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航
摘要:韓愈《聽穎師彈琴》一詩所寫樂器是琵琶還是古琴,自歐陽修起便一直爭論不休。本文從演奏指法、時代精神與琴詩風(fēng)格三方面分析韓愈《聽穎師彈琴》中樂器所指。
關(guān)鍵詞:韓愈 《聽穎師彈琴》 演奏指法 不平則鳴
中唐音樂詩呈井噴式激增,并出現(xiàn)了三首音樂詩的巔峰之作: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清人方扶南言評這三首詩“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宋始,《聽穎師彈琴》中的“琴”所指何物出現(xiàn)了截然對立的兩派,迄今還在爭論不休。
一、公案本事與歷代各家論點
韓愈于元和十一年( 816)創(chuàng)作的《聽穎師彈琴》全詩如下: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這首詩仿佛是一部舞臺?。捍竽焕_,舞臺的黑暗處傳來輕柔、甜蜜的聲音,似乎是有兩位小兒女在卿卿我我。音樂突然拔高,追光燈下出現(xiàn)一位目光堅定、慷慨走向戰(zhàn)場的勇士。一會兒鏡頭轉(zhuǎn)換,起風(fēng)了,柳絮隨風(fēng)四處飄散亂飛,百鳥啁啾,瑣細(xì)、雜亂而溫暖。忽然間音色、音調(diào)全變了,飛出一只毛色絢麗的鳳凰。它懷著對藍(lán)天的期望,艱難而堅定地一步步、一點點地努力向上攀爬,卻一點兒都上不去。突然,鳳凰哀號一聲翅膀撕裂,垂直落到地面一動不動,世界一片死寂。至此,韓愈“推手遽止之”,他無法承受這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悲欣交集。穎師的琴音中飽含著無奈、不甘、憤怒和悲哀。也正為此,才有了歐陽修與蘇軾的對話: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戰(zhàn)場?!贝送酥堵牱f師彈琴》詩也。歐陽文忠公嘗問仆:“琴詩何者最佳?”予以此詩答之,公言:“此詩固奇麗,然自是聽琵琶詩,非琴詩?!庇嗤硕鳌堵牶忌┵t師琴》詩云:“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門前剝啄誰叩門,山僧未閑君勿嗔。歸家且覓千斛水,凈洗從前箏笛耳?!痹姵捎墓?,而公薨,至今以為恨。
蘇軾認(rèn)為琴詩寫得最好的是韓愈的《聽穎師彈琴》,而歐陽修則指出此詩所描寫的音樂過于奇怪瑰麗,不應(yīng)屬于琴。二人的觀點引發(fā)了不少爭論,我將這些論點概括為“主琴派”和“非琴派”。
非琴派的觀點主要以非正聲論為主,非正聲論認(rèn)為,古琴是中正平和的樂器,其演奏風(fēng)格應(yīng)起到緩和人類情緒的作用,而韓愈之詩“躁急之甚”,因此非琴派判斷韓愈所寫為琵琶。支持該觀點的有張萱(約1553-1636,一作1557-1641)、張英(1637-1708)等。
主琴派分別從音響、指法、非正聲三個方面判斷韓愈《聽穎師彈琴》所寫為古琴。
第一,音響論。音響論以對全詩的審美感受、意境理解作為判斷依據(jù)。支持該觀點的有義海、王對楙( 1151-1214)、朱承爵(1480-1527)、朱彝尊(1629-1709)等。
第二,指法論。指法論以古琴的演奏指法為判斷依據(jù)。支持指法論的有晁補(bǔ)之( 1053-1110)、洪慶善、許顗(1091-?)、王文誥(1764-?)、薛雪(1681-1770)、楊時百(1863-1932)等。
第三,非正聲論。“主琴派”的非正聲論與“非琴派”的非正聲論理論相同。他們雖然認(rèn)為穎師所彈是古琴,但他們批評了穎師的琴聲,認(rèn)為韓愈“推手遽止之”是排斥新聲的正義之舉。支持非正聲論的有俞德鄰( 1232-1293)、蔣文勛(1804-1860)。
現(xiàn)當(dāng)代也有一些對于該公案的判斷,如程千帆日:“當(dāng)形容琴聲幽細(xì)的時候,用的是閉口韻(‘語‘汝);當(dāng)琴聲昂揚(yáng)的時候,用的是開口的(‘昂‘場‘揚(yáng)‘凰)。”
綜上可知,無論“主琴派”還是“非琴派”,其辯護(hù)依據(jù)無非是樂理還原法與“正聲論”。清人何焯曾對“音響論”“指法論”等說法提出質(zhì)疑:“按義海之云,固為膚受;洪氏所載,則此數(shù)聲者,凡琴工皆能,昌黎何至聞所不聞哉?”何綽的觀點給了我們很大啟發(fā),意境感知過于單薄,指法還原琴工皆能。唯余下“正聲論”,那么古琴所奏就一定是不溫不火的音樂嗎?稍覽《全唐詩》,我們就可以看見古琴亦有悲苦、勃發(fā)等不平之聲,如“飽霜孤竹聲偏切,帶火焦桐韻本悲。今日知音一留聽,是君心事不平時”(劉禹錫:《答楊八敬之絕句(楊時亦謫居)》),“一彈猛雨隨手來,再彈白雪連天起。凄凄清清松上風(fēng),咽咽幽幽隴頭水”(韋莊:《贈峨嵋山彈琴李處士》)。對此,筆者再一次從樂理出發(fā),以器樂演奏還原韓詩音效,再結(jié)合韓愈十首《琴操》,看看古琴是否必發(fā)“正聲”來撥云破霧,解決疑團(tuán)。
二、從樂理考證辨《聽穎師彈琴》
本節(jié)筆者從樂理出發(fā),分別用古琴和琵琶的演奏技巧來模擬、還原韓愈《聽穎師彈琴》一詩中所描繪的視聽感受。
(一)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穎師彈琴》,是一曲泛音起者,昌黎摹寫入神。(薛雪:《一瓢詩話》)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琴之泛音也。(楊時百:《琴學(xué)問答》)
泛音,古琴和琵琶均有。右手彈弦,左手同步輕輕點一下琴弦的具體部位,然后迅速抬手,這個指法需要雙手同時進(jìn)行,速度快,如蜻蜓點水一般,聲音透徹空靈。
古琴習(xí)慣以寧靜的“泛音”起勢。泛音相當(dāng)于一個引子,先把聽眾帶人情境,然后再輔以按音、散音,通過變換指法、調(diào)整節(jié)奏,或混響或單鳴,將整個曲子帶入高潮,高潮之后,一般再以泛音收尾,幫助人們把魂飛魄散的心靈平靜下來;而琵琶的演奏未見以泛音起勢,直接入境居多,比如《琵琶行》上來就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從這種表現(xiàn)力來看,古琴更符合韓詩中樂器所指。
(二)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大弦散音也。(楊時百:《琴學(xué)問答》)
散音,古琴和琵琶咸有之。左手按弦,右手彈撥琴弦發(fā)聲。其音效疏松、洪亮,且回響有力,演奏勇士出場最為合適。營造此種音效古琴、琵琶均宜。琵琶中亦有絞弦,左手中指將靠近左手的弦向右推進(jìn),推至臨側(cè)一條或幾條弦身下,中指先不松手,左手食指將中指上的弦向左手方向拉出,并用食指將絞起來的兩條弦按牢,此時將左手中指抽出,絞弦動作完成。同時用右手搖動撥片,或以輪、滾等指法演奏,即得“鐵騎突出刀槍鳴”般的絞弦聲,用以演奏“劃然變軒昂”正宜。
(三)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許顗:《彥周詩話》)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為泛聲,輕非絲、重非木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一弦徽外實音也。(楊時百:《琴學(xué)問答》)
上文提到泛聲,是一種輕盈、通透的音效。許顗、吳曾用古琴的泛音來比喻翻飛的柳絮非常貼切。琵琶由于品位的限制,其泛音只能在個別品位彈出聲音,不如古琴多,在此方面,琵琶的表現(xiàn)力受限,呈現(xiàn)漫天柳絮之態(tài),琵琶確實遜于古琴。
實音,古琴和琵琶咸有。右手彈弦,左手按徽位,彈撥發(fā)聲。琵琶亦同,右手彈弦,左手按品,彈撥發(fā)聲。一弦,是古琴聲音最低沉的弦,古琴有十三徽,七徽在最中央,徽位由中央向左右兩邊輻射,離七徽越遠(yuǎn),其演奏聲音愈尖銳。一弦徽外實音,是在最低沉的琴弦中最銳利的聲音。這種聲音有重力感,楊時百以此形容柳絮翻飛,不甚貼切。
(四)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泛聲中寄指聲也。(許顗:《彥周詩話》)
為泛聲中寄指聲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
小弦上準(zhǔn)實音也。(楊時百:《琴學(xué)問答》)
寄指,古琴中左手的姿勢,即在將要演奏或小節(jié)演奏完畢之后打算切換另一小節(jié)的空余時間,為了演奏美觀,左手不可隨意放置。該姿勢要求左手中指點于十徽位和十一徽位之間,翹成似禽將起飛之態(tài)。該動作是準(zhǔn)備動作、休息動作,伴隨著警覺。許顗、吳曾以此手勢形容百鳥啁啾之后的鳳凰乍現(xiàn),其妙處非琵琶所能表演。
楊時百謂“小弦上準(zhǔn)實音”,即高音弦具體徽位對應(yīng)的音。實音要求彈準(zhǔn),彈穩(wěn),由于古琴音色較琵琶蒼厚,即使于高音區(qū)演奏依舊不如琵琶音色清脆。琵琶弦距窄,品間距小,其按音可以輕松營造出“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百鳥爭鳴的聲音。琴泛聲空靈,形容鳥鳴亦可,卻不及琵琶形象,從這一特點看來,琵琶在演奏“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時,略勝一籌。
(五)躋攀分寸不可上
吟繹聲也。(許顗:《彥周詩話》)
謂左手搏拊也,其指約在五六徽位,搏扮人急,若不可上下者然。(王文誥:《聽賢師琴》后案)
吟、繹(猱),古琴、琵琶皆有。古琴叫“吟”“繹(猱)”,琵琶或叫“揉”,各派叫法不一。在古琴演奏中,左手按徽,右手彈弦得聲,為營造出反復(fù)蕩漾、哀轉(zhuǎn)久絕的音效,必須延長前者所彈之聲,因此,須在右手彈弦得聲之后,左手在所按徽位反復(fù)移動三四分。移動幅度小,力量微弱,若秋蟬扇動翅膀,稱之為“吟”;移動五六分,幅度大,用力大,如猿猱攀緣,日“猱”。琵琶此聲,亦須右手彈弦,左右反復(fù)推揉蕩漾琴弦,使聲音延續(xù),飄蕩?!败Q攀分寸不可上”,其聲鏗鏘、蒼勁、絕望,而琵琶“揉”聲婉轉(zhuǎn)、嫵媚,古琴“吟”“繹(猱)”最為合適。
(六)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
順下聲也。(許凱:《彥周詩話》)
為歷聲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
忽又直注十徽之下。此聲由急響而注于徽末,故云“失勢一落千丈”,既落不可使已,即又過弦而振起,故又云“強(qiáng)”也。(王文誥:《聽賢師琴》后案)
除卻吟猱綽注,更無可以形容。(薛雪:《一瓢詩話》)
曲中精緊,達(dá)于極點時,以拔刺收音,唐人謂之“拍煞”也。(楊時百:《琴學(xué)問答》) 歷,古琴指法,要求右手食指向外挑兩到三根弦。這樣順次挑下去,由高音弦挑向低音弦,左手按或不按弦,鳳凰墜地的樣子描摹過于牽強(qiáng)。故何焯說:“‘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與歷聲尤不肖,真妄論也?!睔v聲發(fā)音時長較短,故其音效不及下文“綽”“注”。
人 綽、注,古琴指法。注(綽與注相反),左手在應(yīng)取徽位大約5厘米處,右手彈弦得聲,左手向右移動至應(yīng)取徽位處。該音較長,是由右手彈撥成點狀音,左右以延長成線狀音。以線狀音表現(xiàn)鳳凰墜地,較為精準(zhǔn)形象。琵琶亦可營造此種音效,該音由數(shù)個點狀音組成,亦即滑音。左手按住一個品位瞬間滑到另一個品位,中間沿著琴弦滑下來,按過若干個品,同時右手彈音,音調(diào)由低沉驟升至尖銳或相反,若期間不停搖動撥片或輔以輪指,其“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鳳凰墜地的場面?zhèn)鬟_(dá)得更加生動。
撥刺,古琴指法。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并攏,于兩根弦上向內(nèi)掃弦,再向相反方向掃出。該聲音洪亮、有氣勢,古琴曲《平沙落雁》即有此指法以表現(xiàn)群雁振翅。琵琶亦有掃弦可達(dá)此效果,即以撥子或四指掃四根弦得聲。古琴曲多不以撥刺收尾,多以其為高潮表達(dá)憤懣、激昂的情緒,琵琶以掃弦收尾居多,如白居易有“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可見,古琴與琵琶在演奏韓詩所狀難分伯仲,古琴也能奏出不平之聲。
三、韓愈琴詩與“不平則鳴”
欲知“不平則鳴”,先知儒家的樂教傳統(tǒng)以及古琴的特殊地位。儒家論樂歷來以中正平和為美,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儒家還將琴作為禮器以禁克情感的放縱,“今夫琴者,君子常御之樂。蓋所以樂心而適情,非為憂憤而作也”(陳嚦:《樂書》)。這便是本文第一部分“主琴派”與“非琴派”中指出穎師所彈“非正聲”的理由,歷代文人多奉之為要義,歐陽修亦然,如其在《送楊真序》中寫道:“欲平其心以養(yǎng)其疾,于琴亦將有得焉?!睔W陽修本人也有不少作品涉及古琴,我試舉一二:
李師一彈鳳凰聲,空山百鳥停嘔啞?!衷评砩砣缋砬?,正聲不可干以邪。(《贈無為軍李道士二首》其二)
子有三尺徽黃金,寫我幽思窮崎嵌。自言愛此萬仞水,謂是太古之遺音。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贈沈博士歌》)
可見歐陽修雖以古琴之平和為正宗,但他在對琴樂進(jìn)行描摹時并不能避免心中不平之氣與古琴沖淡平和的矛盾?!袄顜熞粡楕P凰聲,空山百鳥停嘔啞”與韓愈《聽穎師彈琴》“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如出一轍,“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與韓愈《送孟東野序》中“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亦同: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嗚。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嗚。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學(xué)界對“不平則鳴”的具體內(nèi)涵研究成果頗豐,本文不再贅述。“不平”不單指憤懣,而應(yīng)包含“樂”與“哀”兩種情緒。“不平則鳴”固包含人類多種情緒,但不同情緒對人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驅(qū)動力亦有主次之分,其“鳴”也分深淺?!皹辐Q”是淺層的,“哀鳴”才是深層的。韓愈“不平則鳴”的內(nèi)涵,明顯更傾向于后者,他在《荊潭唱和詩序》中有言:“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笔谷藲g樂的作品想要創(chuàng)作好很難,人類志得意滿時的視野往往受限,體察困苦的神經(jīng)也會隨之鈍化,其作品亦乏善可陳,而經(jīng)歷困苦,人會以偉大的良知、純潔的心靈去感受困厄,再以“哀矜而勿喜”的沉著、厚道的睿智、炙熱的渴望去改造命運(yùn)。
韓愈又有十首《琴操》。《琴操》自古有君子固窮之意義。“古者圣賢,玩琴以養(yǎng)心。夫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謂之‘操?!保ɑ缸T:《新論·琴道》)。韓愈的《琴操》如一首首直指蒼天的“天問”,充滿了司馬遷、屈原式的吶喊,也正因此屈子般的不平之氣,招來了章士釗的譏誚:“夫題如《琴操》,辭出名手,非摹古詩,即肖騷辭,非詩非騷,抑又何物?試為譬之,直獸類中之四不像耳。”十首《琴操》勉勵中有抗?fàn)?,充溢著韓愈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悲憤,回歸朝廷的渴望,對國家強(qiáng)盛、帝王耳聰目明的愿望,天荒地老無人識、知音難求的哀慟以及惡劣生存環(huán)境的難耐難消。瓦格納說:“生活如意時,藝術(shù)可以不要。藝術(shù)是到生路將窮處出來的,到了無論如何都不能生活的時候,人才借藝術(shù)以鳴,以鳴其所欲?!?/p>
若以《聽穎師彈琴》與《琴操》相互比證,便可互相映發(fā)。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從竊竊私語兒女情長的兩個人到勇士一個人只身赴戰(zhàn)場,能看出曹子建“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氣概,也能看到魯迅“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悲哀,懷揣抱負(fù),知音難覓,有心殺敵,無路請纓。一如韓愈《猗蘭操》:
蘭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mào)貿(mào),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以“猗猗”“揚(yáng)揚(yáng)”“貿(mào)貿(mào)”描摹蘭的美好,如此美好之蘭,“不采而佩,于蘭何傷”,韓愈此處借幽蘭之生于眾草中被埋沒感慨自己的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陶淵明有詩“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雜詩》其一)來表達(dá)人生猶如塵土、柳絮那般看似自由散漫地飛舞,實則身不由己任風(fēng)蹂躪的無奈,韓愈以“無根蒂”的柳絮比喻他身世浮沉的飄零之感,《琴操》十首中《履霜操》再次表達(dá)了這種情緒:
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罪當(dāng)笞,逐兒何為?
兒在中野,以宿以處。四無人聲,誰與兒語?
兒寒何衣?兒饑何食?兒行于野,履霜以足。
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
韓愈在《履霜操》前寫道:“尹吉甫子伯奇無罪,為后母譖而見逐,自傷作。”《履霜操》本事為伯奇遭讒而見逐,在風(fēng)霜中飽受摧殘。韓愈因反對憲宗迎佛骨而被貶潮州,遭讒未必,但他也著實經(jīng)歷了一番磨難,“在廣府極東……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fēng)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fā)作”(《潮州刺史謝上表》),面對惡劣的環(huán)境,韓愈哭爹喊娘常有:“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冷之”(《潮州刺史謝上表》),“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履霜操》)。韓愈三歲成為孤兒,飄零之感與他如影隨形,司馬遷說過:“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保ā妒酚洝でZ生列傳》)。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暴動的百鳥嘰嘰喳喳圍繞著一只孤單的鳳凰,烏合之眾使鳳凰難以脫身,韓愈《將歸操》中也可以看見相似場面:
狄之水兮,其色幽幽。我將濟(jì)兮,不得其由。
涉其淺兮,石嚙我足。乘其深兮,龍入我舟。
我濟(jì)而悔兮,將安歸尤?歸兮歸兮!無與石斗兮,無應(yīng)龍求。
又如《龜山操》:
龜之氛兮,不能云雨。龜之兮,不中梁柱。
龜之大兮,只以奄魯。知將隳兮,哀莫余伍。
周公有鬼兮,嗟歸余輔。
蔡邕《琴操》載龜山本事載:“季氏專政……圣賢斥逐,讒邪滿朝。孔子欲諫不得,退而望魯,魯有龜山蔽之?!表n愈借此,以喻魑魅纏身、進(jìn)退失據(jù)的悲憤與無可奈何。
“涉其淺兮,石嚙我足。乘其深兮,龍入我舟”的掙扎一如“躋攀分寸不可上”,無奈之中有勉勵、有抗?fàn)?,“失勢一落千丈?qiáng)”仿佛奮力爬到了山頂,又失足跌落下來,這里有他偉大的“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壯夫之心與九死未悔之志,也有他于惡劣環(huán)境中難以施展抱負(fù)與才華,被窮山惡水、魑魅魍魎折磨得墜地形殘、識者其誰的慘烈以及準(zhǔn)備“好收吾骨瘴江邊”的凄愴。韓愈有《殘形操》:
有獸維貍兮,我夢得之。其身孔明兮,而頭不知。吉兇何為兮,覺坐而思巫成上天兮,識者其誰。
清人陳沆《詩比興箋》評《殘形操》:“賈謫長沙,問吉兇于鵬鳥;屈放江南,托占笠咸。此詩合而用之,明示放臣之感,故以為終篇?!?/p>
《聽穎師彈琴》以理想起勢,惡劣環(huán)境中的奮力抗?fàn)幨歉叱?,形殘為終結(jié)。這是熱忱的生命贊歌,也是悲涼的夢想挽歌。韓愈(時年四十九歲)該詩作于《琴操》十首之前的元和十一年( 816),降為太子右庶子時。此時的韓愈雖被貶官,但其心態(tài)較作《琴操》十首時要平靜許多?!堵牱f師彈琴》描寫的琴樂演奏是在接受琴樂刺激后引發(fā)的心靈感受,而《琴操》則是為琴曲填詞,是韓愈在遭受苦難后的自勉抗?fàn)幹?。如果《聽穎師彈琴》是“不平則鳴”的引子,《琴操》十首則是“不平則鳴”的深化、升華,兩部作品中無路請纓、流離失所、疲憊不堪的情緒是互補(bǔ)、輝映的。
四、對《聽穎師彈琴》公案的反思
中唐音樂高手很多,好的音樂作品培養(yǎng)并提升了中唐文人的審美品位,四兩撥千斤地激發(fā)了中唐文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使這一時期音樂詩有了質(zhì)的飛越。中唐文人們將他們的身世之感融入音樂詩中,使中唐音樂詩有血有肉地豐滿起來。他們尊重藝術(shù),有容乃大,大膽想象,勇敢享受,不平則鳴,發(fā)憤為聲。他們在享受音樂的同時又關(guān)注自身命運(yùn),將抽象的視聽效果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把樂曲藝術(shù)進(jìn)行第二次藝術(shù)改造,使其成為一首首更加活靈活現(xiàn)的藝術(shù)珍品。如果說音樂作品是一種客觀存在,那么如何感知與品鑒它卻與詩人們的主觀感受有關(guān),這種主觀感受關(guān)系著詩人們的際遇、性格等。李賀也聽過穎師彈琴,并創(chuàng)作了一首《聽穎師彈琴歌》:
別浦云歸桂花渚,蜀國弦中雙鳳語。
芙蓉葉落秋鸞離,越王夜起游天姥。
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娥眉牽白鹿。
誰看挾劍赴長橋?誰看浸發(fā)題春竹?
竺僧前立當(dāng)吾門,梵宮真相眉棱尊。
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
涼館聞弦驚病客,藥囊暫別龍須席。
請歌直請卿相歌,奉禮官卑復(fù)何益?
從“蜀國弦”“古琴大軫長八尺”可看出穎師所彈為古琴。李賀所狀若有若無,乍明乍滅,我們仿佛能看到一個“命不久待身不遇”的青年心中的浪漫、身體的虛弱以及其反復(fù)無常的想象,這種想象不知所云,乍讀新穎,多則給人以無力感,在無力感全部枯竭之后,李賀又驚坐而起,發(fā)憤而走。李賀的生活因身體病弱,疏于參與正常事務(wù),甚至因其父名“晉肅”而不能考進(jìn)士的荒謬鬧劇而人仰馬翻。長久的病痛賦予他敏感的靈魂,卻阻礙了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思考,長期與現(xiàn)實生活缺乏正確接觸又使李賀愈加積郁成疾,如此往復(fù)撕扯,形成了李賀詩歌匪夷所思的種種奇幻想象與悲鳴。李賀的《聽穎師彈琴歌》中那敏感的、浪漫的、虛弱的想象是常人所沒有的,“請歌直請卿相歌,奉禮官卑復(fù)何益”,這不平則鳴式的呼聲雖逞一時之快,卻不及韓愈的深遠(yuǎn)、響亮,甚至帶著可笑的負(fù)氣的孩子氣,但這又正是其寶貴之處。誠如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言:“凡是以自我為中心,受自我限制的作家都有一種為那些氣量寬宏、胸懷闊大的作家所不具備的力量。他能把他心靈所熔鑄的形象原原本本地描摹出來,而且還具有自覺獨特的美、獨特的力量、獨特的敏銳?!?/p>
儒家以音樂教化人心,主張溫柔敦厚、中正平和??v觀唐代七十九首琴曲歌辭,七十余首皆悲苦之作,且多無病呻吟、言之無物、陳陳相因、填詞了事,男女怨情者達(dá)一半以上,悲苦之外又有《霹靂引》這樣電光火石、明亮暴烈的作品,這些都是儒家不贊成的。反而是韓愈的十首《琴操》,情感充沛,雖有哀怨起騷人的不平之氣,但它清醒有力。韓愈的琴詩體現(xiàn)其樂論與儒家樂論的矛盾與統(tǒng)一,這也是中唐音樂詩的靈魂所在,韓愈《琴操》尚如此,更何況《聽穎師彈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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