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均平
聚 會或應酬免不了相互介紹,這幾年我常常碰到這樣的情形:有人提及這是“黎某某”。對方出于禮貌,一般會說,哎呀,幸會幸會,久仰大名哦。我一般會回道,哪里哪里,大名不敢當,小名不好意思告訴你。此時,若有熟知內(nèi)情的“好事者”或者兒時玩伴在旁,立馬會“添鹽加醋”:他的小名我曉得,叫“八娃”。一陣哈哈大笑,一下子把氣氛活躍了起來。
小名之于我,已漸行漸遠,目前鮮被提及。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特別是視閾的拓展和修養(yǎng)的深化,現(xiàn)在憶起小名,卻是一身的輕松和一種少有的美好。疏寂久了,有時甚至渴望著被年老的尊長再次喚起,或當面,或夢中。
然而,在35年前,因小名引發(fā)的一幕往事至今讓我“心驚肉跳”。
“八娃——”教學大樓過道上響起一聲熟悉而恐怖的高聲呼喚。我心一緊,臉一紅,倏地從教室里的座位上站起,快速跑向講臺,向老師輕聲耳語:“我父親來了,請個假!”老師點了點頭,我像老鼠尋找地縫一樣迅速逃離教室。身后,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過道上,父親駝著背,躬著腰,背著一個小背簍,滿頭滿臉大汗,看著我從教室里跑出來,滿是慈祥和欣慰。我愛恨交織,對父親說:“哪門喊小名嘛,好羞人啰,我們趕快走!”我完全被剛才那一聲屬于個人機密的“小名”打懵了,一點沒在意父親當時的感受。
那一年,父親59歲。那一天,父親是來送錢的。父親賣掉了家里的一頭青豬,到城里來還錢給我的表姐,并順便來學??次遥o點零花錢。父親是文盲,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那一年,學校要收書費和服裝費,開學報名時我沒有帶,家里也沒有準備。憋急了,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找到在城里住家的表姐,借了45塊錢解了燃眉之急。但借錢總是要還的。消息捎回家,父親準備了2個月,我也一直在等待。
那會兒我發(fā)現(xiàn)父親更加蒼老了,黝黑的臉上新添了不少皺紋,滿身濃烈的葉子煙味,雜夾著熟悉的汗味,咳嗽不斷加密加重,時不時吐出一口口濃痰……父親干活勞累,長期喝廉價劣質(zhì)酒,抽勁大的葉子煙,農(nóng)閑時還打簸箕賣,趕東場奔西場,做小生意,賣廣柑、米粉、煙葉、蔬菜、菜秧等本地物產(chǎn),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年輕時曾在重慶闖蕩過生活的父親,進入中老年后很少再出遠門,到縣城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但父親還是來了,在我希望他來又害怕他來的情況下,“奇葩”式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心想,這哪里是在送錢?與其來不如不來,簡直讓我丟了一個大丑。
目不識丁的父親怎么這樣“精準”地找到了我的教室?我更納悶,父親明明知道我的“大名”,為何在大庭廣眾之下喚我“小名”?當時,我沒有心情問;事后,因為耿耿于懷,我也沒有再細問,連在家人和親友中都很少說起。我怕影響父親的形象,也怕影響自己的形象,更怕別人輕賤了我們。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而我呢,當時和過后很長一段時間,并沒有領情和深悟。父親逝去已21年,沒有留下什么遺產(chǎn),卻留下了這些讓我刻骨銘心的記憶。我終于醒悟甚至是悔悟:父親是博愛的,而我曾經(jīng)是“小我”的,是自我的。我欠父親一個遲到的道歉和表白:父親,請原諒,你愛我,我也愛你!
今年的父親節(jié),早為人父的我,在動車上噙著熱淚,在手機上奮筆疾書,以這種特有的方式想你念你告慰你!如今,雙親皆逝,我切膚地體會到有一種幸福叫“父憐母惜呼小名”。父親,夢中,請再喚我一聲小名!
廉政瞭望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