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歐雯

我是我們家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目前看來，似乎也是最不受歡迎的一個孩子。我對此并無怨言，因為直至今日我仍是家里的獨子。

據(jù)我的保姆說，我剛出生那段時間常常被好奇的大人們圍繞著，我吃不了的糖果和不能理解的玩具模型堆滿我的嬰兒車附近。然后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嬰兒，我不愛哭，也不笑，像是一個苦著臉的布偶，遠沒有醫(yī)院房間里別的孩子來得有趣。在我父母決定外出闖蕩后，他們把看著他們離開仍然不會哭的我交給了我的保姆。

保姆是我們的鄰居，從我出生起她就心疼我這個小不點，她讓我和她的三個熱熱鬧鬧的孩子們一起吃飯睡覺，肚子里懷著第四個孩子。我保持著每年見父母兩次的頻率升到了中學。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怎么敲門都沒人回應。傍晚時警察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保姆一家人的尸體，并且認定是意外的，煤氣中毒。這么一來，母親回到了我的身邊，決定撫養(yǎng)我成人。我叫她媽媽，盡管我記得我的媽媽死于煤氣中毒。

母親回來的時候，欣喜地告訴我她的肚子裝著我的弟弟，未來我應該承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這個弟弟不愛動，她很擔心他和我一樣木訥不聰明。幾個月后，醫(yī)生剖開了她的肚皮，宣布這個孩子幾小時前死在了她的子宮。

母親悲痛欲絕。我這才意識到我突然多了一個悲傷的母親和死去的弟弟，我待在醫(yī)院照看她，很久都沒有去學校。父親回來了，我以為可以松一口氣，但在幾次爭吵后，父親把母親送入精神醫(yī)院，然后離開了這個城市。我從此成為醫(yī)院的?？?。

我經(jīng)常在下午下課后趕去醫(yī)院陪母親。有時她會和我聊天，有時她咒罵我打我。她討厭我時我無處可去，便坐在樓梯下的轉(zhuǎn)角，等待她說不討厭我。

有一天，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病人服的女孩走下了樓梯。她蹦蹦跳跳走著，手在木制的扶手上滑動。她動作很優(yōu)雅，以至于我以為這是一種舞蹈。我記得那天醫(yī)院門口那棵只看得見綠葉的樹落下了一片黃葉。第二天傍晚，我思考在哪里解決晚飯時，她再次出現(xiàn)了。她環(huán)顧四周無人，便真正地在樓梯上跳起了舞。她的腳步輕盈，在上下階梯上不停跳躍，有力又纖細的手臂像天鵝伸頸一樣舒展。有時她跳得很高，像是火山噴發(fā)，有時她腳掌貼著地面畫圈。我想起來的不是我曾見過的舞蹈，而是某天傍晚我無意間看到的變化迅速的火燒云。一周她會在樓梯上跳三個傍晚，這是醫(yī)生護士下班后的時間，而巡床護士又在忙手頭工作。某天她換上了白色的裙子，轉(zhuǎn)著圈在樓梯上跳舞時，我看著她，心跳得很快。

從那天之后我喜歡上違反常規(guī)的事物，比如井蓋丟失的深井。我也開始沉浸幻想，想象著父親的回家和母親的出院。也許母親也能接受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最時常的幻想是我和這個女孩成為了朋友，我迫不及待地了解她的一切，每個傍晚和她一起在樓梯上跳舞。我甚至愿意換上病人服陪伴她。

我忍不住向護士打聽會跳舞的女孩的消息，護士回答：“這個樓層只住了一個小女孩。我不負責她的房間，但是我知道她不會跳舞?！薄盀槭裁?？”“她走路內(nèi)八，四肢僵硬，沒有哪個學跳舞的女孩這樣?！蔽掖蚵牭搅怂牟》浚淼臅r候我守在她的房間附近，看著她走出房間，看到她的腿像佝僂一樣內(nèi)拐。但是到了樓梯上，一切都不一樣了，她高高抬起腿，把手臂越過頭頂，讓我再也想不起她的走姿。她跳舞的時候我便不住地幻想，森林，火燒云，荒野和父親。在她結束舞蹈，氣喘吁吁回房間時，我向她跑了過去，結結巴巴道：“我經(jīng)?？吹侥闾瑁覀円院罂梢砸黄鹛鑶?？”我看清了她的五官，她的臉被厭惡的表情扭曲：“滾開。”她回到病房，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還是有坐在樓梯下幻想的習慣，并且知道她再也不會來樓梯上跳舞。但是我猜測，某天在醫(yī)院外，也許我會看到她在窗邊自由地跳舞。

擦掉一塊泥漬

這一片植物已經(jīng)開始抽芽，林里每天需要花約莫一個小時的時間去打理它們，一個星期內(nèi)只有三株花苗死去。忙完后林里下意識在褲子上蹭了蹭手——糟了，今天穿的是校褲，那條常穿的褲子還晾在太陽下，現(xiàn)在也只好就這樣沿著主道走去了。

這條主干道還很新，還沒來得及被人們踩得發(fā)暗，單元棟顏色整齊，順著道路的方向擴展領地。林里的鄰居是一個沒有什么職務的公務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大。他遠遠便看到了筆直路上的林里。他叫住林里，像是窺探似的盯著她。你種的什么花？還是菜？你要花多少時間打理它？這樣或者那樣吧。也許吧。你得多陪著你媽。鄰居看著她，琢磨著她。林里抓緊褲子上的那塊泥印。再晚也許就洗不掉了。臨走鄰居突然說：“等下你回家你媽會讓你去警察局做筆錄?！绷掷锉緛聿淮蛩慊丶遥F(xiàn)在她只好登上那個長長的樓梯了。

剛開門的時候林里還在想著怎么洗掉那塊污漬，但小林順著開門聲抓住了她。“林里。”小林總是這樣的開頭，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傲掷?，林里?！绷掷镒⒁曋×值难劬?，很快又轉(zhuǎn)到她的頸紋，皺巴巴的和末季的花一樣。“什么事？”“林里，他死了?！薄罢l？”“他，他死了?！绷掷锩靼走^來了。她先想起的是一張厚重油膩的桌子，它使整個房子都顯得老態(tài)?！拔覀冏詈媒裉炀腿プ龉P錄，要不下午，不，還是現(xiàn)在去吧。”“我不想去?！薄澳侨メt(yī)院看看他吧?！薄拔也幌肴ァ！薄耙蝗タ纯此奈葑?。他都死了?！绷掷锊恢滥菈K污漬被汗水磨成什么樣子了，“如果不是外公攔著你，你還得再嫁給他?！毙×钟质茄蹨I汪汪。林里繞過她把自己鎖進房間。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他，和那個很大的房子。那時候小林每天把那張油膩厚重的桌子擦得更加發(fā)亮，深棕色的桌子邊緣反光到看不清蒼蠅；把酒瓶洗干凈放進啤酒箱子，攢起來每周一賣給收廢品的。林里稍大一點這些事情就交給了她。他清醒的時候會吼：誰又拉開了窗簾！

林里進了屋子后翻箱倒柜找起自己的日記，那時她寫日記比現(xiàn)在種植還要勤快。她突然想起，他一次喝醉后進了她的屋子燒掉了她的日記，指責她幼稚和“毫無文采可言”。她低頭看了看褲子，土泥似乎鑲進黑布料，也許她現(xiàn)在應該去洗掉它。她的日記里面會寫些什么呢？她曾經(jīng)發(fā)誓要忘掉那間房子里的一切，但絕不包括她心愛的日記本。那時候的她一定想要自己的房間，一間真正屬于自己的。房間里不應該被雜物和啤酒瓶或者拖把或者他寫的亂七八糟的文稿堆滿。哦，他說他是一個作家。作家。她恨死了詩人或者小說家什么的。那些文稿她幾乎沒看過。她狹小的床的另一半也是他的書，舊得泛黃，半夜她經(jīng)常撞到書醒來或者在地上醒來。

還有些什么？她總是夢到那張油膩厚重的桌子。她總苦惱著如何完成作業(yè)。他把啤酒白酒都擺上了桌子，每晚，小林和林里都必須放下手上的事情。作業(yè)是不能做的。他談論他的小說情節(jié)，他的詩歌，現(xiàn)在的文壇，和他過去的文友。他足不出門，卻談論不休。

數(shù)不盡的酒瓶?？傆幸惶焖龝闷【破吭蚁蛩哪X袋，尤其在他要求她輟學打工“為家里作貢獻”之后。但是很遺憾林里沒有這個機會了，外公和舅舅先她一步舉起了酒瓶，接著強迫小林和他離了婚。搬家后小林翻看了她的作業(yè)，她的獎狀，多好呀，林里成績這么好，怎么能讓林里輟學呢。

林里發(fā)現(xiàn)自己正撲在枕頭上淚流滿面。這是很奇怪的。過去林里一心想著怎樣學習，怎樣離開那個房子，搬家后又忙起了升學和種植，她種花，還種蔬菜。當然這些一開始都不容易。總之，林里可不希望自己哭泣，還是在他死掉以后。

林里停止哭泣后，意識到隱約的敲門聲是真實的?！拔以诜块g里?！薄傲掷?，林里。我把你爸爸房子的鑰匙放在桌子上，你去收拾一下你和他的東西吧。”那不是他的房子，那是外公留下的。他壓榨他父母的賠償款不夠，還要我去掙錢養(yǎng)他?！拔铱赡軙羲姆孔?。”沒有聲音，小林已經(jīng)走了。

林里還是去了。在路上她想起她還沒有洗掉她的褲子，可是她暫時也沒有可以換的衣服了。其實兩個房子隔得并不遠，一株一株的樹木在道路上繞來繞去，翠綠發(fā)亮。她遠遠地就看到那棟單元樓的出口有封條。她鉆過它走了進去。一樓。二樓。這些年沒什么變化。她數(shù)著樓梯的顏色脫落處向上。三樓。剛搬家時他每天都來她的學校。林里看到他就繞到了后門。他甚至找到了班主任。林里早就和所有老師說明了情況?！氨福覀儫o能為力。我們不能提供住址。在學校你不能見她。抱歉。”別見我。他的臉龐從讓人害怕變成了讓人倒胃。

門口的警察先看到了林里，“你是他女兒嗎？長得很像。”“我來拿東西?！薄罢垘椭覀兓卮饚讉€問題?！薄八潜蝗藲⒌膯?？”“不確定。不排除他殺。請問你的名字是什么?！薄傲掷?，九九年出生。第二中學學生。他沒有我的撫養(yǎng)權。”警察嘴角動了一下，林里看到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凈。進了房子，還有幾個警察在四處查看?！斑@是他平時常喝的酒嗎？”“是。”“他死在椅子上，頭趴在桌上。這里多個瓶子有不屬于他的指紋，都是同一個人的。你有什么線索嗎？”“沒有。他沒朋友，沒有親屬?！薄皼]有結仇？”“也沒有?！薄拔覀兛赡苄枰闳ゾ炀烛炛讣y?！薄拔液芏嗄甓紱]來過這個屋子了，不可能是我?！薄氨浮！绷掷锷钗豢跉猓骸拔蚁热タ纯催@個房子?！北福悴荒芤娔闩畠?。抱歉，你必須去警察局證明你和案子無關。抱歉。

屋子里沒什么變化。充滿了酒味和灰塵味。再沒人打掃屋子。也沒人和他聊天，他不停喝著酒。他準是酗酒死的，那些人明明就看出來了這一點。林里走到原來的小房間，始終有警察在后面跟著。床上的書都挪了下來， 床邊多了一個書桌。墻上多了她的獎狀。惡心。讓人反胃。他想干些什么。她聽到客廳的警察在交談。他的學歷很高……屋子里很多書……本來應該……

真該讓警察看看他的稿子，她印象中語無倫次的文字。他的紙張都放在書桌上，意想不到的整齊。鋼筆的字跡。也有中性筆。黃色的紙張上藍色筆墨不停提行，一首詩。

廉價的啤酒是喜悅

破舊的大衣是希望

不變的收入是起點

積蓄的空虛是盼頭

站在人造分叉口

一九九九

房梁的暗匣

若藏了支槍

俠客便不用練好刀法

莽夫也不會懂規(guī)矩方圓

生離死更近一點

臟話和情話是一種語言

一九七九

什么文字？林里讀過作業(yè)要求閱讀的名著，看過物理化學的攪拌，但是這些她無法理解。但是為什么要理解。乍一看亮眼的文字而已。

燈光熹微

荷葉通往對岸

像向日葵

背對著我

人通過蛛網(wǎng)

像編織的蛹

圍繞著我

而我

贊美太陽

林里想起了他帶自己去荷花池的那天?！拔抑懒掷锖芟矚g植物?！彼涯翘爝€寫進了日記。

林里不準備繼續(xù)看下去了。反正她的腦子已經(jīng)亂掉了。她走出房子的時候警察說了些什么，她回答：“我明天就去?！钡鋵嵥麊柕氖牵骸澳阈枰獛ё呤裁磫幔俊?/p>

讓這個房子屬于警察去吧。

林里走在道路的右邊，這里沒有樹蔭庇護。她猜測小林應該回家了。他找到她到底想說些什么。她不要道歉。那些指紋，很可能正是她的，他留著這些瓶子。反正他已經(jīng)死了，誰又知道真相呢？

反正他已經(jīng)死了。

林里拿手蹭了蹭那塊泥漬，那塊泥漬越來越硬，像是一塊生長在褲子上的深色花紋。林里拼命地擦著，不停摩擦著褲子，那塊泥漬的面積卻不斷增大。現(xiàn)在她只能繼續(xù)抓著這塊泥漬，往家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