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

遼統(tǒng)和十九年（1001年）五月十五，遼國皇帝遼圣宗正在為她的第二任皇后蕭菩薩哥舉行隆重的封后大典，全城上下都沉浸在無限喜悅中。有身份有品級的太監(jiān)宮女們都去參加慶典了，只有一個低等宮女蕭耨（nou）斤（后來的遼國太后）被留下看守宮殿。

當(dāng)然，她自己也不愿意去，她才不愿看到“敵人”得意的模樣呢。她以為遠離便能躲開別人的榮耀，然而一切都毫無作用，她在哭泣中下定決心，從此要不躲不閃，直面人生，不僅要爭取更好的命運，更要享受被頂禮膜拜的榮耀。

蕭耨斤的憤懣是有緣由的。

一

她和蕭菩薩哥都出身于顯赫的蕭氏后族，不僅年齡相仿，更在同一年走進大遼后宮。然而她們的命運相差懸殊。

蕭菩薩哥不僅美貌多才，更是鐵腕太后蕭綽的親侄女。所以她一人官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引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太后寵愛她、培養(yǎng)她，皇帝遼圣宗更是對她一見鐘情，給予了她無限寵愛。不久，太后母子就將原皇后廢掉，封18歲的蕭菩薩哥為“齊天皇后”，讓她盡享尊崇。

蕭耨斤雖然是大遼開國皇后述律平弟弟的后人，但這時候早已過了好幾代皇帝，血緣隔得很遠了，這份家世對蕭耨斤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因此，蕭耨斤進宮后只能從最低等的小宮女做起，每天不是洗衣澆花，便是掃地刷桶，做著最臟最累的活。

更致命的是，她長得也不美，皮膚黝黑粗糙，完全不像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而且她偏偏生來一副不好欺負(fù)的性格，不僅有主意、有主張，還時常與那些欺負(fù)小宮女的掌事太監(jiān)和女官們頂嘴講理，也因此遭來部分人的反感和憎恨，處處刁難她。尤其是蕭菩薩哥仗著太后的寵愛，對這個有性格、還不怎么聽話的蕭耨斤百般折辱，甚至拿她的黑丑取樂，這一切都讓蕭耨斤無比痛恨。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好幾年，蕭耨斤漸漸發(fā)現(xiàn)，憑借自己糟糕的條件無論怎么折騰都斗不過蕭菩薩哥，她于是收斂了自己鋒芒畢露的個性，人前人后變得隨和了許多，似乎在等待一個機會。

偶然一次，她被蕭太后遇到，那份寫在臉上的不甘，讓蕭太后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蕭太后很喜歡這個容貌不美卻充滿活力的宮女，將之調(diào)入自己的宮中做事。蕭耨斤的人生就此發(fā)生改變。

來到蕭太后身邊后，蕭耨斤有機會經(jīng)常見到遼圣宗，聽到母子二人談朝政國事，她便銘記在心，并暗中揣摩領(lǐng)悟。與此同時，她的視野也隨之?dāng)U大，長久蟄伏的夢想頓時又蓬勃生動起來——引起皇帝的注意是第一步。她開始悄悄觀察身邊美女們的化妝方式，打聽各種美白的偏方秘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變美變白。

歲月悠長寂寞，時光平淡尋常，沒有人知道，宮女蕭耨斤為她的夢想付出了怎樣的努力與堅持。

一天清晨，遼圣宗早早來給蕭太后請安，入門時隨便掃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宮女，只覺有什么地方不對。他于是回頭又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黝黑丑陋的蕭耨斤不見了，站在面前的她皮膚又白又嫩，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他定了定神，遲疑地看了又看，才確定那就是蕭耨斤。

黑丑姑娘蕭耨斤變白變美了，這一消息頓時傳遍了后官，讓見多識廣的蕭太后都好奇起來。蕭耨斤自言，前幾天給太后鋪床的時候，看見床下面有一只金雞，覺得那一定是神物，于是吞了下去，沒想到幾天后皮膚就變成這樣子了。蕭太后又感嘆又驚奇，說道：“這是天意啊，你將來一定會生下神奇的兒子?！庇谑牵捥笞屵|圣宗將已年近三十的蕭耨斤納為妃妾。

這是《遼史》中鑿鑿記述的神話，也許是蕭耨斤持之以恒的努力感動了上天，也許真是基因突變。史官不相信丑姑娘蕭耨斤的努力，只好將之付諸神奇。

二

蕭耨斤雖然變得比從前美了，但還是遠遠比不上那些天生的美女，比如皇后蕭菩薩哥。所以成為嬪妃的她并不受人尊崇，遼圣宗也只是覺得她新鮮有趣而已，接受了她。

但相處日長，蕭耨斤坦誠率真的性格逐漸顯露出來。她想要什么便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對誰不高興不滿意也會表現(xiàn)出來。雖然她的容顏不夠美，但她的笑聲明快爽朗;雖然她沒什么才華，但敢想敢做，不怕失敗。如此充滿活力的女子讓遼圣宗有點兒著迷了。遼圣宗從小在強勢母親蕭綽的陰影下長大，看著這樣敢愛敢恨的蕭耨斤，他仿佛想起了那個從童年起就被規(guī)范、被壓抑的自己——對，蕭耨斤從不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活得那么恣意張揚，那么勇敢無畏。如果說美麗優(yōu)雅的皇后蕭菩薩哥讓遼圣宗欣賞憐愛，那么活力滿滿的蕭耨斤就讓遼圣宗歡喜放松。二人的感情漸漸升溫。

開泰五年（1016年）二月，蕭耨斤生下她和遼圣宗的第一個兒子耶律宗真。此前遼圣宗有過三四個兒子，但都夭折了，其中有兩個是蕭菩薩哥所生。耶律宗真卻和母親一樣，非常健康活潑，有著極強的生命力，讓年過四十的遼圣宗倍感歡喜。不久他就封蕭耨斤為“元妃”，這是大遼宮中皇后之下最尊貴的封號。

在千辛萬苦的努力與堅持下，夢想正一點點變成現(xiàn)實，蕭耨斤太高興了。抱著可愛的兒子，享受著周圍人的奉承和皇帝的寵愛，她只覺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卑微落魄的歲月。不承想，她高興得太早了。

這天傍晚，遼圣宗下朝后像平時一樣來到她身邊問候，她忍不住對皇帝訴說著兒子這一天的種種瑣事。她說得津津有味，眉飛色舞，渾然沒有注意到遼圣宗有點兒僵硬的表情。終于他開口了： “皇后連失兩子，很難過很寂寞，想撫養(yǎng)這個孩子，她說一定會視如己出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不，不！這是我的兒子，我不給別人撫養(yǎng)！”蕭耨斤的眼睛頓時瞪圓了，趕忙伸手去抱正在酣睡的兒子。

沒想到遼圣宗的手更快，他已經(jīng)先一步把宗真抱起來?！澳阋院筮€會生兒子的，而皇后大概再也生不了了。你不要太任性。”說完便抱著宗真轉(zhuǎn)身而去，任憑蕭耨斤在身后放聲大哭。

被人看不起的丑姑娘蕭耨斤歷經(jīng)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皇帝寵幸，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可轉(zhuǎn)瞬便被抱走，奪去了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讓她情何以堪？

尤其是宗真漸漸長大了，時常在花園里、在家宴中依偎在皇后的懷里載笑載言，場景十分甜蜜溫馨。自己親生的兒子卻跟別人母子情深，讓蕭耨斤如何不恨？她恨皇后太霸道，恨自己權(quán)力不夠大，恨皇帝不給自己做主。她明白了，誰也指望不上，能夠憑恃的唯有自己。

三

雖然已經(jīng)過了女人最佳的生育年紀(jì)，但蕭耨斤憑著極強的生育力和勇氣，在隨后的幾年中，又接連生下一子二女，成為后宮中生育最多的嬪妃。理所當(dāng)然的，她也得到了遼圣宗更多的寵愛。

然而遼圣宗還是對皇后蕭菩薩哥有很深感情的，他陸續(xù)給皇后加上了“仁慈翊圣齊天彰德皇后”的美好徽號，并下令將皇后的生日命名為“順天節(jié)”，普天同慶。他還任皇后插手朝政、批閱奏章，授予了她很大的權(quán)力。

這一切當(dāng)然引起了蕭耨斤的強烈不滿。她已經(jīng)為皇帝生下了四個兒女，且羽翼漸豐，她不甘心位居其下，開始正面與皇后交鋒。人前人后，她毫不掩飾自己對皇后的反感，處處跟皇后作對，經(jīng)常在遼圣宗面前說皇后的各種壞話，并且派自己的心腹偷偷監(jiān)視皇后的動靜，處心積慮找皇后的罪狀。

一次，她派去監(jiān)視皇后的人不小心暴露，皇后大怒，下令誅殺。消息傳來，蕭耨斤直接跑到遼圣宗面前求情，說這是皇后的刻意誣陷，自己什么都沒做。遼圣宗既深愛皇后，也挺喜歡這個有性格的元妃，看到她們各不相讓，他斟酌半天，最終采取了和稀泥的辦法，讓皇后赦免了蕭耨斤的人，誰都沒有責(zé)怪。

眼見在后宮中無法撼動皇后的地位，蕭耨斤開始插手前朝。她不遺余力地向遼圣宗推薦自己的兄弟，給他們一個又一個領(lǐng)兵征戰(zhàn)的機會。她的兄弟們還真是跟這個力爭上游的妹妹很像，都有著無比蓬勃旺盛的求勝欲望。他們在戰(zhàn)場上追風(fēng)逐電，屢立戰(zhàn)功，慢慢成為遼國舉足輕重的大臣。

大遼后宮成了蕭耨斤和蕭菩薩哥二人輪番表演的舞臺。美貌的蕭菩薩哥才華橫溢，她精心設(shè)計了精美的宮殿、宛若仙人乘坐的官車，讓百姓大臣無不仰望羨慕崇拜。不美的蕭耨斤則翻閱著枯燥的史書奏章，悄悄培植朝內(nèi)外自己的勢力，利用一切機會與已經(jīng)被立為太子的兒子宗真聯(lián)絡(luò)感情……如此無趣乏味自是無人注意。

美女和丑女各自行走在自己人生的路上，時而針鋒相對，時而各自收斂。如此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轉(zhuǎn)眼間又過去了十幾年。直到1031年6月，遼圣宗病危，二人才迎來了真正的較量。

四

此時的蕭耨斤已經(jīng)在朝廷內(nèi)外培植了忠于自己的強大勢力，她的弟弟們更是掌控了朝廷的重要部門，大權(quán)在握。她覺得自己終于要揚眉吐氣了，開始和親信們做臨朝執(zhí)政的各種準(zhǔn)備。

這時忽然有人來報，說皇后不顧阻攔闖進了遼圣宗的寢官，正在與病危的皇帝密謀什么。蕭耨斤聞言大怒，立刻帶著屬下趕到。眼見蕭菩薩哥哭得梨花帶雨，遼圣宗竟然還不顧病體柔聲安慰，她更是怒不可遏，上去一把拉開高貴端莊的皇后，冷笑道： “你這個老女人，現(xiàn)在沒人寵你了！別這樣不顧體統(tǒng)了！”隨即下令將蕭菩薩哥帶走。面對氣憤不已、喘息不已的遼圣宗，她悠然說道： “您當(dāng)年就是這么抱走宗真的，從未在意過我的感受……您好好養(yǎng)病吧，不用操心后宮的事情了。”說完揚長而去，完全沒把皇帝當(dāng)回事。

憂憤之下的遼圣宗很快駕崩，15歲的太子耶律宗真即位，即遼興宗。宗真年紀(jì)尚輕，不懂政事，大權(quán)理所當(dāng)然地被蕭耨斤掌控。在群臣的擁戴下，蕭耨斤進號“法天太后”。曾經(jīng)那個黑丑的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貴威嚴(yán)的法天太后。她端坐在朝堂上呼風(fēng)喚雨、萬眾仰慕。

這時有人密告皇后蕭菩薩哥伙同親信謀反，蕭耨斤冷笑一聲，立刻將她的親信全部下獄治罪，并下令將蕭菩薩哥遷到偏遠的冷宮。宗真為養(yǎng)母苦苦求情，說： “父親臨終前曾經(jīng)要我保全皇后。皇后侍奉先帝40年，又撫養(yǎng)我長大，她本來就應(yīng)該成為太后的，現(xiàn)在沒得到應(yīng)有的太后待遇不說，怎么還能被治罪呢？”蕭耨斤不為所動。在蕭菩薩哥的陰影下受了這么多年的氣，怎么能因為兒子的幾句話而手軟？蕭耨斤很快逼死了蕭菩薩哥，終于除去了這個幾十年糾纏自己的對手。

隔著悠長的歲月，她想起自己被人輕視欺辱、又黑又丑的少女時代，情不自禁志得意滿、心生驕傲：嗯，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沒有不成功的！

五

這樣恣意飛揚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眼見此時朝內(nèi)外的對手都被自己打敗，她覺得有點無趣，看自己的皇帝兒子宗真也越來越不順眼了。

宗真雖然是自己親生，可怎么看怎么有蕭菩薩哥的氣質(zhì)，時常讓她想起蕭菩薩哥的種種，她決定廢掉宗真，改立自己親自撫養(yǎng)大的小兒子。她萬萬想不到，自己的這兩個兒子竟然兄弟情深，小兒子跑去皇帝哥哥那里，將她的計劃全盤相告。宗真繼承母親果敢的性格，先下手為強，派人囚禁了蕭耨斤。

努力了一輩子、爭斗了一輩子，戰(zhàn)勝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的蕭耨斤沒想到，自己竟然栽到了親生兒子的手中。她咆哮，詛咒，然而都沒用，反而耗盡了力氣，病倒了。病好后，她認(rèn)命了，獨坐在衰草連綿的宮室，看著頭上盤旋的烏鴉，想起自己一生的跌宕沉浮，她只覺無限感慨。究竟血脈相連，宗真很快后悔，親自坐車迎回了母親，人前人后竭盡孝道，給她錦衣玉食卻也著意防范，不容她再染指權(quán)力。蕭耨斤冷漠以對，她對這個兒子不再有一絲感情了。

耶律宗真在40歲那年去世，蕭耨斤還活著。她親眼看到了孫子即位，成為太皇太后。又過了兩年，她在七十多歲的高齡才去世，死后葬入遼圣宗的慶陵，最終還是與丈夫和糾纏了半生的蕭菩薩哥歸于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