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
西山
西山隱身于一座城池巨大的陰影里,
即使拆除了樓頂之物,露出天際線。
城,仍不容山,高出的部分。何況西山。
必將被忌憚,被屏蔽,必將不得善終,終日
為霧霾籠罩。咳嗽。咳出一百年的
兵荒馬亂。西山大營。末將在。遵命。喳——
晴朗昂貴。是西山的奢侈品。需要犧牲。
那么,就跪請一個理由,為獻祭吧。
依山傍水。自古安宅上選。依山之城有福
山,未必有。功高蓋主。老臣知罪了。
西山無峰。無頭。只在一洼地,哮喘。
不能打倒,不能刪除的,恭請忽略。忘記。
后 海
今夜在后海不可讀詩。本朝的紅燈籠
比前朝明亮。圓形肥肉內閃爍歷史的殘核。
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中南海。
都比不上后海曖昧,且富于真正的宮廷味兒。
也許只有這個季節(jié),虛構才能照進現(xiàn)實,
夢,才能在旋轉的玻璃門后面鋪開
地毯式遐想。鏟雪者,鐵絲網(wǎng),我們
才能在湖邊上,豎起時間的斷崖——
嬪妃們三五成群,穿皮革,著羽絨,喝啤酒,
K歌,吃糖葫蘆。皇帝忙就讓他忙好啦
酒吧街。溜冰場。快車。都不忘初心。
只是站在銀錠橋上,她們,再也望不見西山。
團結湖
夏天在一粒雪中閃耀。此刻進入團結湖
需要足夠的野蠻,同時小心翼翼。
起伏的滑冰場。冰面下有危險的潮涌。
一旦按錯按鈕,窄門也會把你吞噬。
鑰匙。沒有鑰匙。一切都需要摸索。
憑聽覺,第六感,憑一段干枯的樹枝——
愈使用,便愈光滑,愈敏銳,
且會開出激流的花來。哦哦,激流,激流!
自我創(chuàng)造的激流!自我沉醉的激流!
北回歸線的一頭幼鹿,被猛虎大口品嗅
然后,展翅升起,在冬日的朵朵白云之上,
在團結湖的,堅硬與柔軟之間……
三里屯
黃昏給三里屯拉開序幕,
準備上演黑暗中的繁華。
他站在街的盡頭,卡布奇諾
最后一個酒吧揉醒了醉眼。
寒風中他將風衣拉緊,
反復辨別這曖昧的方向。
不如就此留下?把過去
徹底遺忘在這條街上?
在這座城市里他孤身一人,
北京從來就不是他的北京。
即使留下,他想,也不是歸宿,
依然是異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飄零。
他坐上招手即停的出租汽車,
一支箭射出,再也回不了頭。
頤和園
他在他租居的房間里啜泣
獨自一人,把房門緊閉
他不想讓和他一樣的租居者
因為聽見他而另添心事
也不想讓那個身不由己的人
在遠方的城市里
知道在淅瀝的雨聲中
還有一聲啜泣
他想起李立楊,在美國長大
從沒來過北京
和頤和園,他也沒去站在
那艘巨大的石舫上觀景
那在昆明湖上下起的雨
許多年了,他只貼在這扇
窄小的窗戶上
看雨從巨大的穹隆里飄落
灰蒙蒙的,讓他一次又一次地
確認:他所依憑的孤島
搖搖欲墜的一只船
陷落在多深的蒼茫里
他知道他永遠
也不會屬于頤和園,盡管今夜
在頤和園的雨聲中
也曾經(jīng)飄落下他專心的啜泣聲
研究室
他開始坐臥不寧,對自己的研究
充滿擔憂和恐懼
他不知道這個研究室對世界
到底有多少意義,他甚至覺得
自己和胡喬木一樣,已經(jīng)
跟不上那個偉人一米八幾的腳步
歷史在好多地方拐了一個彎
改變了河水流動的方向
這里沒有如果,只有
令人扼腕的痛惜和長嘆
對過去洞悉得越深刻,越讓他
脊背的涼意一陣緊似一陣
他試圖忘卻,或者徹底放棄
對真相的探究和詰問
但歷史的云煙己深入到肺腑
讓他再也難以邁步走出來,難以
解開這條捆綁著青春的繩索
況且,他也經(jīng)不住過往的誘惑
經(jīng)不住那面鏡子,照出
桑田和滄海,一片接著一片
魚館
他坐在指定的魚館里,
在城市正午的池塘里吐著水泡。
來個魚片!生吃還是燒烤?
一個哲學問題,掛在侍應生微笑的嘴角。
燒和烤?
一個詞霎時變成了兩把尖刀,
指向他蹙起的眉心 且?guī)е?/p>
絲絲燃燒的火苗。
有區(qū)別嗎?他忽然對此產生了興趣。
我們的燒烤其實是一回事兒,
但細究起來,侍應生說,燒得
里外通透,烤得里嫩外焦。
那就燒!他一下子進出
兩個臟字,連他自己
也嚇了一跳。好沒來由的怒火
差點燒上了侍應生的眼角。
侍應生諾諾連聲,低眉又說,
今年的六月特別沉悶,生魚片
佐以日本料理也蠻爽的,
請問先生要不一起都要?
不!一聲悶雷
從他喉管里滾響出來,他心里說,
我怎能一起都要,我要一個
最終也未必能夠得到。
(選自《芒種》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