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穎怡
摘要:在《白癡》中,梅什金公爵患有癲癇病、反對現(xiàn)世享樂論,并從瑞典回到俄國受苦受難,體現(xiàn)了帶有原罪論色彩的負荊請罪的生死觀;公爵對死刑的批判、殺人犯羅果仁和虛無主義者伊波利特的悲劇人生,體現(xiàn)了作者對以神為本的宗教生死觀的宣揚,是博愛論的表現(xiàn);列別杰夫和伊波利特對彼岸世界的敬畏,死刑犯渴望死后得救的態(tài)度以及無神論無法替代基督拯救必死之人類,均體現(xiàn)了具有唯靈論思想的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關(guān)鍵詞:《白癡》 生死觀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Oerlop MHxaHⅡOBHlI AocroeBCKI4PI.1821- 1881)的閱歷十分豐富,他不僅體驗過底層人民甚至是死刑犯的生活,而且了解從西歐傳到俄國的各種無神論思想如社會主義、虛無主義、科學(xué)主義等,因此他才說自己的宗教信仰是經(jīng)過了一切懷疑的熔爐的。在經(jīng)歷過死刑改判苦勞役的四年煉獄歲月后,他于1868年發(fā)表了《白癡》(Идиот)這部作品。小說中的人物頻繁地談到死亡,而如何死也衍生了如何生的問題,因此,研究《白癡》中的生死觀對于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思想是十分必要的。通過分析人物的言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品展現(xiàn)了與宗教思想的原罪論、博愛論和唯靈論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三種生死觀,分別是負荊請罪的生死觀、約定俗成的生死觀和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一、負荊請罪的生死觀
當(dāng)人類始祖亞當(dāng)偷吃了一口善惡樹上的蘋果時,人注定生而有罪,并且要承受生命有限的懲罰。“依上帝的形象而創(chuàng)造的人只有通過原罪才能喪失其神性并且像其他自然物一樣,受自然法則的支配——即遭遇腐朽、衰敗、死亡。”而上帝之子耶穌為人類贖清原罪后得到復(fù)活時,基督教通過耶穌為人類樹立了一個負荊請罪的人子形象。對基督教的信仰深入到骨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一受難觀念深信不疑。他在1849年因為參與皮特拉舍夫斯基小組集會被捉捕并被判死刑,在死刑獲釋后經(jīng)歷了四年的苦勞役。在服役過程中他寫信給友人說:“我沒有怨言。這是我的十字架,我理應(yīng)背負它?!边@句話,讓我們想起耶穌對門徒說的話:“不背著他的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門徒?!保ㄌ?0:38)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里浸潤著一種來自基督教的負荊請罪的生死觀?!栋装V》中的主人公梅什金公爵與作者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創(chuàng)作《白癡》時,陀思妥耶夫斯基聲稱自己要塑造了一個完人形象,甚至坦然道:“我如果修改小說,那也是修改自己?!笨上攵趧?chuàng)作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形象時,陀思妥耶夫斯基融入了自己的一些思想,或者可以說這個人物形象是作者希望達到的一種理想境界。而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的思想或言行都體現(xiàn)了一種負荊請罪的生死觀。
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癲癇癥,并在服勞役的四年間病情加重,在服勞役時,他曾寫信說:“我的病日益嚴重。每次發(fā)作,顯然都讓我喪失記憶力、想象力、精神力量和肉體力量。我這種病的下場是—一贏弱、死亡或者瘋狂?!泵肥步鸸粢餐瑯右驗閺男』加邪d癇癥被稱為白癡,他每次發(fā)病的時候都會陷入混亂的意識狀態(tài)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故意把讓其痛苦一生的癲癇病置于小說人物身上,是為了讓他背負著更沉重的“十字架”,讓他承受更多的苦難。在小說中有幾處關(guān)于癲癇病發(fā)作的描述,這種病既有神圣的一面,也有可怕的一面;神圣的一面關(guān)乎對彼岸世界的洞察:“他的生命力在不尋常的沖動之下會一下子全部動員起來……思想和心靈被一種異光所照亮……化為最高級的安謐,充滿明朗、和諧的欣悅和希望,充滿理智和最終的答案?!倍膳碌囊幻鎰t是公爵受罪受難的表現(xiàn):“病人會一下子變得面目全非,尤其是眼神。抽搐和痙攣及全身以及面目五官……抽搐、掙扎和痙攣使病人的身體順著至多十五級石階滾下去,直至扶梯盡頭。”由此可見,作者賦予主人公的癲癇病也體現(xiàn)了一種負荊請罪的生死觀。
其次,梅什金公爵在言辭中直白地承認他對社會主義思想的厭惡,“社會主義和它的兄弟無神論一樣來自于絕望,目的是要取代宗教已經(jīng)喪失的道德權(quán)威,去滿足人類精神上猶如涸轍之鮒那樣的渴望,不是靠基督,而是靠暴力去拯救人類”。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jīng)因為社會主義信仰者別林斯基對基督的幾句玩笑話而憎恨了他一輩子,他也曾因在集會上討論費爾巴哈等人的思想而被判處死刑和勞役。對于社會主義思想,他是有過深刻的認識的,這也是他納入懷疑的熔爐里的其中一種考察思想。社會主義崇尚“生”,我們從費爾巴哈的思想中可以管中窺豹,費爾巴哈反對宗教的厭世主義和禁欲主義,認為“人應(yīng)當(dāng)愉快地睡眠,愉快地吃,愉快地喝。但是,他也應(yīng)當(dāng)愉快地醒,愉快地思考問題,愉快地勞動”。別爾嘉耶夫?qū)ι鐣髁x和基督教的區(qū)別十分了解,他認為“無神論社會主義宣揚千百萬人信仰的地上的面包和宗教,而反對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信仰的天上的面包和宗教”。但是正如梅什金公爵在作品中所說,社會主義是依靠暴力來實現(xiàn)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這無疑是宗教思想所不能容忍的。社會主義提倡對現(xiàn)世的重視,其享樂和奮斗的生死觀都是與宗教中人生而有罪的觀念是相反的,在基督教里面,耶穌以慘烈的死亡來幫助人類贖罪,耶穌之死給人的啟示是:“人有可能遭受各種不期而至的苦難,即使被命運遺棄,也不必怨天尤人,而應(yīng)似耶穌受難的范式,甘于忍受最不公正、最為慘烈屈辱的死亡。這無疑正是基督教中苦難意識的來源。”梅什金公爵不僅用語言表達了對社會主義思想的厭惡,而且用行動證明了他對耶穌的虔誠追隨——那就是背著屬于他的“十字架”,負荊請罪,為世人請罪,同時也是為了自己請罪。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在乎自己的精神生活快樂與否、物質(zhì)生活充足與否,他一直擔(dān)心的是別人的生活,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了別人的身上。因此,梅什金公爵對社會主義思想的反對也體現(xiàn)了負荊請罪的生死觀念。
第三,小說中有兩個帶著宗教寓意的情節(jié),一個是公爵表示對驢子的喜愛,另一個是公爵從瑞士回到俄國再返回瑞士的過程。在小說中,公爵提到了驢子對他的影響:“我對驢子喜歡得要命……通過這頭驢子,我忽然對整個瑞士都有了好感,先前的憂郁頓時一掃而空?!蔽覀冎溃谑ソ?jīng)中,耶穌正是騎著驢子進入耶路撒冷的:“牽了驢和驢駒來,把自己的衣服搭在上面,耶穌就騎上。”(太21:7)而耶路撒冷正是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地方,因此,驢子是耶穌開始受難之旅的象征物之一。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受難是表示贊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應(yīng)該“在受難與獻身中獲得對人性有限性的超越和靈魂升華”。因此,公爵在作品中對驢子的喜愛,體現(xiàn)了一種負荊請罪的生死觀念。其次,是公爵由于癲癇病,一直在瑞士進行治療,瑞士在他的描述中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遠離了處于社會動蕩時期的俄國的紛紛擾擾。梅什金公爵在國外一直得到施奈德教授的幫助。“我花的錢是別人的錢,是在瑞士給我治病、指導(dǎo)我學(xué)習(xí)的施奈德教授給我的路費。”同時,他在國外“健康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幾乎任何時候都很快活”。通過這些描述,我們知道他在瑞士是幸福和快樂的。當(dāng)他回到國內(nèi),一切都變了,首先是空氣不好,“我的病現(xiàn)在很少發(fā)作。不過,也難說,這里的氣候可能對我有害”。其次是他進入了一個道德淪喪的、精致利己的社會里,在這里,他就像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的耶穌,遵守著耶穌所說的箴言:“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zhuǎn)過來由他打。”(太5:39)他由于被痛苦刺激,久久未見的癲癇病又發(fā)作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羅果仁刺殺他的時候,第二次是在訂婚晚會中,第三次是羅果仁殺死了納斯塔霞·菲力波夫娜之后;也是因為痛苦,他曾經(jīng)想過逃回瑞士,“他忽然渴望撇下這里的一切,自己回到所來自的地方,前往一個遙遠的、偏僻的去處,立刻動身,甚至不向任何人告別”。但是他最終放棄了這一個想法,還是毅然決然地留下了,“他考慮還不到十分鐘,當(dāng)即認為逃跑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無異于怯懦,而擺在他面前的一個個難題責(zé)成他非加以解決不可,至少他沒有權(quán)利不使出全部力量去解決”。最后,他把自己折磨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治療他的施奈德教授表示“公爵的智力器官受到了全面損傷”。我們知道,耶穌是上帝之子,他是上帝派遣到人間來幫人類贖罪的,贖罪完畢后他又得以復(fù)活,回到了天堂。而公爵從類似于天堂一樣的瑞士走來,走到了近乎人間煉獄的俄國,受盡折磨,最終被送回了世外桃源的瑞士。在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我們的啟示是:“不是像以往‘懦弱的時候那樣從大地走向天空,而是從天空走向大地……按照基督的教導(dǎo)可以看出,不僅可以同時熱愛上天和大地,而且除了同時熱愛二者,別無他法?!庇纱丝梢姡魧H子的喜愛,以及從“天堂”瑞士跌入“凡間”俄國受罪的情節(jié),都體現(xiàn)了一種負荊請罪的生死觀。
二、以神為本的生死觀
基督教認為人類是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因此其生命是屬于上帝的,任何危及人類的事都是不被允許的,比如殺戮、戰(zhàn)爭、謀殺,甚至包括自殺,這是約定俗成的事。在圣經(jīng)中,上帝通過耶穌之口道出了兩條基督教最基本的誡命:“耶穌對他說,你要盡心、盡性、盡意,愛著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太22:37-40)既然要愛上帝,必然要愛他所創(chuàng)造的物,既然要愛人如己,必不能互相傷害。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處的時代,世俗政權(quán)和虛無主義盛行,這一約定俗成的誡命成了一個笑話。首先是世俗政權(quán)對死刑和自殺的允許。有史料記載,在18世紀以前,自殺屬教會管轄之列;但是在18世紀,隨著彼得大帝的改革,自殺的權(quán)利被簡單地從神職人員手中拿走,國家的法律對于自殺的提案從本質(zhì)上是將自殺定為無罪。其次,虛無主義剛從西歐冉冉升起并熊熊燃燒,燒到了處于東歐的俄國。虛無主義認為上帝已經(jīng)死了,個人可以通過自我意志超越神,成為上帝;而很多虛無主義者實現(xiàn)自我意志的方式就是殺人和自殺,違背上帝的誡命?!袄谭蛘砹硕韲慕y(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從1803年至1875年俄國的自殺率上升了一倍。”當(dāng)時的俄國正在遭受一場自殺流行病之侵襲。因此死刑和自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是常見的話題。1873年至1874年期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公民報》擔(dān)任編輯,在此期間,“《公民報》特別報道了有關(guān)自殺和犯罪的評論和討論,從而證明虛無主義者的態(tài)度應(yīng)對社會及精神的病態(tài)負責(zé)”。由此可見,對于信仰基督教的作者來說,這場死亡流行病無疑是人類信仰失落、道德敗壞的體現(xiàn)。在《白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人物言行及其相應(yīng)的結(jié)局,展示了違背基督教博愛論的可怕后果,并再次強調(diào)了人皈依宗教思想的重要性,表達了一種以神為本的生死觀。
首先,梅什金公爵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對死刑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梅什金公爵認為,死刑對人類來說是最可怕的,比被強盜殺死、被炮火炸死還可怕,因為后兩種死亡起碼還有得救的希望,“抱著這點希望死去本來可以減輕十分之九的痛苦”。而死刑剝奪人的一切僥幸得救的希望,它是最讓人絕望的一種死亡方式?!八佬炭膳碌耐纯嗑驮谟诖耍谟诿髅靼装椎刂罌]有得救的希望”。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體驗過被判死刑的痛苦的,他在作品中通過梅什金公爵之口描述了這種恐怖,并通過公爵的三個反問來批判死刑對人的尊嚴的侮辱,“誰說人的天性忍受得了這種折磨而又不致發(fā)瘋?為什么要這樣作弄人,為什么要采取這樣不體面、不必要、不應(yīng)該的做法?”最后他是以“基督的名義”對死刑進行了絕對的否定,“基督也講到過這種痛苦和這種恐怖。不,不能這樣對待人”。顯然,作者和梅什金公爵都是反對世俗法律對人進行死刑判決的,他們都深信:“神的糧,就是那從天上降下來賜生命給世界的?!保s6:33)人類的生命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即使是世俗政權(quán)也不能侵犯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除此之外,公爵對一個惡人都可以發(fā)出如此的哀憐之情,何況是對親近的人。從公爵對死刑犯的同情中我們可以真正體會到了耶穌的箴言:愛人如己。因此,我們可以說,公爵對死刑的批判,這里蘊含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指責(zé)世俗法律越權(quán),行使上帝才能行使的權(quán)力,表達了一種以神為本的生死觀。
除了批判世俗法律對死刑的實施,作品還通過塑造羅果仁這個悲劇人物來說明殺人的不正當(dāng)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的開篇就對羅果仁的形象進行了負面描述:“薄薄的嘴唇老是撇著,現(xiàn)出一種狂妄、嘲弄乃至惡毒的冷笑?!钡侨绱酥O熟人性之復(fù)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怎么會在小說的一開始就給人物奠定一種壞人的基調(diào)呢,他在對羅果仁進行負面描寫的同時,也讓讀者了解到羅果仁“透出一股近乎痛苦的激情,這與他的肆無忌憚的冷笑、傲氣凌人的眼神很不調(diào)和”。通過他與梅什金公爵在列車上的對話,我們可以得知,他的痛苦是來自于一位叫納斯塔霞-菲力波夫娜的女子,在后面的情節(jié)中,羅果仁還為了她而預(yù)謀殺死梅什金公爵,最后甚至因為害怕納斯塔霞·菲力波夫娜再次逃走而發(fā)瘋殺死了她。對待這個想要殺死他并且真正實施了謀殺的罪人,正如耶穌對人類的教誨一樣:“你們的仇敵要愛他,恨你們的要待他好?!保?:27)梅什金公爵選擇無條件地寬恕,可以說,梅什金和羅果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作品的最后,在羅果仁殺死納斯塔霞·菲力波夫娜的房間里,作者給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幅畫面:“圣徒”梅什金公爵用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安慰著由于謀殺而陷入恐懼的“魔鬼”羅果仁,“兇手已完全昏迷,并在說胡話。公爵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的鋪位上,每當(dāng)病人發(fā)出狂叫或囈語時,就急忙用發(fā)顫的手輕柔地撫摩他的頭發(fā)和兩頰,似乎在對他表示疼愛,讓他安靜下來”。但是羅果仁的謀殺不僅將自己推到了毀滅的懸崖,也把將他當(dāng)成“交換過十字架”的結(jié)拜兄弟的梅什金公爵推向了深淵。羅果仁由于腦髓炎沒有被判死刑(上文提及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對死刑的),但也被判了長達十五年的苦勞役,并失去了所有的財產(chǎn)。而公爵由于見證了羅果仁的謀殺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盎浇淌菒鄣淖诮?。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先是把基督教作為愛的宗教而接受的。在他對宗教的思考中,可以感覺到約翰的基督教精神?!蓖铀纪滓蛩够谧髌分型ㄟ^羅果仁的悲劇人生,警惕世人要牢記“不可殺人”(太19:18)以及“愛人如己”(可12:31)的箴言,體現(xiàn)了一種以神為本的生死觀。
第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不僅批判世俗政權(quán)的死刑和為一己利益殺人的謀殺者,還批判了虛無主義和“超人”思想,虛無主義者認為自己有權(quán)利自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違背了“人的生命屬于造物主”的理念。在創(chuàng)作《白癡》的時候,尼采還沒有創(chuàng)作《權(quán)力意志》。正如巴赫金所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具有一種天賦的才能,他聽到了尚還微弱的聲音,尚未完全顯露的思想;也聽到了潛藏的、除他之外誰也未聽見的思想;還聽到了剛剛萌芽的思想、看到未來世界觀的胚胎?!蓖铀纪滓蛩够炎约旱淖髌樊?dāng)作一個實驗室,為我們孕育一個未來的世界,而作品中的人物伊波利特正是試驗品之一。這個十八歲的少年,身患肺結(jié)核,命不久矣,為了展示自己的“先進”,一味地否定當(dāng)時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基督信仰。他以人的權(quán)利來反對上帝,首先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通過自殺來決定自己何時死。伊波利特說:“自然法則以其判定的三個星期把我的活動限制到了這種程度,以致自殺也許是我還來得及按照自己的意志善始善終的唯一事情……抗議有時候是一種不可小看的行動?!彼M宰约旱囊患褐矸纯棺匀环▌t,而在此之前,反抗自然法則的只有上帝:“自殺被視為效仿基督的一個舉動,是無神論者之舉——人類在一個背信棄義的世界里的困境?!钡亲髡卟]有給他好的結(jié)局,在故事的結(jié)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道:“伊波利特在可怕的激動中去世,而且比他自己估計的略早?!边@實則上是對妄想決定自己生命限期的虛無主義者一個莫大的諷刺。其次他認為人有權(quán)利對不公的社會進行報復(fù)——為了報復(fù)不公的社會而殺人。他忘記了圣經(jīng)中的教誨:“他替眾人死,是叫那些活著的人,不再為自己活,乃為替他們死而復(fù)活的主活。”(哥5:15),否定了為主活為主死的以神為本的宗教生死觀。伊波利特說:“我有權(quán)支配屬于我壽限之內(nèi)的這兩三個星期?!彼梢栽谶@三個星期內(nèi)“干掉十個人”,但法庭拿他毫無辦法,他將“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在他們的醫(yī)院里”。在伊波利特的殺人宣言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濫用自我權(quán)利的人多么可怕,沒有了基督信仰的約束,人可以變成了濫殺無辜的惡魔?!安恍派系鄣娜祟惐囟〞呦驓埧幔呦虮舜藲⒙?,走向把人當(dāng)作簡單的工具。對人的愛存在于上帝之中?!蓖铀纪滓蛩够O熟虛無主義者的謊言,他通過梅什金公爵之口對這些人進行了批判:“有的犯人殺過十來個人,毫無悔過之意,甚至不愿承認自己是罪犯,自以為有這個權(quán)利,還覺得自己干得好。我認為這才是可怕的區(qū)別所在?!笨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對濫用權(quán)利殺人和自殺的,他通過伊波利特這個試驗品讓我們看到虛無主義思想的墮落和可怕,引導(dǎo)我們要信仰上帝信仰愛,遵循著一種以神為本的生死觀。
三、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基督教最基本的觀念是唯靈論,即對彼岸世界的重視,這也是支撐信徒信仰的根基所在。人類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人唯一可確定的終極之道,由于恐懼死亡帶來的無盡空虛感,皈依上帝成為可走甚至是必走之路,信徒都希望能夠通過生前贖罪死后得以與上帝同在。但在19世紀,現(xiàn)代科學(xué)使宗教信仰走到了拐角點,實證主義思想和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也在困擾著信徒陀思妥耶夫斯基,觸發(fā)了他一系列疑問:死后的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彼岸世界存在嗎?上帝真的死了嗎?如果上帝真的死了,誰又將替代上帝呢?在《白癡》中,作者既提出疑問,也回答了疑問。他在《罪與罰》之后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難題,馬上又在《白癡》中創(chuàng)造一個“完美人物”替我們解答,這并非是巧合。他在1849年經(jīng)歷死刑的時候,對同伴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將與基督同在。”而在他去世前的日記中,他發(fā)表了這樣的遺言:“人類由于接觸而確信另外的世界,這種確信是頑強的、經(jīng)常性的,同時也是極為重要的?!币虼宋覀兛梢钥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生中雖然接受過很多思想、經(jīng)歷過很多風(fēng)波,但依然相信上帝,依然相信耶穌的拯救。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相信唯靈論的破而后立的生死觀也是《白癡》的基調(diào)之一。
首先,在《白癡》中,作者塑造了兩位人物,一位是闡釋啟示錄的信徒列別杰夫,另一位是迷信實證主義思想的伊波利特,但他們都表現(xiàn)了對神秘的彼岸世界的敬畏之情。列別杰夫?qū)F(xiàn)代文明起源物——火車視為是破壞生命之泉的“茵陳星”,他認為以火車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之物使得人心浮躁、利益當(dāng)?shù)溃柏敻辉黾恿?,但是力量減弱了;把大家拴在一起的思想沒有了”。他又列舉了在文明來臨之前,即12世紀的吃人案件,認為讓罪犯懺悔的力量是強大的,這股力量“比整個地獄之苦更厲害,而要是沒有這種把大家拴在一起、給心靈引路、使生命的泉源永不枯竭的思想,人類是無法熬過來的”!列別杰夫的這段話讓我們想起圣經(jīng)的一句箴言:“他曾救我們脫離那極大的死亡,現(xiàn)在仍要救我們,并且我們指望他將來還要救我們?!保ǜ?:10)而另一位人物伊波利特,他雖然認為自己有權(quán)利去殺人并控制自己的壽限,但是他也不敢完全否定彼岸世界的存在:“無論我怎樣渴望,我始終無法想象,身后的生命和天命都是不存在的?!币舱怯捎谶@種不確定,伊波利特不敢肆意妄為地自殺和殺人,因為他深刻地了解到:“殺人的人也殺死了自己,否定別人的不死和永恒的人,也否定了自己的不死和永恒。不是功利主義的對懲罰的恐懼必然阻止犯罪和殺戮,而是人的不死的本質(zhì)否定犯罪和殺戮。人類的良心是人永生的標(biāo)志。”這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想通過兩位人物傳達出來的信息,那就是如果沒有了復(fù)活,如果沒有了彼岸世界,人就沒有了敬畏之心、沒有了約束,人就會變成濫殺無辜的狂魔?!霸谒切┬欧顭o神論的人物中自殺與殺人極高的發(fā)生率使人想到,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信仰上帝及靈魂不朽是人類存在的一個必要條件?!庇纱宋覀兛梢钥吹揭环N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第二,作品在描述死刑的時候也展現(xiàn)了一種破而后立的生死觀。首先,當(dāng)一個死刑犯快要被判處死刑時,他感到無比絕望,因此此刻除了等待死亡似乎并沒有其他事可做了,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特意描寫了神甫將十字架遞給犯人的場景:“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睜開眼睛,又能振作幾秒鐘,腿腳也挪得動了。他貪婪地吻著十字架,一副猴急相,活像生怕忘了帶走什么備而不用的東西。”十字架是耶穌死亡的象征物,但也是耶穌復(fù)活的象征物,有學(xué)者認為,“十字架亦代表著得救和希望。雖然十字架是刑具,但這個刑具在信徒的眼中乃是得救的途徑”。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特意描寫這個場景是有特別含義的,它傳達的是一種破而后立的生死觀,這是死刑犯的最后希望。其次,梅什金公爵描述自己的一位朋友被判死刑后又被赦免的經(jīng)歷,這位死刑犯在默想的時候,想象自己死后會變成一個什么東西,他看到了一座教堂:“他記得當(dāng)時十分固執(zhí)地望著這教堂的屋頂以及從上面反射出來的光輝;他無法移開視線不去看那光芒,他覺得這光芒是他新的血肉,三分鐘以后他就將通過某種方式與之化為一體……那新東西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它使人感到極其可憎,但它必然會有?!蓖铀纪滓蛩够€在書中特別強調(diào)了這位死刑犯是27歲,這與作者本人被判死刑的歲數(shù)(28)相仿,因此我們可以相信,這是帶有自傳性的一段話,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這段話,既向我們傳達了對死亡的恐懼,也肯定了彼岸世界的存在。在32年后,他預(yù)感自己快要去世的時候,他仍然在期待著上帝的拯救?!?881年初,他患了嚴重的肺氣腫,是由肺氣管黏膜炎引發(fā)的,1月26日,咽喉出血。他感到死亡已經(jīng)臨近,便想要懺悔和領(lǐng)圣餐?!弊髡吆腿宋锒枷嘈疟税妒澜绲拇嬖?,相信上帝的拯救,正如圣經(jīng)如言:“那叫主耶穌復(fù)活的,也必叫我們與耶穌一同復(fù)活,并且叫我們與你們一同站在他面前?!保ǜ?:14)
第三,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基督之死是對人類信仰的一個考驗,只有信仰基督復(fù)活的人才能得永生,才能到達彼岸世界,與上帝同在。理性思考使人開始懷疑基督的復(fù)活,小說提及了霍爾拜因的畫《基督在棺中》,這幅畫畫的是耶穌死亡的狀態(tài).公爵說:“那幅畫能使某些人喪失信仰?!北热缫敛ɡ?,他因為看到這幅畫而懷疑基督的復(fù)活,懷疑彼岸世界的存在:“當(dāng)你瞧著這被折磨至死的人的尸體時,會產(chǎn)生一個獨特的、耐人尋味的問題:所有信奉他的教義和尊他為神的人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具尸體,那么他們怎么還能相信這個殉道者會死而復(fù)活?既然自然規(guī)律的威力這樣大,那又怎么能戰(zhàn)勝它們?”但在前面也提到,雖然他懷疑,但他仍不敢想象,假如真的沒有彼岸世界,人會怎樣,世界又會怎樣。“不信的人一一因看得見的世界而驚訝或沮喪的人,只能看到木匠耶穌可恥的死刑,只能看到自以為代表上帝真理者的失敗和死亡?!弊鳛橐晃簧鐣^察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深知人性之軟弱、生命之有限,無論是科學(xué)主義、實證主義、社會主義還是虛無主義,他們對上帝都表示懷疑,但并沒有對死亡和復(fù)活給出一個滿意的答復(fù),作為一個基督信徒,他也知道基督信仰是信者得救,不信者被棄,正如耶穌所說:“復(fù)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fù)活。”(約11: 25)在新的道路到來之前,他不愿人落入被棄的境地,因此他希望人能夠通過作品人物的不信仰和悲劇人生,了解到基督信仰的深刻性,而其中也蘊含著一種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因此,信徒列別杰夫?qū)ΜF(xiàn)代社會信仰失落的批判、虛無主義者對彼岸世界的敬畏,死刑犯和作者面對死亡時希望得救的態(tài)度,以及無神論無法代替基督拯救必死的人類、陀思妥耶夫斯基證明了信仰上帝對于拯救人類的重要性,體現(xiàn)了一種破而后立的生死觀。
在《白癡》這部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頻繁談到死亡,而死亡又是基督教很重要的一個元素,因此這部作品的死亡意識彰顯著濃濃的宗教情懷。梅什金公爵的癲癇病,他反對現(xiàn)世享樂主義,他對帶著苦難寓意的驢子的喜愛以及從“天堂”瑞士回到“地獄”俄國的舉動,都體現(xiàn)了帶著原罪論的負荊請罪的生死觀;殺人犯羅果仁和虛無主義者伊波利特的悲劇人生,以及梅什金公爵對不人道的死刑的批判,體現(xiàn)了“不可殺人”和“愛人如己”的以神為本的生死觀;極端信徒列別杰夫和虛無主義者伊波利特對彼岸世界的敬畏,死刑犯對死后得救的渴望,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的無神論無法代替基督拯救人類,均體現(xiàn)了重視彼岸的破而后立的生死觀處于信仰失落的時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經(jīng)歷了一切懷疑的熔爐,驗證了各種無神論思想,最終仍然皈依上帝,成了真正的基督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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