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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絕境”下的個人與歷史想象

2019-07-18 18:10周敏姜悅
中國圖書評論 2019年7期
關鍵詞:網絡文學小說歷史

周敏 姜悅

穿越小說無疑是網絡文學諸多類型中的主力之一,同時它也充分體現(xiàn)了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特征?!按┰健弊鳛橐环N情節(jié)設置,自然可以在中外的文學史中尋找得到,但作為一種小說文類,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則要歸功于類型化網絡文學的繁榮,2007年甚至有“穿越年”之說。在此意義上,穿越小說確實可算作“網絡文學的一大發(fā)明”[1]。穿越小說有著自己相對固定的基本敘事套路,一般從某個現(xiàn)代人因種種變故穿越到與自己原本不相干的另一個時空(或有歷史依據(jù)或完全“架空”的所在)開始講起,敘述他/她在異時空的種種帶有傳奇性的境遇。

如玄幻小說一樣,穿越小說又分化出不少子類型。如按讀者對象和敘事內容的不同,可大致分為男穿(偏建功立業(yè))與女穿(偏言情)。按穿越者數(shù)量的差別,又有單穿與群穿。若按穿越時空的性質,則可分為架空類,即與真實的世界和歷史關系不大或完全沒關系,如貓膩的《慶余年》、禹巖的《極品家丁》等,以及歷史類,即與真實存在過的歷史發(fā)生關聯(lián),盡量照顧歷史的實際狀況。在歷史類中,以穿越回中國某個歷史時期為主流,根據(jù)所穿越朝代和時代的差別,較早產生影響的有“清穿”“明穿”和“宋穿”,近來又遍地開花,從起點中文網上的分類可知,幾乎所有的朝代都有了穿越人士,甚至民國時期也不例外,而且穿越或者“重生”(重生回到少年時期或某個人生的關鍵時刻)到改革開放時代早期的小說也屢見不鮮,其中還不乏精品,如齊橙的《大國重工》與《工業(yè)霸主》、瑞根的《官道無疆》等。也有少量的作品讓主角穿到了古代外國,如《法老的寵妃》。

如果再加細分,歷史類穿越小說還有容納歷史細節(jié)多寡的區(qū)別,穿越小說的開山之作金子的《夢回大清》就沒有太多歷史細節(jié)可言,它的關注點在言情,而非家國,因此與正史的交集不多。這也是由其所帶動的整個“清穿”(同時也是“女性向”)的基本特點之一,敘事多約束在“后宮”宮墻之內,而且,穿越女主傾向于順應歷史而不想/不敢隨便做出影響與改動,把自我的張力也限定在宮墻之內。所以,她們往往“比古人還古人”,運用身為現(xiàn)代人的預見能力、個性魅力以及貌似更強大的理性能力,去迎合而非破壞各種古代規(guī)則,以職場精神經營各種關系,并完成自己的一步步“升職”。與之相比,男性向穿越小說盡管在“現(xiàn)代優(yōu)勢”上有共通之處,但往往有更多歷史細節(jié),有些小說如Cuslaa(哥斯拉)的《宰執(zhí)天下》則細節(jié)驚人,如對宋朝異常復雜的官制就做了很好的復原,男主的行為與這些歷史細節(jié)有著很好的互動。當然也不能把它當作歷史小說來讀,因為男主最終要通過掌控歷史來改變歷史走向,目標是讓歷史的車輪提前進入“現(xiàn)代”的軌轍中。這就帶有“架空”的特點,只不過它又有著某種歷史合理性,牢牢建立在那一整套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之上。曾有研究者將這一類稱作“知識考古型”[2],本文為了論述的方便,姑且將其命名為“穿越型歷史小說”。

關于穿越小說,邵燕君有一個頗具影響力的觀點,她認為穿越小說(實際上也包括大多數(shù)網絡小說)是在“啟蒙的絕境”這一當下境遇中通過“造夢有理,YY(‘意淫)無罪”的方式營造了某種帶有“另類選擇”性質的“異托邦”世界[3]。本文認可這種將網絡小說與當下現(xiàn)實并置的解讀思路,網絡文學確實存在著某種可稱之為“虛擬現(xiàn)實主義”的因子[4],“爽”與“夢”的大量出現(xiàn)確實是對現(xiàn)代青年諸多困境的一種反諷式折射。不過,值得商榷和深入的問題是,“一穿回到啟蒙前”,是不是對啟蒙與現(xiàn)代的重新想象,或者說在何種意義上構成了對后者的重新想象?本文通過對穿越型歷史小說的具體分析,試圖探討它到底呈現(xiàn)了怎樣的意義與倫理空間。

穿越型歷史小說中最早產生影響力的作品當屬阿越的《新宋》,它與《夢回大清》一樣,也發(fā)表在2004年?!缎滤巍返闹鹘鞘奖幻枋鰹橐幻麑W中國古代史的在校大學生,專業(yè)冷門,畢業(yè)不過找個教職謀生,“花錢的本事比賺錢的本事多”,典型的“普通青年”。這也與《夢回大清》的主人公薔薇相似,后者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天天面對無聊的財務報表和分析”,并且手頭拮據(jù)。這幾乎成了一個套路,如月關《錦衣夜行》中的夏?。ù┰胶鬄闂钚瘢┩瑯邮且粋€沒有家世背景的警校學生,而月關的成名作《回到明朝當王爺》,雖然主角鄭少鵬(穿越后的名字)在穿越前為“九世善人”,而且似乎每一世都頗為風光,但實際上都逃不開“失敗者”的命運。Cuslaa的《宰執(zhí)天下》也不例外,主人公賀方(穿越后為韓岡)是一個畢業(yè)于二流高校的正在為生計四處奔波的采購員,連一點出差費都要精打細算,活得并不輕松……這種例子還有很多,實際上這類小說(也包括大多數(shù)穿越小說)與現(xiàn)實的連接首先就體現(xiàn)在這樣的身份設定上。

如果說網絡小說以提供代入式的閱讀爽感為首要追求,那么如此設定人物,則說明了它主要是為現(xiàn)實中屬于這一類的讀者提供寄托幻想與欲望的想象性空間。實際上,隨著網絡的普及,普通青年還是閱讀此類小說的主力。這些普通青年也正是青年群體的主力軍,他們或者是在校大、中學生,家庭條件一般,學校水平也并非頂級;或者工薪階層上班族,面對各種各樣———如擇偶、購房等———的壓力,努力為自己的生活打拼。他們基本上生活得平平淡淡,一切按部就班,沒有什么驚喜,卻常感無聊、頹喪與失落,沒有多少消費能力,和財務自由更是沾不上邊。在消費主義日益影響和主導著我們對“我們是誰”這一問題的回答的當下語境中,普通青年逐漸陷入鮑曼(ZygmuntBauman)所說的“新窮人”的境地,成為“有缺陷、有欠缺、不完美和先天不足的———換言之,就是準備不夠充分的———消費者”[5]。在此情況下,他們很難有去想象“另類”世界與生活的激情以及可能,但“貧窮”一方面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另一方面也大大刺激了想象力,這種想象力往往與消費主義的具體形態(tài)中產階級話語與成功話語相掛鉤,深入個人欲望與“本我”層面,從而構建一個強大的主體,以彌補現(xiàn)實自我的虛弱與空洞。

似乎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的網絡文學里所表現(xiàn)的那樣如此一致地渴望“強個人”的出現(xiàn),所謂“強個人”,是指自我成神,而不是等待外在于己的超人與神仙的拯救。這種“強個人”也不是中國網絡文學一出現(xiàn)就有的,而是伴隨著網絡文學的類型化和通俗化自覺,才快速涌現(xiàn)的。在世紀之交,盡管網絡文學已經開始大量書寫那些對現(xiàn)實與現(xiàn)狀不滿卻無可奈何只剩下憤恨和頹喪的青年,但他們在行動力上相當微弱,往往始于調侃,終于傷感,沒有給出任何“個人逆襲”的希望。

而之后的“強個人”之所以可能,是因為網絡文學開始大量制造“金手指”,就像游戲中的“開掛”,不僅把你拉入游戲當中,忘卻一切現(xiàn)實煩惱,而且給你掌控全局戰(zhàn)勝一切的幻覺。既然“不斷進步”的啟蒙許諾已經被現(xiàn)實的僵化甚至“熱寂”狀態(tài)所擊碎,而多數(shù)人在現(xiàn)代社會這一“鐵的牢籠”中變得越來越普通與平庸,那么只能想方設法制造些刺激與驚喜來自我撫慰了。而這正是大眾文化想要扮演的功能,為達到目的,大眾文化所采取的策略一般為兩種,一是如王曉明在分析方便面廣告時所指出的,勸服人們“修改驚喜的標準”,通過大幅度下移人的興奮點來成倍增加驚喜[6];二是借助“金手指”這個魔法,把人們拉到虛擬世界,成為這個世界的中心和主人。

就穿越型歷史小說而言,它通過讓現(xiàn)代個體進入啟蒙前世界的方式,讓在現(xiàn)代社會業(yè)已均質化和彌散化的現(xiàn)代價值重新占據(jù)制高點,其背后的邏輯是既然現(xiàn)代個體已經淹沒在現(xiàn)代性的大旋渦之中,泯然眾人,那么干脆讓其徹底與其“脫鉤”,去啟蒙的“外部”———前現(xiàn)代社會———發(fā)光發(fā)熱,從而體驗個體的傳奇與驚喜。所以我們看到,這類小說,無論在穿越前是多么失敗的個體,一經穿越,就立刻一切盡在掌握。他/她已經不需要額外具備“金手指”,來自現(xiàn)代本身就是“金手指”。

這是在啟蒙之外想象另一種可能,抑或是不斷在向啟蒙致意?在以現(xiàn)代為優(yōu)越的敘事中,是不是仍然承認啟蒙依然是個體幸福乃至國家強大的必要條件?以一種重申啟蒙的方式來掙脫“啟蒙的絕境”所造成的對個體的羈絆,這是對“啟蒙的絕境”最好的例證,還是在其中蘊含了個體在面對社會、國家維度時的倫理性突破?

對于穿越者而言,現(xiàn)代人身份之所以成為“金手指”,首先不在于他們掌握了多少“后見之明”,并通過強大的預見性發(fā)家致富乃至建功立業(yè),不是說這一點不重要,但更首要的是身為現(xiàn)代普通青年對改變個人命運、追求美好生活的自覺。事實上,多數(shù)穿越者對所穿越的歷史都沒有特別明晰的知識,即使是像《新宋》中的石越這個中國古代史專業(yè)的大學生,由于幾乎是被拋入一個完全意料不到的歷史場景中,赤手空拳又身無分文,只能首先掙扎在底層,根本還談不上立刻使用那些歷史知識。而楊凌(《回到明朝當王爺》)、韓岡(《宰執(zhí)天下》)、沈默(三戒大師《官居一品》)等,也皆出身寒門。把主角穿越后的人生起點都設置得比較低,是穿越型歷史小說的通常做法,因此,這類小說往往首先講述的還是關于個人奮斗的故事。只有如此設置,才能更進一步與讀者的閱讀期待相掛鉤,安放和滿足現(xiàn)實讀者對個人成功的全部幻想。而穿越者與作者筆下的真正古代人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更不受各種條條框框的束縛,非常清楚他們的人生目標,也能相當理性地權衡自身與環(huán)境的利弊,且可以永不停歇地為一個個大小目標努力與規(guī)劃。

在《宰執(zhí)天下》中,當賀方借韓岡身體復活,他在思索自己這一世的人生該何去何從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堅決不能再如父母那般靠種菜過活,不然只會在底層掙扎,而無法“出頭”。這種強烈想要“出頭”的想法,也來自“前世”作為一個失敗者和平庸者的刺激?!霸倩钜淮巍保拖袷且粓觥敖俸笥嗌?,第一就要對得起自己,就像《一品江山》(三戒大師著)主人公陳恪所說的豪言那樣,“過最快意的生活,才對得起這劫后余生!”而如何過這最快意的生活呢,就是痛定思痛,拋棄前世的棱角和“沖動”(這些都被當作了成功與快意的障礙),變得實際起來。對于韓岡而言,為了擺脫平庸,首先想到的是經商,但在北宋這種“君子不言利”的“抑商”氛圍下,若如前世那般繼續(xù)做一個生意人,自然不妥,即使能夠發(fā)家致富也要被人瞧不起,更關鍵的是生意人如果不依附于權力,就根本不具備保護自我和財富的抗風險能力。于是在考慮到自己“秀才”身份的情況下,他認為唯一的道路是走仕途,“要讓父母脫離勞作之苦,要讓自己活得輕松自在,這些都必須自己去拼搏。不過錢財不足為憑,只有權力才是保證。不論從什么角度,韓岡都有理由為自己尋個官身”,唯其如此他才能獲得“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權位”。

對權力的如此熱切,不是本能的沖動,而是源自權勢者的壓迫,這幾乎是穿越型歷史小說的共性,被侮辱與被損害往往構成奮斗型敘事的邏輯起點。這類小說總是把“想要什么”(“積極自由”)擺放和隱藏在“免于被剝奪什么”(“消極自由”)之后,從而表現(xiàn)出了相當明顯的防守性,而這種共性也對接了當下社會人們尤其是一般青年人對權勢不放心與警惕的心態(tài)。

對權力不信任,因而對與權力相關的政治也就沒有好感。這一點在《宰執(zhí)天下》就有所反映,比如敘事者就曾發(fā)出過這樣的感慨:“政治這玩意兒就是個污水坑,不論私德有多完美,一旦關聯(lián)到政治上,都會臟得一塌糊涂”,書中類似的表述還有不少,如“政治上的事本就沒有什么人情好講”。但有意思的是,對權力、政治沒有好感,卻并不影響主人公要獲取權力和政治上的地位。主人公進入權力,原初的想法自然不是去改變權力的屬性,讓它變得有人情味,或者施展某種“兼濟天下”的理想,其核心關切還是權力對自己生命財產的保護以及其他種種好處。這里面自然又包含了對權力的崇拜。

對權力既崇拜又反感,看似矛盾,卻也是一種社會心態(tài)的反映,在個人成功日益被消費主義所定義的語境之中,人們很難抵抗權力所帶來的誘惑。權力的獲得與展示的時刻,早已成為網絡小說制造“爽點”的秘訣與套路之一。與這樣的誘惑相比,惡感與批判雖然還在,但都可以妥協(xié),甚至可以完全懸置價值判斷,與“狼”共舞,才是“強人”本色。到最后實在被權力逼迫得寸步難行,還可以如楊旭(《錦衣夜行》)那樣,功成身退去往還未被哥倫布發(fā)現(xiàn)的美洲新大陸,遵照后來的美國制度建立新國家。總之,對于穿越強人來說,幾乎不存在內在與主體的分裂與掙扎,他們在歷史之中游戲,深諳游戲規(guī)則,總有辦法解決困境。其主要的“法寶”就在于認準自保、實用這兩條準則。

《宰執(zhí)天下》正是如此,自我保全與發(fā)展,貫穿了整個故事的始終。韓岡為了在官場謀一個出身,他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穿越者在本書的比較優(yōu)勢不在于對某個具體歷史大勢的了解并通過預先靠攏某個將要崛起的勢力以使自己能平步青云,書中一再強調“韓岡對歷史不甚了了,要不然渾水摸魚,興風作浪的機會就來了”,在這種情況下,作者給主人公安排的“金手指”主要是其前世在走南闖北中獲得的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而現(xiàn)代知識主要依附在這樣的性格與智慧之上才能真正發(fā)揮作用。有了這樣的性格與智慧,主角才會一路平步青云,從而完成再造歷史的壯舉。同時,出于自我保全的自覺,韓岡盡管支持與同情王安石變法,卻堅決不愿成為變法的急先鋒。這是小說有意思的地方,作者的設想是“王安石在前面開路,主角在后面拾麥子”[7]。所以,當他的才干被王安石看中,后者想要吸納其作為變法主干時,他卻不惜用“自污”的方式與變法派保持著距離,“覺得還是做個外圍成員比較安全”。

講求實際、精于計算、不尚虛文,不僅給主角帶來了在歷史中橫行的資本,而且其中也包含了穿越類歷史小說對中國古代歷史的整體診斷,也即在這類小說看來,中國歷史缺乏尚實、崇實精神。無論是《宰執(zhí)天下》《一品江山》,還是《回到明朝當王爺》,無論是看宋還是看明,都無一例外地強調了它們的重文教、抑商與輕技術革新思想,例如《一品江山》中陳恪穿越到北宋仁宗朝后,雖然稱贊這是個“美好的時代”,卻依然對這個“君子不言利”的社會諸多抱怨,“他完全可以預見到,未來一家五口饑寒交迫,上演螢囊映雪、鑿壁偷光、割粥為食等種種勵志故事了。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p>

而且,在他們的觀察下,君子的不言利也不是真的不言利,內心其實很在乎利,但表面上卻不說出來,甚至竭力貶低,這就造成了很重的“尚虛”性。所以他們改變歷史走向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主張“私”的正當性,以私心看人心。如果說在這場歷史穿越的游戲中,以“理性經濟人”作為自己的人設的話,那么他們也試圖打造一個依照“經濟人假定”運轉的世界。盡管這類小說的主人公在審時度勢之下幾乎都跑到官場,但本質上是生意人,從生意、利益出發(fā)考慮自己與推測他人,是他們思維的主要特征。還是以韓岡為例,當他對政治的不講人情表示反感的時候,卻并沒有對同樣可能傷害人情的利益表示譴責。相反,書中隨處可見如下的言論:“韓岡前生在社會上闖蕩多年,見慣了人情世故。人心會變質……而有利益維持的關系卻是堅固的?!薄吧釛壛死娴纳菩校瑥膩砭筒豢赡荛L久,遲早會停止或是變質。”“一心專注于利益,當然不是件好事。但視利益為糞土,而將道德標準抬得過高,又會有幾人能遵守下去?”韓岡之所以明知道王安石變法會失敗,卻依然選擇站隊變法派,正是因為變法的背后顯現(xiàn)了一種重實利的態(tài)度與精神。

這種思維方式還深刻地影響到他“治國平天下”的一系列舉措,比如,他一勞永逸地控制“番人”的做法不是用軍事鎮(zhèn)壓,也不是用道德感化,而是借鑒幾百年后西方列強治理殖民地的辦法,讓“番人們”只從事單一的經濟生產(種棉花),從而使其徹底喪失獨立性。韓岡一力主張的“技術擴散”,也是如此,因為技術一旦擴散,就會在全社會“逐利”的驅動下,得以迅速普及與提升。非如此不能快速發(fā)展工商業(yè),從而使宋朝走上“工業(yè)擴張與發(fā)展的道路”。

與這種發(fā)展工商業(yè)同時并舉的,則是大力推進科技發(fā)明與科學管理。在這類小說中,種種現(xiàn)代的發(fā)明和管理理念,如南丁格爾式療養(yǎng)院、沙盤、熱氣球、熱武器、放大鏡、織布機、有軌馬車等,全都在古代社會里爭奇斗艷,從而營造出一種相當陌生而驚奇的閱讀體驗。在穿越者的運籌帷幄下,歷史上不曾發(fā)生的工業(yè)革命都幾乎輕輕松松在中國提前幾個世紀就實現(xiàn)了。當然,與之相比,穿越者更想用科學精神、實證精神來洗滌那個時代,這與商業(yè)精神實為一體兩面,都是在崇實上做文章,從而一舉改變中國文化中的不良因素。而為了保衛(wèi)變革的成果,最后都會將焦點集中在變革皇權制度本身上。

很明顯,這一套歷史敘述與在近代中國屈辱史中形成的啟蒙史觀有著極強的相關性,其主張和實施的變革歷史方案所根據(jù)的正是啟蒙史觀針對老中國的診斷與藥方。比如崇實利的思想在五四時期就曾由陳獨秀著重提出以作為新青年應明了與具備的“六義”之一,其目的正是用來糾正傳統(tǒng)中國的“虛文”性[8]。某種意義上,穿越者都是被“啟蒙”所洗禮過的新青年/現(xiàn)代青年,借“穿越”這個魔法,他們讓歷史變成了試驗田,播種了“啟蒙”的種子,并且不會有“播龍種、收跳蚤”的可能。當然,這里的“啟蒙”不僅來自五四,也包含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后革命”語境下所出現(xiàn)的“新啟蒙”。這業(yè)已成為今天的主流思潮,其整體特點正如汪暉所指出的,“就是在經濟、政治、法律、文化等各個領域建立‘自主性或主體的自由”,而反映在經濟領域,這種“自主性”就表現(xiàn)為“通過對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批判,重新確認市場經濟的正當?shù)匚灰约吧唐妨魍ㄟ^程中的價值規(guī)律,進而把市場和私有制理解為現(xiàn)代經濟的普遍形態(tài)”[9]。盡管隨著消費社會的來臨,“啟蒙”越來越不能帶來“自主性”與“主體的自由”,但在小說里,穿越者依然對“啟蒙”充滿信心,因為舍此之外,很難再找到其他的可代替的“普遍形態(tài)”,只好通過“前啟蒙”來為“啟蒙”創(chuàng)造新條件,重新賦予其活力。

在這種啟蒙觀的觀照之下,再加上主人公深諳自保之道,因此一系列改變歷史的舉措看似激進,實際上卻是一種嚴格遵循規(guī)則的游戲。首先,主角穿越的時代往往是中國歷史某個即將要發(fā)生轉型的關鍵時刻,從而給了穿越者實施改造方案的契機;其次,就像“女穿”小說中女主往往“比古人還古人”一樣,穿越型歷史小說一定會讓主角從可以讓“歷史的原住民”接受的方式入手進行變革,一步一步去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與《新宋》相比,《宰執(zhí)天下》在這點上要做得更好,也贏得了更多網友的肯定。例如韓岡在“發(fā)明”了凹透鏡與凸透鏡之后,故意不去繼續(xù)“發(fā)明”望遠鏡,因為望遠鏡會使得“天象”喪失神秘感,進而破壞皇權的統(tǒng)治合法性。韓岡對近代自然科學思想的引入也是通過將其嫁接到其老師、宋代的著名大儒張載的“氣學”理論之上的辦法進行的。再次,則是凡事盡量不沖鋒在前,留下足夠的余地,并且不貪功,將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視為信條。

但是不管如何,從網絡文學自身的行進而言,穿越型歷史小說如此想象個人與歷史的關系,是有其值得注意的地方的。如果說玄幻小說主要關心的是個人的修仙得道,那么穿越型歷史小說則將個人從內在宇宙向外在宇宙拉動了一些,某種程度上又打開了個人與世界、歷史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既不是“舍己為公”式的強調“小我”對“大我”的犧牲,也不能簡單視之為“犬儒”,與“主觀為自己,客觀為他人”式的功效主義也不盡相同。個人在這類小說中被處理得比較有伸縮性與靈活性,個人與家庭、社會、國家、世界構成了“同心圓”的關系,彼此既有邊界,又不至于完全斷裂。

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之所以能對接,不來自外部世界的道德召喚,而主要出于某種內在的“不忍之心”,盡管它帶有很強的被動性。具體而言,在此類小說中主人公改變歷史的沖動來自現(xiàn)實中個體對近代以來那段屈辱史的體驗,所以它遵循的是壓迫/反抗邏輯與情感體驗,盡管壓迫是外在的,但對壓迫的反抗卻實實在在是從內心之中升騰出來的,與外在召喚關系不大。所以我們在《新宋》《宰執(zhí)天下》《回到明朝當王爺》等小說里都可以看到,主人公在已具備立身之本,可以做到“茍全性命于亂世”之時,總是會適時意識到所穿越的朝代正在和將要面臨的危機,尤其是其中的異族入侵危機。如韓岡(《宰執(zhí)天下》)改變歷史的自覺發(fā)生在他第一次來到大宋首府開封。立足街頭,面對“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具有“后見之明”的韓岡突然就無法自制地生發(fā)了不忍之心,“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后……也許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這里的“兩個蠢皇帝”指的就是靖、康二帝。

對異族入侵危機如此敏感,無疑是穿越者對近代屈辱史的深層記憶與之相互重合的結果。如果說個人奮斗的動力往往來自被強者欺壓后所激發(fā)的自尊與自強之心,個人對國家富強的責任也包含了同樣的敘述方式,這也就是本文所說的“被動性”的含義。不過,與個人奮斗的刺激/回應的直接性不同,責任感主要還是通過“不忍之心”中介,由己及人,顯得更有“惰性”,更需要“忍無可忍”的強刺激。而且這種突破自我的思考與行為自始至終都帶有很強的世俗性,不會往“神性”“超我”的層面升華。有論者在評論月關《回到明朝當王爺》時曾指出,該小說“實現(xiàn)了‘大國崛起與‘個人圓滿的雙重‘YY”[10],這種看法幾乎也適用于所有這一類型的小說?!皞€人圓滿”作為“執(zhí)拗的低音”始終穿插在穿越敘事的多聲部之中。

從網絡小說20年的發(fā)展史來看,穿越型歷史小說的出現(xiàn)與風行,在相當程度上意味著對網絡文學個人化敘事的一種多元化嘗試。在此類小說未風行之前,我們熟悉的是玄幻小說相對極端的個人化敘事,玄幻小說的主角只相信“個人奮斗”,“堅信只有獨自一人,在孤獨中才能有更好的發(fā)展,他人或者是威脅的來源,或者是超越的對象,或者只是出人頭地的‘踏腳石”[11],而穿越型歷史小說則通過“不忍之心”在一定程度上撐大了個人的空間。如果說網絡文學“表現(xiàn)了網絡社會來臨后虛擬主體的間性及其精神癥候”、而脆弱與孤獨則是這一精神癥候的具體顯形特征的話[12],那么玄幻小說那種享受孤獨以及通過自我封閉抵抗脆弱的個人敘事隨著網絡文學的發(fā)展已經逐漸不能讓讀者滿意。在這種情況下,穿越型歷史小說將個人整合進歷史與家國甚至“啟蒙”的敘事適時而生,贏得了讀者的認可。實際上,近幾年玄幻小說自身也在變化,強調共同體團結友愛與個人責任感的小說不斷出現(xiàn)。盡管其中也有融入主流和求生存的考量,但對個人和自我的新看法與新寫法,也不容忽視。

當然,這里無意夸大穿越型歷史小說在個人化敘事上的“突破”意義,實際上它并沒有為處在啟蒙困境中的現(xiàn)代人提供真正意義上的“另類選擇”,它也無意展示處在困境中的現(xiàn)代人在經歷時空交錯這一極端體驗時的人性復雜面以及對中國文化的深層次反思與批判。主角從經歷穿越起,其性格就是固定的,而對歷史危機的解決方案也是現(xiàn)成的。如果說“革命歷史小說”強調歷史主體的“介入”、歷史的真實性與規(guī)律性以及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性,從而追求一種史詩性的宏大效果的話,而新歷史小說則縮小甚至取消主體對歷史的介入,將歷史碎片化和偶然化,并著重以民間視角“表現(xiàn)文化、人性與生存范疇中的歷史”[13],那么穿越型歷史小說則又重新強調了主體對歷史的絕對“介入”以及歷史的理性與規(guī)律性,但它并不依托某種外在的律令,而堅持聽從來自內心的召喚。在一個啟蒙逐漸失去其活力的語境下,它卻重做啟蒙之夢,并將之嫁接到個人的“本我”層面,其本質確實只是一場“YY”之舉。在其中,可以看到它對歷史的游戲化處理,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歷史的歷時性與厚重感。

網絡文學作為一種“亞文化”,“可以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娛樂,稍稍減輕了現(xiàn)實的單調意味”,同時又“可以作為一種逃避的手段”[14],穿越型歷史小說通過對個人成功與國家富強的雙重想象,無疑具備了這樣的娛樂與逃避功能。不過,盡管它沒有提供什么超越“啟蒙”的另類想象,但那種構建個人與家國天下關聯(lián)性的方式卻值得引起重視。

注釋

[1]邵燕君.在異托邦里建構“個人另類選擇”幻象空間[J].文藝研究,2012(4):17.

[2]吉云飛.《宰執(zhí)天下》:“知識考古型”如何介入歷史現(xiàn)場[N].載2016年1月7日《文學報》.

[3]邵燕君.從烏托邦到異托邦[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8):17.

[4]董麗敏.角色分裂、代際經驗與虛擬現(xiàn)實主義[J].文藝爭鳴,201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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