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薇
摘 要:在吳文英的詞中,情詞占據(jù)了很大比重。與愛人的別離給他留下的傷痕是相當(dāng)深刻的,這一段不圓滿的感情帶給他的那一份“殘缺和永逝的創(chuàng)痛”影響了他的一生,致使他的詞中總有一種縈繞不去的凄涼與傷感,詞人特有的綿邈情思與多愁善感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些剪裁不斷的情思貫穿其詞始終,訴諸筆端,成為了夢窗詞特有的“癡語”,在物象、夢境、情思三個層面上各有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吳文英;夢窗詞;癡語
吳文英(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南宋后期主要詞人之一。吳夢窗一生未登科第,以布衣終,故其詞主要表達(dá)的是個人的身世之感、傷時念舊之情和戀情傷痕。與姜白石一生情牽合肥戀人相同,夢窗也有一段令其銘記終身的感情。關(guān)于其情詞的數(shù)量,或說有百首之多,或說有五十多首,莫衷一是。但無論如何,情詞是夢窗詞至關(guān)重要的一部分創(chuàng)作,這一點當(dāng)無疑義。且夢窗的情詞不同于以男子賞玩的目光品評女子的服飾容貌,或以女子口吻抒寫泛泛的相思之情的即席應(yīng)歌之作,而是以殷殷心血抒發(fā)他對一位女子深沉的眷戀之情。這一段不圓滿的感情帶給他的那一份“殘缺和永逝的創(chuàng)痛”影響了他的一生,致使他的詞中總有一種縈繞不去的凄涼與傷感,可見夢窗實為重情、癡情之人,詞人特有的綿邈情思與多愁善感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些剪裁不斷的情思貫穿其詞始終,訴諸筆端,成為了夢窗詞特有的“癡語”。本文將從物象、夢境、情思三個方面對此進(jìn)行分析。
一、物象之“癡”
夢窗詞中的物象多帶有詞人之情緒。其眼見之物,似皆與他喜怒哀樂同調(diào),他將對于自身際遇的同情投射于本無感情的事物之上,使這些事物顯得搖曳多姿、哀婉動人,又反過來強化其詞的情緒感染力。此為夢窗詞之第一“癡”。在夢窗筆下,我愁,則燕愁、云愁、雨愁;我落淚,則春墮淚、落梅似淚、梨花如淚;我怨,則鶯怨、蝶怨、雁怨。請看以下一組詞:
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 落絮無聲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東風(fēng)臨夜冷于秋。(《浣溪沙》)
古苔淚鎖霜千點,蒼華人共老。(《花犯·謝黃復(fù)庵除夜寄古梅枝》)
最斷腸。夜深怨蝶飛狂。(《惜黃花慢·菊》)
《浣溪沙》詞,說自己憶念舊游時,連歸燕都染上了愁情,而悄然墜落的柳絮竟好似春天流下的點點淚水;《花犯》則以淚、霜千點,喻蒼苔中的白梅,梅本無情,卻因帶上了詞人的凄楚與滄桑之感而顯得楚楚可憐;《惜黃花慢》詞將詞人的怨念具象化,無形之哀怨在詞人的筆下化作了翩翩的蝴蝶,“飛狂”二字,以蝴蝶紛紛狂舞的姿態(tài),極言哀怨之深重、思緒之雜亂,個中情緒難以自抑,幾乎達(dá)到了失控的程度。夢窗多情,且不似白石之矜持,多對此種多情作壓抑及隱藏,而是毫無保留地將濃烈的情感悉數(shù)傾瀉于筆端,并調(diào)動自己的銳感,使眼見萬物皆染上自身的喜怒哀樂,又對其進(jìn)行纖毫畢現(xiàn)、細(xì)致入微的描摹,甚至以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將其情緒形象化、可視化,故而詞風(fēng)有別于姜夔的清空騷雅,顯得質(zhì)實密麗。夢窗以辭筆勾繪出了一個絢麗的、奇幻的、迷朦的、獨立的精神空間,其中的一花一樹、一草一木皆承載著夢窗的哀思,好像人可以與這些本無思想的事物對話交流,對著它們傾訴心中苦楚,引起它們的深切同情,乃至與詞人一同感懷落淚。
二、夢境之“癡”
思念之人在現(xiàn)實中不可得,故夢窗只能將深厚相思寄托于幻夢,通過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來實現(xiàn)與故人的重逢,而夢醒之后,又是無窮無盡的悵惘與孤獨。此為夢窗詞之第二“癡”。夢窗自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誠如其號,他的一生似乎都處在沉溺夢境與夢罷醒轉(zhuǎn)兩種狀態(tài)的交替之中。而他在詞中所寫的“夢”,即是他自身心靈世界的夢囈。如: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yīng)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踏莎行》)
明月茫茫,夜來應(yīng)照南橋路。夢游熟處。一枕啼秋雨??上松幌騾浅亲?。心期誤。雁將秋去。天遠(yuǎn)青山暮。(《點絳唇·有懷蘇州》)
蕩鳴澌,游蓬小,夢枕殘云驚寤。(《探春慢·憶兄翁石龜》)
舊色舊香,閑雨閑云情終淺。丹青誰畫真真面。便祗作、梅花頻看。更愁花變梨霙,又隨夢散。(《絳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
幽歡一夢成炊黍。知綠暗、汀菰幾度。(《杏花天》)
《踏莎行》言苦思佳人芳姿不得見,只得在夢中一睹其往日姿容。夢境只可眼觀,不可嗅聞,詞人卻說夢里好似有佳人的淡淡脂香飄散而來,深可見其執(zhí)迷夢中,不可自拔。換頭言夢境之渺遠(yuǎn)、夢醒之迅疾,一切往事如春夢般了無痕跡,而夢中人腕上紅絲褪去,瘢痕猶存,刻畫入微,體現(xiàn)詞人的思念與憐惜之深。若非眷戀刻骨,怎會連對方腕上的紅絲與瘢痕都記得如此清晰?結(jié)句從對面寫來,說夢中人與自己遠(yuǎn)隔千里,在雨聲中、晚風(fēng)中,同樣哀哀地惦念著詞人,頗有“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柳永《玉蝴蝶》)、“海棠影下,子規(guī)聲里,立盡黃昏”(洪咨夔《眼兒媚》)之執(zhí)著。詞中風(fēng)物皆屬端午,時在夏季,卻言“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可見詞人的哀怨已經(jīng)跨越了時序節(jié)令,纏綿繾綣,難以剪斷。癡絕至此,人間罕有。再如《點絳唇》,取晏幾道《鷓鴣天》“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之意,在夢中重游曾與戀人同游的舊地,而明月依舊,南橋如故,眼前人卻已不是心上人?!妒勒f新語·傷逝》所言“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的物是人非之惘然,殆亦如此。“秋雨”即淚水,詞人不僅夢見舊游,還為此夢淚濕枕頭,可見惆悵之深濃而不可排遣。他者或言山溪冰澌之聲入夢而來,使詞人誤以為是故人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驚醒后,卻只見枕席煙霞而已;或言似舊之人如梨霙(即雪花)般轉(zhuǎn)瞬消融,不可久留,剎那間便隨夢散去;或言與佳人歡會僅是黃粱一夢,夢醒后恍覺已是經(jīng)年之后,皆可證其癡情。
夢窗詞中出現(xiàn)“夢”之字眼時,不僅有夢境帶來的感懷,也有言現(xiàn)實如夢、人生如夢者。如:
十年一夢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夜合花·自鶴江入京泊葑門外有感》)
昨夢西湖,老扁舟身世。嘆游蕩,暫賞、吟花酌露尊俎,冷玉紅香罍洗。(《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蓮數(shù)十置中庭,宴客其中》)
二十年舊夢,輕鷗素約,霜絲亂、朱顏變。(《水龍吟·惠山酌泉》)
這些詞多對時間進(jìn)行夸張化的壓縮處理,充滿了歲月易逝帶來的惆悵和生命的虛無之感,顯得飄渺而空靈,優(yōu)美而哀傷,形成了夢窗詞的鮮明特色。夢窗詞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心靈世界,是一個迷離惝恍而凄涼陰郁的夢境,是一幅接著一幅色彩斑斕的工筆畫,有枝頭殘月、蒼苔白梅、斜陽芳草、落絮紛飛,使人徜徉其中,逡巡徘徊,不知歸路。
三、情思之“癡”
夢窗與戀人所經(jīng)歷的不僅是生離,還有死別。這樣沉痛的經(jīng)歷致使他的情詞中有他人所沒有的刻骨而尖銳的傷情感。情深刻骨,方吐癡絕之語。夢窗情思熾烈已極,既達(dá)到“情癡”之程度,便必然會走向極端,乃至衍化出一種楊海明先生所說的“變態(tài)”心理。筆者將這種“變態(tài)”心理解讀為夢窗對于病態(tài)美的偏好、思路的獨辟蹊徑與想象的離奇——甚至是怪奇。此為夢窗詞之第三“癡”。錢仲聯(lián)先生說:“夢窗之詞,如其所謂檀欒金碧,婀娜蓬萊,然人巧極而真宰通,千拗萬折,潛氣內(nèi)轉(zhuǎn),非沉浸咀含,與夢窗精靈相感,則其懸解何由得。”若不剝開夢窗詞的華美詞藻,以觀其詞心,必會覺其詞費解難讀,從而低估它們的價值。請看以下例子:
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柔香系幽素。(《祝英臺近·除夜立春》)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風(fēng)入松》)
釵燕攏云睡起時。隔墻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如畫,細(xì)雨三更花又飛。輕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冢幾斜暉。亂紅一任風(fēng)吹起,結(jié)習(xí)空時不點衣。(《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
章臺別后,展繡絡(luò)、紅蔫香舊。(《玉燭新》)
《祝英臺近》言戀人曾手剖黃柑薦酒,故詞人經(jīng)年后回憶起那段共飲同歡的過往時,心中的情愫仿佛都沾染上了黃柑的香氣。情愫是抽象之物,本不可能帶有氣味,然而詞人執(zhí)念之深,使得多種感官被紛紛調(diào)動起來,增添了表情達(dá)意的立體感與層次感?!讹L(fēng)入松》言與戀人分別之后,看到亭園中黃蜂頻頻撲向秋千索時,只覺是戀人的纖手在繩索上留下的香氣將黃蜂吸引而來,思路奇特?!端技芽汀穼iT著筆描寫詞人幻想出來的一具女髑髏的容貌情態(tài),賦予其活人的儀態(tài)、動作與心理,脫去了死物的陰森可怖,而顯得凄美幽艷,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寫法,折射出詞人病態(tài)而哀怨的心理世界?!队駹T新》寫與戀人分別后,詞人一次又一次將戀人遺留的繡絡(luò)拿在手中摩挲,一直到繡絡(luò)上的紅色都淡褪了,香氣都彌散了,情思仍未肯斷絕。詞人將對人的思念付諸物件之上,以繡絡(luò)的“紅蔫香舊”寫自身執(zhí)念之深重、惦戀之長久,是獨到手法,不但含蓄蘊藉,且更深切感人,語義雖曲折,情感卻是熾烈。
無論是寫戀人的手、遺留的物件,還是寫女髑髏,無一不體現(xiàn)了夢窗對殘缺美、病態(tài)美的偏好。從這個角度看,夢窗的情思已走入一條幽深的“歧路”,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世人只見雕繢滿眼,獨不見世間一癡情人拄杖蹣跚花草之間,一步一嘆息,一步一落淚,零落的跫音是其哀慟之心聲,伶俜的足印是其難剖的心跡,在這條無人相伴的羊腸小徑上,如花般幻化出了一篇又一篇華美深摯的詞章。曲高從來和寡,夢窗詞注定要背負(fù)上難為世人所理解的悲劇。
四、結(jié)語
詹安泰先生說:“夢窗詞以麗密勝,然意味自厚,人驚其麗密而忘其意味耳?!眽舸霸~以密麗為特色,麗則麗矣,然非艷麗而無骨。其骨即在于夢窗之真情真意也。夢窗詞之所以多“癡語”,本質(zhì)原因在于其胸臆之中流蕩不息的那一縷深情。周爾墉云:“性情能不為詞藻所掩,方是夢窗法乳?!弊x夢窗詞,非得剝開其密麗晦澀之表象,細(xì)細(xì)體察其中藝術(shù),以同理心、同情心品讀其中意緒,方能得其情思,最終明其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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