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陳崇正 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著有《折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正解》等多部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7年入讀北師大與魯院聯辦碩士研究生班;現供職于花城出版社《花城》編輯部,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師、韓山師范學院詩歌創(chuàng)研中心副研究員。
一
“昨天早上我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一條鯉魚從水槽里跳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左右翻騰著,我正想過去把它撿起來,賣魚的卻說,別撿,讓它在地上蹦跶一會兒,蹦不動再撿回來,它就老實了?!?/p>
她說話,眼睛看著后視鏡。崔浩不知道怎么接話,所以他就沒有接。
崔浩將車窗關緊,風扇調大。
她接著說:“想著有人說鯉魚躍龍門,就是說人怎么也得有夢想,你說對吧,但萬一你生來是菜市場的那條魚,總以為跳出去就是大海,誰知道縱身一躍卻落在地板上,那怎么辦呢?還不如留在水槽里呢。”
崔浩笑了一下,雙手在方向盤上變換了一下位置。車子進入匝道,畫了一個弧,上了高速,半步村在后面慢慢遠退,變小,成為一個不能動彈的名詞。對于一個離開半步村多年的人來說,故鄉(xiāng)不過是一串包漿的珠子,牽掛摩挲,卻早已經看不出最初的模樣。崔浩每次回來都是匆匆一瞥,家里只剩下幾畝楊桃園子,都是親戚幫著照看。這一次回來過年,算是待的時間比較長的了,就因為年前把工作辭掉了,一下子多出了一個長長的假期來。
她又說:“在你們這些讀書人面前談這些,會不會被你們笑?你一定是在心里笑我!”
“快別這么說?!庇幸环N聊天模式叫曬不幸,崔浩趕緊說道,“嫂子你這么說,我想到了我離婚,還有從原來的學校辭職,這些事都像是拔牙,拔出來就不能再種回去,所以啊,即使在地板上蹦跶蹦跶,也沒辦法了,你看我現在就是蹦跶著了?!彼蛄艘幌伦齑?。最近說話少,偶爾說幾個句子,都險些咬著舌頭。離婚也不算太大的壞事。要命的是陷入中年的沉重里,意興闌珊,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整個春節(jié)他每天幾乎都宅在家里寫毛筆字,恍惚間都成退休村干部的鬼模樣。
“我知道你之前離過婚,還不知道你辭職,村里人都不知道吧?”
“是啊,我老媽攔著不讓說,覺得沒面子。之前我只是講師,大家都叫我崔教授,現在不在高校工作了,這頭銜也就保不住了,我老媽還怎么在村里一波親戚家里的中學生面前保持權威和神秘感,每逢高考時候,她都非得打電話咨詢各種備考填志愿的事情,你說現在高考一年變一個樣,每次把我弄得都得去問百度,各種尷尬……”
她沉默了一陣,才說:“好在你現在回來得少,你們的老房子夏雨齋都拆了,你就更少回老家了,所以能蹭你的順風車,真是踩了狗屎運。”
“你上了車,我倒成了狗屎了?!?/p>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兩人笑。
車窗上忽然灑下幾滴雨,一朵云飄過去,忽然又晴了。南方的天空總是這么忙碌。好吧,總算走在離鄉(xiāng)的路上。他已經不太習慣老家的一切。家里人都說他這是城市病,過慣了城市高樓關門閉戶的日子,現在一整個假期都躲在二樓,只有吃飯時候才到樓下來?!澳敲础酉聛碛惺裁创蛩??”過年嘛,父母都在催問。父母催問的時候眼睛都沒有看他的臉,總是看著門檻或者屋檐之類無關緊要的東西。
“先去云南轉轉吧?!彼S口說。
“云南?云南是哪里?”老媽只知道半步村之外的地方都是北方,以為出了東州市就全都是外省的地界,他們對云南是哪里,根本就沒有概念。
他朝電視柜下面藥箱的方向指了指,“云南白藥的那個云南,也不是太遠,打算開車回西寵,再坐火車慢慢過去……去干啥?去看看有沒有藥材生意或者客棧民居生意,到時再看吧。”他不得不撒了個謊,要說是去散散心,發(fā)發(fā)呆,他們多半不信。
“你說你要去云南?”鸚鵡嫂子問?!胞W鵡”是她老公的名字,表哥走路總是彎著腰,外號就叫鸚鵡。
“我說過嗎?”崔浩搜索著剛才的談話,好像沒提到云南呀,他只是剛好在村口,剛好就這樣遇到了鸚鵡表哥的妻子,說是搭個順風車。是他叫住她的,問嫂子你要去哪里。她背著一個書包,上面是彩色的卡通圖案,應該是女兒用過的舊書包,一個人低頭走在村道上。他在她旁邊停下來,放下車窗,把她嚇得臉色煞白。
“嫂子你要去哪里?”他又問了一遍。
“你要干……干啥?”她還沒緩過來,慢慢才露出一個笑臉,“你要回西寵,那好!順便載我一程,你看這破地方,公共汽車不通,出租車更不會來,我還想走出去看看國道有沒有大巴?!?/p>
“你去哪兒?”
“老娘生病,回一趟娘家?!?/p>
崔浩開始后悔剛才停車的舉動。他大概腦袋進水,以為只是將她帶出半步村,放在國道邊上的車站就可以;沒想到她得知他要回西寵,居然興致勃勃地要跟著他一路到西寵,然后再轉車回娘家。這個遠房表哥的老婆,就這樣入侵汽車的空間,她穩(wěn)穩(wěn)占據了副駕駛座,眼望前方,仿佛這個座位原來就是她的。這讓崔浩感到沮喪,又不好發(fā)作。崔浩用食指敲擊著方向盤,盤算著漫漫長路,該怎么樣跟這個半熟的嫂子說些什么。就在這個時候,鸚鵡嫂子不說話了,崔浩第一次感到車廂里有這么多空氣。
崔浩干咳了一聲,說:“你剛才說到菜市場的魚,我倒是想起有個哲學家講的一個故事……”
“說來聽聽!”她迫不及待插了一句。
“說是有一個人老覺得自己是一粒稻谷,結果就被抓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病終于治好了,他也不再覺得自己是一粒稻谷,清楚自己是人類。于是辦理出院,但到了門口他又縮回來了,他被一只母雞嚇得直哆嗦。他對醫(yī)生說,我已經非常清楚自己是一個人,但門口的母雞它知道嗎?它不會吃了我吧?”
崔浩哈哈笑了一下,鸚鵡嫂子卻問:“然后呢?”
“沒有然后,這是一個哲理故事,跟你說的菜市場的魚有點類似。”
“哦,哈哈。”她應付地笑了一聲,聲音了充滿了尷尬。
崔浩突然覺得很累。為什么要這么累呢?他決定選擇沉默。這個時候鸚鵡嫂子突然悠悠嘆了一口氣,說:“你們有文化的人,會相信鬼神和菩薩嗎?你說,人死了如果下地獄,閻王爺如果要把我變成一條魚,或者變成一粒稻谷,你說我能不能跟他講講道理,讓他別罰我?”
崔浩搖搖頭,“這個不知道?!?/p>
“就知道你會說不知道,你又沒見過鬼?!?/p>
“你見過?”
“我見過。”她答得干脆,這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崔浩又不知道怎么接話。
她打了個哈欠說,既然已經上了高速,她就睡一會兒。她還真說睡就睡,右手肘靠著車玻璃,頭靠上去,很快就進入睡眠狀態(tài)。
“農村婦女?!贝藓颇X海里閃過這四個字,同時也閃過對這種念頭的懺悔:不應該瞧不起她,說睡就睡對許多所謂知識分子來說簡直就是奢望,大學里有太多老同事都是失眠癥患者,能睡個好覺就是最大的獎賞。去年就有人因為一個星期沒睡結果跳樓自殺。這些年來,他也奇怪于自己總是如此,一邊總有歪念頭,一邊又總為歪念頭不停進行自我審判。車在疾馳,這是車上靜默者的游戲吧。大概每個人,都可能是一條魚,也可能是一顆稻谷,或者同時是魚和稻谷。
她呼出一口氣,調整姿勢,外套挪向一邊,露出里面粉紅色的襯衫,扣子沒扣好,她居然沒有戴胸罩,一只乳頭若隱若現。崔浩禁不住多看了兩眼,一股熱力從腹部升起,整個人忽然精神了。他從內心批判這樣一種心理狀態(tài),但自己的身體又如此誠實地蘇醒了。嫂子大概三十好幾了,小肚腩,腰也粗了,但挺拔的鼻梁還是讓她擁有非常好看的側臉。這個側臉喚醒了他的記憶,十多年前嫂子來到半步村的情景浮現在面前。那時候大概也是過年,鸚鵡表哥打工回來,帶回來了一個漂亮媳婦。村子里都在談論她作為城里人的白皙的皮膚和自以為大方的做作,前者多少有點女人的嫉恨,后者就比如過年發(fā)紅包。在碧河鎮(zhèn),村子里過年的紅包其實是非常有學問的,這是親情網絡中親疏遠近的權衡:你給我多少,我給你多少,大概就能取得平衡,這都是非常考驗當家的女人的。在你來我往的互相表達中,多年來碧河地區(qū)的過年紅包起步價一直在漲,從五十塊一路漲到一百塊。但鸚鵡嫂子每個孩子都給了一個紅包,大家喜出望外,結果回家打開一看,每個紅包只有五塊錢,一時間這件事都炸了鍋。因為交換回去的紅包可都是五十塊、一百塊?!半y怪這個女人姓曲,我看她姓取還差不多!”憤憤不平之后,有些人開始造謠說曲嫂子住過孤兒院,還在城里坐臺,是做那個的。
曲嫂子卻依然我行我素,第二年春節(jié),還是五塊錢紅包招呼大家,大家不接招,她就說半步村風俗不好,紅包就是心意,太多錢大家都有壓力,大有移風易俗的意思,弄得大家跟他們夫妻倆說話都變得十分客氣。鸚鵡表哥夫婦從大城市回來,錢沒有帶回來,倒是帶回來了大城市的驕傲。他們看一切都不順眼,喜歡發(fā)表意見,這里罵一罵,那里批一批,總有發(fā)不完的牢騷。從鄉(xiāng)鎮(zhèn)的破爛公交車、下雨必堵的下水道,到無所不在的垃圾堆,在他們看來通通都應該刷新重來。如果能有一鍵重裝系統(tǒng)的功能,他們一定毫不猶豫換掉這個村。而最需要改革的,是村里逢年過節(jié)的拜神,簡直就是封建迷信活動嘛!這些話偶爾說說也就行了,說多了就不識趣了?!澳銋柡δ銇砀憧?!”但很明顯,鸚鵡夫婦脾氣挺大,卻都沒什么本事?;剜l(xiāng)之后,他們從發(fā)廊做起,一路經歷賣花、賣自行車,最后才開始賣豬肉。鸚鵡表哥愿意放下身段拿起屠刀,也是因為家里確實窮得揭不開鍋了,剛好曲嫂子剛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家里天一亮就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要花錢。終于在親戚的勸說下,人高馬大的鸚鵡表哥穿上了藍布圍裙,站在豬肉砧板后面,帶著屈服的羞澀,對大家笑。這一笑果然親和多了,大家仿佛都舒了一口氣,覺得這樣奇怪而不著調的一家子總算變成自己人了。像一塊凝固的豬油開始在鍋里化開了,鸚鵡表哥開始跟大家開玩笑,講黃段子,調侃別人的媳婦,男人們也開始能跟他玩開了。在半步村,男人們所謂玩開了,無非是打牌搓麻將,自此鸚鵡表哥的豬肉攤通宵達旦燈火通明。
鸚鵡表哥開始只是玩兩手,但大家慢慢就知道了他賭博的天分。確實,他總能扭轉頹勢,每天賭博賺的錢,不會比豬肉攤少。曲嫂子安頓完孩子睡下,開始偷偷抹眼淚,但她把話都咽下去。她明白能咽下話的女人,才符合半步村對女人的審美要求。誰都不喜歡一個夸夸其談的女人,任何場合,表達意見都必須示弱,必須克制,只有這樣,你在這個村子才能生存得更好。這是她從城市里回來之后學到的最大的生存之道。所以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她接過婆婆手里的籃子,也開始挎著竹籃帶著果肉祭品去拜神。
賣豬肉還是太累了,要起早摸黑,滿手是油。在牌局里頭賺到甜頭的鸚鵡表哥,開始想著改行做點其他營生。半步村很多人做養(yǎng)殖日子過得不錯,養(yǎng)豬、養(yǎng)鵝、養(yǎng)雞、養(yǎng)牛蛙……養(yǎng)殖不用每天都做買賣,是按批次賺錢的。但雞鴨鵝這些動物都太煩了,餓了就叫。
“有沒有什么動物是你不去找它,它也活得好好的不會來煩你的?”鸚鵡表哥問老婆。
“魚?!?/p>
魚在水里,隔著水,不長毛,不叫——這一切都非常符合要求。所以鸚鵡表哥開了一家水族館。外面看起來是水族館,里頭其實就是一個小賭場,曲嫂子在店里幫忙賣煙,賣飲料,記錄籌碼,水缸里的魚左聞聞右碰碰,看起來倒像是裝飾。在村里人看來,水族館絕對不是村子的裝飾,而是一個笑話。村里到處都是魚塘,大概沒有誰會覺得需要弄個玻璃箱子來養(yǎng)幾條金魚。所以鸚鵡表哥的水族館賭場在一年之后也就輸掉了,他這才想起了他的魚,帶著鸚鵡嫂子租了個池塘養(yǎng)錦鯉。他的錦鯉魚塘崔浩散步時倒是去過,離村落大概一里地,竹林環(huán)繞,挺安靜的。錦鯉不是皖魚、鱸魚、桂花魚,錦鯉是與眾不同的,錦鯉是用來觀賞的,不是用來吃的。崔浩理解鸚鵡表哥的意思,即使鸚鵡表哥認為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一種區(qū)分,要出眾,即使這樣的出眾顯得像個升級版的笑話。
二
一輛車突然在旁邊的車道呼嘯而過,崔浩雙手緊緊拿住方向盤,一股海浪一樣的氣流涌過來,整輛車仿佛飄浮了起來,崔浩不由得踩了一下剎車。旁邊熟睡的曲嫂子驚叫一聲,腳一蹬,頭在車窗上撞了一下。
“嫂子,沒事吧?”崔浩一邊穩(wěn)住車,勻速前行,一邊問。
曲嫂子揉了揉額頭,“哎喲,沒事,我模模糊糊還以為那輛大貨車軋過來呢!”
“這是到哪里了?”曲嫂子深呼吸了一下,順便打了個哈欠。她一挺胸,兩個奶子呼之欲出。她自己大概也注意到了什么,拉了拉外套,身子往后靠,坐直了。但安全帶倒是把胸部的輪廓勒得更凹凸有致。
“還遠著,嫂子不再睡一會兒?”
“你也不用叫我嫂子,就叫我曲曼吧,我們年齡估計也差不了一兩歲,我總覺得比你還小?!?/p>
崔浩一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他對自己身體的另一種誠實感到驚訝和不安。這樣一個農村婦女,自己怎么會有想法呢?他注意到胯下已經旗幟飄揚,幸好人類都穿了褲子。
車里安靜了下來,還是曲曼開始說話:“說到年齡,真的過得蠻快,記得當時剛來半步村的時候,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天上有這么多的神仙,我只知道觀音菩薩?!卑氩酱宓纳裣芍啵藓频浆F在也數不過來,除了天公、天后、媽祖這些叫得出來的神仙之外,居然連街頭巷尾一塊石頭也被喚作“石敢當”,初一十五都有人去燒香拜祭,對著石頭說著自己的心事和愿望。
“在半步村,一個女人,如果不會拜神,那就不是合格的女人?!鼻f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絲感傷,“這都是命吧。”她說許多東西都是陰差陽錯,當時她爺爺要將她嫁給一個瘸子,就嫁在西寵,但她不肯,離家出走,就遇見鸚鵡表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氨瘎」适??!彼a充說。如果沒有鸚鵡表哥,現在她應該是一家鞋廠的女老板。崔浩問,瘸子家是開鞋廠的?鸚鵡嫂子曲曼也很爽快,說,現在想想,那個瘸子也不難看,總對她笑。但瘸子就是瘸子,少女時代誰不都是看臉,不懂事。父母早年離異,十五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改嫁后就沒聯系,家里都是爺爺說了算。幾十年前,爺爺被批斗,在臺上彎著腰,脖子上用鐵絲掛著沙包,血順著鐵絲往下滴,批斗會開了幾個小時,爺爺覺得自己挺不過午后。瘸子的父親是爺爺的學生,這時候沖過來對著爺爺就是一個耳光,把爺爺打翻在地,一頓臭罵,要爺爺跪著接受批斗。小罵大幫忙,爺爺跪著,沙袋落地,勒進脖子的鐵絲也松了,命算是保住了。自此兩家是世交,高二那年,瘸子的父親來提親,爺爺做事強勢,非得讓曲曼定親嫁給瘸子。曲曼成績也不好,幾番沖突之后選擇了翻窗逃走,現在想來,像極了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爺爺一直是個傲慢的人,她走了,他也不追不尋,只等著她來認錯。“沒錯,他就是封建!”曲曼離家出走,走了另一條路。
“那爺爺呢?”
“死了,留給我一箱子信,毛筆字寫的,信封上沒有地址,只有我的名字?!鼻f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是一尊石像,沒有表情,也沒有溫度。
崔浩伸手打開音樂,許巍的聲音在唱:“我坐在我的房間,翻看著你的相片,又讓我想到了大理,陽光總那么燦爛,天空是如此湛藍,永遠翠綠的蒼山,我愛藍色的洱海,散落著點點白帆……”
曲曼笑了一下,“你看,車里都是關于云南的音樂,你很喜歡云南???”
“也談不上喜歡吧,最近那邊還打人呢,還總是聽到導游坑人的新聞,但哪里不是烏煙瘴氣呢,至少云南的天真的是藍色的,不像這里。”崔浩望著前方灰蒙蒙的天色,感覺胯下早已經偃旗息鼓。車在高速上穿行,前后都沒有什么車,一片空曠,這條高速公路好像可以一直通向天邊,或者某個天涯盡頭。崔浩內心浮動著一點小情緒,但他說不出那是什么,身邊坐著一個婦女?!皨D女”是什么意思呢?講不清楚,反正不再是少女。記得以前覺得這些生過孩子的女人都老得不行,但年歲漸長,似乎頻道都放寬了,這些大概就是“熟女”,像成熟的葡萄那樣,比較甜,不會酸。
“打人沒什么啦,以前半步村也經常打架的,也死過人,死人其實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哦,就最近,有個老人燒死了,反正臥病在床,兩個兒子都各忙各的,他自己做飯忘記關煤氣爐,大概后來就燒起來,整個房子都燒塌了,只能找到幾塊骨頭……”
“嘖嘖,真慘?!贝藓普f。
“可不是,還有人說,老人經常在夜里哭,也不一定是不小心,可能是自己放火的?!?/p>
“放火燒死自己?”崔浩在想象那個場景,聞到燒焦的味道,濃煙滾滾,老人臥床就是不起來救火,“也可能是生病起不來吧?”
“誰知道呢!反正村里嘛,各種意外都有,每年都會死那么幾個人吧。”
“是啊,不然也不用那么多神仙,整天需要你們去拜了?!?/p>
“我還是覺得只有觀音菩薩在救苦救難,觀音能知道一切苦。而且拜觀音,一般就在盤子里擺個蘋果什么的就可以啦,她都是吃素的,一炷清香,不像村里有些神仙,狗肉都能拿來拜祭?!?/p>
“有拜狗肉的嗎?哪路神仙?不會是呂洞賓吧?”
“那一年,我記得清楚,有一條狗,白色的,非常漂亮的白狗,跑到我們豬肉攤前面,大概就迷路了,我喂了一塊骨頭給它,它吃完了,看著我,然后走了??墒桥懿贿h,它又回來,在不遠處看著我。我再給它一塊骨頭。它是真餓了,后來,你知道嗎,它真的靠近我,居然可以摸它,它對我搖尾巴,用臉來蹭我的小腿,癢癢的感覺。但就在這時候,你表哥,他用網兜就把它罩住了,然后,他們就把它給煮了!煮成狗肉,還拿去祭神!我整整哭了兩天,現在想起來還……”她竟然抹了一下眼淚。
崔浩趕緊幫她扯了一張紙巾。
她邊擦著淚,邊咯咯笑了起來,努力緩解這種尷尬,“你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非??尚Γ克懒藸敔敍]有哭,死了一條狗卻哭起來?!?/p>
崔浩也不知道怎么接話好,所以他就沒有說話。
“爺爺以前說,人是會變的,我沒聽懂,現在懂了。他以前不會這樣的,在城里的時候,他熱愛小動物,養(yǎng)鳥,養(yǎng)金魚,還種多肉。但他竟然殺狗,那時候,我真的太氣憤了,現在想起來,也氣憤。”
“到服務區(qū)了,要不我們停車休息一下?”
三
服務區(qū)里,他們去買水果,賣水果的把他們當成夫妻,一絲小尷尬,但他們都懶得解釋。除了水果,曲曼還買了兩罐啤酒,大鐵罐,拎上車。
“好多年沒喝啤酒了,我們窮,我一直都很省,但我其實很喜歡喝啤酒,反正你開車喝不了,我自己喝?!闭f話間,她喝了大半罐。
啤酒喝下去,她很快就臉紅了。她拍拍自己的臉蛋,笑著說話,聲音也變大了,“以前,我們在深圳打工,你表哥高興的時候,會讓我也喝半杯,我有點酒精過敏,但我喜歡喝啤酒。他人真的不壞,以前真的還挺好的……”
“這話什么意思?你們平時處得不好嗎?”
曲曼怔了一下,仿佛回過神來,“我剛才說什么呢?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離婚了?不是的!但你難道不知道,他經常打我?你回來得少,整個村子都知道他經常打我啊?!闭f這話的時候,她顯得十分輕松,仿佛是遙遠的事,完全沒有剛才談殺狗那么激動。
“打女人的男人,我瞧不起!”崔浩不知道哪里來的男子漢氣概,仿佛被隔空點燃。
“他不但打我,他連他母親都打,只要賭輸,回家就打人,孩子也打,所以現在孩子經常跟她奶奶住,放學不愿意回家?!?/p>
曲曼掀起衣服,讓崔浩看腰和小腿,確實都是觸目驚心的痕跡。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在向一個男人展示她的身體。她居然還是有腰的,沒有很粗,這讓崔浩感到驚訝。
“那你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曲曼搖搖頭,“你不懂?!?/p>
她又喝了一大口,“不聊這個了。談談你離婚以后自己怎么解決問題的吧?”
“什么問題?”話說出口,崔浩突然就明白她說什么,猝不及防,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臉紅。
“看看你,臉比我沒喝酒還紅?!鼻悬c興奮,開始談論這兩年有了微信之后,村里多少男人戴了綠帽。說話間夾雜著笑聲。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話語間隱約的信號讓崔浩以為接下來馬上會有故事發(fā)生?!败囌稹?,他腦海里蹦出這個詞,電視里的,狹小的空間,搖晃的車廂,咬住的嘴唇,滲出肌膚的汗珠……在離婚以前,崔浩有那么兩回試圖把妻子按倒在車后座浪漫一把,但兩回都被拒絕了。一次是在海邊,車開到沙灘上,夜幕降臨,星野四合,褲子都脫了下來,但前妻還是掙扎著起來,大喊快透不過氣來了,開窗開窗!第二次是在暑假,回到半步村,車停在空曠田野的小道上,前戲都做完了,但前妻總說外面有人偷看,不肯脫衣服。離婚以后,崔浩突然發(fā)現身邊連個備選的性伴侶都沒有,心空了,身體也空了。曲曼這個不速之客,突然來到他的車里,他在心里盤算著,其實自己跟鸚鵡表哥也不算太熟,這個嫂子只是平時遇到打聲招呼。所以如果有什么越軌的事,應該也不算什么吧?他在為自己開脫的同時,又一轉念:如果在車里脫光了嫂子的衣服,就是亂倫了。動了這樣的念頭,已然是罪過的。崔浩微笑著,內心卻烽煙四起。他想起對曲曼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們的婚禮上,按照習俗哄著鸚鵡表哥喝完酒,就要開始鬧洞房。一圈小伙伴都在討論曲曼的皮膚,來自城市的白皙與光澤,他們都想乘機摸一把?!白詈媚苊话涯套樱么蟆藓颇憔蛶臀覀儼扬L。”正是血氣方剛時候,崔浩在腦海里已經模仿了一百遍如何摸奶子,但他沒有動,所以也不知道后來曲曼被摸了沒有。和嫂子始終隔著什么,這中間需要揣度,需要猜謎語,需要斟酌損益……他奶奶的,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難道連淫亂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很多事情稍縱即逝,連一絲猶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一場暴雨讓車速慢了下來,也讓話題回到了這糟糕的天氣。“去他媽的天氣!”崔浩他只能這樣隨口罵天氣,他不明白剛才曖昧的話題是怎么樣還未碰摸便旋即消逝的,四周突然安靜下來。雨水從天上倒下來,閃著黃燈的車子在緩慢移動,就仿佛是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而暴雨中還有一場沒有完成的性事,即使這只是崔浩的理解,它或許是一場氣勢龐大的性事,但沒有了。思緒浮動,崔浩在考慮如果這個時候停車做愛,他是否真的有勇氣吻下去。但曲曼顯然并沒有考慮這些,她的啤酒已經喝完了,眼睜睜看著前面的雨幕,擋風玻璃上有忙碌揮動的雨刷。
曲曼開始哭泣。按她的解釋,喝完酒,她就想哭,這是自然而然之事。她以前身邊的朋友們都知道她這一點,會在她喝完酒的時候原諒她的放縱?!拔胰⒓訝敔數脑岫Y,其實也不是葬禮,就是燒了埋了,我都覺得他是在騙我,覺得他沒死,就在某個角落看著我出丑苦惱。活著的時候,他常常拿他的死來要挾我,什么不嫁人他死不瞑目之類的陳詞濫調,他在他嘴巴里死了太多次,讓人都麻木了。”爺爺去世之后,她去看過醫(yī)生,吃過一段時間抗抑郁的藥。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沒有朋友。她抽泣著說,有時候會想,她仿佛是被綁架來的,被愛情之類的概念綁架了。那時候滿腦子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還以為找到了一個能對自己好的男人,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讓步的。但到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看大雨下得這么大,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爆炸了。崔浩說,要爆炸,也別在車里爆炸,會把車子炸飛。崔浩說,他現在沒有老婆,也沒有工作,就只剩下這輛破車了。
“啊——”曲曼抱著頭在車里大叫了一聲,把崔浩嚇了一跳。
“我們還是下高速吧,找個地方暫時避避雨吧,這樣的大雨開高速太危險了?!贝藓戚p聲建議道,他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在說,他真的不是有意要安排去開房什么的,但一些預設的畫面還是掠過腦際。
“我這是在干啥呢?”開車下高速的時候,他在心里問自己。
四
在一個海邊小鎮(zhèn)的賓館里,他們過了一夜。鎮(zhèn)上也沒有什么像樣的賓館。這是一間雙床房,兩盞床頭燈都是壞的,在兩張床中間的墻壁上另外安裝了節(jié)能燈泡。謎語一樣的燈光并沒有把整個房間填滿。墻上掛著一個破電視,只有一個臺,崔浩打開電視,正在播一條新聞,說有個人乘氫氣球打松塔,被風刮走了,至今三天了依然下落不明。沒什么好看的,崔浩關掉電視。窗外是車來車往的高速公路,窗戶上方一臺破空調呼呼地吹著,偶爾會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關了燈,高速公路上的汽車燈光不時照進房間,搞得像舞會一樣閃爍。崔浩干脆把窗簾給拉上了。雨早就停了,他們沒有人想趕路。兩個幽靈,各懷心事。
自從進了房間,曲曼就變得安靜,不怎么說話。跟車上肆無忌憚詢問崔浩如何解決生理問題的樣子相比,她似乎換了一個人,神情十分沮喪。她問崔浩微信里有沒有半步村的朋友,崔浩說不多,但也有。她把手機拿過去,專門找了半步村的人翻了翻朋友圈。崔浩這才注意到她似乎沒帶手機。她說她早上走得太匆忙了,手機放在鞋柜上,沒有帶。崔浩笑她,說她一定是想借他的手機查崗,看看鸚鵡表哥在干什么。她沒有接話,也沒有笑,只是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自責的話,然后倒頭就睡。抱著她自己的被子,睡覺前她拿出紙巾擤鼻子,聲音很響,似乎還在抹眼淚。
崔浩將之理解為內心矛盾,也猜想她并不是十分開放的女人。
“你說村里現在很淫亂,你淫亂過嗎?”崔浩試圖將話題引回到前面曖昧的語境。
沒料到曲曼開門見山:“我今天來那個,所以跟你住一間房也無妨,你別多想,想干嗎自己到廁所解決去。我累了,想睡一會兒,醒了之后,我想你幫我個忙。”
她縮進被窩兒里,沒多久,就發(fā)出很響的呼嚕聲。
農村婦女!崔浩內心重新浮現這個詞。她怎么這么能睡!他突然想,他今天這樣算是什么事?如果被熟人碰到,叔嫂共處一室,狼狽為奸,這消息傳到半步村去,還不死翹翹了。兩人在大雨中跑來開房,但氛圍有點詭異,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始這個故事?,F在已經不像以前,約個小女生開房,大家都心知肚明,各取所需罷了。大概是人越活越小心,總是追問意義。更關鍵是,進了房間之后褲襠里一直軟塌塌,就沒有奮勇向前的動力。他將被子蓋在身上,手往褲襠里一掏,沒出息的東西蜷縮在里頭。撥弄了兩下,內心居然沒有任何波瀾。窗外有屋檐上的雨滴打在窗外雨棚上的滴答聲,一下下很結實。他想起水手和椰子樹,還有布達拉宮的夕陽,沒多久,也模模糊糊就這樣睡著了。
他再次醒來時,外面天色已經很亮了,只是還有點陰沉,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逆著窗口的光,看到曲曼正坐在椅子上涂口紅,她長發(fā)披肩,身子繃得很直。她換了一身紫色的裙子,裙擺大得有點夸張。
“這衣服好看嗎?”她問,“像不像要去結婚?”
“我說出來不知道你會不會笑話我幼稚,不過我現在心里想到一個詞?!?/p>
“什么詞?別告訴我是狗屁愛情之類的?!?/p>
“不是的,我想到,私奔?!贝藓坪呛切α藘陕?,這個玩笑開得有些蒼白,曲曼也沒有配合他跟著笑。
“崔浩你還不起來?”這似乎是兩人一路上到現在,她第一次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他一躍而起,直接沖進廁所。早就尿急,只是忍著而已。尿完之后,他臨時決定沖一下澡。打開水龍頭,熱水噴在身上,熱氣蒸騰,一股雄渾的情欲又將他托舉起來,他伸手握住把柄,想起曲曼薄薄的嘴唇,中間似乎可以有某種對應,在想象中完成?;馃岬膱杂?,可以被溫潤包含。圍困,籠罩,像灌注植物葉脈律動的力、被危險駕馭的狂野。他擼動,猛烈地顫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崔浩,你好了沒有,我有話跟你說?!备糁鴰拈T,他還是聽清了她的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應了一聲。洪水已經回到澎湃的大海,一切歸于平息,他感覺自己在被重新組裝,或者重新被拆解,總之,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什么事?”他站在廁所門口,用浴巾擦著頭發(fā)。浴巾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近似于精液的腥味。
“也沒什么……只是,我突然明白我爺爺,他跪在臺上脖子上都是鮮血,我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鼻緛矶⒅?,但突然又退縮了,轉頭望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沒有,白茫茫的迷霧在浮動。崔浩這才注意到她今天似乎有些異常,她濃妝艷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漂亮?!八奖肌保X海中又閃過這個詞。
她伸手在桌上扯了三張紙巾,擤鼻涕,這才甕聲甕氣地說:“也沒什么,可能你要送我回半步村……”
又說:“你也可以送我去車站,我自己坐車回,但我想,你還是送我回去吧?!?/p>
又說:“我本來想,找個風景好點的地方,穿著我最漂亮的衣服,我就去死……”說到死,她的眼淚又涌出來。
崔浩的浴巾緩緩地放下來,感覺到她不是在開玩笑。他想找鞋子穿,但腳是濕的。他突然明白她為什么一路上都在講她爺爺,講她小時候。
“他不是人,賭輸了錢,就把我賣了,三個男人進來強奸我。他在外屋聽著,抽他的煙。昨天在池塘邊干活兒,他又找我商量,問我可不可以再被搞一次,我成什么了!還問我被搞的時候是不是很開心?你說他是不是變態(tài)?他說他喜歡看我被別人搞,他在外屋也很爽,還能還賭債。說話的時候他低頭蹲在池塘邊弄魚料,我掄起洗衣板,一把就將他打翻在池塘里。他栽倒在里頭,一動也不動,我很害怕,就跑出來,剛好,路上就遇到你?!?/p>
崔浩感覺腦袋里有個炸彈爆炸了,嗡嗡響著。他扶著墻走過去,在床上坐下來。
“你是說,你殺了人?”
她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臉上的化妝品全亂成一團,面目瞬間變得猙獰。
“我在想什么呢?”一個女人上了自己的車,她是在逃生,或者真如她所說,是想尋死。而自己渾然不覺,只想使用她身上的某些器官。
“該死!”
五
“我們必須捋一捋?!贝藓平K于用浴巾擦干了腳,穿好了衣服和鞋子。他必須理清楚,不然這樣兩人算什么?奸夫淫婦殺人潛逃?這不成了西門慶帶著潘金蓮逃跑了?“你行行好,你不能把我卷進去?!鼻屗判?,她說她要死也不會拉個人墊背,“你都離婚了,還沒了工作?!贝藓苾刃拈W過一絲被同情的溫暖。
“你的洗衣板重嗎?”
“重?!?/p>
“打中哪里?”
“后腦勺。”
“池塘里有水?”
“有水,不深?!?/p>
“倒下時他有喊嗎?會動嗎?”
“不聲不響,也不會動?!?/p>
“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沒?”
“我害怕,扔下洗衣板就跑回家了?,F在想,即使沒打死,估計也得被淹死?!?/p>
“旁邊沒人?”
“沒人,錦鯉池塘很少人來?!?/p>
崔浩注意到床頭柜上有一個紅色的臺式電話,那種葡萄酒的紅色。她一定留意到他在看電話機,于是他趕緊問她,那現在你怎么打算?
她張了下嘴,似乎很艱難才說出話來。她眼里都是空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沒說話的時候嘴角會突然變形。但她還是說話了:“回去看看孩子,然后去派出所自首。你能不能,給她奶奶打個電話,看看她在不在家?我想跟孩子說說話。”
崔浩彎腰從包里找出手機,遞給她。她接過來,手在抖。她遞回來,報了一串號碼,讓崔浩幫她撥。電話嘟了第一聲,她又嗚咽了,抽了一把紙巾擦眼淚。
“喂!”那聲音像踩在曬干的花生殼上,是鸚鵡奶奶,“喂!怎么沒人說話呢?是不是阿曼???快回來吧,鸚鵡他在找你……”
啪!手機被她一把打落在地上,掛斷了。
她的眼睛像兩個黑洞,充滿了恐懼,驚慌失措;她環(huán)顧四周,似乎在某個角落有另一雙眼睛正在盯著她。
“你別怕,反正要面對,他會原諒你的?!?/p>
“不可能!”她的腳縮到椅子上,緊緊抱著膝蓋,“要不我還是去死,死了我就可以下去跟他道個歉,菩薩保佑讓我遇著他,告訴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p>
崔浩把手機撿起來。
“別打!”她聲音都發(fā)抖,“你帶我走,去哪都行,云南!我給你做牛做馬,你想怎么對我都行!”她癱坐到了地上,長裙不像是穿在她身上,倒像是捆綁著她。
崔浩的手停在半空。他看著她的臉,她涂抹成一攤的劣質口紅。他看著她的手,殺過人的手,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一陣哆嗦。
“你別慌!你要相信崔教授!”突然把“教授”這個名號端出來,他脫口而出,連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從來都不是教授,過去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只是現在,他需要冒充一會兒,用一個詞匯將自己像個氣球一樣吹脹起來。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找到了鸚鵡表哥的手機號碼(居然還存著?。?,撥過去,接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接了電話,信號不好,說了兩句才聽出來是養(yǎng)鵝的強仔,強仔喂了幾聲,又叫了幾聲崔浩(手機里顯示了姓名),這時信號穩(wěn)定了,才告訴他,鸚鵡表哥睡著了,醫(yī)生剛來過,正在給他打點滴。
“他不小心摔到池塘里,可能是中風,現在只記得他當年剛回村子時候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全忘記了。他老婆也不在,沒聯系上。你表哥就是離不開老婆,被人照顧慣了,如果老婆在家,他也不會摔成這樣。哦,他還很虛弱,醒來時一直在找他老婆,說讓他老婆別去拜神了,觀音菩薩什么都不會保佑?!?/p>
他沒有死!
她安靜下來,神情木然。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仿佛那些她一直掙脫的,突然之間全部回來了。她站起身,走進洗手間。他聽到她尿尿的聲音,他聽見她打開水龍頭的聲音,她在洗臉,他都聽著,雖然廁所里沒有刀片之類的東西,但他還是仔細地聽著。她在洗澡,邊洗澡邊號啕大哭,水聲掩蓋不了她的哭聲。她大概是頭靠著墻壁,或者蹲在地上哭。她是在慶幸沒有殺死他,還是為一樁失敗的謀殺而傷心?
崔浩突然感到難過,他抽了一張紙巾,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但他沒有什么眼淚,另一個層面的難過是沒有哭聲的?;氖彽娜松谒媲按蜷_了另一副面目,絕望與虛無,有時候不僅僅是一個詞匯,只是一個恐懼會連接著另一個恐懼。有時候他恨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如果這樣的機會再來一次,給自己換一個頻道,過另一種生活,清風明月無人管,浪跡江湖度此生。
廁所的門打開了,一股熱霧沖出來,模糊了衣柜上的鏡子。曲曼走出來,她只穿著內褲和胸罩,身材比想象中勻稱,小腹上有一道剖腹產留下的刀痕。她用浴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長又密,她似乎也沒打算把它直接吹干。她肆無忌憚地打理自己的頭發(fā),像一只剛從池塘里出來的獅頭鵝一樣弄干自己,穿衣服,疊衣服,一言不發(fā),而崔浩的存在已經不太重要。
六
退了房出來,外面從云層里漏下來幾束陽光,白茫茫如在夢里。旅館門口剛好有一家沙縣小吃,崔浩提議進去吃早餐。說吃早餐已經不太準確,因為時間大約已經接近中午。曲曼說她不吃,崔浩還是要了兩份面條。面條端到她面前,她最終還是吃起來,狼吞虎咽,最后連面湯都喝光了。
她擦了擦嘴,看著崔浩,“我不想再過那種渾身發(fā)抖的生活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死也不回去?!?/p>
崔浩目睹了一份面條改變了一個人。吃了那碗面條之后,崔浩才發(fā)現曲曼背著光坐著,但背后都是光芒。
“那你打算怎么樣?”
“我想去剪頭發(fā)?!?/p>
在小鎮(zhèn)的一家發(fā)廊里,她給自己剪了個短發(fā)。她說她以前是長發(fā),鸚鵡表哥經常揪她的頭發(fā),打她,拖著她的頭發(fā)。后來有一回,她干脆就剪了一個光頭,這個光頭直接征服了鸚鵡表哥,他求饒,答應不揪頭發(fā),讓她還是把漂亮的長發(fā)蓄起來。但他還是打她,只是不揪頭發(fā)。
“你帶我去西寵,我想去鞋廠打工,也不瞞你,就是瘸子跟臺灣人合資開的鞋廠,但瘸子永遠不會知道我在他廠里的,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找到我。你,還有你們半步村的所有人,你們就當我死了?!?/p>
2017年3月17日初稿
2017年5月13日改定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