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正 [臺州學院, 浙江 臺州 318000]
李廣田自稱是“大地之子”,是一位具有“質樸醇厚”“散淡自然”風格的現(xiàn)代散文作家,其作品有一種“淡墨山水”的藝術效果?!兑暗辍肪褪瞧渲械拇碜?。
《野店》的敘事角度很特別,以“你”走進、看看,會這樣想、就會感到等一系列感觸,將讀者作為一位“步行人”“旅行者”植入旅程,切入情境,和作者一起承擔敘述人的角色,讓讀者有一種“代入感”,代入到野店的客人中,親身感受野店的純樸誠摯。王諾指出,生態(tài)文學的前沿理論,是以“place”(處所)象征著家園和故鄉(xiāng)。所以,讀者進入“野店”這一棲身之所,也就意味著找到回家的路,找到詩意棲居的地方。
為了營造這種“家”的感覺,李廣田將時空高度濃縮和凝練,時間是從“太陽下山”到“窗上發(fā)白”這一夜,空間就是荒郊野店這一特定的處所。這個“荒僻的小村落”,既“生疏”又“熟悉”,因為是新的遭遇,所以陌生;又因為與其他經(jīng)歷過的村落屬于同一原型,所以似曾相識,有一種撲面而來的親切感。接著,作者以五個鏡頭和一個心愿來呈現(xiàn)“野店—家園—故鄉(xiāng)”的文化意蘊,突出“回家”的溫情記憶。一是人們勞作回來,身后跟著“狗或牛羊”,令人聯(lián)想起《詩經(jīng)·君子于役》里“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詩句,那是一幕夕陽西下、牛羊歸欄的樸素場景。二是女人在家門口張望,用柔緩的聲音招呼家人共進晚餐,這樣的一幅“守望圖”最能勾起人的思鄉(xiāng)情懷。三是一座待在路邊或十字路口的小店(即野店),和它的“寬大而破陋”的店門。這一古舊的門面,既是歷史滄桑的一種沉淀,又是一種殘照、殘破的古典文學意象,代表浪跡江湖中人的安身之所。而店門口的對聯(lián)“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則是貼心的溫馨提示,是古雅的文化格調(diào),是溫暖的情感慰藉。四是店里的擺設,像一口鍋那么大的“青生鐵的洗臉盆”,仿佛用過幾世幾代;“黑泥的宜興茶壺”,盡夠一個人喝半天。這些粗獷質樸的器物,折射出野店原始、純樸的環(huán)境和氛圍,如同天地之初的渾樸天真。五是野店墻上的涂鴉文化,用小刀或瓦礫寫下來的句子,譬如某時某某人在此一宿,或者是一些詩樣韻語,雖然鄙俚粗俗,但屬于忘情之下的真情流露,散發(fā)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有一種“特別的人間味”。而一個心愿是“到哪家門里去息下”,正當這樣想的時候,走不多遠,野店就如一幅畫,凸顯在眼前。而且在野店這個大家庭里體驗了人間真情,安心地做了個好夢,這一愿望的夢想成真,也為“野店”涂上一層偶遇的神奇與玄妙。而且文中多用“也許”“或”等虛擬副詞,更給人一種云霞明滅、如真似幻的感覺。
連店主夫婦也仿佛是世外高人,經(jīng)營著這一個純凈溫暖的世外桃源之“家”。他們和顏悅色,語氣親切,性格樸野溫良,招待殷勤周到,讓每一位客人都產(chǎn)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覺。有兩件事足以彰顯他們的樸實善良:一是飯菜的分量,足夠客人吃;二是冬天抱了松枝或干柴給客人煨火,算是主人款待,并不另取火錢。在利和義的面前,店主夫婦顯然是抱定了儒家“以義為先”的價值觀。他們的話語“千里有緣的”“總不能虧心哪”,字字句句都是真情厚愛,不計得失。與客人臨別時,還問每個客人:“盤費可還足嗎?不曾丟了什么東西嗎?如不是急于趕路,真應當用了早餐再走呢”,這些細膩關切的話語,只有父母的叮嚀可以比擬。所以,“野店”給予讀者的,始終是“回家”和“親如一家”的情感沖擊。為了讓讀者對店主夫婦的親和力留下深刻印象,作者還特地塑造了一個“刁狡的村少”作陪襯?!八麜嬖V你到前面的村鎮(zhèn)還有多遠,而實在并不那么遠;他也會向你討多少腳驢錢,而實在也并不值那么多”,這樣的刁狡,可以被人一眼看穿,所以并不讓人感覺討厭,反而讓人感到“拙笨”。連刁狡的人都這么“拙笨”,可見真誠的人是多么善良可愛了。店主夫婦仿佛是思想境界的高古之士,其所營建的純樸澄明的野店小環(huán)境,如同一個仙泉妙境,將世俗之人累累的傷痕和異化的人性一一修復。
但這樣一個溫暖、樸厚的“家”,卻很難在現(xiàn)實生活里親歷。它像是行人疲倦中的一個夢境,由于天意的安排而獲得進入野店的“機緣”,它將“讀者—旅人”從茫茫旅途中一下子拉進了一個特別富有人情味的“烏托邦”。這是一個遠離競爭的壓力和心機巧詐的負累而純粹存在的詩意空間。在這里,你“很少感到寂寞”,你會真正體驗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天涯若比鄰”的深厚情意。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學究郎中,憑著因緣遇合而偶然地成為“一家人”,所以彼此珍惜這段緣分,說些慷慨義氣的話語,相互付出親切溫厚的照應。他們?nèi)纭八l(xiāng)遇故知”,談興正濃,或傳播奇聞異事,“鬼怪的,狐仙的,吊頸女人的,馬販子的艷遇,尼姑的犯規(guī)……”或唱起山歌小調(diào),為野店之夜平添許多情趣。人只有在極其放松的心理狀態(tài)下才能做到無話不談,和盤托出。最典型的當數(shù)兩位年輕人,初次見面就坦誠相見,無所顧忌,互相暴露“危險”,一個是多年逃犯,一個是妻子私奔。他們之所以心地單純,泄露隱私,既是相遇相知高興得忘情一切的表現(xiàn),同時也因為“野店”這一純樸的人文環(huán)境,拆除了他們的心理戒備。
榮格認為人格面具(Persona)有助于社會角色的定位,但成年人若要致力于內(nèi)涵的豐厚,就要學會摘掉面具,返璞歸真,這就是老子所說的“赤子之心”,純真無瑕、質樸天真的“童心”,也是徐志摩所說的像“裸體的小孩撲入母親懷抱”的至誠純粹的生命境界。在日本,童年和老年是一個人免除嚴格的社會慣例的兩個時期。60歲的人過生日要穿上特制的紅袍,標志著老人從社會習俗中解放出來,重新獲得童年時代的自由。魯樞元在《烏托邦之思》一文中指出,過分的成人化,意味著生命的“縮水”,會使鮮活的生命變成“人干”,不再擁有“如詩如畫的童年”。野店里的一群成年人摘掉了白天的面具,在黃昏之后,在荒村這個特殊的空間里,變成了自由人,恢復了用童心做人的樂趣。
李廣田毫不諱言自己的這篇散文受到英國作家瑪爾廷《籬笆道旁的荷馬》的影響?,敔柾⒐P下的車馬夫之歌,就是在道旁的小店里,許多素昧平生的旅伴相聚一起,傳杯遞盞、暢懷縱論的時候所唱的。他們偶爾相遇之后,又踏上了各自的征程(李廣田《道旁的智慧》)。不過,李廣田的散文不是簡單的模仿移植,而是將英國的田園風味轉換成了中國的古樸情韻,描畫著中國式的水墨山水。李廣田的另一篇散文《銀狐》,也奏出了這樣的中國情韻。那一對孟氏夫婦,對清貧的生活境遇安之若素,相敬如賓、如鼓琴瑟地過著和樂的日子,“他們在感情中也仿佛有一種節(jié)奏,互相體貼,互相愛護,處處均如有一種自然尺寸,能夠恰到好處”。他們深居簡出的生活方式,不僅帶來了面白如銀狐的外貌特征,也給他們保持童真提供了“恒溫”。在當時的中國,希望人能夠本真的生存,做著這樣“寂寞的夢”的人,相信不止李廣田一個,“遠行者永懷一求棲之心”(李廣田《訪》),這可能是當時追夢人共同的“精神氣候”。
在《野店》中,作者寫天明別離的場面,自然貼切地引用了溫庭筠的詩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使散文具有豐富的詩意蘊含,一指時間上的黎明破曉,二指空間上的茅店板橋,三是寓意客人將離開和平溫暖的詩意空間,跌入風霜雨雪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四是對偶的詩句在語言上顯得典雅精煉。而客人們相互告別的話語,既自然親切,又意味深長:“我們這些浪蕩貨,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見了,話談得真投心,真投心呢!”他們一見如故,一夜之間成莫逆之交;他們意氣相投,戀戀不舍,即便是老江湖在分別之際也有悵惘之情。云聚云散,緣生緣滅,人生不就是如此的無常變幻嗎?而“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的古風,卻昭示出一個樸素的人生哲理:身份的懸殊,并不影響彼此的交情。在偶遇的溫情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相照相暖的深情厚愛,并不因光影流年而變質褪色。
李廣田認為散文“像一條河流”,雖然隨處流淌,但終歸大海;又像“一個人隨意散步”,散步完了,于是回家(《談散文》)。李廣田的散文,在散淡自然之中卻有著藝術的精致,他吸收了西方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又浸潤著古典散文的傳統(tǒng)精神,還有他的老師周作人一手舉人道主義的愛智,一手舉佛教禪道的寧靜自律所給予他的直接熏陶,因此他的散文,如“百年陳釀,清醇醉人”。
① 王諾:《處所理論與生態(tài)文學》,載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編:《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與生態(tài)美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下卷)》,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247頁。
② 〔美〕艾倫·奇南:《秋空爽朗——童話故事與人的后半生》,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頁。
③ 秦林芳:《李廣田評傳》,天津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