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元前230~221年,秦先后滅韓、趙、魏、楚、燕、齊六國,結(jié)束從春秋以來500余年諸侯割據(jù)、戰(zhàn)亂紛爭的局面,于公元前221年一統(tǒng)中國,建立秦朝。作為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統(tǒng)一貨幣、度量衡、文字等重大改革陸續(xù)實行,其中“書同文”,即以《史籀篇》為基礎再加省簡改易而制定出的秦小篆,影響至今?!墩f文解字·敘》(漢·許慎)曰:“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此三篇文字今已無存),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比淖謺?,三千三百字,頒行天下,使六國古文幾近滅跡。秦代對篆書的變革,雖然給其他六國子民的人文情節(jié)留下“美麗的遺憾”,但卻是歷史上首次有成效的文字變革,于書法史而言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當然,秦代書法除“書同文”后官方通行的文字“小篆”外,依然存在大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隸書,為秦八體書。秦代傳世篆書大致可分為秦量詔版、秦刻石、秦磚瓦文、秦陶文等。類別可分為官方小篆、戰(zhàn)國遺存大篆和民間使用的隸書這三類。傳世風格又因載體、用途、形制、地域、時期等審美有別。
“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于公元前219年至公元前210年巡視各地時,刻石銘功,跡留嶧山、泰山、瑯琊臺、之(芝)罘、碣石、會稽等地。相傳文字由李斯書寫,再刻制于石,世稱秦刻石。歲月滄桑,原石多毀,只殘存瑯琊、泰山二刻石,及嶧山、泰山、會稽刻石的摹刻本和木刻版本,這些都可作為研究秦小篆的史料文獻。秦刻石文字是秦小篆的代表,其書風與西周《虢季子白盤》及東周《秦公簋》《石鼓文》《詛楚文》一脈相承,惟結(jié)體略縱長,結(jié)字對稱平衡,橫向亦寬博坦然,用筆遒麗勁健,端雅莊重,凝練精勻,筆畫曲折處圓渾自然,血脈流暢,有古樸端莊、雍容威儀之美,是文字發(fā)展史上有成效的規(guī)范定勢字體,極具篆書的時代美學特質(zhì)?!稁F山刻石》被后世推崇為小篆學習的經(jīng)典范本。
《嶧山刻石》傳為秦丞相李斯撰文并書寫。《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公元前219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曾與魯諸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祭山川之事’?!闭f明秦始皇曾上嶧山(今山東省濟寧鄒城境內(nèi))立《嶧山刻石》;后又上泰山,立《泰山刻石》;再東行至瑯琊(今山東膠南市西南),立《瑯琊臺刻石》,石刻內(nèi)容皆為歌頌其立國功德之辭。嶧山又名東山,與泰山南北對峙。孟子所稱“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東山即指嶧山。惜原石為北魏太武帝時推倒后被焚燒毀壞,今已不存。
圖1 《嶧山刻石》拓片
《嶧山刻石》是秦代篆書的代表作,是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東巡至山東濟寧鄒城嶧山立下的碑刻,后世亦稱《嶧山碑》,應是最早的秦篆刻石。內(nèi)容是歌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廢分封,立郡縣,建立統(tǒng)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權國家豐功偉績。此碑寬展圓潤,端莊典雅。唐玄度說:“斯妙于篆法,乃刪改史籀大篆而為小篆?!币蚱湫∽木€條中鋒行筆,圓潤瘦勁、整齊劃一,故史稱“玉箸篆”。所謂玉箸就是以玉為料的筷子,瘦勁、渾圓、光潤,這也正是《嶧山刻石》線條具有的特點。玉箸篆的線條筆法看似單一,但要達到中實堅韌、精氣內(nèi)含、華光外溢的形神俱佳之境界,實非天賦高、功力深、悟性足者所能為之。
《嶧山刻石》內(nèi)容形式為四言韻文,字形橫平豎直,布白勻整,筆畫挺勻剛健,意態(tài)端莊嚴謹,一絲不茍,字構(gòu)上緊下松,垂腳拉長,因重心上移,望之有居高臨下的儼然之態(tài),仰視之威。在章法上行列齊整,規(guī)范從容、肅然謹嚴的藝術風范與當時秦王朝的時代精神是相統(tǒng)一的。此刻石,對后世碑刻銘文、書法氣象的諸多方面都有一定的影響。張懷瓘在《書斷》中將李斯的小篆譽定為“神品”,贊曰“畫如鐵石,字若飛動”,稱其用筆“骨氣豐勻,方圓絕妙”,李斯書法藝術的特點與歷史地位由此可知。故有“學篆必先宗‘二李’(李斯、李陽冰)”之說。
秦嶧山篆書碑,原立于嶧山書門。唐《封演聞見記》云:此碑后被北魏太武帝登嶧山時推倒。但因李斯小篆書法盛名遐邇,碑雖倒,但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貴人仍絡繹不絕。當?shù)毓倜褚虺SX煩擾,不愿疲于奔命迎來送往,竟堆柴碑下,將其焚毀,以達不可欣賞摹拓的目的,嗚呼哀哉!至唐代,有人嘆惜此碑殘毀,便將傳世的拓片摹刻于棗木板上,以期回光澤世。因此,才有了杜甫“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的感慨。
《宋史》記載能書善刻的鄭文寶根據(jù)其師徐鉉摹寫本翻刻了《嶧山碑》。即為現(xiàn)存于西安碑林第五室,圓首方座,通高218厘米,寬84厘米,兩面刻文,共15行,滿行15字的仿制碑,碑拓世稱“長安本”?!稁F山碑》原石已失且無拓本存世。雖然后世摹刻版本較多,但歷來公認此本最佳,其藝術價值與地位或可類同《蘭亭序》中的“神龍本”。此石刻于宋淳化四年(993年),距今約有900余年的歷史,文脈相傳,拳心可鑒。
另外,《鄒縣志·古跡卷》中記載:“宋元佑八年(1093年),鄒令張文仲于北海王君向獲李斯小篆,刻諸廳嶧陰堂,迨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縣令宋德,乃夏津人也,嘆是碑殘缺,恐致泯絕,乃命工礱石摹刻于其側(cè)?!贝吮癫剜u城市博物館。刻石呈豎長方形,水成巖石質(zhì),四面刻字。碑高1.9米,寬0.48米,四面皆同。除正面、左側(cè)面刊刻頌揚秦始皇功績文字外,背面刻秦二世詔書。正文小篆體,每面5行,原文共222字。今已泐毀37字,尚存185字。左側(cè)面以行書刊刻跋語于其上,記述摹刻的經(jīng)過,世稱“鄒縣本”。明代楊士奇《東里續(xù)集》,稱嶧山刻石有7種翻刻本(今亦稱有9種之多的),即“長安本”“鄒縣本”“紹興本”“浦江鄭氏本”“應天府學本”“青社本”“蜀本”等。
學習小篆從《嶧山刻石》入門,能夠準確定位源頭正宗的字法與品格,而不至于誤入邪門俗徑?!稁F山刻石》線條圓潤婉暢,結(jié)構(gòu)對稱均衡,形體清瘦修長,風格精嚴典雅,可謂一派貴族風范。加之該碑上承金文籀法,是大篆“包羅萬象”的簡約與凝練。其氣格高古,筆法嚴謹,行筆中正,端莊工穩(wěn),臨寫尤其能強化手腕“提”的功能,增強“中鋒”意識,因而正本溯源是《嶧山刻石》學習的意義與前提。
大篆書寫時,無論是入筆取勢,還是行筆時的裹鋒震動,其節(jié)奏韻律均外化顯現(xiàn),相對小篆《嶧山刻石》的“靜水深流”要容易把握。臨習此碑初看簡單,實際上是越寫越難。難就難在平鋪而不能直敘,簡樸而不能簡單,凝重而不能遲滯,圓潤而不能流滑,靜穆還得謹嚴,靜中寓動、虛實相生、大智若愚進而大美不言……每當我們面對如此的經(jīng)典書法范本,常常會由衷感嘆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哲學、美學、玄學的博大精深。但就漢字之美,亦足以承載人生、萬物、宇宙之道。從大篆向小篆的進化,小篆對大篆的革故鼎新,及其同期對六國文字存在、對民間隸變的默許與圓融,這些現(xiàn)象也恰恰是大國一統(tǒng)的威儀與大同愿景的高度濃縮。
圖2 吳健節(jié)臨《嶧山刻石》
書法的學習,需要培養(yǎng)審美的定位與分類、特征的觀察與理解、形神的取舍與再現(xiàn)、運用的主觀與客觀、風格的化合與形成等多層次多方位的綜合能力。這就需要我們理念先行,技法跟上?!稁F山刻石》的線形、線質(zhì)、意態(tài)等審美追求與之前的大篆均不同,追求的是凝練、簡凈、細膩、精嚴、靜穆、含蓄之美,可與魏碑中《張黑女》、楷書中的《黃庭經(jīng)》《九成宮》歸為一類。其體勢寬博、重心上移的縱勢字形、勻整結(jié)構(gòu)、崇高莊嚴與楷書中《東方畫贊》《顏氏家廟》意會。當然,通過比較分析,《嶧山刻石》臨寫時要注意歷練線條的純凈度、勻整度,不能將線條寫僵硬和簡陋,要讓線條平穩(wěn)靜氣中蘊含不息的生命律動感。為了體悟其意蘊悠遠、纏綿繾綣的筆法節(jié)奏,與行筆過程中虛領鋪毫、沉勁中鋒的諸多妙處,可與太極拳法相互融通,定能事半功倍,大有所獲。
如果將《嶧山刻石》的學習類比為拳法的話,就要知道打拳先講究“架勢”。“架”于書法即為字形與字構(gòu),或者說就是“形”,這個問題不可輕視。抓準形、立正姿要講究方法:一可以化繁為簡,分解攻克。如先練妥各個筆畫、偏旁部首,解決單個筆畫的筆法、弧度、長短、線質(zhì)等,再解決比例搭配與組合的問題。二可以利用輔助線觀察法和單線、雙鉤臨摹法作分解訓練,用有效的方法作為漸進的前提保障。抓準架構(gòu)形體還重在有效的觀察方法和細致的分析糾錯能力。只動手不動腦筋,不去克服書寫習氣,盲目重復的臨寫往往是徒勞無功的。習此碑時還可橫向與同期《瑯琊刻石》,縱向與甲骨文、金文、清小篆對比練習,這樣會更加清晰地對照出范本的各自特點。理念是行動的前提,想法決定做法。書法學習要會心、動腦、用手,不能只下笨功夫。
圖3 吳健作“書同文”示意圖
形解決了,再就是“勢”的問題。拳有拳勢,筆有筆勢,字有姿勢。在所有的書體中,篆書的“勢”最不顯,而在篆書中《嶧山刻石》的“勢”又較沉隱,以至于初學者很難覺察“勢”的存在,更談不上表現(xiàn)出來了。其實,這恰恰是此碑能否體現(xiàn)書寫性和生命感的關鍵。凡用筆,起、行、連、斷、提、按、頓、切、止、續(xù)必有“勢”的存在。所謂“欲下先上,欲下先上,欲左先右;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筆動勢生,勢生韻具,韻具有律,韻律既出,美才可見。否則僵硬刻板,毫無生機,美從何來?臨寫時切忌將點畫機械組合,呈“畫字”習氣。那么,臨寫《嶧山碑》怎樣才能產(chǎn)生“勢”呢?第一要注意筆畫之“形”完成的過程中,不能因順、逆、裹、回、轉(zhuǎn)、折、提、按、行等筆法動作而影響毛筆平面和上下運動的連貫性以及推導的韻律感。要把細膩精確的技術訴求,自然而有節(jié)奏地流露在筆墨之中,因“勢”利導,水到渠成。第二要整幅“一”以貫之,通篇在整體的“勢”中。關鍵在處理好點畫之間以及字與字、行與行、段與段之間的呼應關系,筆斷意連,筆勢走圓。不要將各個部分孤立地看待,不讓任何個體孤獨地存在,而要將他們當作一個有機的整體。無論是“濤來萬馬”,還是“云靜一龍”,皆顧盼有情,“勢”韻相連,神完氣暢,生生不息。
蔡襄《蔡中惠公文集》中云:“學書之要,惟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由于《嶧山刻石》方整縱勢和圓弧較多,加之書寫節(jié)奏韻律的靜穆,臨習《嶧山碑》時,若重結(jié)構(gòu)而不究用筆,重形構(gòu)而不達韻質(zhì),加之技法不熟和書寫狀態(tài)緊張,往往會落入有形泛神的畫符式俗套,這一點不能不引起臨習者注意。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除了量變產(chǎn)生質(zhì)變的嫻熟技法保證外,更重要的是提高綜合素養(yǎng),辯證地理解技法與審美品質(zhì)追求的關系。掌握讀帖、表現(xiàn)過程中主觀與客觀的相互制約原則,以及依樣描摹與有節(jié)奏書寫不同的要求。在學習臨摹的過程中,需細觀、靜思、熟慮、意會、抒情。謹記“神采為上”但力求“形質(zhì)不次之”,以期通過此碑的學習,與古為徒,薪火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