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一
我剛嘬口黃酒,筷子才碰著牛肉。青青,有人喊我。我一愣。這聲音熟到爛,隔一百年,也記得。是她,譚仙芝。該死的蠻女人。我索性不抬頭,視線只升到收銀臺的高度,再不往上。騙子,又來哄錢。她沾我,無非為了這,還能有別的?
我把筷子蠻橫地?cái)噹讛嚕瑴问巸上?,一團(tuán)堿黃的面條在紅湯里浮頭。黃酒加牛肉面,大襄陽的招牌早餐。我店里每天要賣出上百碗,生意不錯?,F(xiàn)在,我在她面前盡情地享用這碗面,一筷子一筷子慢慢挑,一口一口慢慢嚼,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故意要?dú)馑姥勖媲暗娜恕R煌肱H饷?,愣吃出滿漢全席的架勢。
見我不搭理,她身子晃一下,沒趣地往墻邊退退,僵直站好。我越發(fā)慢悠悠地嚼,晾死你。余光告訴我,她一直盯著我。看什么看,看我沒被你個蠻女人弄死。撈凈面,我掀眼皮子,睖她一眼。她像被打了一下。我照舊不說請坐的話。她有些窘,訕訕地笑向我妹,尷尬地想討一個問好。我妹收拾剩碗也剜她一眼,錯肩過去,把潲水桶磕得當(dāng)當(dāng)響。咋會理她?除了聽來的恨,我妹基本不認(rèn)識這女人。我媽帶走妹時,妹才三歲,妹比我有福,媽改嫁時也帶著她。我判給我爹,頭兩年日子還將就,可自從我爹從車站里撿回這蠻女人,成我后媽,好日子便到了頭。
我埋頭吃喝著,碗罩住我的臉。從碗下面去看她的腳,腫得像野人腳。聽說她得了尿毒癥,排不出尿,全身浮腫,每周上縣醫(yī)院透析一次,拖著命。日上三竿了,店里客人稀稀拉拉,只剩幾個。我才沒好聲氣地對她說,你吃了沒,沒吃吃一碗,吃了就走。吃了。蠻腔蠻調(diào),她來李家臺幾十年,巴東口音還在,村里人都叫她蠻媳婦。吃了你就走,站這兒做什么。我把狠話又撂一遍,下了逐客令。她不惱,也不走,只站著,雷打不動,這會兒臉上倒掛起笑,越掛越穩(wěn)當(dāng)。
我怕她的笑。小時候,她一對我笑,打啊罵啊就不遠(yuǎn)了。我九歲,上完小學(xué)三年級,她剛生下她兒子,我弟。她想讓我輟學(xué)給她哄孩子,便惡毒地打我,每天打,打兩次。一次關(guān)在屋子里悄悄打,下手忒重,還不叫我出聲,出聲就拿針扎腳板心,邊打邊罵:小婆娘,還敢說上學(xué)不?上你媽的個逼,給老娘回來哄娃子。一次則在院子里打,輕輕抽,打給外人看,裝出一副嚴(yán)母慈心的樣子。邊打邊訓(xùn)斥:還說不上學(xué)嗎?再說,就打死你,省得老師說爹媽沒教育好。并要我大聲回答:就不上,我就是不上學(xué),學(xué)不進(jìn),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學(xué)。這是她教我的話,好毒。明明逼著不讓我讀書,卻在人前把戲往“我自己厭學(xué),拼死不上”這兒演。這個壞心眼的蠻婆娘,愣是逼我輟學(xué)。讀三年書,算認(rèn)識自己名字。
那根細(xì)韌的竹竿靠在門后,每日進(jìn)進(jìn)出出,它都怪笑地看著我。我也看它,我看它,就像看見鞭子、刀子和錐子,它是來降我的。我九歲,就成了她兒子的保姆兼她的粗使丫頭。每天抱孩子,背孩子,還洗一大盆衣服,割一籃子豬草。受她唆使,每天挨家挨戶去偷鄰居園子里的菜。這一點(diǎn)簡直要了我的命,要知道,小時候我哪怕摸人家一根針,被我親媽知道了,也是要扒屁股打的??涩F(xiàn)在,我毫無選擇,被她硬逼成偷兒,名副其實(shí)的“慣偷”。她是個懶婆娘,不種菜,卻一年四季不缺菜。她吃的菜都是我偷來的,鄰居們都知道我就是那偷兒,卻假裝不曉得,因?yàn)槲彝挡换夭?,便會挨打挨罵。都是同村同族人,都心疼沒媽的孩子,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有時,不幸被個別格外的人家抓住手腳,扭送上門,找她興師問罪。她便“大義滅親”,揚(yáng)起竹條狠狠抽打我一頓?!敖心阃?,還敢偷,打死你!”她打得那么“恨鐵不成鋼”,罵得那么“用心良苦”,一副“岳母刺字”的樣子。我身上一道道的紅印子,便是她刺上的一行行“精忠報(bào)國”。
她打我,我爹呢?有了后娘就成了后爹。何況,我是那不被待見的女人養(yǎng)的,他哪會喜歡我。我奶呢?我家還有未出閣的大姑呢?是的,她們都嫌惡我,說我是憨女人養(yǎng)的,巴不得蠻婆娘打發(fā)走我,替她們解決掉個拖油瓶。只有我爺偷偷對我好,看我沒學(xué)上,怕我忘了才學(xué)的幾個字,省下抽旱煙的錢,買給我?guī)妆拘∪藭??!毒覉?bào)國》的故事,就是從那上面讀來的??晌覡斣诩臆浀埃夷陶f了算。我奶和我爹都罵我媽是憨女人,我奶罵村子里很多女人憨。在她眼里,只她和我小姑大姑這樣的女人,才是精女人。至于那蠻媳婦,也算吧。她是不敢嫌棄她的。而我爹,常在晚上跟我媽睡覺時罵她憨。我六歲了,會聽床頭,時常聽見他在黑黢黢的床上罵我媽。罵她連頭母豬都不如,像個死人,什么架勢都不會。他罵完,我媽便在被窩里“嚶嚶嗡嗡”起來,一整晚細(xì)細(xì)啜泣,聲音咸濕。
從我輟學(xué),我奶便拿放大鏡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身上的憨氣。她怕我隨我憨媽。我衣服短咻咻,褲子吊八寸,領(lǐng)子上滿是黑漬,襟上全是污垢不說,還一道破口子摞一道,確實(shí)一股子“憨氣”。這樣的衣服還只兩套,假如陰天洗了沒干,就穿夾干的,貼在身上,像螞蟻在皮膚上爬,渾身濕癢。見這情形,我奶怕我真隨了我那憨媽,變得憨不唧唧,這是她這個精女人所不能容忍的。那破洞,她拿針給我補(bǔ)過兩回,我那蠻后媽,便在院子里叉腰跳腳地罵,老母雞爪子長,該管不該管的都要耙一道。我奶把我姑的舊衣改短兩寸,叫我穿,我后媽就又擦掌戳天地罵,婊子還不斷代啊,賤爛東西也當(dāng)傳家寶。我奶便把本不熱乎的心熄了,大姑也一樣不再管我,由我自生自滅。
喝兩口湯,又端起黃酒一口灌下,把空酒碗往柜臺上一摜:不走,你就坐,有話你就說,沒話說你就走。嚼骨頭般撂下硬話,我點(diǎn)上根煙,鼻孔冒出一陣青霧,再不瞧她。嗯,其實(shí)也沒啥事,她終于吐出一句,嘗試著把屁股挨向板凳。剛一落座,就又挨打似的反彈起,笑著對我身后猛點(diǎn)頭哈腰——我媽,她正從廚房里出來,手還在圍裙上撣。她竟然也對她笑。哦,來了,坐,快坐,青青快叫你媽坐。這個憨女人,常年吃齋念佛,糊涂到不分?jǐn)澄业挠奕?。我不樂意了。誰媽啊,我媽。我媽不正捂好黃酒,從廚房里出來嗎?她假意戳我額頭,“呵呵”兩聲,打著圓場。死女子,咋說話,她媽你坐。蠻女人,客氣兩聲,真落了座。嘴巴里打滑溜,她媽你辛苦了,店里得多忙啊。兩個女人你來我去,一人一口“她媽,她媽”,聽得最后倆食客,滿臉詫異。我迎著人家目光,邊找錢,邊沒好氣地一手指一個,親媽,后媽。人家恍然大悟,哦,哦,尬笑兩聲,走了。
你來啥事?要錢,你就走錯了門,我賺的錢早長了眼睛,再不像瞎子樣,朝狼窩里摸。她還是笑,臉蛋虛泡泡,顏色青灰,像我爹死時那張臉。我爹在她前頭死了,五十幾,短命鬼一個。這個蠻婆娘,把他給掏空了。這是我奶背地里罵她時嚼舌的話。我爺奶還活得好好的呢。我那老大難的大姑,也嫁了人,男人是個虛瞇眼兒,比瞎子強(qiáng)得一篾片兒。
她不接我話,湊上去,跟我媽搶抹布,抹起桌子。死賤,今兒再給你錢,算我瞎了心。懶得再看她。我拎起手包,拔下收銀柜的鑰匙,索性出門溜達(dá)。
二
我晃蕩著跟各店鋪里的熟臉搭訕,這條街哪有我這么逍遙的人。一不顧家,二不管孩子,三不養(yǎng)父母,有房有店有閑錢。你說,不就是神仙嘛。我這狀態(tài)叫什么來著,單身貴族,對,單身貴族。
現(xiàn)在的我比較冷血,從前的我比較賤。是真賤。活到三十多歲,我最對得起的,竟然是后媽那一家三口。她當(dāng)家做主,她作威作福,一手遮天。我爹就是她的狗,讓他朝西他不敢朝東。他就是骨頭賤,從前對我媽的狠,全化成今天對她的軟。我被老男人包養(yǎng)時,最高興的是這一家人。這個蠻女人,只要她高興,我爹就跟著高興。好像他女兒攀上高枝,釣著金龜婿,光耀了門面似的。連我奶和我大姑都一起高興。
我要生孩子,身邊得個照顧的人。我媽來了。憨女人,成天勸我把孩子打掉,跟她回家。吃齋念佛地迷了魂??拗爸R我不要臉,說我禍害別人家庭,不應(yīng)該。煩不過,攆她回去,又打電話叫我大姑來,每月3000元工資。我的算盤撥空了,我大姑雖然做夢都想著掙大錢,但這回卻來不了。她正忙著嫁人呢。女人四十歲,再不嫁,這輩子就休想再嫁出去。嫁人對她來說比什么都重要。我奶不識字,出不了遠(yuǎn)門。我只好找我小姑,小姑倒是滿口答應(yīng),說就來,讓我只在東莞車站接她。我去了車站,一頓盼,接來的卻是蠻后媽,慈眉善眼地笑著。難道她是條螞蝗,千里遠(yuǎn)就聞著我的血味?她來了,來吸我的血。
孕吐,真要命。每天一睜眼,就是各種噦,腸子苦膽都吐出來。飯菜是仇人,油煙能奪命,連水都要喝冷凍的,仿佛那個胃口不是自己的,冰它折磨一下它才過癮。最可恨的是鼻子,突然猶如靈犬附身,對著每一盤菜,敏銳地嗅辨著八角、花椒、胡椒、桂皮、芫荽、蒜、味精、雞精的味道,然后扭頭便吐個人仰馬翻。突然變異的胃口,唯一能挨的是各種面食:面籽、饅頭、鍋盔、手搟面等,還得是純素,不要說調(diào)料,連油鹽也不許有一星半點(diǎn)。我男人忙得成天不見人影,只有她陪著我,每天被我奇葩的胃口指揮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換著花樣做面食,不厭其煩地伺候著。我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她竟不敢有一絲不耐煩。我心想,錢啊,你的魔力真大啊,看把個老巫婆馴化得多溫良。麻木健忘,說的就是我這號人。大概有大半年的時間,我便接受了她,好像被豬油糊了心,記不起什么恨不恨。自打我記事起,從沒被人這樣精心伺侍過,就算是我親媽,離婚前忙著家里田里的活兒,離婚后也把心撲在幾個妹妹身上,我好像一直都是多余的衍生物,一直被忽略不計(jì)。在這么脆弱的時候,她及時地來了,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和她之間,竟生出“母女之情”。孩子出生后,她便一口一聲“嘎嘎”(姥姥)自居,沒一點(diǎn)做作。孩子一個萌態(tài),便逗得她眉開眼笑;一點(diǎn)成長進(jìn)步,她也為其“真心”傲嬌,仿佛的確有含飴弄孫的真歡喜。反正,我也就真假難辨,在心里拿她當(dāng)媽了。
我男人比我爹還年長,他給我錢,還求我給他生兒子,我嫌棄他??伤f,不老,挺好,人家有錢,比什么都好,年輕又不能當(dāng)飯吃,有經(jīng)歷的人才能干大事。一口一聲“姜總”地叫。我男人被她這樣恭維,也忒適意,覺得這后丈母娘比親的還好,會來事。我生了兒子,他高興得不得了。我跟他談錢,他大筆一揮給了我30萬,把我后媽眼珠子差點(diǎn)驚掉。30萬啊,她對著我肚皮盯了又盯,像個紅外線掃描儀,恨不得里里外外照個透。她肯定在想,這是個金肚皮?折騰一下就30萬。她一定后悔當(dāng)年虐待我吧,不然,這30萬里,說不定有三兩成就是她的了。他囑咐她好生帶孩子,干好每月獎金再添1000塊。4000塊的工資啊,她喜得眉毛像一雙翅膀翩翩飛,把我的兒子養(yǎng)得白胖胖,也把我照顧得很好。她還不斷啟發(fā)我,大好時光,能生就多生幾個。她一定從我肚皮上看出了發(fā)財(cái)?shù)拈T道。
其實(shí),過日子有錢花,我已知足。我窮怕了,餓怕了,也丑怕了。我跟他,就沒圖他離婚正兒八經(jīng)地娶我。他只一個女兒,想要兒子,他老婆子宮摘除,無法再生育。他圖我年輕的身體,美貌,圖我肚皮爭氣,給他延續(xù)香火。我愿意啊,他愿意為我花錢,我有什么不愿意為他生兒子的,再說我早不是什么大姑娘。一個十六歲便開始混社會的人,有錢花比有婚姻更重要,有什么不愿意的。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結(jié)不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結(jié)婚還可以離婚,可沒錢就沒辦法活下去。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這條街姓王,王集,我十一歲來到這里,在這兒生活了六年。
那個蠻婆娘快把我折磨死了,我瘦成一把蘆柴棒,恨不得叫風(fēng)給抱走。沒想到,命運(yùn)起了轉(zhuǎn)機(jī)。我媽在娘家窩兩年,受夠哥嫂翻白眼的氣,竟交了好運(yùn)——她要嫁人了。而且,還是嫁到鎮(zhèn)上,拖著那個累贅,我的妹。三年里,她替人生下倆丫頭。那男人前面老婆沒了,丟下一個兒子,只比我大幾歲,人家不缺兒子,不計(jì)較她盡生姑娘。我媽比那男人小十幾歲,生下小妹后,便站穩(wěn)了腳。那男人給她開了個鋪?zhàn)?,賣襪子內(nèi)衣頭花項(xiàng)鏈等小商品。鋪?zhàn)油ㄉ?,琳瑯滿目,我媽端坐在鋪?zhàn)雍竺?,像個“鋪?zhàn)游魇薄4謇锏哪信仙?,但凡趕集,哪怕偏著脖子,也要去看一看她??催@個命運(yùn)逆轉(zhuǎn)的女人,從前的受氣包,現(xiàn)在怎么一躍成了他們眼里的一道風(fēng)景。他們趕集回來,便想方設(shè)法,讓我聽到我媽的消息。我猜那是別有用心的啟發(fā),大家多想讓我長出反骨,起逆心去找我親媽,跟著她“享?!?,從此脫離苦海啊。
我終于沒忍住,偷偷去看了她。我遠(yuǎn)遠(yuǎn)看她穿一件紅襖子,頭上夾了個亮晶晶的卡子,模樣還怪好看。真正知道我媽好看,是在我跟了老男人后。我抱著兒子,回家過年,一屋子串門的來了。盯著我,上上下下打量,好像我是哪里的生面孔,走錯了地方,進(jìn)錯了家門。他們說我好看,也順帶夸夸我媽,說我和她長得一個樣。我看我媽時,她正掀起襖子前襟,給我小妹吃奶,她的男人在一邊喜滋滋打量著母女倆,眼睛盯著她的奶子看。我扭頭就走。后來我才明白,我是不習(xí)慣我爹之外的男人,盯她的奶看。我姓著我爹的“李”呢,我媽怎么又成了別的男人的老婆?你看,我就是天生的賤吧。
我媽到底站穩(wěn)了腳跟。那次偷看后不久,她便委托鎮(zhèn)上工作的家門伯伯,接走我,讓我跟她生活,讓我繼續(xù)讀書。那時,我后媽兒子已三歲,會走會跑會喊會害人,她不再需要我給她抱孩子,她甚至懶得再看見我。我爹跟她一條心。我奶根本就不在意我,她只琢磨著,怎么把養(yǎng)過私生女的我大姑給嫁出去。我爺又?jǐn)€幾本小人書塞給我,讓我想家時就翻翻,想爺時就回來看看。
我就那樣皆大歡喜地離開狼窩,投奔鎮(zhèn)上我媽的新家,像去奔赴一片光明的前程。我見到妹,她長大了,長得不認(rèn)識我了。但我只看一眼,便曉得那就是我親妹,她長得可真像我爹。而那兩個小妹,長得跟她們爹一樣。大妹親熱兩個小妹,并不親熱我。我心里不舒服,拉攏她說,你要對我親,曉得不,咱倆一個爹,她倆一個爹。我為我的賤骨頭買了單,我妹早姓了王,跟她后爹親,她告了我的狀,在她眼里我才是外姓人。因此,我到那個家的第一天,便挨了一頓打,后爹拿解放鞋底子掄我屁股,打得我媽連拉架的理由都尋不著。一個星期,我坐不來板凳。我真想回李家臺啊,但我回不去,我走時把蠻婆娘的鍋給砸了,是斷了后路走的。我哪想過再回頭,又哪里回得去?我跟后爹犯沖,簡直是自斷生路,走投無路。哎,只好硬著頭皮捱下去。
這些狗屎般的往事,讓我的臉上一時間掛滿了苦大仇深。我“哼唧”著踢飛一顆石子,不巧“嘭”地濺上一輛“起亞”。對方搖下車窗正欲噘人,認(rèn)出我來。青青,這不是青青嗎?呵,二貨。我也見了老朋友似的喊叫起。你這是咋了?一大早的誰惹你生氣,臉歪成這樣,叫哥心疼啊。狗屁的哥,你小屁娃子給誰充哥,小了姐三四歲。嘿喲,這么多年過去,你這嘴巴沒鈍一點(diǎn)啊,快得還能削鐵。走,上車,跟哥進(jìn)城玩。去就去。我繞過車頭,拽開副駕駛門,貓進(jìn)去。走,你走你的路,掂我一程,縣里就算了,半道兒隨便找個地兒,把姐放下。腦子里亂,我就想一個人遠(yuǎn)離人群,隨便走走。我的姐,這是哪個閻王惹了你,腦子燒壞了吧,還半道走回來。是,姐就是欠消停,就是要走路,愛帶不帶。
遠(yuǎn)遠(yuǎn)看見李家臺的影子,我便邪乎著要下車,不容二貨再多舌。車一停,我跳下去。
三
我站在路邊,兩邊是綠油油的田地。田那邊,不遠(yuǎn)處就是李家臺,我的故鄉(xiāng)。我在心里把它稱故鄉(xiāng)。我像個旅居的人,一路漂泊,好想扎下根須,腳接地氣地好好往上長。我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體面地回到那兒,回到我的家??赡堑胤侥睦锸羌??那兒簡直是我的墳。埋葬我亂七八糟的童年,雞零狗碎的歡笑,虛擬的幸福??杉幢闳绱?,仍斷不了我對它的念想。我恨這些念想,恨自己要在那里容身的蠢念頭,若不是那蠢念頭,我就不會上蠻婆娘的當(dāng)。
一想起這些糟心事,沖動與怒火便像頭蠻牛,失控地在我體內(nèi)沖撞。我立馬轉(zhuǎn)身往回走,一臉要跟那蠻婆娘拼命的咬牙切齒。我急跨跨地走,生怕耽誤工夫。這回決不能讓她躲過去。那蠻婆娘,肯定還賴在店里。以我對她的了解,見不著錢,她是不會走的。這頭母狼,把我嚼得只剩骨頭,現(xiàn)在還想再敲碎成渣?報(bào)應(yīng)。如今她兩度守寡,身患絕癥,兒子不孝,可讓我見了現(xiàn)世報(bào)。我要嘲諷她,要看她的笑話,要作踐她,讓她無地自容。
我氣咻咻地回到店里,媽和妹瞪大眼珠子看著我,看得我覺得自己臉上哪兒不對勁兒。蠻女人呢?走了。走了?嗯。我一屁股頓在凳子上。奶奶的,撲了空,白亢奮一場。未消的火氣,仍在我眼里明滅交替。我快速掃一遍柜臺,看那個帶鎖的抽屜,有沒有開過的痕跡。哼,到底沒叫她拿走錢。柜臺上,幾枚硬幣壓著幾張紙幣,那是后來的營業(yè)額。我拿起它,旋開抽屜,分面值放進(jìn)去。啪,復(fù)又關(guān)上。她倆還瞪著我,像細(xì)察什么蛛絲馬跡似的。
日子靠譜地重復(fù),我在自己買下的房子里謀生活,媽和妹是我雇傭的人手。我的店位置好,生意不錯。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我給的面,量多,一碗里牛肉少有也七八片,方方正正的大坨;湯汁味道足;油是健康的色拉油或牛油。開面館這行,只要口碑出來,利潤不薄。我給我媽和妹每月各開3000元,在鎮(zhèn)上,是絕對的高收入。其他店里小工,都不過1800元每月。撈面師傅,請的一啞巴小伙,踏實(shí)肯干,一月4000元。這活兒,起早貪黑,熬湯制臊子,鹵牛肉,甩的全是氣力。雖比別家高,但一個殘疾人,多不容易,應(yīng)該。再說,也不白請,至少稅收這塊兒,還是有減免的。又落得善名,劃算。這叫“好別人,也好自己”。加上,房子是自己的,省了房租,每月的賺頭大幾千、一萬塊還是有的。在鎮(zhèn)上,我是名副其實(shí)的富婆啊。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的一兒一女。他們離開我已經(jīng)八年。老男人做得夠絕,切斷我和孩子們的一切聯(lián)系,先是拉黑我的電話,后又換掉他自己的號碼。我到他的模具廠找他,被保安轟出來。我不再是當(dāng)年的“老總?cè)绶蛉恕?,憑他一聲令下,便被架著膀子扔出門。那么多工人,圍著我看熱鬧,指手畫腳,滿臉鄙夷,唾棄我如一坨屎。后來,我就不再去找他們。如今,我的孩子們是富家公子和千金,而我這個親媽,不過是被掃地出門的破爛貨。我媽勸我斷了念想,就當(dāng)沒生養(yǎng)過。我反問她,我這么差,當(dāng)年你怎么還要?何況我那么好的一雙孩子,怎么就當(dāng)沒生過?我哭我氣我悔,我恨自己沒腦子,上那蠻婆娘的當(dāng),我恨那個蠻婆娘。全是她的毒計(jì),害得我骨肉分離。但一切已晚。
自打兒子出生,她便一直在東莞照顧,直到我生下小女兒。兒子那時已四歲,我和老男人之間,爆發(fā)了第一場戰(zhàn)爭。起因是給孩子上戶口,非婚生育,難落戶口,倆寶一直黑戶。我挾這理由叫板他,逼他離婚娶我。蠻婆娘是我堅(jiān)定的支持者,沒有她的出謀劃策,我一個糊家蛋女人,是沒那么大底氣的。她讓我相信,兒子就是我的籌碼,我是有勝算的。后來,婚自然沒離成。老男人給我100萬,算補(bǔ)償,要我別再鬧。見錢眼開,蠻婆娘勸我收手。
要過年了,弟要結(jié)婚,她得回家操辦,便哄我?guī)Ш⒆右黄鸱掂l(xiāng)。本來我不太情愿,哪有不帶女婿,只拖著倆娃兒回娘家過年的女人?這不是給別人吐唾沫嘛。我也想要面子,硬口氣,苦守在東莞??蓛蓚€孩子,一個人也搞不掂啊,年關(guān)連保姆們也緊俏起來,有錢也請不到合適的。更要命的是,過大年,老男人要回他老婆女兒身邊,我們娘仨自然靠邊站。眼睜睜看著城都快空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多少只貓爪撓著。錢就是屁,再多也沒用。我爭取不來正經(jīng)太太的名分,便只能沒臉地賴活,索性賭氣跟她回了李家臺。
弟蓋房子、買車、買家具、送彩禮的錢,全是我掏的。你們會罵我傻逼。對,我就是一傻逼。我沉醉于“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中,我喜歡村里人看我的眼里閃著亮。我爹我奶我弟,全都鮮亮地對我笑,我享受他們小心翼翼的簇捧,仿佛我是什么身份高貴的人物。這讓人不由地對比起小時候的處境,那時的我,就是一小叫花子,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是嫌棄就是憐憫。我的后媽,更是視我如狗??墒乾F(xiàn)在你看,我蠻后媽做得多細(xì)致?。核辉S堂弟妹們再叫我弟“哥”,千叮囑萬糾正,要在“哥”前加個“二”字,改口喊“二哥”。因?yàn)椋麄冇辛宋疫@個“親生的大女兒”啊,我成了這家的“大小姐”呀。她呵斥一幫小的,不許再叫“青青姐”,要叫“大姐”?!按蠼恪薄@是蠻后媽,是這個家,給我的尊稱??上нt到了十來年。但不管怎么說,是我一直心之向往的正牌身份。它像暗里的一團(tuán)煙花,耀得我心頭燦爛無邊 ,也暈頭轉(zhuǎn)向。從前的一根草,變成了今天的一塊寶。
至此,我奶上街,再也不躲我。不僅不躲,還親熱地拉我跟她一起。路上,非要我挽著她胳膊,并頭并肩地走,愣要走出祖孫間的親密無間來。每逢遇上熟人,她便長了精神,煞有其事地介紹:這是我家青青,孫女婿在廣東開廠,她帶兩個孩子回家來看我們。聽她這樣夸口,熟人再把我作一番上下打量:如今條順顏正的我,衣裳光鮮的我,珠光寶氣的我,沒理由讓他們不信那番冠冕堂皇的話啊。于是,那些看我的眼光不同了,從前的滿眼憐憫,換成了如今的“高看”。
我儼然成為我家在李家臺的“社交名片”,刷亮自我奶開始便辱沒的門風(fēng)。用“花錢”這一招,迅疾抬高這一家子的身價,令他們一躍成為村里的“新貴”。我爹出門腰桿倍兒直,呢子短大衣,毛料褲子,锃亮的牛皮鞋,昂頭挺胸,神氣十足。我弟則成了村里牌桌上的熱客,出手闊綽,再不計(jì)較小錢,和從前的痞痞賴賴,偷牌換子,輸了不結(jié)賬,完全兩碼事。我奶穿著我買給她的新衣,刻意在村子里繞來繞去,臉上更俏健得意一大截。我蠻后媽更不用說,一身廣州貨,手上耳朵脖子上金晃晃,偶爾還撇兩句“普通話”,儼然一“廣廣”。這一切的改變,多么魔怔,多么翻天覆地,多么理所當(dāng)然啊。只有我爺照舊一身老中山褂,一條滌綸褲,腳蹬解放布鞋,嘴里裹著旱煙鍋?zhàn)?。我買給他的新衣新鞋,他說留著走親戚再穿;好煙,他說吸得沒勁兒,比不上旱煙鍋?zhàn)印H堑梦夷贪阉活D臭罵。
我沒去見我親媽,她不見我,她說我丟她人,沒把我教育好。我寄給她的錢,大多被捐到廟里,孝敬菩薩了。我大妹和她一樣不聯(lián)系我,那兩個小妹妹跟我本就沒感情,自然也是不牽掛。至于后爹,就更不用說,就為那頓打,我記恨他,他也不待見我。我弟冬月結(jié)婚,我一直住到來年二月。春節(jié),萬家團(tuán)聚的時候,老男人自然顧不上我們娘仨,他回他大老婆身邊去了。與其待在東莞冷清的家,還不如留在李家臺,享受后媽一家虛假的熱鬧情意呢。
年根,后媽一家四口拖著我們娘仨,進(jìn)城打年貨。弟媳婦一進(jìn)商場,就像蜜蜂進(jìn)了花田,這朵聞罷嗅那朵,這件好看,那件還好看。這個廣州流水線上回來的姑娘,掙錢的本事沒學(xué)到,花錢的本領(lǐng)倒激漲。買東西講究品牌,要向城里人看齊。一口氣,從頭到腳,挑了兩三套,差不多萬把塊的行頭。我蠻后媽嘴上虛晃著“行了,行了,選得不少啦”,卻并不伸手阻攔。她巴不得兒媳婦多買些,恨不得把明年過年的穿戴,也提前置辦了,替她兒子好好省一筆。你看,連她自己抱著我襁褓中的女兒,手里也不閑,拽著厚的薄的好幾件呢。我牽著兒子,陪他們一味地干逛,倒像局外人。我弟選中兩套皮裝,一套單的皮衣褲,一套羽絨皮襖加皮絨褲。全是她老婆參考的。屬他的最貴,差不多兩萬多。我的爹,在后媽試穿時,忙著換手抱孩子,挑得并不痛快。最后,還是我?guī)退x了件羽絨襖子和褲子,加一雙森達(dá)棉皮靴。畢竟他是我爹嘛,這錢我花得樂意。我給我爺買了件老式冰川羽絨服,黑色的中長款。他人老板,新式樣沒膽子穿,一輩子習(xí)慣性地老氣橫秋。給我奶帶了件中式對襟醬色緞面襖,她喜歡一切絲光泛亮的東西,這件絕對稱她心意。
買完這些,蠻后媽竟然又惦記起逛家具城。拐彎抹角地暗示,她臥室的柜子過時了,要換套新的。我惱了,沒好氣地噎她:你們也莫太過分,弟結(jié)婚,什么東西都是我買。過個年,哪有連你們的家具都要換的理,真是花別人的錢,不心疼是吧?我爹見我這樣講,怕傷了和氣,趕緊出來解活兒:是啊,還好好的柜子,換什么換,花那個冤枉錢干啥?說罷,竟狠狠瞪了我后媽幾眼,嫌她太事精。我后媽破天荒地沒敢吱聲,低眉順眼下去。
我的爹,腰桿子是直了啊。從前,他哪敢在后媽面前放個屁,更不消大聲呵斥了。這真叫我刮目相看,心里涌起一陣驕傲。到底是我這女兒今非昔比,出息了,壯了他的底氣啊。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飄飄然。我的眼起了霧,這是多少年來,我爹說得最像樣的一句話,管它真真假假,總是有護(hù)我的意思,叫我怎能不感動。
四
沒幾天,那蠻女人又來了。我媽照舊熱情地招呼她,把我氣得在心里直罵她賤,要不念及是我親媽,真恨不得一把給搡了出去。骨頭缺鈣有得補(bǔ),人缺志氣沒得救。我的臉黑得無一縫亮。
這一次,她顯然不再生澀,進(jìn)門就直接搶活干:擼起袖子撿碗筷,抹桌子,倒黃酒。我對她什么樣的態(tài)度,人家毫不介意,真佩服那臉皮厚度。我媽照舊客套。我妹倒很受用,故意催我媽去倒黃酒,臟活由蠻女人搶去做,誰不樂意自家人省把氣力呢。她倒好,搶著便宜似的,搌著抹布,呼啦啦抹啊擦啊,一點(diǎn)不覺得吃虧。動作麻溜得好像計(jì)件算工錢,一刷接一刷,不舍得偷一星兒懶。那浮腫的手腳,竟然那樣靈活,似乎越繁忙越有益健康。
周末,集上人格外多,來吃面的也多。隊(duì)伍排到門外,歪歪拱拱地像曲蟮。有攀熟亂插隊(duì)的,引起爭執(zhí),當(dāng)街高門大嗓地吵起來。他們習(xí)慣爭爭吵吵地解決問題,倒并不真的使惱。在鄉(xiāng)下,吵架也是種另類的熱鬧,排隊(duì)的概念尚未習(xí)慣化。呵,一條喧嚷鬧騰的隊(duì)伍,擺蕩在我店門前,真有鑼鼓喧天的架勢。鄉(xiāng)下人,摳門慣了,趕集吃碗面,就算是狠狠的一頓大方了。店里座位總是滿的,到高峰期,我媽一個人撿場兼倒黃酒,根本忙不贏??偙蝗舜吆暗没派?,顛三倒四,手腳失靈。一忙就鬧人荒。啞巴娃子,在灶前左右輪軸般一刻不停。他左手握竹笊籬,右手機(jī)械地抓面——冒面——撈面。渾身上下汗漉漉,連眉毛上也抖閃著白亮的水珠子。身上的衣服、頸子里環(huán)的毛巾,被汗液漬得能擰出一把一把的水來。冒好的面,一碗接一碗傳過來。我妹接過,一份一份地澆湯汁,舀臊子,耐心地區(qū)分素面牛肉面,紅湯白湯。我收錢找錢,勾得頭都直不起。生意忙,忙生意,生意人真不容易。
有孩子哭鬧,抱孩子的卷發(fā)女人,慌亂地撞潑了黃酒,濺自己一身。女人狼狽不堪,無由頭地沖我媽發(fā)脾氣,嘴里罵罵咧咧。我媽唯唯諾諾,笑著低聲賠不是。我妹見不得我媽受氣,隔著灶臺,頂出句:明明是你自己撞翻的,發(fā)別人什么火?年輕的孩子?jì)尣灰浪?,對吵起來。妹的性子急,可一碗碗面也急啊,等著調(diào)味兒呢。長長的隊(duì)伍更急,由不得她再張嘴。我老實(shí)巴交的媽手提著酒壺,傻站憨笑著不知所措。蠻女人趕緊上前,岔開兩人,推我媽進(jìn)廚房。她腆著笑,口里對不起不停歇,拿餐巾紙幫女人細(xì)心地擦衣服,說大人們莫嚇著孩子。還一番夸贊,說人家孩子長得好啊,白白凈凈像媽媽,聰明又漂亮。女人火氣漸消。她的確會來事,這點(diǎn)確實(shí)比我媽強(qiáng)。
自那以后,她隔三差五總來,總搶著干一上午活兒,總在中飯前執(zhí)意要走。我照舊黑臉,我媽照舊客氣。她一來就干活兒,店里人來人往,開門做生意講的是和氣,我再不滿,總不能當(dāng)顧客面撕她。
真正讓我態(tài)度稍稍轉(zhuǎn)變的,是在一個月后。我媽摔壞了腿??爝M(jìn)秋時,雨水特別多,地板返潮又油膩。忙活的時候,我媽不慎滑摔了跤,脛骨骨裂,在家養(yǎng)傷。這樣一來,店里就缺人手。她很積極,自告奮勇地要頂起那一角。我沒制止,頂就頂吧,不白給她錢,不代表不讓她掙錢。反正也不虧待她,一個月照2000元開,我當(dāng)然不會傻到給她也開3000元。2000元也不少,夠她做透析的費(fèi)用了吧?
她開始正兒八經(jīng)按點(diǎn)上班,每天早上搭早班車來。隔三差五,手里還拎捆白菜,芹菜,芫荽,玉米棒子。說園子里自己種的。切,你也會種菜了,早些年不是全靠我偷嘛?有一回,甚至還擒了兩只老母雞,說自己喂的,拿給我媽補(bǔ)營養(yǎng),好長骨頭。弄得我錯愕了半晌,她還養(yǎng)雞了?
就在那一個月里,我妹開始跟她搭話。由于要幫忙準(zhǔn)備隔天的輔料,她中午不回,特別勤勉、任勞任怨。吃中飯時,我妹竟招呼她搛菜;剝蔥搗蒜備佐料時,也開始和她談笑風(fēng)生。妹也不讓她干重活兒,慢慢的,在她走后,話題也開始繞上她。和大家講,她都說了啥。比如,她的大兒子(和巴東前夫生的)結(jié)婚,打電話邀她和我弟一家去做客,她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程,便給我弟和弟媳婦兒6000元,由他倆做代表去賀喜。誰知,這兩個指望不上的浪蕩神,從襄陽經(jīng)宜昌再晃到巴東,一路游山逛水,把錢花了個差不多。趕到時,只剩下1800塊,勉強(qiáng)上了個禮,回來還讓人倒貼了路費(fèi)。大兒子那邊,對她自然滿腹怨言。打小狠心扔下不管,就是天大的不該,好不容易大了,兒子找著認(rèn)你,你倒好,那么遠(yuǎn),就捎這么點(diǎn)兒來,不是熱臉把給你扇涼風(fēng)嘛。她大兒子說好的婚后來看她,也沒了影兒。我妹講得多少帶些同情,她甚至不愿意相信“親弟弟”那么壞。我笑笑,哼,命里該,怨不得別人。自己教不出個好東西,有什么辦法?
知道她的日子不好過,但沒想到會那般凄惶。后來,還是我小姑講給我的。她從我身上賺的昧心錢,全貼給她兒子蓋房買車子了??煞恳簧w好,車一到手,弟媳婦就跟她劃清界限,絕不允許她跨進(jìn)新房半步,不讓她屁股挨車,嫌她晦氣,克死兩個男人。至于城里的房子,就更與她素未謀面。她棲身在從前的柴房里,四五個平方,不到兩米高,連口灶也沒有,用個廢油桶去掉頂,挖個口子,一口鍋垛上,生火做飯炒菜就全是它了。從前她再不中意我,也沒趕進(jìn)柴房里住啊,難道弟媳婦比她更狠?這一定是老天派來治她的。
小姑可真是她的死對頭。平時趕集,喜歡上我這兒來坐坐,不想竟撞見她。那天,生意清淡,人也不忙。小姑來了,一看她在,差點(diǎn)轉(zhuǎn)身就走,覺得在這里碰到她,特不可思議。兩人互不理睬。其實(shí),主要是我小姑態(tài)度惡劣,她當(dāng)著人面,質(zhì)問我,咋圈了頭狼,記性叫狗吃了。我小姑是家里唯一敢訓(xùn)我,又不怕得罪我的人。小時候,蠻婆娘打罵我,小姑每次回娘家,都敢指桑罵槐地撅她一頓。在我的孩子們被老男人得手帶走后,小姑專門上門跟蠻婆娘和我爹一番理論,一頓對罵,罵他們?nèi)绷夹模梦业暮⒆淤u錢花,要遭報(bào)應(yīng)得絕癥死的。我爹和蠻女人的絕癥,我懷疑正是小姑咒來的。
小姑從不怕蠻女人,是因?yàn)槭掷镉邪驯笾齻z矛盾源遠(yuǎn)流長。蠻女人偷過我小姑爹,被當(dāng)場捉住,小姑走著喊著,穿花擺陣般罵了她半條村。我小姑是敢愛敢恨的主,颯辣潑皮。這一點(diǎn),從她當(dāng)初敢私奔嫁給小姑爹,就可見一斑。為了愛,她從不懼“丑”,從不給自己惜一點(diǎn)“名聲”。
小姑在店里夾槍帶棒地罵她,我聽得很明白,我妹卻一頭霧水。算了,反正她已改姓王,連小姑來,也不叫一聲。我們家早當(dāng)她是外姓人了。我小姑罵得再兇,蠻女人也不還嘴,照樣撿碗筷抹桌子倒黃酒。真難為她的忍勁兒。難道生活真這么邪門兒,幾年光景愣把一個獠牙利嘴,刁蠻張狂的惡婦生吞活剝了?重新造化出個脾性綿軟,心無邪思的“良婦”?
小姑的撓短,我簡直聽不下去,但又不想在蠻女人跟前做和事佬。畢竟,以我對她的仇恨,在這種境況下絕無立場維護(hù)她。我曾發(fā)誓這輩子絕不原諒她,憤恨的深度和力道,絕不亞于殺人放火之仇。我發(fā)的那些誓,保證書樣,背熟在我媽和妹的心里。我只好佯裝給我媽買豬腿骨,謊稱不會挑,拉小姑陪我同去。
小姑走一路敗壞她一路。談古說今,一個丁一個卯地詳盡傾訴。總之,這個女人身上的每一個汗毛眼兒,都浸著毒液,蘸一下就要死人,有多遠(yuǎn)撇她多遠(yuǎn)。我明白她的心,她怕我再頭腦發(fā)昏,把錢再給剝皮剜心的人用了。直到我說,放心吧,我是不會給她一個子的。她使喚我那么多年,這輩子不叫她償還,怕下輩子沒機(jī)會了呀。白撿個干活的人咋不行?小姑終于止住苦水外流的架勢,信任且欣慰地看著我,用力在我腕子上捏捏,“孺子可教也”。她如釋重負(fù)。
五
丟雨了,窸窸窣窣,落在臉上冰冷涼沁。穿得少,我打起冷噤。雨很快大起來,我加快步子。拐彎就是站臺,先避避。這時,我看見了她,她沒看見我,正攆車,奔命似地加速度,可那副病軀像焊住了腳,怎么也拔不快。車已啟動,是到縣里的破舊中巴。已11:30,她必須趕上上午這趟末班車。錯過,就要等到下午2:00的頭班,那樣的話,時間肯定來不及。路上的時間,加上在醫(yī)院等候、透析的工夫,她就趕不上返回的末班車了。她趕得倉皇,力不從心地跑,臉色驚慌失色,雙臂慌亂地?fù)]動,像落水的人,張牙舞爪地想要抓住什么。一張白里泛青的臉,像啞光壁紙,神色急咻咻,嘴巴夸張地咧動:等等,等等,停一下車吆……雨不留情面地淋,腳下一個絆兒,她差點(diǎn)摔一跤,花白凌亂的短發(fā),狼狽地簸著。早在干啥子!伴著粗魯?shù)囊宦暫浅?,車門開了半扇。她那圓桶般的身軀,好不容易才擠進(jìn)去。
每周有一天,上午一忙完,她就慌著要走。這就是去做透析的日子。她也快六十的人了,一個月來連軸轉(zhuǎn),一副病體,承受得了嗎?我不是沒想過這問題,若不是她,換做別人,怎么著,也不忍心這樣使喚吧。聽說透析的針頭和圓珠筆芯一樣粗,血液從身體里泵出再泵入,全身過濾一遍,差不多要四個鐘頭。這不是人遭的罪。突然間有點(diǎn)惱自己,是不是太罪惡?都病到這般地步,還要生吞活剝了她?一個將死的人,值得這么去恨?算,算算算,打發(fā)她走。我是個急性子,想到就要做到,拖拉不來。一回到店里,我就把想法跟妹講,重新請個人吧,她身體吃不消,用這樣的人做工,不叫人戳脊梁骨嗎?妹若有所思片刻,點(diǎn)點(diǎn)頭。
她照舊來了,7:00,很準(zhǔn)時。面色似乎好看了一點(diǎn),才做完透析,不那么慘白,鐵青也淡些,黃還是黃。她的臉上不管呈現(xiàn)什么顏色,看著都暗澀,像一件磨糜的舊布,沒一絲亮澤。青青,她喊我,把一袋重重的東西,垛上收銀臺。我疑惑地掃她一眼。甘蔗,廣東甘蔗。說話時指頭錐子樣戳戳袋子。昨天上縣里買的。我看那袋子,鼓鼓囊囊,擠起一尺見方的小堆。是甘蔗,削了皮砍好的甘蔗。她知道我饞這一口,在東莞,成天就愛啃這個。她忙不迭地想解開袋子,偏偏打了死結(jié),越著急越難解。急于求成不得的尷尬,讓她的手哆哆嗦嗦抖起來。算,算算,我自己來。搪開她那虛脬的饅頭手,我剪開袋子,抽出一根啃起來。嗯,好甜。就這么順嘴的一句,把她樂得受寵若驚。是吧,肯定甜,廣東的。她超激動,來回搓手,這么多天的努力,終于“驅(qū)散烏云”得見一絲陽光。我竟然吃她買的甘蔗,還說甜。好像咂了甜汁的是她,一高興又趕緊摻話:兩塊五一斤,襄陽本地的,才一塊五一斤,根本不甜,一股水泱氣,呵呵。她小孩子樣地笑。哦,謝謝你。我說“謝”字,就像往乞丐碗里丟下一元硬幣,那樣輕省,多么廉價。謝啥子,我記得你愛吃這個。她臉上釀出小小的亢奮。我繼續(xù)布施。啞巴娃兒,給譚師傅冒碗面,多放些牛肉。我肯定不會叫她媽,喊一聲譚師傅已是給足了情面??吹贸鏊窍喈?dāng)受用,打著激靈,推說不吃。啞巴麻溜地冒好面,我妹堆上高高的牛肉端給她,她吃了,吃得竟然滿面紅光??磥?,好心情就是最好的藥引子。許久以來,她臉上沒現(xiàn)過一條紅血絲兒啊,再瞧她現(xiàn)在的模樣,病好了一半。
這一上午,她分外樂呵,腳下踩了一陣小風(fēng)。對店里每一位食客貼心窩地招呼。我卻在想要不要收工時就跟她講,讓她明天就不用再來?我把手掖在桌下,2000元又窸窣地點(diǎn)一遍。她全然不知接下來的變數(shù),依然毫無戒心地?fù)苹?,慷慨曝曬心里的晴朗,還哼起老家的民歌小調(diào),什么“妹娃兒”“哥”的。她在東莞幫我拉扯孩子時,就常唱山調(diào)子。她也講山區(qū)的窘?jīng)r:山大地薄,腳踩到的地兒幾乎都是石頭;石縫巖頭攢出一捧土,就是田;點(diǎn)粒苞谷,埋顆土豆,收一個棒子挖一窩洋芋,存起來就是口糧。那時,我只當(dāng)她賣慘,博人同情,想多索工資,很不以為然。是啊,身在漢水流域的人,不缺地不缺糧,哪見過那么大的山,聽過那么窮的活法兒。
看她現(xiàn)在,我的決心左右搖擺。到底要不要張口呢?好糾結(jié)。她會不會失望?畢竟現(xiàn)在這當(dāng)兒治療是需要錢的。我竟然體諒起她的難處來。算,她干25天,我給一個月工錢,有什么狠不狠心的,不給又怎樣,她拿我的還少了?狠就狠一下,萬一吃不消,倒在我店里或者橫在路上,這麻煩誰擔(dān)得起?她是沒什么危害,可我弟她親兒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兒。算,算算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惹狐臊!猶豫半天,還是不忍心跟她公事公辦,我哪能有商有量客客氣氣地跟她講話?我和她的恩怨,還沒化解到語氣柔和的那一步。可是,今天面對她,讓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辭退她,直剌剌地把難堪丟給她,又下不去口啊。人真是感情動物。算,還是托我妹轉(zhuǎn)話給她,錢也由她塞給她。她把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妹悄悄拉她進(jìn)廚房。一根煙的工夫,兩人出來了。她的笑蔫了半吊,眼里重回對我的距離感,眸子里的星火熄了大半。
頭埋低,假裝分理錢款。我能探到她走近的節(jié)奏。
青青,你找好了人,我就走的。
我沒吭聲,也不抬頭,死倔著一個態(tài)度。
這個,就不用了。她把錢一卷,擱在臺上。我就是想來給你干干活兒,白干的。錢,我有,退休金。
她指國家給的養(yǎng)老金,每月近2000元。鎮(zhèn)里原是國營農(nóng)場,前些年給的政策,女滿55男滿60,都按企業(yè)退休職工算。她有幸拿到錢,我爹卻沒那個福氣,沒活到領(lǐng)工資的這一天。
她邁出門去。
我撿起錢起身攆她,硬梆梆地往她褲口袋里強(qiáng)塞。邊塞邊嚷嚷,我不欠你的人情,我的良心不欠你一分一厘。
拉扯了一會兒,她拗不過我的蠻力,只好揣住。
那我就拿著吧,只是——只是——,她竟然聲音哽咽,眼里噙著淚。這樣子,我,我就又多欠你一些,還不起你了。你看我的身體,唉——
在我一口氣的松懈里,她揚(yáng)手把錢奮力朝我背后一扔,我本能一回頭,她拔腳就跑……
六
直到我媽腿好,日子又過去一個多月,期間一直再沒她的消息。有一天,妹突然問起她。我嗆道,我哪知道,要真上心,你就上李家臺看看唄,順帶也認(rèn)祖歸宗,把李姓改回來。我的話,潑她一兜涼水,氣得她把大湯勺在盆壁上“嘣嘣”直磕,我明白這是點(diǎn)了她的死穴。她這個人,你不能跟她提“改姓”的事,其他話題就算過分一點(diǎn),她也不惱。每個人都有歸屬感,她篤信自己姓王,出處就是王家。唯一能跟“李”字扯上關(guān)系的,就是我這“李青”的“李”?!扒嗉t,青紅”,她那“紅”字打我這“青”里出的。我一直覺得“李紅”比“王紅”洋氣好聽。平心而論,繼父對她不錯,視如己出。她和王姓的兩個妹妹親,這點(diǎn)可以理解,畢竟一母同胞嘛;但連王家的兒子也視為親哥,就讓我很不爽了。畢竟,對我這貨真價實(shí)的親姐,她都不咸不淡呢。她抱定不婚主義,誰勸也沒用,我這親姐說她,被反唇相譏:“自己的事都稠成粥,還來管我?!?/p>
其實(shí),后媽走后,我回李家臺看過我爺一次,給他送治齁的中藥。我從爺?shù)拇翱谔匠鋈?,冷眼掃過那新樓墻邊的柴屋。一瞬間,閃過想去看她一眼的念頭,有一些不安,但更多還是看她壞下場的幸災(zāi)樂禍。但我沒去,我怕自己被她的可憐動搖。再說我要去看了她,頭一個驚詫的肯定是我爺。他是我小時候那段磨難的見證者,他一定也替我恨了她多年,畢竟她離我爺爺眼里的“人”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爺躺在床上,咳嗽一聲緊過一聲,喘得讓人提心吊膽,時刻擔(dān)心下一口氣接不上來。床頭地上一攤黃綠濃痰,腥臭沖鼻,被一堆灶灰掩著。他活不過冬了,我奶說的。整宿整宿的齁聲,像拉風(fēng)箱,彈棉花;他的飯量銳減,自入冬就沒再下床,大小便需要人服侍。我小姑辛苦,每天回來替我奶換半天手,我奶這下可不再怪小姑嫁得近了吧。
我沒去看她,誰知道,沒過兩天,她倒來看我了。她來得晚,快中午時分,店里已沒有食客,就我們幾個自家人。她更浮腫,更面如死灰,頭發(fā)長了一大截,灰白雜糅地板結(jié)成絮,像一蓬衰草,油膩地貼著腦袋。腳腫得只能趿棉拖鞋,進(jìn)屋一口水也不喝,說是醫(yī)生讓滴水不沾。我不解其來意。妹和啞巴心疼地圍著她,問長問短。坐了好一會兒,她才歇過來,喘息的聲音和我爺差不多了,這是不祥之兆。這天,她的話出奇地少,似乎僅余的一點(diǎn)氣力,全耗在了路上。她怕是……臨走時,她小心翼翼,抖抖嗦嗦從懷里摸出個紙包,托我?guī)退9?,等她死的時候給她戴上。本想推辭,但面對那張回光返照般的臉,已不容我拒絕。我欲打開看看是什么,被她雙手壓住,虛弱地吐出:戒指,我手指腫得戴不下,還有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你先幫我保管,我沒人可囑托。她頓了頓,吐出一句猶豫半天的話:戒指你也瞧不上,我死了,哪根指頭套得就套上;錢,放你這兒,我也帶不去陰曹地府。她的話“哧哧啦啦”鋸著我,我妹和啞巴左右攙扶她,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幫她討情。這情形下,我好像真的,再沒什么可以拒絕的理由。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收起。她達(dá)成心愿,說不坐了,頑固地要走,我只好示意妹和啞巴送她去車站。
我就是眼皮子淺,嘴狠心軟,遺傳我憨媽的沒骨氣。我該恨她到鐵石心腸,不為所動??涩F(xiàn)在,心里卻五味雜陳。我多么愿意相信她還是從前的她,她的可憐也只是裝裝樣子 ,博人同情,是為了騙我的錢。我反復(fù)問自己,假如她沒在我孩子的問題上做文章,只是單純地小時候虐待我,以她現(xiàn)在的悔悟,我是否應(yīng)該原諒她?
弟婚后就瞧不上打工掙的兩個辛苦錢了,在我這姐姐身上,他看到了暴富的快感,覺得靠打工一輩子也實(shí)現(xiàn)不了致富的夢想,便和他新婚老婆一起閑在家,啥事不做,只啃老。我那被城市化的弟媳婦兒,幻想變成真正的“城里人”,嫌住在鄉(xiāng)下掉底子。村里年輕人誰沒在縣里買套房?兩人一拍即合,也要在城里置房。從心里來講,她和我爹,應(yīng)該很不服氣兒子和女兒命運(yùn)上的偏差吧?覺得女兒也太好命,兒子混得也太不如意,難道不該幫兒子翻個身嗎?我爹找我借錢,開口就是30萬,我拒絕了。前面蓋房買車已花了我那么多,眨眼又打我主意,連我自己都沒舍得置辦個“窩”呢。我做夢也沒想到,借錢不成,我爹竟和她聯(lián)手算計(jì)我。天底下哪有為了錢,坑女賣外孫的?狠到那一步,還叫人嗎?那主意肯定是從她爛心眼里長出來的,但若不是借我爹口說出,借我爹的手運(yùn)作,我又怎么會傻子樣毫無防備之心,讓他們那么容易得逞呢?
青青,人家也不離婚,這婚你怕是沒法結(jié)。
我爹貼心巴肝地講給我聽。
孩子都這么大了,一直黑戶,連學(xué)都上不了,也不是長久之計(jì)。
那段日子,我被她和爹的“好”糊了心。為了孩子的戶口和上學(xué)的事情,他們陪我一起四處求人,找村支書,找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找派出所,央人家給解決一下。到處求爺爺拜奶奶,花錢打點(diǎn),低頭說好話。我被感動壞了,覺得他們那么好,那么親,是世上最最親,比我親媽還親還愛護(hù)我的人。呵,我也是有娘家的人啊。我的娘家,就是我的避風(fēng)港。所以,我聽我爹的,他說他要跟我男人談判:要么娶我,給孩子上正經(jīng)戶口;要么200萬青春損失費(fèi)打到我卡上,孩子他帶走,我和他再無瓜葛。我男人當(dāng)然兩條都做不到。真鬧心,那段時間我憔悴得不像樣子,人瘦得脫了形。想不開,一個女人,七八年的青春全給了你,孩子給你生了一雙,到頭來什么靠譜的安排也沒有,還是個人嗎?我恨透了那老男人。他三番五次從東莞趕來接我們回,我偏偏不見他,帶著孩子?xùn)|躲西藏。我后媽也一反之前的恭敬,聲稱不拿出錢,大的小的都休想見。他一次次來,一次次空手而歸。每一回少不了萬兒八千的孝敬,可這些小錢塞塞牙縫可以,離買房大計(jì)實(shí)在相去甚遠(yuǎn),他們的胃口大著呢。我弟那段時間異常熱忱,開車載著我和孩子們,滿世界躲。見填不滿這無底洞,反復(fù)幾回,老男人也就再不登門。大概有小半年時間,連電話也不打一個,孩子的情況不聞不問,壓根兒就像沒我們娘仨。他的態(tài)度讓人揣摩不清,我每天沉浸在被遺棄的擔(dān)驚受怕中。
青青,你出門散散心吧。孩子,我和你媽給你看,不要牽掛,盡興玩一圈就是。
多么暖心,果然世上父親才是最疼你的人。我出門逍遙,反正手里有些錢,玩伴從來不缺,有男人有女人,有熟人有不熟的,一時間仿佛回到十幾歲時,那段混太妹的時光。哈,這就是我的底子。
瘋玩一個多月回家,生活全然走樣變形。孩子沒啦,后媽、親弟和他老婆,看垃圾樣看我,唯有親爹躲了起來,不敢見我。這情形,一看就沒好事,不祥的預(yù)感,攫著我。從腳心一直麻痹到頭皮,頭蓋快被上躥的血壓頂破天,憤怒在身體里沸騰咆哮。
我的孩子呢?
我瘋了樣撲向蠻女人,要跟她拼命。她一定把我孩子怎么樣了。
我弟,那個小時候我天天哄的,現(xiàn)在成天到晚找我要錢花,一口一聲“姐”的親弟,一步橫跨在他媽面前,罩著她,不容我近身。蠻女人躲在他兒子身后,有了依仗,大聲叫囂:孩子叫人家富豪爹領(lǐng)走了,跟著你有啥好?你個書都沒念兩天的人,要他們干嘛,難道讓他們跟你一個樣?
臭婆娘,你算計(jì)我還嫌不夠,連我的孩子也下手,你這個老賤貨,我要你的命。我罵她,拼命要去抓她臉,撕她嘴,打她,踢她。失去理智,只要能弄死她的手段,我都想使上,搭上命也行。
那間我的專屬臥室,早換了門鎖,我休想再踏進(jìn)半步。我的東西呢?我歇斯底里地喊。名牌包包,衣物,化妝品,首飾?弟媳婦兒指指墻角,尼龍手提袋里裝著呢。一個癟著肚子的尼龍袋,歪靠在墻角。絕望撞得我天昏地暗。不用想,啥好的也不會幸存,早揀了去。那些我用的“高級貨”,弟媳婦兒這個打工妹早覬覦已久,她那么心心念念,怎會手下留情呢?回來時,可是四五個袋子鼓鼓囊囊提著,現(xiàn)在半袋子一裹就是全部。失去利用價值的我,再次淪為笑話,十幾年前的下場,再次重演。
我什么也沒拿,昂起頭轉(zhuǎn)身就走,一副生死不念的決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走,走哪里也不會路絕,也比你們強(qiáng)。沒事,銀行卡還在,錢還沒被你們吞完。我還有錢,買房子買輛車還不成問題。
風(fēng)吹著,我哭著,爺在村口蹲著。他這是等我,他早知道有這一天吧。從爺嘴里,我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的孩子被作價30萬“賣”給了他們的親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蠻女人給我男人寫了字據(jù)“永不相認(rèn)”。我就是賤,風(fēng)光時不認(rèn)親媽;無路可走了,才又想起誰是親媽。媽和繼父又一次接納我這無家可歸的女兒。我又回到鎮(zhèn)上,像十幾年前一樣,重赴新生。
她走后,沒隔幾天,我再次去看我爺。這一趟回李家臺,明著是看我爺,暗里其實(shí)也有不放心她的成分。誰叫我受個半死人的囑托,拿著個破戒指和卡,沒事找個虱子咬?我爺好歹有人照顧,她呢?除了那巴心巴肝嬌生慣養(yǎng)大的兒子,和待她牛馬不如的兒媳,在李家臺,她再沒一個親的,也沒一個能得著待見的人。我從爺房里出來,拐上弟家的臺子,她的柴屋靠新屋的一角。推門進(jìn)去,她躺在床上,被子卷著那龐大的身軀,像一只肥碩巨大的蛹,只留腦袋在外,頂著一圈白發(fā)。
門“吱呀”一響,肥蛹蠕動兩下,“強(qiáng)……是強(qiáng)吧?”
還巴望是她兒子哩。
我定了片刻,頂住鼻頭竄來的污穢氣:是我,青青。
蛹突然掙扎扭擺起來,她試圖坐起,可惜有心無力。
你躺著吧,我來看爺,順便看看你。
她的努力只是白費(fèi),她再支撐不起那笨重的身子。
床頭一個盛飯的碗,里面一點(diǎn)稀飯,沒有菜,稀飯已涼得凝固。這屋子四面透風(fēng),幾乎要塌,僅有的一扇小窗,玻璃糊成醬色,可憐巴巴地透進(jìn)點(diǎn)光。她的眼圈烏黑深陷,眼瞼水腫對擠著,睜眼也像閉眼。嘴唇腫脹得無限膨大,如兩節(jié)風(fēng)干的臘腸。她篩糠樣地伸手要捉我的手,我嫌棄卻又無法狠起心,就遞給她。她握住,“嗚嗚”哭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把我的手移向耳垂,要我摸摸。我一摸,血痂堵著耳洞。俯身去看,她的金耳環(huán)已沒了,耳洞有傷。她又把我的手朝脖子送。我瞬間明白什么,扒開她的衣領(lǐng)子,脖子里一道醒目的勒痕,紫烏烏,是用力扯拽所致,劃破口的地方還掛著皮肉,金項(xiàng)鏈也沒了。誰扯了你耳環(huán)和項(xiàng)鏈?我攥緊她的手,難以置信又心寒。她嘴唇搐動,喉嚨憋堵著股令人難受的“嗡嗡嚶嚶”,一種想放聲痛哭又極力抑制的悲戚,裹挾著她,無邊無際。還能有誰,肯定是她的惡兒媳。我一直在抖……她怎么過成這樣,老天叫人絕望。
我終于看到了她的下場。我盯著她,像看一團(tuán)餿了的腐肉。哼,不用誰出手,你自己臭了自己。一個我,快意地安享大仇得報(bào)的暢快;另一個我猶豫半天,打來一盆水,蘸濕毛巾,替她揩拭臉和手,再攏一攏糟亂的頭發(fā)。她大概還能活三兩天,給她喂點(diǎn)吃的吧,湊合著做個飽死鬼。米缸空空,揭開鍋蓋,里面還剩些冷粥,就添了兩把柴,熱好,盛一碗喂她。她勉強(qiáng)咽下半碗,就嘴巴閉合,牙關(guān)緊咬,難受地躺下。
都這時候了,你的兒子兒媳還不管你?給她掖好被子,平了平心氣:算,看在你就要死了的份上,幫你去跟他們說說理吧。
敲開門,弟媳婦兒在家看電視,弟還在睡,說昨晚摸了一通宵的麻將。這時候還有心摸麻將。哼,果然啥媽教啥兒,啥人配啥妻。我無視她的冷嘴臉,直闖臥室,掀開被子,晃醒他:哎,你媽都快死了,你還睡得著,還能打一整晚麻將,你可是她巴心巴肝疼大的啊!他睡眼惺忪,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弟媳婦不干了,覺得我貿(mào)然闖入,罵人耍狠,欺負(fù)著主人了。喲,當(dāng)自個還傍著大款呢,財(cái)大氣粗哈,還輪著你教訓(xùn)了?你孝順?她上來推我一把,氣勢洶洶。你自己親爹死,都懶得來看一眼,倒心疼起后媽來,哼,我看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是想著她的錢吧。你……我指著她鼻子吼:窮得屎臭,也值得我騙她倆錢,我就是來看看她用心肝兒喂養(yǎng)的不肖子長啥樣。她打掉我伸著的手指。我們怎么不孝順,啊?不孝順會不打工,專門請假回來?不孝順,會放著好好的城里房子不住,跑到鄉(xiāng)下來受罪?她交臂斜著肩嗤笑我,一副奈我何的張狂樣。真想兩耳刮子扇上去,這就是從前花我錢時,那個說話比唱歌還好聽,滿嘴阿諛巴結(jié)的弟媳婦兒?小娼婦,你不得好報(bào)的。我在心里罵。你們要遭報(bào)應(yīng)的,為一點(diǎn)金貨,把她的耳朵脖子扯成那樣,那可是親媽,你們還叫人嗎?哎喲喲,李青,你把話說清楚,兒媳婦得婆婆的首飾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不拿,等她死前一把交給你?她的眼瞪得比我還氣足。你,你不要臉,以為誰都像你樣不要臉?誰不要臉了?她上步過來,雙手抈住我胳膊,像抈一根柴桿子。我問你,她的戒指呢,銀行卡身份證呢,你敢說不在你李青手里捏著?我可是打聽了,最后她就只跟你走動過。我想她的錢?呸,不要臉,一家子不要臉,還輪到你跟我提錢,不說拉倒,要說今兒就好好說一說,這樓這車,還有城里那套房,哪個不是姑奶奶我出的錢?啊,還要點(diǎn)逼臉吧,你們?我沒這樣吵過糊涂架,我不會像她那樣,越吵越輕快,越吵越冷笑、嘲笑加嗤笑輪換著掛。我被氣得要背過命了。媽的,為了一個仇人來受這口窩囊氣。哼,愛管不管,又不是我媽,關(guān)我屁事。罵完,噎著喉嚨里的一口熱,用力甩上門,掉頭就走。
瞧,這就是用我的錢喂養(yǎng)出的狼,就是譚仙芝拿賣我孩子的幾十萬供養(yǎng)出的親兒子?如今,這倆白眼狼輕賤我,讓我從這屋子里滾。畜生。譚仙芝,你這個要死的人,你看看自己養(yǎng)的好種。你搜刮我,騙我男人的錢,給他們花,怎么不落著好呢?你就要死了,他們都懶得看你一眼啊。譚仙芝,你害我,我卻為你去討理,被你的親生兒子往外趕呢。我為什么要管你,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蠻女人。
我抖得像篩糠,開車回鎮(zhèn)上。十幾分鐘的路程開了半小時。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將死之人。連我爹死我都沒來看一眼,那個不肖子為刺激我,對著我爹僵死的臉拍了一段小視頻,刻意發(fā)給我。我恨我怕,但還是對著那視頻反復(fù)看了不下十遍。他臉上的每一塊青烏,每一塊尸瘢,眼神里的猙獰,斷氣時突鼓的喉結(jié),全都?xì)v歷在目。那是我親爹啊,你算什么東西,譚仙芝?憑什么我來管你?你可是我心心念念盼著死的人。為什么,我沒有痛快的感覺,為什么會對你的兒子氣憤?賤,一定是我身體里的賤氣作祟。
打開她托付我的紙包,里面一個戒指,一張銀行卡和身份證,一張紙片寫著密碼。我拿起戒指,想起她最后一次來店里的情形。那時她估計(jì)已有預(yù)感,自知離死期不遠(yuǎn)。從她自己放棄透析來看,是一心求死。
她就這兩天的時間,我說給我媽聽。那你明天還開店嗎?開,怎么不開,有錢我不賺?那還是沒人管她?。勘緛砭捅镏欢亲痈C囊氣,媽這糊涂態(tài)度更讓人莫名地火上澆油。她死她活是她兒子兒媳的事,犯不著外人操心。我沒好氣地頂撞她。說完自己伏頭大哭。我媽攬著我頭,輕輕撫著。
第二天上午正常營業(yè)。中午時,我想回李家臺,想帶她去縣醫(yī)院再檢查檢查,看在我“李”字的份上。她若真要死,就該她死,盡人事聽天命。我喊了二貨,請他幫忙,他二話沒說,開車來了。我堅(jiān)持換我的車,將死之人,萬一走得短促,污穢了人家的車。叫上二貨我是怕我那弟弟弟媳婦兒鬧。他倆要動起手來,我肯定占不了便宜。譚仙芝真要一口氣沒了,我哪敢靠近?喊二貨也是為壯膽。
青青,你沒變,鋼子在里面還念著你。鋼子持刀搶劫,傷人致殘,被判了二十幾年。大家十幾歲時,一起混社會,處過朋友,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二貨說,他感謝你這些年一直寄錢給他,啥時候去看看吧,快出來了。好啊,真想知道他變成什么樣了。我嘴上說得輕巧,心里卻不免感嘆,時間真他媽過得快,一晃眼,二十多年就這么過去了。
人真是沒意思。就隔這么一晚,等我們到李家臺,譚仙芝已陷入彌留之際,吊著一口氣,悠悠蕩蕩苦捱著她最后的時光。二貨翻翻她眼皮,摸摸脈搏,說不用費(fèi)力上醫(yī)院了,準(zhǔn)備后事吧。
她的兒子兒媳不肯掏一個子,堅(jiān)持要我拿錢,說我吞了她的私房錢,壽衣棺材板的錢,都該我出。二貨揚(yáng)起拳頭,要揍這對爛人,我沒攔阻。就讓他們得點(diǎn)教訓(xùn)吧。二貨名聲在外,他們怕,認(rèn)了慫,不敢再吭聲叫嚷,但仍堅(jiān)稱手里沒錢,沒法置辦喪事。真是畜生。沒辦法,我甩給他們5000塊說,錢我出,送人走的事你們張羅。他倆這才唯唯諾諾應(yīng)承下,著手去張羅后事:聯(lián)系殯葬行,搭靈棚,買壽衣,購棺材。李家哪有人手,我怕碰死人,誰給她洗澡更衣?我奶老眼枯瞎,還要照顧我爺。大姑在城里陪讀。只得喊我小姑來。小姑嘴狠心軟,跟她一輩子不擱,卻耐心地給譚仙芝洗澡換衣服。嘴說嫌棄話,手干熱忱事。她說,譚仙芝,你是來克我李家人的啊,我姑侄兩個你最對不起的人,臨了臨了還來送你走,你瞧你多有福氣啊。說完,“呸”,照著地上狠啐一口。
譚仙芝咽氣是在下午五點(diǎn)多,不到八點(diǎn),骨灰已燒了回來。按規(guī)矩要停靈三天。守靈是她兒子的事,我怕死人怕鬼魂。晚上我沒留下。第二天一早,我拿著她的銀行卡取出11700元,然后注銷。譚仙芝,5000塊昨天我先替你出了,這會兒該我扣下。我點(diǎn)好數(shù),5000,放進(jìn)錢夾。剩下的,讓柜臺用信封裝好。
到金鋪,給她挑了耳環(huán)和項(xiàng)鏈,挑了她最愛的梅花圖案。老板問買多少克的?我把裝錢的信封遞給他。6700元,就按金價算,錢盡量花完。項(xiàng)鏈比她原來的還粗,耳環(huán)也有五六克,譚仙芝應(yīng)該會滿意吧,比她原來的兩件實(shí)沉多了。譚仙芝,我不會占你一分便宜。就要你欠著我,死也欠著,來世接著還。這筆錢花完,還有她那筆工資,我都替她盤算好了:清明時,立碑。那算是她掙的干凈錢。
譚仙芝的骨灰,斂在黑色的骨灰盒里。再有幾小時天就亮了,黎明前出殯,是李家臺的風(fēng)俗。譚仙芝就要入土為安了。她的兒子兒媳和族人正為她起土,那是緊鄰她的丈夫,我親爹的一塊地。地勢高,不淹水。這是最后的機(jī)會,我壯起一百個膽,打開她的骨灰盒,掏出耳環(huán)項(xiàng)鏈和她的戒指,放進(jìn)去。再用黑筷子—不能用紅筷。她死了,燒成灰,死人是怕見紅的—把東西頂?shù)阶钕旅妫腔覕n嚴(yán)實(shí),遮掩好,誰也不會想到下面會藏著金飾。骨灰如瓷如塵,潔白無瑕,閃著熒光。
跪地磕三個響頭:首飾戴上。譚仙芝,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