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科學家除外)在討論人工智能問題的時候,往往以“擬人化”的方式去理解人工智能,就是說,把人工智能看得太像人,或者是希望人工智能的思維像人,情感也像人,外表面目也像人,甚至幻想人工智能的價值觀能夠以人為本。令人擔心的是,擬人化的人工智能很可能事與愿違。當然,想象人工智能類似于人,是很自然的想象,就像基督教徒相信上帝按照他的形象造人一樣,或者,類似于童話故事和動畫片把動物加以擬人化。也許需要想一想,為什么我們喜歡擬人化呢?是因為有了人性就能夠交流嗎?或者就會愛護人類嗎?擬人化真的有好處嗎?我在擬人化的概念里看見一種隱隱的殺機,但愿是多慮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最有希望能夠做得成的人工智能估計不像人,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沒有必要像人。也許應該說,像人的人工智能既在成本上不經(jīng)濟,又在功用上可能適得其反。假如真的發(fā)展出了超級人工智能,它肯定不是人,只是一個更高級別的智能存在,不僅不像人,也不太可能迎合人,因為遠遠勝過人的超級人工智能也許更像上帝或者撒旦,總之不像人。我們沒有理由假定所有高智能的存在必定都像人,比如,劉慈欣在《三體》系列里想象的其他智慧存在就不太像人,他們對存在有著不同的理解。現(xiàn)代啟蒙以來,以人為中心的人文主義已經(jīng)根深蒂固,成為好像理所當然的設定,其實人類沒有那么高級,也不完美。我很贊同孫周興的說法,尼采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宣告了人文主義的死亡,只是慢慢在死,但一定要死的。假如出現(xiàn)了超級人工智能,他們對世界一定有不同看法,而我們無法猜想他們會有什么看法,因為超級人工智能的智力超過了人。這就像豬羊魚蝦不懂人類為什么吃掉他們。擬人化只是人類的一種童話想象,只是人自己想象的萬物秩序,其實并不符合萬物存在的道理。
目前人類試圖制造的機器人會有某些擬人功能,這是為了讓機器人更好地服務于人類,比如語言對話的服務、自動駕駛或者家庭服務之類,至于把機器人做成人類面目,在服務功能上并無意義,應該屬于玩具功能(人類需要玩具,這是個有趣的心理學問題)。這些擬人功能是實用性的,還不是我們質疑的那種本質上的擬人化。所謂“本質上的擬人化”指的是試圖制造具有人類情感、欲望和價值觀的人工智能。這就引出一個真正危險的問題了。
人類貴有自知之明,那么應該實事求是地承認:人類并非善良的智慧生命。人類會為此事實感到慚愧嗎?人類社會的戰(zhàn)爭多于和平,最先進的技術大多數(shù)來自軍工,居然還有政治學和倫理學,人類甚至試圖開發(fā)太空以便太空移民,這些有限的事實已經(jīng)足以明示人類是欲壑難填的危險生物。事實上,人類苦苦宣傳善良的價值觀就已經(jīng)暴露了人類實際上有多么缺少善良。那么,假如設法讓人工智能擁有人類的欲望、情感和價值觀,其合乎邏輯的結果恐怕不是人工智能愛上人類,而更可能是變得像人類一樣自私自利,變得像人類一樣壞。在這個意義上,在本質上擬人化的人工智能是一個非常可疑的努力方向。如果超級人工智能的心靈不像人,反而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選擇(盡管仍然未必安全)。
(摘自趙汀陽:《人工智能會是一個要命的問題嗎?》,《開放時代》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