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傳玖
說起這件事,說起這個我至今都還不知道他姓名,然而對我卻有生死之恩的他,他是一位共和國軍隊的老兵,時間倒回到上世紀70年代。那時我作為下放鍛煉改造的軍醫(yī)大學學員被安排到昆明軍區(qū)的一個測繪大隊做隨隊軍醫(yī)。這個大隊正執(zhí)行地處瀾滄江邊的云南維西縣巴迪地區(qū)的大地測繪任務。測繪最高點就在瀾滄江西岸海拔約6000多米的高山頂上。我們經過幾天的艱苦跋涉,終于到達山頂,并安營扎寨下來。這里空氣稀薄,含氧量極低。真的是沒有草,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山都是一片片風化石。真沒想到才過了兩天,我這個本來是保障測繪隊員身體健康的軍醫(yī),自己反倒先生起病,發(fā)起高燒來。我自己以為是感冒就吃了些阿司匹林一類的退燒藥。但病情一直未減,全身仍是感到一陣發(fā)冷,一陣高熱。看到我這樣,測繪隊領導就下了命令,要我下山去公社醫(yī)院治療。根據我自己的診斷,我想我一定是在山下時遭了蚊蟲叮咬,上山后發(fā)了瘧疾。在山上攜帶的藥品中就沒有治這種病的藥。我只得乖乖服從到山下治療,如果不這樣,不僅會延誤了治療,有生命危險不說,也會給測繪隊工作帶來拖累。可我自己一個人已經虛弱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用說步行下山。隊領導想到了配屬我們運糧背水的民工。當他們向這七八個民工征求意見時,多數人都面露難色。你想要把一個百多斤重的人從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頂上一直背到江邊,該要走多少路,付出多少體力,擔當多少風險。正在大家猶豫不定的時候,其中有一個民工自告奮勇地說:“我去!保證在今天之內把吳軍醫(yī)背下山。”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位身體并不十分強壯,顯得有些精瘦,眼睛有些瞇瞇的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一路上我才知道他是傈僳族,家就在山下江邊的一個傈僳族寨子里。他在背負我的過程中,我看到他吃力的樣子,有好多次要求停下來讓他攙扶著我步行,可他始終沒有答應我,只是在途中歇息一會兒,又繼續(xù)背著我,吃力地前進。我伏在他的背上,感到了他滿身的熱汗和粗粗地喘氣。最終我們來到了江邊,來到了寨子里他的家。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他建議我當晚就住在他家里。他吩咐家人很快給我們打了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并在火塘邊爆出了一大堆苞谷花。我就按照他們傈僳族的習慣喝著茶,吃著苞谷花。后來他又給我準備好了睡覺用的蚊帳和被褥。他告訴我,這套被褥是他在部隊當兵時用的,退伍回來后一直把它洗得干干凈凈地存放在箱子里,從未再用過。那一晚我躺在這還留有肥皂余香味兒的被窩里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禁默默地為這個于我有救命之恩的似曾相識又非曾相識的老兵為我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動,冥冥中只覺得上天有眼,讓我在生命中相識相知了這樣一位情深義重的傈僳族老兵大哥。
我的病得到了及時的治療,亦很快痊愈。后來,我們測繪工作結束,臨離開前我去向他道別,并把我的一雙新軍用皮鞋和50元銭送給他以致感謝!可他卻執(zhí)意不愿收下。最終他也只是同意收下那雙皮鞋做個友誼的紀念,而錢卻分文不要。他說,我是軍隊培養(yǎng)多年的老兵,說什么也不能這樣做。時間過去了三十余年,可這件事我卻始終難以忘懷。那位曾經于我有救命之恩的、竟然由于自己的粗心連姓名也沒來得及記下的傈僳族大哥,我們的老兵不知現在生活過得怎樣?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們??!
我現在腦海里呈現的是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兵。他姓姚。當新兵時就被分配給我當了警衛(wèi)員。那時我在南疆前線一個野戰(zhàn)團任政冶處主任。
邊境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第一仗打完后一年多,我所在的團又接受了收復失地的邊境作戰(zhàn)任務。經過激戰(zhàn),我們奪回了失地。主攻部隊把五星紅旗插上了主峰。我受命帶著宣傳股長和一名干事荷槍實彈地穿越原始叢林,翻山越嶺向主峰進發(fā)。我們要帶去前線指揮所和團里的慰問和指示。小姚自然是緊隨其后。他身上背著兩支沖鋒槍,胸前和身上的子彈袋里裝滿了子彈和手榴彈,這是因為剛剛結束戰(zhàn)斗,怕在原始森林中遭遇敵方特工和殘敵的偷襲。當我攀爬一座山巖時,不承想手中抓緊的藤蔓正在慢慢脫離山巖,我不經意地聽到身后的小姚喊:“首長!”我不知什么時候就已經跌落到了小姚的懷抱里,他死勁地抱著我靠在了懸?guī)r邊一棵已被炮火打焦了的大樹上。我回過頭看了一下那大樹下邊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萬丈深谷。小姚抱著我,也驚出了一身大汗。站在另一邊的宣傳股長趕快伸出手來把我拉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就這樣相互幫助著攀緣到了主峰。主峰上的戰(zhàn)士們見著我們便擁上來和我們抱在一起,一個個激動得淚流滿面。我們在主峰陣地上正組織戰(zhàn)士們修復表面工事,挖坑道和貓耳洞以防敵炮火反擊。前指又發(fā)電指示部隊馬上組織回撤,陣地交給邊防部隊駐守。
戰(zhàn)后,團里組織了評功評獎。大概是由于我的工作疏忽,竟然忘記了給救了我一命的警衛(wèi)員小姚報功請功,甚至連嘉獎都沒有給一個。事后,我曾問過小姚你有什么想法。他說我沒有啥子想法,保護首長安全是我的職責,是我應該做的!后來小姚服役期滿退伍回到了楚雄大姚農村,靠著自己的努力和踏實肯干,現在已經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二十多年過去了,小姚那張年輕的臉時常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時是多么年輕,甚至可以說還是一個孩子,然而他對一個士兵責任的理解,卻是于平凡中顯得那樣崇高、那樣忠心赤膽。我時常也在尋味著崇高這些字眼,其實在這些看似多么平常普通的士兵身上,不就無時無刻地用自己的行動在詮釋著這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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