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年輪（三）
2019-07-16 20:09:12陳元魁
群文天地 2019年4期
陳元魁
耳聽得雞娃兒叫了（?。?/h3>
有一組敘事性質(zhì)的“花兒”，共五首，表達或者傾訴的是婚外情人幽會的整個過程及情感起伏。五首“花兒”分別表達了五個時辰內(nèi)必然的情感變化。筆者在這里只引用體現(xiàn)五更心情的一首：
五更里東方發(fā)白了，
耳聽得醒炮兒響了；
全身的衣裳穿齊了，
清眼淚把大襟淌了。
從一更到五更，是舊時代對一夜時辰的說法。以我國傳統(tǒng)計時法，這五個時辰是亥時、子時、丑時、寅時、卯時。也就是我們?nèi)缃袼f的從深夜至凌晨五點之前的五六個小時。如果拿民間傳統(tǒng)計時法，是從雞兒上架后到第三遍雞叫的后半夜時分。
筆者引用這組“花兒”其中一首的一句作為此文題目，用意是引出時間的話題。所引用這一首的這一句，體現(xiàn)的是雞叫三遍天將麻麻亮時，女情人催促男情人盡快離去的情境，纏綿與無奈共存，隱含著婚外偷情的危機處境和難舍難分的情欲纏綿。要害是時間節(jié)點。
如若這兩個當事人有個計時工具手表或馬蹄鐘，準確把握來去時間，想必煩惱會少些。但在那個時代，說這種愿望是天方夜譚絕非過分。
我國自古就有了計時器的發(fā)明應(yīng)用。公元725年，唐朝開元年間，僧行和梁令瓚創(chuàng)造了水運渾天儀。這是機械結(jié)構(gòu)相當復(fù)雜的時鐘，能報時報刻，近似于現(xiàn)代時鐘。到了宋代，蘇頌創(chuàng)造的水運渾象臺，有150多種機械零件，有錨式擒縱機構(gòu)，是現(xiàn)代鐘表機構(gòu)的原型。公元1276年，元朝郭宗敬制做的專門計時用的機械鐘，也比荷蘭的惠更斯早380多年。奈何那時社會的生產(chǎn)力相當?shù)拖侣浜螅磺邢冗M創(chuàng)造都不可能成批復(fù)制生產(chǎn)，廣泛應(yīng)用于民間生活。直到清朝中葉，除宮庭有極少數(shù)洋人進貢的鐘表，整個社會的計時應(yīng)用還相當?shù)卦悸浜?。稍先進的不過是日晷、滴水、漏砂、落錘和擊盤等有特征的計時工具。在民間社會，幾乎所有人家還用不起時鐘的舊社會，農(nóng)村里白天憑太陽方位估量時間早晚，入夜只能指靠公雞的啼鳴把握時間。那時的民眾把雞鳴分為第一次雞叫、第二次雞叫、第三次雞叫和緊隨其后的亂雞兒叫。所謂亂雞兒叫，是所有雞兒此起彼伏的共鳴，是天空真的亮了的歡呼。成語里聞雞起舞的典故，高玉寶的半夜雞叫，都把雞鳴作為文眼說事，主旨與本文無涉，不再贅敘。
那時的農(nóng)村如此，被農(nóng)村包圍著的城市，又是何等境況呢？西寧市城中區(qū)文史資料第二十輯收入祁承德先生的“放炮報時的始末”，翔實地記載了火炮報時的內(nèi)容，引用在本文中供看官們共見：
西寧地區(qū)在清朝同治年間（大概是公元1867年）開始放炮報時。是給西寧駐軍統(tǒng)一作息時間的信號。擔任放炮任務(wù)的是步兵城防營。放炮時間根據(jù)西寧日夜時差而定，分早、午、下午、晚四次。早晨的叫醒炮（夏秋季早5時放，冬春季早6時放），叫醒官兵們起床操練，城守營的官兵們要開放四大城門，讓城里有些住戶去城外挑水，讓大通縣來西寧賣煤連夜趕路到城外的農(nóng)民，郊區(qū)賣菜農(nóng)民進城。午炮中午12時放，是隊伍吃中午飯的信號。當時的各級政府部門和學校、商行、老百姓也跟著吃午飯休息。晚上放兩次炮，第一次叫頭炮，夏秋季晚9時放，冬春季晚8時放。放頭炮是告知隊伍晚間即將休息，夜間站崗放哨巡邏的官兵做好準備。外出或去城外的官兵百姓盡快回營進城。二炮在放過頭炮一小時后再放，放過二炮后，西寧的四大城門關(guān)閉上鎖禁止通行。
放炮用的炮筒是用熟鐵鍛造成的圓型炮筒，可反復(fù)使用。分大中小三種規(guī)格。大炮重量15市斤，每次裝藥8市兩，炮聲在10里范圍內(nèi)聽到。中炮重量10市斤，每次裝藥5市兩，聲音小于大炮，是重大慶典中放的禮炮。小炮重量5市斤，每次裝藥3市兩，聲音范圍較小，是迎接貴賓官員出行放的鳴炮。清朝滅亡后，放炮報時由部隊轉(zhuǎn)交地方政府管理承擔。西寧解放后，由軍管會和西寧公安局管理，直到1957年6月才終止了延續(xù)570多年的放炮報時。文史撰稿人張志圭先生小時候在西大街簡易師范附設(shè)小學讀書，每日中午放學途經(jīng)西大街，多次看見省政府對門的三棵榆樹下面放午炮的情景。給他印象最深的是30多歲的放炮手穿的是當時不多見的皮夾克。
當時人們的計時概念往往以炮聲為準。生下小孩不知幾時幾分，而說是二炮響后生下的……百姓家生活計時，靠點燃線香。比如為中秋節(jié)、春節(jié)蒸月餅、大饅頭，筆者母親就用燃香計時。燃一支黑香插在灶前柱縫掌握燒火時長。蒸月餅大饅頭要燃整炷線香，蒸灶卷油包兒要燃一柞長的線香。
筆者在南大街小學念書到四五年級，也就是1955年至1956年期間，政府已將放午炮報時的地點改在南城墻頂上。每到上午第四節(jié)課，筆者便盼望城墻垛口出現(xiàn)炮手的亮光頭。那時在城墻頂上負責放午炮的炮手姓王，光頭上血色紅潤發(fā)亮，被南大街小學的學生娃們稱為亮光頭。只要王炮手的亮光頭從城頭垛口閃過，是盼望的下課時候快到了。筆者成人后寫過一篇散文，標題是《王炮手與南城門》，記敘了王炮手與南門城樓的諸多細節(jié)，收在《一輩子能做幾件事》中。此后才從祁承德先生的文章中得知，清朝同治年城防營專司放炮的炮手姓楊，名字不詳，到了光緒年間楊炮手年老體弱，將放炮技藝傳授給外甥王福喜。王福喜老年又傳授給兒子王燧明，即當時學生娃們戲稱為亮光頭的那個人。從清朝到民國再到解放，經(jīng)歷三個朝代的三代炮手，為西寧報時放了近百年的火炮，是值得西寧的后來者們敬記的往事人物。
1957年6月，終止了放炮報時后，對于需要定時上下班上下課的機關(guān)單位學校之類的部門，那年代自有那年代的辦法。筆者上初小在縣門街的第二分部，上下課的報時，用的是手搖鈴鐺，由門房的校工負責實施。學校把寶貴的一個馬蹄鐘交給校工保管使用。每到規(guī)定時刻，校工走出門房，使勁搖動有木手柄的銅鈴鐺，鈴聲就當當啷啷傳遍校園。二分部設(shè)在一座廢舊小廟內(nèi)，校園極有限，校工站在門房口搖動鈴鐺便能完成職責。在校園開闊的學校內(nèi)，用的是掛在高桿頂端橫木上的掛鐘。鐘錘下有條長繩，到了上下課時刻，校工準時甩搖繩子，咣當咣當?shù)溺娐曊鹗幹熒亩?。平時要把繩子綰拴在桿子上學生們夠不著的高度，避免淘氣學生搗亂。
據(jù)城中區(qū)文史資料第十九輯內(nèi)郭來柱先生的回憶錄記載，校園的鐘聲是有講究的，不似手搖鈴那般沒章法的亂搖一氣。上課的預(yù)備鐘聲是鐺———鐺鐺……，上課鐘聲是鐺鐺———鐺鐺……，下課鐘聲是鐺———鐺———鐺……，集合鐘聲是鐺鐺鐺鐺鐺鐺……可見郭來柱先生是個有心人。
筆者生來頭次與時鐘照面發(fā)生在1953年。久病的奶奶亡故咽氣，是在某一天的后晌時分，父親打發(fā)我去街對過轉(zhuǎn)經(jīng)寺巷道內(nèi)的街道辦事處看看時間，好記住奶奶亡故的準確時刻。懵懂無知的我雖然看見一間房內(nèi)的桌上放著馬蹄鐘，由于房里沒人，個家又不認得鐘表數(shù)碼到了幾時幾刻，回家謊說沒見哪兒有鐘表，被父親嘟囔著責怪了幾句。
筆者幼小記事后，知道家里的座鐘，被吸鴉片煙的奶奶用長袍前襟兜去東關(guān)地攤換了錢買煙膏。那時段我家還住在縣門街中端士紳陳紹堂家的外院西房里。這是一進兩院中間有過廳的大宅院。里院房東家和西房的李鐘表匠家一定是有鐘表的。外院西南角尕院內(nèi)住著的丁醫(yī)生也一定戴著手表。可不知為啥原因，我家里對時間和計時器物并沒有太多的在乎。
直到1958年或1959年前后，沒有正式工作，因而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父親臨時去石灰窯打短工掙錢養(yǎng)家，為把握早晚時間，向我的三外爺家借了一個閑放著的手表。好像為此手表與母親娘家發(fā)生過不愉快。因了大人們不愿把煩惱傳染給兒女，對這塊手表的去向筆者了無知曉。
少年筆者對別人戴手表有了明確認知，是1959年在紅旗中學（校址在南川總寨）讀初二初三時段。班里有個叫趙秋蓉的女生，是全校唯一戴手表的學生，戴的竟然是英那格牌坤表。趙秋蓉出身地主家庭，其叔父又是該校校長，同學們除了羨慕，也說不了什么。筆者后來撰寫并收入自傳體散文長卷中的“校醫(yī)”一章中，提到的就是戴手表的趙秋蓉同學。
筆者親自戴手表，已是成了青年的1963年后。筆者服役連隊的青海藉楊連長有了新手表，要把舊了的十七鉆羅馬牌手表出手轉(zhuǎn)讓。筆者義無反顧地把這塊招人喜愛的手表買了下來。那時的義務(wù)兵每月有6塊錢的津貼，買牙膏香皂后別無花銷去處，湊夠110元不是大問題。再說，這塊黑面的手表真招我喜歡。瑞士羅馬表的牌子在當時是響亮的。雖然是十七鉆而不是二十一或二十七鉆，照樣令筆者珍愛。感覺至少在這個方面可以告慰去了陰曹地府的父母雙親。
有次不知哪位戰(zhàn)友從哪兒弄來了幾個核桃，正是訓練間隙休息時段，生龍活虎的幾個年輕人竟然被幾個核桃難住了。眼前的操場上沒有石頭，用手榴彈砸核桃注定要挨訓。入伍前當過汽車修理工的戰(zhàn)友，突發(fā)奇招，取下腕上的瓦斯針手表，當釘錘要砸核桃。他的瓦斯針手表看上去確實又厚又重，還是沒能把核桃整開。從那事以后，筆者明白手表不僅僅只用來看時間。
筆者的這個認知，得到了多次驗證。在戴手表成了稀松平常事，不再成為一個炫耀本事的計時工具后，大家對于手表的質(zhì)量有了更高要求。時間準不準是唯一的檢驗標準。事實是把十幾塊手表放在一起看，同一個時間，有的表快幾秒，有的慢兒秒，有的快慢之間要相差幾分或十幾分，而且好像與表的貴賤不怎么有關(guān)系。從那時候起，筆者對動不動看表的依賴性小了許多。何況手表的報時還會害人。郭來柱先生的回憶文章中有這么一段：考政治時，一個已參加工作的校友熱情地把手表借給了我，叫我好掌握時間，考政治我答了一陣子，一看表，時間不多了，心急如焚，加快速度終于答完了，看了一遍，也無法再做補充與修改，交卷出場吧。班主任簡老師在院里厲聲問我怎么這么快答完了？我一看表，還有一小時……
學生考試由于緊張看錯手表時間提前出考場，最多挨老師幾句訓。如果有人成心利用手表上的時間差作案，還會出人命的。英國電影《陽光下的罪惡》里，大偵探波羅就是從手表時差中找出了破案證據(jù)。
但手表依然是社會上供不應(yīng)求的緊俏商品。連國產(chǎn)的上海牌手表，也得有購貨卷才能買得上。據(jù)《青海商業(yè)志》中記載，商業(yè)部發(fā)出的《關(guān)于若干種主要工業(yè)品在計劃中單列供應(yīng)農(nóng)村指標的通知》中，把自行車、縫紉機、手表、火柴、肥皂……都確定為緊俏商品要計劃調(diào)配供應(yīng)。
別說是農(nóng)村，連作為省城的西寧市，鐘表這種商品，也是憑購貨券才能買到。找一張購貨券得求人情走后門。那時的年輕人，手腕上戴一塊上海產(chǎn)新表是十分榮耀的事。其實從1955年開始，我國的煙臺、天津、重慶、廣州、鄭州等城市都建設(shè)了鐘表工業(yè)，能批量生產(chǎn)大鐘、鬧鐘、電鐘，手表等計時器。但由于產(chǎn)出少，社會購買力差，尤其像青海西寧這等邊遠省城，鐘表的供應(yīng)得計劃安排，也是無可厚非的。
筆者在青海齒輪廠供職期間，被公派去沈陽出差。一位在公安總隊后勤副食廠養(yǎng)奶牛的回族朋友，托我從北京給他買個三五牌臺式座鐘。我回程在北京找到廠里一個北京籍朋友的家人，幫我找尋商店選購一個乳黃色木外殼的三五牌臺式座鐘。我朋友的弟弟是個十分熱情卻毛燥的小伙子，用自行車捎著我和座鐘到火車站，很讓我提心吊膽了一路，生怕他毛手毛腳拴不牢后捎盤上的座鐘，讓我給這位幫了我不少忙的養(yǎng)牛的回族朋友拿回去一個摔壞的座鐘。
也許就是鐘表已被人們視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用消費品，又很難從正規(guī)渠道購買到中意又實用的計時商品，從香港走私進來的電子表成了人們追捧的時尚用品，而且成為一種風氣。
筆者熱羨這種功能多樣又計時精確的新型產(chǎn)品。趁著同妻子去寶雞看望新參加工作的女兒，事后去西安游玩，給妻子選購了一塊50元的小巧玲瓏有日歷的石英手表。此后的漫漫歲月里，被妻子珍愛的這塊電子表換了兩次電池后，不得不由于機芯老化需要淘汰的時候，各種各樣的電子表、機械表、已經(jīng)琳瑯滿目地進入了所有的商廈超市專賣店。
物以稀為貴。當各式各款的手表讓人們有了充分的選擇余地，又有設(shè)計制造既精美時尚，又能體現(xiàn)出藝術(shù)化實用性的各類座種、掛鐘互為陪襯，令人們不再為選購一款鐘表犯難的那些年月里，筆者珍愛了將近40年的瑞士進口黑面十七鉆羅馬表，先是表后蓋生銹，接著是表蒙子裂縫，水氣弄銹了指針，但它卻依舊不屈不繞地堅持著報時職責，而且總是寧快不慢地陪伴著筆者。讓筆者充分體驗了手表與人心靈間的構(gòu)通，從敏銳到麻木的整個過程。期間，筆者選購過一款貓頭鷹造型的電子掛鐘，裝入一節(jié)一號電池，貓頭鷹的眼珠便會隨著秒針的步速左右來去轉(zhuǎn)動，很是活潑勤快。進入新世紀的頭幾年，三女兒先后兩次買了新款手表武裝老爸。先一塊全自動，后一塊自動機械兩用表，都沒能逗起筆者對這種所謂的男人手飾的熱情。能做到的，就是把不想戴的手表，視為既不稀罕也不多余卻有懷舊意義的居家物品收放起來作為紀念。只把2002年單位房改調(diào)到新房，工廠的老朋友們賀房送來的中國煙臺造文浩牌落地座鐘，一直擺放在房內(nèi)顯眼位置，用它的發(fā)條和鐘擺制成的悠悠且清亮的報時聲音：鐺———鐺———鐺———鐺———隨時提醒筆者，要加倍地珍惜無情流逝的時光和年華。（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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