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涸轍魚

2019-07-12 03:50璇央
飛魔幻A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將軍金陵公主

璇央

他離開金陵已有十年,再回到這里時,他帶著千軍萬馬,下達了攻城的指令。

圍城之戰(zhàn)長達數(shù)月。最后城內(nèi)山窮水盡,被派來求和的,是一個他并不陌生的人。

“你是……義興王?”他回憶片刻,才想起了眼前這人昔日的封爵。

不怪他記性不好,只是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卑躬屈膝的男人,和曾經(jīng)那個趾高氣揚的宗親聯(lián)系在一起。

“草民,前來請和?!绷x興王重重叩首。

“我不會退兵。”他用一種麻木而平靜的口吻說道,“我十年前離開金陵,七年前起兵,那時我就發(fā)過誓,我會將金陵夷為平地。”

曾慣于弄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佩刀出鞘半寸,卻又停住,他說:“你走吧?!?/p>

“草民知道您與謝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城內(nèi)百姓無辜。”義興王忙道。

“我早就不恨你們謝氏了?!彼f,“我若是恨,在你踏進這營帳之時就該殺了你?!?/p>

“對了?!彼鲇珠_口,歷經(jīng)十年滄桑,他的嗓音早就變得沙啞,但不難從沙啞之中聽出些許笑意,“歷陽——她還好嗎?”

義興王猛地抬頭,面露驚駭之色。

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義興王的表情,自顧自地笑著說道:“替我告訴歷陽公主,我回來了,很快就會去見她,讓她等我。”

義興王癱倒在地,眼中只剩絕望。

十年前商子清進入金陵城時,十六歲,是個奴隸。

他的故國在不久前被毀滅,身為亡國余孽,他被掠至敵國的帝都。

戴著枷鎖的共有百人,皆是容貌姝麗善于音律的年輕男女,他們將被送往教坊。

散亂的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眼簾,他盯著眼前人的腳后跟,木然地一步步往前走。道路兩旁的百姓對他們這些亡國之奴指指點點,他本該憤怒或是羞慚,可他實在太累了,隨時可能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來。

什么也看不到,聽不清,直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打破了這一路上壓抑的氛圍。他跟隨眾人一起下意識地抬頭,看見有一個女人策馬如閃電般疾行于這條長街。

很少能看到女人騎馬,但凡有些身份的女子,多半是乘坐裝飾華麗的牛車或肩輿。她的騎術(shù)無疑很好,將隨從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在即將與走在隊伍最前端的奴隸撞上時,她穩(wěn)穩(wěn)地勒住了馬。

負責押送奴隸的衛(wèi)兵畢恭畢敬地朝她行禮,喚她歷陽公主。

她坐在馬上輕蔑地俯視著眾人,道:“皇宮已經(jīng)足夠擁擠,怎么還有人非得往三宮六院里不停地塞人?這又是哪國的人,也要往宮里送?”

衛(wèi)兵道:“大將軍神勇,伐滅蜀國,朝野上下無不為之歡欣鼓舞?!?/p>

“大將軍戰(zhàn)功赫赫?!瘪R背上的女子似笑非笑,“天下幾乎一統(tǒng),所以宇內(nèi)四海的美人也理應匯集一宮?”

衛(wèi)兵訕訕不敢答。

“我若是這些人,寧愿自盡,也好過活在世上受辱?!彼χ鴴咭暳艘谎圻@些異國的奴隸,說道。

商子清眼睫一顫,抬起一直空洞的眸子看向了說話的人。

陽光熾烈灼目,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她亦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兩人偶然間視線交錯。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歷陽公主高高在上,而商子清卑微如塵。

歷陽公主謝蔓素來高傲,這是金陵城內(nèi)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日她諷刺大將軍、非議皇帝的話語很快便傳開,然而無人敢問她的罪。因為當朝天子是她的侄兒,那個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軍則是她的未婚夫。

半個月前,皇帝正式下詔將這位公主賜婚給大將軍,婚期就定在這年秋天。宗正、少府、太常以及皇宮大半的女官都被調(diào)動,忙著為這場皇室與功臣之間的聯(lián)姻而準備著,唯一的遺憾就是——

“請公主過目。”女官將新裁好的婚服呈上。

料子用的是蜀錦,裙身以金銀絲線繡出祥云無數(shù),東海的明珠綴于袖扣裙擺,僅這一件婚服,便價值千金。

謝蔓冷淡地瞥了眼,隨手抓起一把剪刀。

這場婚禮唯一的遺憾,就是謝蔓本人并不愿意嫁給大將軍。

她從容不迫地用手里的剪刀毀了這件婚服,碎片從她指間紛紛揚揚落下,如同死去的蝴蝶。

女官們平靜地看著,眼眸中一絲波瀾都沒有。

這已是謝蔓毀掉的第三套婚服。

“看來公主對禮服還有諸多不滿?!睘槭椎呐俪x蔓畢恭畢敬地一揖,“我等這就命人再為公主趕制一套出來。”

女官們轉(zhuǎn)身離去,侍女忙著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沒有人理會謝蔓。

她的態(tài)度在這些人眼里并不重要,她的抵抗可笑而又無用。并沒有誰能夠告訴她,她該怎么辦。

謝蔓陡然用力將頭上沉重的步搖、長簪、釵冠一一扯下往地上砸,任三千青絲傾灑如瀑。她大步走出自己居住的明光殿,翻身上馬,揚鞭疾馳。

她不在乎去哪兒,只要離開皇宮就行,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如同偶人一般沉默,遲早會將她逼瘋。

最后馬停在了——教坊。

這些年大將軍四處征戰(zhàn),教坊云集了被滅各國美人,正如某首詩賦中所描述的,“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

謝蔓踏入教坊內(nèi),隨手拽過一個舞女,掐住她的下巴,道:“把教坊里最美的舞伎、最好的謳女,和技藝最為精湛的樂師都招來。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若有誰能一曲博我一笑,我便賞其萬金。若不能,我就殺了那人。”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最后有幾人不得不站了出來。笛聲起,箏弦動,一身羅裙的舞伎隨樂而動。

這是一曲時興于當下貴胄宴飲之間的歡歌,曲調(diào)柔婉而輕快。然而謝蔓的神情一直是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愉悅。

終于撫箏的樂師撐不住了,因恐懼而彈錯了一個音。

謝蔓劈手砸了手里的酒盞。

樂聲戛然而止,眾人皆伏跪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

于是屋子里唯一還站著的少年,便顯得格外打眼。

他懷中抱著一把長琴,一身素色長衫,之前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的時候,謝蔓并沒有注意到他,這時才驚覺此人有著不俗的相貌與氣韻。

他容顏秀麗近乎一個女孩,可抬眸時,才讓人驚覺他目光孤傲清冷,如同一把寒光灼灼的匕首。

他注視謝蔓,且是直視著她的眼睛。他一步步朝她走來,在她對面跪坐,將琴在案上擺好后,徑自彈奏了一曲《酒狂》。

“這是阮籍為躲避朝野混濁,隱居山林時所譜之曲?”

“正是?!彼鸬?,“我認為,這首曲子很適合公主?!?/p>

“是嗎?”謝蔓語調(diào)微微揚起,帶著些許嘲弄。

“是的。”他用肯定的語氣回答道。

謝蔓漸漸收斂了唇邊的笑意,問:“你叫什么?”

“商子清?!鄙倌甏鸬?。

商子清,沒過多久,謝蔓從旁人口中再次聽到了這三個字。

她承認他的琴彈得不錯,可是沒想到他揚名的時間這樣快。聽說他才入教坊不足一個月,金陵上下便知道坊內(nèi)有個極善音律的商樂師。

謝蔓以重金購得了一把焦尾琴,原本是想送給商子清的。那日商子清的《酒狂》彈得很好,她很喜歡。因為除了商子清,竟無一人懂得她對竹林七賢的仰慕。她也希望自己能如阮籍、劉伶一般自由自在地活著。

然而在得知他聲名鵲起后,她將那把琴劈成了兩半。

使商子清揚名的,是她的堂兄義興王。那是個素來喜歡流連風月之地的紈绔。

謝蔓又一次造訪教坊。堂兄果然在那兒,倚紅偎翠的同時,聽賞著一支輕浮靡艷的曲子。撫琴的那些人中,就包括商子清。

謝蔓豁然推門的聲音打斷了樂曲,義興王不悅,道:“你來這兒做什么?”

“我不愛聽這首曲子?!敝x蔓說。

“那你可以自行離去?!?/p>

“我不是在和你說話?!敝x蔓直接走向商子清。

聽到她的腳步聲,商子清抬頭,四目相接時,二人都短暫地沉默了一瞬。

“堂兄要聽什么,我不想管。只是這個為堂兄撫琴的人,我要帶走?!敝x蔓面無表情地道。

“你!”義興王對商子清并不是很在意,他所不能容忍的,是謝蔓對他的輕慢,“歷陽,出嫁在即,我勸你最好還是安分守己。”

謝蔓懶得同義興王多話,看著商子清道:“還不跟我走?”

“公主想讓我跟著您?”商子清似是笑了一笑。

“你不愿嗎?”

“對,我不愿?!鄙套忧宕鬼?/p>

“不怕我殺了你?”

“教坊中人,皆屬于天子。”商子清淡然答道。

這是實話,無論謝蔓有多么不愿承認。她殺不了商子清,甚至也不能真的將他帶走,因為她只是一個公主,徒有尊榮,卻無實權(quán)。

那日她孤身離開教坊后不久,皇帝身邊的宦官就趕到了明光殿,帶來的是皇帝申斥她的詔書。她在教坊與義興王爭搶一個樂師的事已然傳到了皇帝的耳中,用不了多久她就將嫁入大將軍府,皇帝怎么會容忍她如此胡作非為。

謝蔓被罰禁足,就這樣一連被關(guān)了七八日。

某天午后下了一場雨,很少有人會喜歡雨天,但謝蔓是個例外。雨滴連綿不絕地從天穹落下的聲音如同某種弦樂,她找出了一把瑤琴,和著雨落的節(jié)拍挑勾抹捻。

雨中一襲白衣的少年撐著傘,循著琴聲的方向緩緩走來。

他并不進殿,就站在窗下,對謝蔓喚了一聲:“公主?!?/p>

“商子清?”謝蔓斜睨著他,“你為什么會來我的明光殿,不是不愿意嗎?”

“公主因我受難,我心中不安,特來探望?!鄙倌甑纳ひ羟鍧櫆匮?,尾音輕柔得如同這時落下的雨滴,飄忽難定。

“惺惺作態(tài)?!?/p>

商子清沒有羞憤,亦沒有難堪,道:“我來這兒,真的就只是為了探望公主。既然公主安好,那么我便走了?!?/p>

“義興王無才無德,你為他撫琴,不覺得惡心嗎?”

“公主,我本就是賤籍樂奴,能嫌惡誰呢?”他回答道,“您風雅清高,義興王粗鄙紈绔,可于我而言,都是一樣的?!?/p>

“但你敢忤逆我?!敝x蔓冷笑。

商子清搖頭,眼眸直直地望進謝蔓的眼底:“公主不會殺我,至少——”他輕笑,“公主舍不得我的琴。公主是愛琴之人?!?/p>

“聽得出我方才彈得是什么嗎?”

“是等候?!?/p>

“等候?”

“公主心中在等一個人出現(xiàn),你的琴音似是閑適散漫,實則焦灼忐忑?!?/p>

“你越懂我,我越想殺了你?!敝x蔓起身,一只手伸出窗子,虛扣在少年的喉嚨上,“你不愿跟隨我的原因是什么?”

“像我這樣的人,所求當然是長命百歲與榮華富貴。公主雖貴,可也只是連自己都救不了的可憐人?!?/p>

他的嗓音那樣好聽,將這番無恥至極的言辭都說出了百轉(zhuǎn)千回的溫柔。謝蔓深吸一口氣,給了他一記耳光,斥道:“滾。”

不久后,第四套婚服又送了過來,這回謝蔓沒有再動剪刀,任侍女們?yōu)樗龘Q上嫁衣。

透過鏡子,謝蔓看到了侍女眼中偶爾露出的憐憫。

這些侍女在可憐她。

金枝玉葉又如何,照樣無枝可依,難覓良人。

大將軍的年紀足以當她的父親。這位貧賤出身的武將目不識丁,靠軍功發(fā)跡,娶一個皇族的女子能拔高他的門第,之所以選中謝蔓,僅僅因為他聽說謝蔓是謝氏最美的那個。

商子清那天說的話沒有錯,她的確處在焦躁不安之中?;槠谝蝗杖毡平?,她等待著有誰能夠救救她,可惜那個人始終不曾出現(xiàn)。于是她便越來越沉默寡言。

女官們還以為她終于懂事,個個欣慰不已。

“公主近來不去教坊了?”

“那本就不是公主該去的地方。”

“聽說了嗎?前些日子公主賞識的那個樂師,由義興王引薦,去了陛下跟前?!?/p>

在女官們的閑談中,她又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怎么回事?”謝蔓追問。

女官訕訕答道:“那人呀,生就一副清秀文弱的樣貌,野心卻大得驚人。陛下年僅十三歲,閱歷不深,竟意圖封此人為樂丞?!?/p>

“后來呢?”

“后來聽說這位商樂師是蜀人,便作罷了。”

蜀地割據(jù)百年,幾個月前才被納入王朝版圖。巫山之間至今還有蜀國遺民頻頻作亂,難怪皇帝不敢任蜀人為官。

商子清的金陵官話真的是說得很好,好到她完全沒有料到,他居然是個蜀人。

臨近婚期時,皇帝終于解了她的禁足令。侍女勸她出門散心,她沒同意也沒反對,就這么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攙扶著走出了明光殿。

一路沿御河慢行,風中傳來了七弦琴的聲音。

她不知道彈琴的人是誰,但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商子清。側(cè)耳細聽片刻后,她面色略變。

這琴聲讓人不安,藏著隱隱約約的殺伐之意。

謝蔓四下張望,琴聲傳來的地方,是天子所居的紫宸殿。

就在這時,琴聲戛止。

謝蔓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無端地驟然慌亂。

她朝紫宸殿的方向飛奔,在她趕到那里時,紫宸殿已亂作一團,衛(wèi)兵們高呼著抓刺客。

被刺殺的人當然是皇帝。而刺客,則是商子清。

謝蔓踉蹌著后退幾步,接著轉(zhuǎn)身就走。

她不是要逃離這里的血腥,而是要——去找商子清。

天子所居的紫宸殿,沒有誰比她更熟悉。她提起曳地的裙擺,以最快的速度,在避開衛(wèi)兵的同時,搜尋紫宸殿每一處她認為可以藏人的地方。

也許是上蒼庇佑,她竟然真的搶在那些衛(wèi)兵之前見到了商子清。

他藏在一座假山后,渾身是血,手中緊握著一把匕首。

“歷陽公主?”大量的失血已讓他近乎昏迷。

謝蔓看著這樣狼狽虛弱的商子清,久久不語。衛(wèi)兵鎧甲叩擊的聲音由遠至近,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里。

她朝著衛(wèi)兵的方向走去,說,這里沒有刺客。

那天商子清逃過一劫,謝蔓救了他,并將他藏入了自己住的明光殿。商子清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昏暗的暖閣內(nèi)。因為不敢去請御醫(yī),謝蔓親自給他包扎傷口。

“為何行刺君王?”她問,嗓音冷淡。

“我是蜀人。一個亡國奴想要復仇,很正常?!?/p>

“為此喪命也在所不惜嗎?”

“對。”

謝蔓緘默了一會兒,道:“我早該猜到的。你的琴聲中,有種不甘的情緒,哪怕是彈奏靡靡之音時,也帶著一腔孤憤。”

“我的親族、故土、前程,毀于一旦,想用行刺仇敵這樣的方式來自我了斷,不奇怪?!鄙套忧謇湫?,“奇怪的是,公主為何要救我。我是個蜀人,還是刺殺皇帝的刺客,公主不將我交出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p>

“非要知道理由嗎?”

“非要。”

謝蔓低頭,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說:“我在可憐我自己。”

謝蔓與現(xiàn)任皇帝的血緣并不近。

她是已故明帝的女兒,七歲那年,明帝被人鴆殺,之后有三任皇帝先后被擁立。

“我這個公主,與你這個亡國奴,也差不了多少?!敝x蔓輕笑著說,“我不久后就要嫁給大將軍,你知道的吧?!?/p>

“知道。”

“你覺得我們般配嗎?”

“般不般配,得問你自己。但是——”商子清頓了頓,“你不喜歡他,對嗎?”

“我不得不嫁他?!?/p>

要娶她的人是大將軍,在朝堂上,哪怕是皇帝都不能忤逆這個人。

謝蔓七歲那年,那個自邊地起兵作亂,一路攻至金陵的人正是現(xiàn)在的大將軍,他用一杯毒酒送走了謝蔓的父親,之后幾任天子,皆由他廢立。朝政大權(quán)已由此人把持多年,他是這個國家有實無名的皇帝。

“就連發(fā)起伐蜀之戰(zhàn)的人,其實也是他。你殺我侄兒,可真是殺錯了。誰也不知他何時會按捺不住自立為帝,但他一定會篡位。到時候,我便也和你一樣?!?/p>

謝蔓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向商子清詳述了這十余年來皇宮內(nèi)的風云變幻,君王的生死廢立、皇族的榮辱存亡。

商子清與她并不熟悉,然而只有他才能體會到她此時心中的壓抑絕望。

“你救我,是因為希望若是將來你也淪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也會有人來救你?”商子清問。

“對?!币粋€晚上都在說話,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聽起來像是哭了。

商子清知道這時候他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她,但他不是那個能救她的人。

聽說過涸轍之鮒的故事嗎?兩條被困在涸轍之中的魚,同病相憐,互相支撐著對方活下去,可被困住的兩條魚無法憑借自身或?qū)Ψ降牧α炕氐剿?,相濡以沫的最后,也只能是一起死去?/p>

他朝她伸出手去,但最后還是放了下來。

“我們的命,還真是像?!?/p>

次日謝蔓得知,小皇帝并沒有死,只是重傷。謝蔓需如期出嫁,太后派來了女官前來教導謝蔓出嫁時的禮節(jié),她收斂了從前的任性驕橫,在女官面前規(guī)矩得如同一個偶人。

而商子清就藏在與她一墻之隔的耳房內(nèi),默默地聽著她的聲音。

她像是選擇了順從,只有商子清知道,隨著婚期臨近,謝蔓每一夜都難以入眠,對未來的恐懼幾乎壓垮了她。

睡不著時,謝蔓會來找商子清,商子清每次被她從夢中吵醒也不生氣,平靜地坐起,兩人一塊坐在月下漫天閑聊。商子清的聲音極好聽,聽著他說話,謝蔓的情緒能漸漸穩(wěn)定。

距謝蔓出嫁還有最后十天,她問了商子清一個問題:“我不能一直藏著你。有想好該怎么辦嗎?”

“不知道。比起這個,我更關(guān)心你的將來?!?/p>

謝蔓心中一顫。

“我很擔心你出嫁后受委屈?!鄙套忧宓溃澳阈宰硬缓?,可別做出什么傻事來?!?/p>

“其實我并不在意自己將嫁給一個什么樣的人。”謝蔓斂去了往日里所有的張揚,她趴在窗欞邊,眼眸在月下水光盈盈,“我是公主,受萬民供養(yǎng),就該盡我的職責。我可以被嫁去塞外和親,也可以被當成是一個籠絡大臣的工具。我不能接受的是,沒有人可以挽救我的母國——義興王,他有多混賬你知道的,就這樣都算是宗室中拔尖的兒郎了。我怕我嫁入將軍府后,就再也沒有誰可以幫謝氏了。”

“你太累了,去休息吧?!鄙套忧鍨樗龘荛_一縷散亂的鬢發(fā)道。

“過幾天我想辦法將你送出宮去?!?/p>

“出宮?”

“歷朝歷代,每一個王朝覆滅后,總不乏忠貞義士以死殉國,可更多的人,還是選擇活下去。你已盡力了。”

“那么……公主你呢?”

這個女人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曾說過,像他這樣的亡國奴就該去死??涩F(xiàn)在,她居然在想方設法地幫著他活下去。

那么她自己呢?又有誰能幫她活下去呢?

“我?”謝蔓看著窗外的月亮,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我是公主。”

那夜之后,商子清便失蹤了。

或許是因為他不信任她,或許是因為他另有圖謀。

但謝蔓沒有精力再理會他。她即將出嫁,出嫁之后,她該設法討好自己的夫君,這樣當謝氏國祚被篡之時,她才可以避免被殺的命運,運氣好的話甚至能做皇后。

出嫁前的第三天,她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將軍親自前往紫宸殿,意圖奪走皇帝手里的玉璽。

謝蔓當即沖出了明光殿?;实叟c她血緣疏遠,曾為了自己的皇位穩(wěn)固,將這個姑母賜婚給大將軍,然而當他受辱時,謝蔓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天子。

玉璽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和皇家最后的尊嚴,大將軍既然打算奪去玉璽,說明他離廢帝已經(jīng)不遠。

紫宸殿內(nèi),一眾武將圍著年幼的皇帝,個個將佩刀半拔出鞘。皇帝被嚇得面無人色,但骨子里最后的驕傲仍讓他強撐著將玉璽死死抱在懷里,蜷縮在龍椅一角。

有個武將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對天子動手。謝蔓撲過去擋在了小皇帝面前,喝道:“大膽!爾等竟敢對陛下無禮!”

“歷陽公主?”

“謝氏皇族,竟只有個女人還有些血性?!?/p>

“喲,這不是咱們將軍未來的婆娘嗎?怎么不幫著夫家呀?!?/p>

嘲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些人咄咄逼人或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

謝蔓極力保持著站立的姿勢,指尖微微發(fā)顫。大將軍用玩味的目光審視著她,霍然揮手,幾員部將撲上來試圖將謝蔓拽開。

這是謝蔓生命中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她如同一個市井潑婦般同人廝打、哭號??墒撬咀霾涣耸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從御座上摔下,謝氏手中傳承了兩百余年的玉璽被大將軍捏在手中賞玩。

沒有誰可以幫她。

貴戚公卿、百千宗室、天下庶民,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到她。在注定無望的死局中,唯有她還在負隅頑抗,可笑可憐。

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鮮血濺到了謝蔓的眼上,她看見片刻前還在她面前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她曾經(jīng)那么多次盼望著這個亂臣賊子能夠死去?,F(xiàn)在他真的死了,是誰殺了他?是誰殺了他!這一瞬謝蔓想要大笑,又想要號啕大哭。

殿內(nèi)亂成一團。

刺客!刺客!人們這樣驚呼。

愣怔片刻后,有個名字忽然出現(xiàn)在謝蔓的腦海。

商子清。一定是商子清。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不顧地往殿外跑。很快她看到了他,他就在殿外,手中拿著一把弓弩,衛(wèi)兵從四面八方撲上前去,將他牢牢制住。

三天后,謝蔓設法去了詔獄,見了商子清一面。

“我問你……亡國,究竟是什么感覺?”

“嗯?”

“亡國難道真的就那么痛嗎?痛到可以什么都放棄,只要能夠報仇?”謝蔓嘶吼。進了詔獄的人,根本沒有活著出來的可能,這一次她再也救不了他,“你的故國回不來了!你原本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見識更多的人與事!為何不聽我的,為何不放下你可笑的執(zhí)念!”

商子清看著她微笑:“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們有著相同的命運?!?/p>

謝蔓瞳孔微縮。

“沒錯?!鄙套忧鍦惤?,輕聲說道,“我曾是皇子?!?/p>

他如謝蔓一般出身高貴,享盡尊榮,高高在上。

“商子清并不是我的真名,若你肯費心去搜羅情報,你會知道,在幾個月前蜀國滅亡的最后一戰(zhàn)中,蜀國皇室皆被屠戮,事后整理尸首,卻少了一個四皇子?!?/p>

謝蔓扶住柵欄,身體慢慢癱軟。

蜀國四皇子下落不明的事她當然知道,一直有人在追查此人。眼下商子清既然被抓……那么在審訊過程中,他的身份一定會暴露。參與攻蜀之戰(zhàn)的人何其多,總有某個是見過蜀國四皇子的。

“我永遠也不可能去過平靜的生活?!彼f,“我流著前蜀皇族的血,人們無法放過我,我也不會放過我自己?!?/p>

他從柵欄伸出手去,溫柔地撫摸著謝蔓的發(fā)絲:“所以,公主明白了嗎?”

“明白……什么?”謝蔓嗓音啞得厲害。

“你現(xiàn)在就從這里離開,假裝從來不認識我?!彼f,“大將軍雖然被我殺了,可他的部下還在,對嗎?你該設法保住自己?!?/p>

放棄我。

這是他對謝蔓最后的叮囑。

“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辦法拯救誰……明白嗎?”

明白了。

謝蔓無力地合上眼,是對這殘酷世界的妥協(xié)。

大將軍死后,金陵動亂了好一陣子。最終由大將軍生前最得力的部將繼承了他的兵馬。新的將軍沒有時間和精力來脅迫皇帝退位。謝蔓找到了他,主動獻上了玉璽和效忠的保證。

她和新任大將軍的婚期也被定下,在半年后。新的將軍貪圖她的美貌,卻又顧忌天下悠悠之口,想著等到風頭平息再舉行婚禮。

然而謝蔓的要求是,盡早完婚。

于是婚禮被定在了半個月后,極其倉促草率。這半個月的時間里,謝蔓想盡辦法拖延商子清的死期。

“你這又是何苦?”商子清問她,“你救不了我。”

謝蔓并不反駁,于是他便也不再說話。

終于謝蔓在仲秋的某日披上了嫁衣,在出嫁之前,她先去了紫宸殿拜別皇帝。曾經(jīng)不睦的姑侄二人相對無言,當謝蔓離開紫宸殿的時候,小皇帝眼中落下了兩行淚。

浩浩蕩蕩的公主儀仗駛出宮門,通往將軍府的道路禁止行人往來,長街安靜無聲,只有送嫁的鼓樂回響。

商子清也聽見了這喜樂。

公主出嫁的隊伍,恰好要路經(jīng)詔獄。

他將頭靠在墻壁上,盡可能地離她近一些。從今以后,她就不是歷陽公主了,而是將軍夫人。

就在這時,樂聲戛然而止。

接著,他聽到了金戈之音。

他陡然間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測——

門被撞開的聲響如驚雷一般,商子清抬頭,看到了謝蔓。

她還穿著一身嫁衣,盛裝華服,美得驚心動魄,手中握著明晃晃的長劍,血濺在她抹了胭脂的臉頰上。

“我來救你?!彼f。

她身后是刺目的陽光,映襯得她明麗絕艷,一如他們初見時那樣。

“你瘋了!快走!”

她身后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越過她上前,用浸了麻藥的巾帕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拼命掙扎,意識卻一點點地模糊。

謝蔓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掌心溫暖。

“不……要……”商子清用最后的力氣抓住謝蔓的衣袖,他已經(jīng)猜到謝蔓要做什么了。

“再見。希望我還能再見到你?!?/p>

“不要……不要!”被他攥在指間的衣袖一點點抽離,最終徹底離開他。

謝蔓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么,而后微笑,笑容前所未有地溫柔,不染半分悲傷。

謝蔓派給了他二十名精銳鐵騎,護衛(wèi)著他離開了金陵。

之后他回到了蜀地,在那兒住了下來。

第一年,他絞盡腦汁藏匿自己的行蹤。

第二年,他試著聯(lián)絡父兄舊部。

第三年,他開始起兵復仇。

之后數(shù)年,他輾轉(zhuǎn)于大江南北,也曾攻城略地,也曾戰(zhàn)敗逃竄,十年的時間里,他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回到那座城。

金陵城破,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

商子清縱馬闖入城門,馳騁于長街之上。十年了,街景依舊,物是人非。

十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許多事,謝氏的皇位終究還是被篡奪,之后金陵血流成河,數(shù)年時間里御座數(shù)度易姓。

商子清關(guān)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謝蔓這些年來,是否受到了驚擾。

在黎明到來之時,他找到了謝蔓。

金陵城北郊的一處平地上,有座不起眼的孤墳,墓碑上刻著四個字——謝蔓之墓。

她死在十年前,出嫁的那一天。

“歷陽死時,身首異處,是我偷偷將她的尸體縫合埋在了這兒?!眽炃笆刂娜耸俏羧盏牧x興王,他被廢去了爵位,之后便一直以庶民的身份活著,守著堂妹的墳塋。

“你讓我轉(zhuǎn)告給歷陽的話,我在她墳前說給她了。歷陽終是等到了你,只可惜太遲了。”

商子清木然在墳前跪倒,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臉上,冰涼。

“我知道她會等我,”商子清說,“我一直相信她在等我?!?/p>

十年的光陰里,他靠這個信念撐過了無數(shù)險境,他不敢輕易死去,怕謝蔓會失望。

現(xiàn)在他們終于重逢,彼此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墳土。

“雖然天下大亂,可金陵并不是密不透風的鐵城,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绷x興王泣不成聲,“你為何不救她!你該帶著她一起走!十年前,歷陽出嫁那天,她從牢中救出你后,便帶著偽裝成送嫁儀仗的七百騎兵沖向了將軍府!那時天子已經(jīng)將羽林軍的虎符給了她,她本可以去逃命的!”

十年前,小皇帝不甘心繼續(xù)淪為新任將軍的傀儡,打算孤注一擲,他將謝氏僅剩的兵力都交給了唯一信得過的姑母謝蔓。謝蔓出嫁,是奇襲將軍府的最好機會。

謝蔓答應了。因為她不愿看著謝氏走向末路,因為那是她唯一解救商子清的機會。

那護送商子清的二十騎兵,便是從那七百人中調(diào)出的。她唯一一次假公濟私,用在了商子清身上。

商子清輕輕靠在墓碑上,卻沒有哭。

“這碑,錯了。”商子清掏出腰間短刀,在“謝蔓”之上,又緩緩刻上了四個字,“歷陽公主”。

歷陽公主謝蔓之墓。

她是公主,哪怕死后被人廢去了尊位,也還是公主。商子清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金陵的主人,他會下令恢復她的名譽,將她生前事跡盡數(shù)載入青史,他會將她遷入歷代皇族的陵園,讓她享萬世之香火。

十年前,謝蔓和他說過這樣一番話——

“即便是涸轍中奄奄一息的魚,也不一定要坐以待斃。在蜀川,你的故國,有遺民不斷發(fā)起叛亂,你是皇子,你可以統(tǒng)御他們。我無法離開金陵,但我可以送你出去。

“我是謝氏公主,我也要做我該做的事。我愿為謝氏死戰(zhàn),也希望這場動亂,能為你的出逃爭取時間。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夠救我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我不需要等。你能夠救我,我亦能夠救你?!?/p>

她俯身在他耳邊,說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

“我會等你?!?/p>

現(xiàn)在他如約歸來。

猜你喜歡
大將軍金陵公主
“彭大將軍”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品設計
登金陵鳳凰臺(節(jié)選)
大將軍搬磚
斗蟹
海水為什么不能喝?
小公主
長了怪獸心的公主
公主的回答
金陵十二美女瘦身茶
威猛“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