一做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來,玉秋不但按娘的教導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娘要求的還要好。不但家里家外做得好得沒得說,而且還常常給公公婆婆洗衣服,包括內(nèi)衣和襪子。
街坊鄰居,時不時有媳婦因雞毛蒜皮的小事與婆婆爭吵、摩擦,有的甚至鬧得雞飛狗跳的。婆婆們聚到一起,便直夸玉秋,說也不知她婆婆上輩子怎么修的,修來這么個好兒媳。婆婆的驕傲、自豪便明晃晃寫在了臉上。謙虛一句:就那樣吧。又覺得委屈了玉秋似的,趕緊再追加一句:我們家玉秋,說實話,真是沒的說,待我們,那真是比親閨女還親,說良心話,比我們家青梅(玉秋的小姑子)強多了。
玉秋一直是作為標榜式兒媳婦被村里人夸贊的。
望著空空的鍋灶,玉秋的心涼了、灰了??磥磉@段時間以來,自己的預感一點沒錯。
羅現(xiàn)軍剛在外面有了那女人,回來嚷嚷著要離婚時,公公婆婆一起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公公告訴他想離婚沒門,除非我死了。
羅現(xiàn)軍鬧了幾次,看爹娘不松口,玉秋也哭著鬧著求著不要離婚,也就不再提,只是不回家,直接在晉城市——他通過房地產(chǎn)發(fā)跡的城市買了房養(yǎng)起了這個女人。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了呢?似乎是從那個女人有了那個小野種,一切就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先是,婆婆居然默許了羅現(xiàn)軍帶著那女人和孩子回家了,雖然常常只作短暫的停留,并不過夜,但這依然是對玉秋的一種防線的悄然摧毀。以前,婆婆從不允許他帶那女人回家,更別說帶女人回來了,連想都不要想,若哪一天真帶那女人回來,迫使玉秋離婚了,就先把自己的葬禮辦了,再辦跟那個女人的婚禮。婆婆的這些個硬邦邦的話兒時過五年,還清晰地響在玉秋的耳畔。
玉秋用手背抹一下順著臉頰淌下的熱辣辣的眼淚,失望像山洪暴發(fā)一樣一下就把她淹沒了。從嗓子眼那兒發(fā)出一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的怪叫,她忽然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肚子疼般彎了腰跑向自己屋里,蒙上頭嚎啕大哭。
媽媽,媽媽,你怎么了?女兒邊用小手推她,邊喊。
玉秋抹一抹眼淚,翻身坐起來,強裝著說沒啥。女兒說媽媽你撒謊,你都哭了還說沒啥。媽媽,你到底怎么了?誰惹你生氣了?你告訴芊芊,芊芊幫你揍他。
不待玉秋說話,女兒把手里提著的塑料袋子遞給玉秋說,這是奶奶讓給你帶的午飯,我們跟爸爸到酒店里吃飯了,剛回來。
一個大塑料袋里裝了兩個小袋,一個盛著大米飯,一個是大雜燴菜。紅的黃的黑的白的綠的紫的,一股腦兒混在一起,它們來自不同的盤子,不同的菜品,強湊在一起,就顯得特別別扭。不用嘗就知道,這樣的菜肯定是咸的甜的辣的麻的香的酸的混合味道,不肖吃,就把胃倒了。玉秋肚子里雖然餓得咕咕叫,但她一看那包菜,胸口那兒就開始一涌一涌地翻騰,玉秋讓女兒趕緊送出去,說自己吃過飯了。
女兒并未離開,小嘴還在那兒叨叨著:媽媽,爸爸還帶著一個阿姨和一個小弟弟,那個小弟弟還喊爸爸爸爸,喊奶奶奶奶,我警告他那是我爸爸,我奶奶,不許喊我爸爸爸爸,也不許喊我奶奶奶奶。他說那是他爸爸和奶奶,也不許我喊他爸爸爸爸,喊他奶奶奶奶。奶奶和爸爸居然都不管他,還笑。媽媽,你說,他們這不都不講理了嗎?
玉秋的淚再次洶涌而下。她扭過頭強裝著,告訴女兒自己不舒服,要歇一會兒,讓她到奶奶屋里去。
女兒邊往出走,邊嘟囔著,爸爸壞,爸爸去給那個小弟弟當爸爸了,不回來了,我讓他跟我回來,他開著車就拉著阿姨和弟弟走了。
四
玉秋把玉米棒子裝到蛇皮袋子里,再一袋一袋搬到獨輪小推車上,她要憑自己的一雙手,一身力氣慢慢把這一地玉米棒子運到家里去。
鄰居翠珠路過,說玉秋你這是何苦呢?村里的三輪摩托車多得是,你隨便叫一輛來,突突突,三五次就給你運完了,何苦用你這樣螞蟻搬家樣何時才能運完?
玉秋笑笑,說,反正沒事,慢慢運嘛。
村東頭的韓老爹到老還是沒改掉咋咋呼呼的脾氣,遠遠地就嚷嚷著,我說玉秋你這孩子,咋這么拗呢?你買輛三輪摩托車要咋了?用得了幾個錢?看你家現(xiàn)軍都開上寶馬了,難道還缺那個買三輪摩托車的錢?
玉秋盡量把嘴咧得像笑的樣子,而且還不是苦笑。說,這不是推這個小推車,推習慣了嘛,就推這個就挺好的。
哎,你看你,這算什么嘛,咱這山坡路,你一個人,哎……
說話間,玉秋已把四蛇皮袋玉米棒子綁到了小推車上。她蹲下把車襻搭到脖子上,兩手在車把手那兒把車襻擰了兩下,確定穩(wěn)實了,才鼓了一口氣猛地站了起來。地頭連接水泥路處是一個淺淺的小坡度,玉秋離地頭還有好幾米遠就開始小跑起來,以便一下能沖上那個坎兒。已經(jīng)走過去了的韓老爹一扭頭看到了,邊搖頭嘆息,邊快速過來想幫玉秋拉一下。結(jié)果他非但沒能捉住車頭擋棍,反而被小車過猛的沖擊力一下帶翻了。
韓老爹跌坐在地上,哎呀起來。玉秋趕緊放下小車去扶他,他卻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哩哩啦啦從地里收工的鄉(xiāng)鄰紛紛幫玉秋一起攙扶起韓老爹,韓老爹一路哎喲著被大家送到衛(wèi)生所,醫(yī)生說這是墩壞尾骨了,需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做個小手術(shù)然后躺著慢慢養(yǎng)。
玉秋不得不天天往衛(wèi)生院跑,抽空再去地里收玉米。晚上常常還要加班把玉米棒子撕了皮,用留下的纓子編成玉米穗子甩到院子里的樹上,讓它們慢慢風干。
玉秋從地里回來得晚,吃過飯坐到玉米堆前,就已經(jīng)是電視劇的播出時間了。婆婆屋里的電視機音量開得很大,玉秋能清楚地聽到主人公們的臺詞。
只聽一個女的哭哭啼啼的,哽咽著說,求你,別走……
一個男的,用一種厭惡的聲音說,放開我!
接著響起一串叮叮咚咚的腳步聲。
女的歇斯底里放聲大哭起來。
又是一陣汽笛聲、街市聲,接著又傳來這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的調(diào)笑聲。
玉秋正納悶婆婆從來不瞧這樣的節(jié)目的,婆婆最恨人們說的小三、二奶了,今天婆婆怎么忽然就換口味了呢?
婆婆走過來了。拖過一個凳子坐下,開始幫玉秋撕玉米皮。婆婆邊撕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聽韓老爹的情況,玉秋說放心吧,他已經(jīng)好多了,馬上就可以出院了。
沉默了一會兒,婆婆忽然喊了一聲,玉秋。
玉秋猛一怔,待明白婆婆確實是在叫自己時,趕緊哎了一聲。
婆婆說,玉秋你看,把這季玉米收了,咱就別種地了,讓有人的人家種,你看咱家,現(xiàn)軍不在家,我和你爹老了,也幫不上你的忙,里里外外都是你一個人在忙,娘這心里過不去呀。況且,現(xiàn)軍早就不讓種地了不是?又不缺買糧的那個錢。
婆婆的話聽上去貼心貼肺的,很熨貼很暖心。然而,玉秋的心里卻亂得厲害,像是,她正干著自己最喜愛的事,忽然有人要從她手里奪走工具一樣,讓她莫名地心慌。
玉秋穩(wěn)一穩(wěn)神,說,娘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別可是了,聽娘話,咱不種了啊。
沉默了一會兒,玉秋說,娘,我想種……
五
三畝地的玉米穗子硬是被玉秋那一雙手掛到院子里的樹上了。
枝杈粗大的梧桐樹杈上,是一串串玉米穗辮子,枝杈較細的香椿樹上是兩穗纓子交叉系在一起的姐妹串兒。
金黃的大玉米辮子在陽光的撫慰下,活潑潑地泛著灼人眼球的光芒,放眼望去,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向人們眨眼睛。一陣風過,樹葉子呼啦啦翻動著,像給玉米們披了一件綠色的紗裙,玉米們這時又成了一副羞答答的半抱琵琶半遮面的大家閨秀模樣。
玉秋望著樹上的玉米們,心里充盈著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幸福,它們從種到收都是經(jīng)她的這雙粗糙的手撫弄過的,于她,跟自己的寶寶也別無二樣了。
玉秋望著她的玉米寶寶們,滿足地笑著,那口雪白的牙齒在玉米與陽光的交相輝映下閃著迷人的色彩。
于莊稼人來說,一季一季的收獲與播種就像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斗,然而這戰(zhàn)斗,卻是令人喜悅的、叫人痛快的。
玉秋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播種小麥的事宜了。機器開到哪個地塊兒,她就用小推車把化肥運到哪塊兒地頭。她在機器前頭撒肥,大把大把的碳酸氫銨像一團團雪沫子被她撒得呼啦啦飛,她喜歡這種感覺,就連嗆鼻的化肥氣味于她,倒沒覺得多嗆人,反到覺得有種別樣的親切,她似乎能從這種氣味里嗅出麥香撲鼻的麥子的味道、甜香的暄饅頭的味道。
耕地機轟隆隆從撒過化肥的地上碾過、身后的齒子把板結(jié)的泥土翻掘過來,一股新鮮的泥土氣息立即取代了殘留在空氣中的秋莊稼的氣味,忽然就給人一種改天換日的翻天覆地感,這種感覺讓人莫名興奮,平添力量和希望。
今天一天耕了三塊地,這塊兒剛?cè)鐾昊?,有人就來喊玉秋耕車已開進另一塊兒地里,讓她趕緊過去撒肥。從天微亮到夜幕完全降臨,她一天沒顧上吃一頓飯,只在一次回家推化肥的時候喝了一杯涼白開。
人們常常說的累得像散架一樣,玉秋這會兒真切地體會到了。她匆匆洗漱了一下,倒頭就躺下,就在她即將睡著時,婆婆來了。婆婆說,玉秋啊,不是我說你,你這是何苦呢?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你看你累的。
話明明是心疼自己的,玉秋卻從婆婆的語氣里聽出另一種味道來,這是責怪的味道,是嫌自己不知好歹的味道。在玉秋,像被人奪飯碗的感覺。
玉秋說,娘,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不讓我種地我又能干什么呢?
不是不讓你種,而是不夠大,你瞧瞧,韓老爹這次住院花去的醫(yī)藥費夠你種幾年地的收入了?
可是,別可是了,一句話,不要再種地了。
婆婆撂下這句話就走了,玉秋傻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發(fā)呆。她不明白,之前一直支持她種地的婆婆為什么如此強烈反對她再種地。她心里明鏡似的,韓老爹的意外事故只是婆婆的一個借口罷了。
六
翻耕過來的土地,暄騰、細膩,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著一種溫潤的土腥氣,這是養(yǎng)莊稼的味道,也是養(yǎng)人的味道。
玉秋抓一把在手掌心里,讓它們細細地流淌,如泉似溪,更像生命的細流。
播種機突突著,隨著一縷縷灰色的煙霧升向遙遠的天際,屁股后頭播下一地的希望。
玉秋今年買的麥種是龍大三十二萬粒,聽著氣勢就大,想來產(chǎn)量也一定不錯。據(jù)說抗蟲抗病抗旱抗倒伏能力超強,畝產(chǎn)量可達一千四五百斤,真是一個喜人的數(shù)目。
這邊播種的是令人歡欣鼓舞的希望,那邊的失望卻是日勝一日。
羅現(xiàn)軍這次回來居然住下了,玉秋很不適應,雖則依然是分房睡,于玉秋仍然是折磨。她對他現(xiàn)在簡直是恐懼了,她害怕看到他那無時不在的洋溢在嘴角的嘲弄的笑,更怕他倆嘴片兒一翻一覆,口氣硬厲的離婚二字躥出來。已經(jīng)多少次了,她感覺自己就要招架不住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這天吃過早飯,玉秋拿了鐵耙正準備去地里把機播沒掩蓋好的小麥埋好。
羅現(xiàn)軍攔住了她的去路。玉秋欲躲一躲繞出去,羅現(xiàn)軍說話了,怎么?不敢見我了?今天,咱們該好好談一談了!
羅現(xiàn)軍的語氣透著不容置疑的質(zhì)地,有著壓倒人的氣勢,玉秋的心像被誰的手爪子拽了一下,突突突地跳蕩著,她把鐵耙子頓到地上,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故作輕松地說,談就談,有什么好怕的!
王玉秋啊王玉秋,你讓我怎么說你呢?你是不是離開我羅現(xiàn)軍就再也尋不到男人了?離開我羅現(xiàn)軍的家就再也找不到一個家,而要像一條流浪狗一樣到處流浪了,啊?你說是不是?
你……
玉秋的臉霎那間變得煞白,巨大的屈辱讓她忍不住把手里的鐵耙劈頭蓋臉向羅現(xiàn)軍扔過去。
不許你侮辱我!
羅現(xiàn)軍輕輕一跳躲過鐵耙子,臉部的嘲弄變本加厲,從翻動著的倆嘴皮里躥出來的話更加氣人。
啥叫侮辱,是你讓我屈辱好不好?我跟小凡都愛了五年了,卻生生被你這個不要臉的潑婦攔著擋著揪著拽著死死不放,讓我的小凡和兒子至今進不了這個家門,沒有個名分。
之前,玉秋光聽說過黑白顛倒、指鹿為馬,再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真有這種睜著眼說瞎話的人,而且就是自己曾經(jīng)一心一意愛著的丈夫!
玉秋感覺胸中一團火已經(jīng)旺旺地燒起來了,這火把她的臉燒紅了,腫脹了。她瞪著羅現(xiàn)軍,那架勢像一頭準備撲向獵物的猛獸。
玉秋吼出一句,閉上你的狗嘴!
你敢罵我狗,我看你連只狗都還不如呢!狗還有廉恥心,罵它一句還知道走開,你呢?就會死纏!
你個王八蛋!離就離,誰怕誰!
讓玉秋心寒的不僅僅是羅現(xiàn)軍的無情,還有婆婆和兒子。
這次在和羅現(xiàn)軍離婚過程中,婆婆從始至終居然沒有過問一聲,一直是不知道這回事,或者說是默默支持兒子的樣狀。
巨大的氣憤讓玉秋不管不顧地答應了羅現(xiàn)軍只帶一雙兒女凈身出戶的苛刻條件。然而,十五歲的兒子龍龍卻說啥也不愿意跟她。龍龍說,我不要離開家,我要守著我的家。過后,玉秋覺得還是兒子這樣對,要是都跟著自己,就憑自己一天五六十元的工資,除去房租、吃飯,還會剩多少?哪兒還有力量供倆孩子上學?這么多年與羅現(xiàn)軍在一起,她已深深領(lǐng)教了羅現(xiàn)軍的無情無賴嘴臉,她知道,就算離婚協(xié)議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每年要羅現(xiàn)軍支付孩子撫養(yǎng)費的,但他絕不會給。玉秋鐵了心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糾纏,下決心苦死累死自己養(yǎng)女兒,決不去求他。
七
玉秋感覺真像羅現(xiàn)軍說的那樣,自己簡直就是一條被主家遺棄了并一棒子打出去的落荒而逃的流浪狗,狼狽不堪地從自己鐘愛的土地上逃到小城里來。租房子、為女兒辦入學、找工作……又因各種原因數(shù)次搬家。在四處飄蕩中,時光居然悄悄走過了四季。
盡管城里沒有莊稼,玉秋憑著數(shù)十年與莊稼們的相廝守的經(jīng)歷,依然能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隱約聞到各種農(nóng)作物的氣息。這個時候,應該是麥收剛過,玉米該下種的時候了。
院子里有一大塊沒水泥硬化的土地,堆滿了住戶們的垃圾,其中有人撿的各種廢品:五顏六色的塑料瓶、廢紙箱子、廢鐵皮種種,還有一些塑料袋、被主人丟棄的舊衣物、破桌子爛板凳等等。
玉秋見不得這樣的邋遢,剛一住進來她就挽起袖子收拾起來。不能用的一趟一趟抱了送到街上的垃圾箱里,住戶們攢的垃圾,她一一給規(guī)整了放到角落里。一塊兒黃色的板結(jié)土地立即呈現(xiàn)在眼前。玉秋把鬢角垂下來的一縷頭發(fā)抿到耳后,擦一把臉上的汗,露出了離開家后的第一個笑容。
玉秋看著這塊兒土地,驀然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歡欣來。她扭身進屋取出帶來的镢頭、鐵耙。玉秋真是奇怪,那天被羅現(xiàn)軍用激將法氣走,氣頭上的自己一分家產(chǎn)都沒要,只帶了女兒出來時,怎么居然會不忘帶這倆家伙呢?街上站著看好戲的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他們一準在心里想這女人是被氣糊涂了,腦子有病了,否則怎么會不給自己爭取一點家產(chǎn),卻偏偏帶了人家不要的倆鐵家伙呢?
百萬家產(chǎn)哪!嘁!
就是,玉秋這女人看著機靈,其實真傻。
不傻的話人家現(xiàn)軍也不會不要她呀!
現(xiàn)軍也真是,咋就這么狠心呢?一分錢也不給她。
玉秋走過時隱隱約約聽得見人們的議論。
玉秋一镢頭一镢頭地開始筑地,盡管剛下過雨,那地還是板結(jié)得每一镢頭下去都無比艱難,堅硬的土地每每把镢頭嘣得老高,震得虎口麻酥酥的,甚至數(shù)次把镢頭震落在地。玉秋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使勁兒把著镢把,一下,一下,再一下,一次只能吃進去一厘米,蝸牛爬行般。汗珠子隨著她的揮舞動作啪嗒啪嗒滴到泥土里。筑完,又用鐵耙子仔細地簍過,玉秋還嫌土地不細膩,干脆蹲下來用拇指和食指倆指頭肚把一些小土坷垃細細捏了,再用鐵耙子刮土修畦。玉秋簡直是把這一小塊兒地當作她曾經(jīng)勞作的大塊兒土地來對待了。平整完,玉秋又站在地頭仔細瞅了,確認無瑕疵了,才擦著汗?jié)M意地笑了。
接下來,玉秋給土地下種了。
她一絲不茍地刨八叉,認認真真地點種子。接著按一切種玉米的規(guī)律,間苗、施肥、鋤草。玉米棵子乘著風、就著雨,呼呼地往上躥。
秋分一過,那種農(nóng)村里特有的成熟莊稼的味道立即開始往人鼻子里撲,玉秋每每捕捉到這股味道,便要揪著鼻子、閉上眼睛,狠狠地吸上幾口,陶醉一番。
收獲了百來穗玉米,玉秋分給鄰居們一些,其余的都給女兒煮著吃了。女兒邊啃玉米棒子,邊開心地喊著,媽媽,好吃,媽媽,真好吃!鄰居們也紛紛說可比街上賣的好吃多了。
女兒忽然冷不丁地說,媽媽,我將來要考種地的大學,我要像你一樣,種地,就能吃上玉米棒子了。
玉秋本來滿足地看著女兒啃玉米的,一聽女兒這樣說,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說你給我住嘴!不許說種地,不許考種地的大學,種地最沒出息!聽見了沒?
女兒嘴里那一口玉米還未咽下,被媽媽厲害的模樣嚇愣怔了。在她的記憶里,媽媽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厲害過呢,即使是爸爸當年又找了漂亮阿姨,不要媽媽了,也未見媽媽這么對自己兇過。嘴里的那沒有咽下去的、嚼得半拉子的玉米顆粒很快催生出兩行熱泉,順著女兒的面頰蜿蜒而下。
玉秋一下心軟了,她流著淚一下把女兒抱在懷里。喃喃地說,小玉,對不起,媽媽不該嚇你,可是你要知道像媽媽一樣會種地才是沒出息的呀!你可千萬不要學媽媽,而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在城里工作、生活,做個城里人才是啊!
九歲的女兒擦著眼淚,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答應著,又用小手幫玉秋擦淚,說,媽媽不哭,以后芊芊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芊芊長大以后決不種地,種地沒出息!
當女兒說出這樣的話,玉秋的心底又翻涌上來一股難言的悲情。
夜里,玉秋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中,女兒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了,回老家跟自己一起種地了,那漫天遍野的綠一下子把玉秋高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