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妍
瑪吉是我的好朋友,姓張。
她和我住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原本毫無交集,我們會變成好朋友,是因?yàn)榱骼素埞返木壒省S写挝姨栒倬杩?,她開著一家小公司,用老板的淫威沒收了一堆少女買零食的錢,理由是行善要與減肥并重。她把錢增加十倍,成為一筆小巨款,流浪動物之家收到后嚇呆了,問我捐款人是誰,轉(zhuǎn)賬的時候是不是多打了一個零。
我們是這樣認(rèn)識的。
現(xiàn)在很多女生都愛說自己是女漢子,可她們一定沒有見過瑪吉。我想她是我女性朋友里唯一不刮腿毛與腋毛的人,從不化妝保養(yǎng),衣服顏色只有黑、淺灰與深灰。路見不平一聲吼,能把公交車上不讓位子的大叔罵得抱頭鼠竄??匆娏骼藙游锸芸啵膮s又像一塊嫩豆腐,輕輕一碰就碎成渣,隨時隨地能哭成狗。
瑪吉收留的幾只毛孩子,都有可憐的遭遇。這只嘟嘟被剪了聲帶,只能無聲地笑著迎接主人回家;那只三花瞎了一只眼,卻非常兇悍,誓死保衛(wèi)她的安全,人稱盲劍客。她最疼愛的是半身不遂的奶粉,被車壓碎了骨盆,丟在路邊等死。瑪吉把它撿了回來,細(xì)心照顧,配上輪椅,從此奶粉汪生開掛,四處橫沖直撞。
瑪吉家的隔壁住著一位獨(dú)居老爺爺,年齡不詳,個性冷酷,不太與人打交道。據(jù)說他以前是軍人,從小背井離鄉(xiāng),退伍之后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一輩子都沒有結(jié)婚。
與他為伴的只有一只橘色大貓,年齡不詳,毛色油亮,肥頭大耳的模樣非常霸氣,小區(qū)里的人常常見到一人一貓?jiān)诎沓鲩T散步。爺爺走得緩慢,步履蹣跚,胖貓腳步輕柔,尾隨在后。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映在地上的形狀依稀能見到過去的榮光,老人雄壯威武,老貓虎虎生風(fēng)。
老爺爺散了一會兒步,照例坐在公園里的長椅上休息,橘貓會縱身一跳,安穩(wěn)地伏在他身邊,樹蔭下隨即傳來蒼涼的哼唱:
三國戰(zhàn)將勇,首推趙子龍,長坂坡前逞英雄……
瑪吉曾路過,好奇停下來聽了幾句,被老爺爺發(fā)現(xiàn),狠狠瞪了一眼,她落荒而逃。
這本來是兩人一貓的唯一交集,直到有一天,瑪吉照例帶罐頭去喂附近的貓狗,正蹲著喂得起勁,背后突然被蹭了一下,回頭看見老爺爺?shù)哪侵淮箝儇垺K[起雙眼,顯然是被香味吸引,盯著瑪吉手中的碗,猶豫著不敢馬上靠近。
“是你啊!”她伸出手,“肚子餓了是不是?來,今天有金槍魚?!?/p>
橘貓個頭不小,胃口也很大,三兩下就把食物吃得精光。
“還要不要?”瑪吉再添了一些魚肉,趁機(jī)摸了摸大橘的頭,“你叫什么名字呀?”
“貓咪。”
一個聲音突然從她頭上冒出,瑪吉整個人嚇得彈起,老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皺著眉頭看著她和橘貓。
“貓咪,回家了!”他背過身子,指著家的方向,大橘立刻棄罐頭于不顧,乖巧地跟上去,一人一貓才走了幾步,老爺爺突然轉(zhuǎn)過來,對著瑪吉點(diǎn)了點(diǎn)頭。
瑪吉說,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她心情特別好,感覺像是交了兩個很酷的朋友。
瑪吉和老爺爺?shù)募?,中間有一堵及腰的矮墻,那是大橘常常躺著曬太陽的地方,它居高臨下,背對著家里的庭院,像一個巡視領(lǐng)土的君主?,敿B(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出門喂貓狗的時候,都會留一碗食物在矮墻上。而貓也從來沒辜負(fù)她的心意,瑪吉回家之前,總能順手收走一個空碗。
過了一個禮拜,瑪吉發(fā)現(xiàn)矮墻上有顆小小的蘋果,端端正正擺在碗旁邊,下面壓著一張字條,簡簡單單只有兩個字,“謝謝”。她心頭一暖,將果實(shí)帶回家,原本放在廚房,后來想了想,又將它拿出來,放在桌子中間。
從此,矮墻上時不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回禮,上面寫的總是“謝謝”兩個字?,敿缘籼O果,留下字條,有幾張被雨淋濕了,她珍惜地陰干,再慎重收進(jìn)盒子里。
入冬的一個下午,天氣突然轉(zhuǎn)涼,瑪吉正準(zhǔn)備出門喂貓狗,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嚷,她推開門,看見救護(hù)車停在老爺爺?shù)拈T口,頂上閃著令人不安的紅藍(lán)光。老人臉上罩著氧氣罩,躺在擔(dān)架上,幾位醫(yī)護(hù)人員正將他抬上車。一見到瑪吉,老爺爺突然激動起來,努力想掙脫束縛,卻被大家按住。
只見他滿是皺紋的手朝瑪吉揮動,指向矮墻,依稀聽見他說:“貓……貓咪!”
瑪吉連忙點(diǎn)頭大喊:“我知道!你放心!”
老人平靜了,救護(hù)車揚(yáng)長而去。
揪心的十天之后,老爺爺終于回家,但因?yàn)樾呐K病發(fā)住院的他,被發(fā)現(xiàn)視力嚴(yán)重退化,無法生活自理,只能搬進(jìn)老人院。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呆呆地看著手上的清單,上面列出能帶去的物品。老人身無長物,打包并不困難,可這次大橘沒辦法一起去。
帶不走的,往往最放不下。
臨走前,他抱著貓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很久都不說話。最后老爺爺站起來,踏上老人院的車,開門的時候,大橘從椅子上跳下,想跟著他走。
“貓咪,回家了!”他喊,指著熟悉的方向,一如往常。
橘貓很疑惑,看著唯一的主人,不為所動。
一間空屋不成家,你在的地方才是。你背井離鄉(xiāng),萬般身不由己,我無處安身,從此顛沛流離。
老爺爺流下眼淚,擦都來不及擦。
瑪吉曾經(jīng)想要收留大橘,但被它斷然拒絕。它吃光瑪吉給的魚,并打扁瑪吉養(yǎng)的狗。老人走了之后,大橘日常的行蹤成謎,不過有時依然躺在矮墻上曬太陽。這段時間內(nèi),瑪吉的狗不能出現(xiàn)在院子里,只要被它看見,見一只打一只,見兩只打一雙。
瑪吉很喜歡化悲憤為力量的大橘,她說她早看出這只老貓不是泛泛之輩,無名貓最能打,家養(yǎng)貓都是渣。
每個月初,爺爺會回來探望它,雖然視力不好,但他無須費(fèi)力尋找大橘,只要輕喊一聲,本來不知道在哪里的貓,就會從某個角落飛奔而出,喵嗚應(yīng)和。
春天剛來的一個下午,瑪吉發(fā)現(xiàn)墻上的貓碗原封不動。一開始不在意,因?yàn)楦粢粭l街的太太也很喜歡大橘,有時候也會喂它東西吃??墒沁B著幾天都如此,讓她開始擔(dān)心,四處搜尋了一整晚,最后想起隔壁老爺爺空置的舊房子,她翻墻過去找,在門廊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冰冷的貓。
“看起來很平和,一定是壽終正寢的。”瑪吉這樣說,語氣十分安慰,眼淚萬馬奔騰。
她將大橘埋在矮墻底下,這才猛然想起,再過幾天就是月初。
瑪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知道她內(nèi)疚,又不忍心說實(shí)話。她愁眉苦臉了好幾天,突然很高興地告訴我有辦法了。
瑪吉居然走遍了流浪動物收容所,找到一只貓,和大橘頗為相似。
“這……這樣不好吧?!”我遲疑地問。
“你真的覺得不好嗎?”她認(rèn)真反問。
我沉默,讓一個獨(dú)居老人失望太殘忍,我們誰也做不到。老爺爺?shù)难劬Σ缓?,說不定真能蒙混過關(guān)。
瑪吉抱著替身貓進(jìn)行特訓(xùn),終于有一天,門外傳來熟悉的呼喊聲,她沖出家門,在公園里見到老爺爺,打過招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新大橘遞過去。
老人的手,在接過貓的那一刻停頓了,瑪吉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
“貓咪……是不是瘦了?”他掂了掂手上毛茸茸的一團(tuán),狐疑地問。
“是!是瘦了?!爆敿B忙回答,“大概是天氣熱,胃口不好?!?/p>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將貓擁在懷里,這幾天被抱習(xí)慣的新版大橘居然很合作,乖乖地按照劇本演出?,敿说揭慌?,心里松了一口氣。
夏天過去之后,老爺爺不再出現(xiàn)。
瑪吉很擔(dān)心,心里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抱著最大的希望。橘貓2.0被她喂得胖胖的,身材和上一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現(xiàn)在就算老爺爺?shù)难劬]有退化,一晃眼看或許也難以分辨。
她日夜期盼,終于等到消息,不是老爺爺?shù)纳碛埃且环鈦碜运男拧?/p>
正確地說,是老人院在他遺物中找到,代為寄出的字條。
紙上畫了一顆小小的蘋果,旁邊除了“謝謝”,還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天上的貓咪也說謝謝你。
瑪吉哭了,心里某一塊地方很酸,又有一塊地方很暖。
(李金鋒摘自九州出版社《見過愛情的人》,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