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樹志
晚明學者型官員倪元璐,為人們熟知的是他那頗有風骨的書法。散文家董橋說:臺靜農(nóng)先生文章好,書法也好,沈尹默之后只數(shù)他了。董橋?qū)ε_先生的倪元璐體書法推崇備至,在多篇文章中津津樂道。他認為,幾百年來,只有臺靜農(nóng)寫得出地道的倪元璐書法,因為他的胸襟深得晚明名士的神髓,烈酒似的孤憤造就了筆下深山老林之氣?!澳咴吹臅囊粋€字不是一念的執(zhí)著的看破?甚至家仇國恨的不甘也許夾雜著那份渾金璞玉的難舍?!?/p>
臺先生自己說,他之所以學倪元璐體,是“喜其高古,借醫(yī)俗筆,亦霜霜紅盦所云‘寧拙勿巧,寧丑勿媚之意”。俗話說“文如其人”,其實,字亦如其人。鄒漪《啟禎野乘》為倪元璐列傳,稱贊道:“公不獨為正人增華,尤為文人吐氣?!彼囊簧?,高風亮節(jié),一身正氣,文章好,書法好,其來有自。
張瑞田的文章《“逸民”之書—作為書法家的臺靜農(nóng)》指出:張大千對臺靜農(nóng)的書法評價甚高,說:“三百年來,能得倪書神髓者,靜農(nóng)一人也?!币苍S,在張大千看來,臺靜農(nóng)是倪元璐真正的追隨者,一九六八年,他把倪元璐的書法《古盤吟》送給了臺靜農(nóng),希望他臨摹倪書真跡,得其真?zhèn)鳌?h3>持論侃侃,中立不阿
倪元璐字玉汝,號鴻寶,浙江上虞人,少年時即穎異絕倫,弱冠鄉(xiāng)試中舉,天啟二年成為進士,館選為庶吉士,才名噪天下。名聲自然來自文章。吳門后學顧予咸在《倪文正公遺稿》卷首的《小言》中說:“鴻寶倪先生天下皆知其大文章人也,大經(jīng)綸人也,大節(jié)義人也?!蔽恼鹈蠟樗奈募瘜懶?,盛贊道:“鴻寶之于文章,其天性也,所為制辭,無一靡語,無一濫語,蓋凜乎其王言焉,復無一塵語,無一剿語,無一凡語,又無一語不嚴且莊也?!笨少F的是,他的文章不隨俗流,一如他的人品,特立獨行。陳子龍在《倪文正集》的序言中說:“其為文也,無溢美,無虛譽,所由與世之作者殊矣。”那么究竟“殊”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摯友黃道周一語道破—有天下觀:“修其文而不足以明天下,則不若蓬巷而處;修其質(zhì)而不媲于天下,則不如椎髻而舂?!?/p>
他的才華與黃道周齊名,一時推為雙璧。黃道周是經(jīng)學家,對《春秋》《易經(jīng)》《孝經(jīng)》都有精深研究。倪元璐則專治一經(jīng)—《易經(jīng)》,撰有《兒易內(nèi)儀以》《兒易外儀》。他對冬烘先生注經(jīng)的學究氣頗為不屑,在序言中寫道:“漢人說《易》,舌本強撅,似兒強解事者。宋人剔疏求通,遂成學究。學究不如兒,兒強解事,不如兒不解事也?!蹦咴囱芯俊兑捉?jīng)》,并非為《易經(jīng)》而《易經(jīng)》,而是觸及時事的。《四庫全書》總纂官紀昀等為此書所寫的按語,引用蔣雯階的評論:“元璐是書作于明運阽危之日,故其說大抵憂時感世,借《易》以抒其意,不必盡為經(jīng)義之所有?!彼约阂舱f:“大賢大奸共用《易》,即必有非《易》之《易》起而亂《易》者?!毖芯俊兑捉?jīng)》,而能發(fā)表憂時感世之論,是倪元璐的一大發(fā)明。這恐怕也是晚明“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風氣的另一個例證吧!
這是一個小人得勢、魑魅魍魎橫行的時代,他秉持君子氣節(jié),寧折不彎,特立獨行。
張岱《石匱書后集》為倪元璐立傳,強調(diào)他此時“屹然孤立”:“元璐初第時,權(quán)珰竊柄,群奸肆行,元璐屹然孤立?!?/p>
紀昀為倪元璐文集寫提要,強調(diào)此時的他“持論侃侃,中立不阿”:“然當天(啟)崇(禎)之時,君子小人雜遝并進,玄黃水火,恩怨相尋,大抵置軍國而爭門戶,元璐獨持論侃侃,中立不阿,故齟齬不得大用。”盡管齟齬不得大用,倪元璐依然我行我素,持論侃侃。天啟四年,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彈劾魏忠賢結(jié)黨樹威,專權(quán)亂政,魏忠賢大怒,矯旨把他罷官。倪元璐寫詩送別:
水有浮萍石有苴,霜風一夜剪扶疏。
知消幾兩東山屐,莫便逢人說遂初。
他擔任翰林院編修時,閹黨專政,魏忠賢氣焰囂張,又是被尊稱尚公、殿爺、九千九百歲,又是遍地建造生祠,大搞偶像崇拜。國子監(jiān)生陸萬齡向皇帝建議魏忠賢從祀孔廟,以魏忠賢配祀孔子,以魏忠賢之父配祀孔子之父,在國子監(jiān)西側(cè)為魏忠賢建造生祠。他把魏忠賢殺戮忠臣義士比擬為孔子誅少正卯,把魏忠賢炮制《三朝要典》比擬為孔子筆削《春秋》,振振有詞地說,魏忠賢的功勞不在孟子之下。一派無恥讕言,居然得到天啟皇帝朱由校的首肯。
倪元璐特立獨行,無所附麗,奉命前往江西主持鄉(xiāng)試,以“皜皜乎不可尚矣”命題,譏刺時事,影射魏忠賢搞個人崇拜。同僚為之咋舌,他卻泰然處之。
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魏忠賢畏罪自殺,清查閹黨逆案運動開啟。閹黨分子為了護持舊局,竭力攻擊東林黨,把閹黨與東林黨混為一談,一概稱為邪黨,企圖渾水摸魚。其中氣焰最為囂張的首推楊維垣,此人名列閹黨逆案,罪名是“交結(jié)近侍次等”。他為了蒙混過關(guān),倒打一耙,“并詆東林崔魏”,把東林君子與魏忠賢、崔呈秀之流,說成一丘之貉,一則曰邪黨,再則曰邪黨。
崇禎元年正月,倪元璐憤然寫了《首論國是疏》,痛斥楊維垣。文章寫得氣勢如虹:
—夫以東林諸臣為邪人黨人,將復以何名加崔魏之輩?崔魏而既邪黨矣,向之首劾忠賢,重論呈秀者,又邪黨乎哉?
—東林則亦天下材藪也,其所宗主者大都稟清剛之操,而或繩人過刻;樹高明之幟,而或持論太深。謂之非中行則可,謂之非狂狷則不可也。
—自以假借、矯激為大咎,于是彪虎(按:指閹黨骨干五虎五彪)之徒,公然背叛名義,決裂廉隅,連篇頌德,匝地建祠。頌德不已,必將勸進;建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猶寬之曰:“無可奈何,不得不然耳?!背浯藷o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將何所不至哉!
鄒漪記載此事,贊譽倪元璐的奏疏:“海內(nèi)傳誦,以為快輪?!比欢敃r朝廷掌權(quán)者大多是魏忠賢的余黨,為了自保,不但沒有譴責楊維垣,反而斥責倪元璐“論奏不當”。楊維垣見有人撐腰,氣焰更加囂張,寫了奏疏批駁倪元璐。
倪元璐不屈服于柄國者的權(quán)勢,再寫《駁楊侍御疏》,站在客觀中立的立場,批駁楊維垣的謬論:
—蓋陛下之論,一則曰“分別門戶已非治征”,一則曰“化異為同”,一則曰“天下為公”。而(楊)維垣之言則曰孫黨、趙黨、熊黨、鄒黨……是陛下之于方隅無所不化,而維垣之于方隅實有未化;陛下之于正氣無所不伸,而維垣之于正氣實有未伸。
—維垣怪臣盛稱東林,蓋以東林之尊李三才,而護熊廷弼也。然亦知東林中有首劾魏忠賢二十四罪之楊漣,及提問崔呈秀,欲追贓擬戍之高攀龍乎?
倪元璐毫不客氣地揭露楊維垣的閹黨真面目:
若以今日之事言之,以魏忠賢之窮兇極惡,積贓無算,而維垣猶且尊稱之曰“廠臣(魏忠賢)公”“廠臣不愛錢”“廠臣為國為民”,而何況(李)三才!以五虎五彪之交結(jié)近侍律當處斬,法司奉有嚴綸,初擬止于削奪,豈不亦驕兒護之?而維垣身系言官,不聞不駁正,又何尤于昔人之護(熊)廷弼者乎?
說得有理有據(jù),朝廷當權(quán)者再難說“論奏不當”,退一步以“互相詆訾”為由,各打五十大板。萬斯同《明史·忠義傳》評論道:“當是時,元兇雖殛,其徒黨猶盛,無敢頌言東林者。自元璐疏出,清議漸明,而善類亦稍稍登進矣。”
倪元璐大義凜然,愛憎分明,從天啟到崇禎,一以貫之,與閹黨不共戴天。被閹黨迫害致死的正人君子,他引為知己,為他們伸張正義,撰寫墓志銘、行狀、傳記,使之彪炳于史冊。在他的文集中,此類文章寫得最有思想最有文采,筆下帶著感情。
在《贈太子少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浮丘左公行狀》中,他如此描摹楊漣、左光斗威武不能屈的形象:
其時,楊公左公并為御史中丞,兩公又相與謀,今京貫連串,指鹿日甚,天下事不可言。于是楊公先上疏列(魏)忠賢二十四罪。左公繼之草三十二斬疏,未上而謀泄。小人乃竊為忠賢謀,矯旨斥楊公左公,并為編氓。既以逐二公為端,于是譴正人無虛日。其既盡,小人又為忠賢謀,置獄如宋同文,別立私人為緹帥長,四出捕騎,首逮楊公左公及魏公大中等。時左公居桐(城),詔使至,公如遇其素期者,容詞閑緩。而桐民哭且噪,又數(shù)百人密赍糧,欲從公伏闕。公果辭之不得,至欲自引,乃返。其時道路為沸。聞楊公之出應山也亦然,小人乃益忌且懼,又為忠賢謀,必急殺兩公。
在《封太子少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碧衢左公墓志銘》中,刻畫左光斗與父親碧衢公心靈相通,視死如歸,栩栩如生:
逆珰魏忠賢者方張亂政,中丞(左光斗)憂之,日與楊公漣謀擊忠賢。納一疏懷中,痛臚忠賢三十二罪當斬,須楊公疏上三日乃奏之。俄為家僮福生者泄其事,忠賢因得先計斥公,并楊公俱為民。中丞既歸,服褐衣拜公(其父碧衢公)膝下。公笑慰中丞曰:“兒安得是斑衣而舞之,真吾兒也。”中丞心知珰禍未艾,無免理。一日置酒,使小僮于公前作樂為商聲,歌舞楊忠愍。忠愍者楊公繼盛,以劾奸嵩得罪,死都市者也。公已曉中丞指,慨然嘆曰:“楊公丈夫哉,即不知楊公父在何如者?且夫范滂母婦人也尚爾,須眉吾安能娖娖巾幗乎?”已而逮者至,中丞使人觀公,容詞坦施,不改往常。以是心益定,其在檻車也灑灑然。
“七君子之獄”,周宗建遭閹黨迫害致死,倪元璐為他立傳—《周來玉先生傳》,特別強調(diào),天啟元年,魏忠賢還未登上權(quán)力巔峰,他就力排眾議,警告朝廷,此人是大可寒心的隱禍。倪元璐寫道:“逆閹魏忠賢者時猶名進忠,方用事,與上保姆客氏朋倚為奸。然人猶以為易與,云此壁鼠耳,無能為也。公曰:‘不如,虺已為蛇,乘霧則不可制。”周宗建憤然上疏:“千人所指如魏忠賢者,目不識丁,心存叵測,借皇上之震迭以肆機鋒,假竊蔽煬,邪正顛倒。朝端之上壅蔽將成,聲影之通,毒流已甚,而巧立虛名,上無顧忌,離間起于蠅營,讒搆生于長舌,其為隱禍大可寒心。”從“疏上,忠賢恚甚”推斷,周宗建顯然擊中了要害,魏忠賢企圖矯旨懲處他,由于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多次回護,他才得以幸免。倪元璐接著寫道:“時正人尚多在位,忠賢等謀悉去之,乃援進黨徒,彈擊四出。公患之曰:‘羽翼既成,禍不遠矣,吾不惜死。因復上言:‘臣觀先朝汪直、劉瑾其人,雖皆梟獍,然幸言路清明,臣僚隔絕,故不久終敗。今乃有(其黨戶科給事中)郭鞏者接連膠合,取旨如寄,權(quán)珰之報復反借言官以伸,言官之聲勢反假中涓而重……忠賢且橫行愈甚,奸謀愈深,臣若尚顧微軀,不為攻擊,將內(nèi)有忠賢為之指揮,旁有客氏為之操縱,中有(太監(jiān))劉朝等為之賣威,而外復有鞏等從而蟻樹蠅集,內(nèi)外交通,驅(qū)除善類,天下事尚忍言哉?”后來的事實證明,周宗建的預判是準確的,眼光是犀利的,無怪乎倪元璐要對他推崇備至了。
魏忠賢指使親信炮制《三朝要典》,企圖用篡改當代歷史的手段,為鎮(zhèn)壓異己勢力制造輿論。他的重點就是全面推翻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的結(jié)論,為萬歷、泰昌、天啟三朝的邪惡勢力湔白。
御史楊維垣首先提出這個話題,誣陷處理梃擊案有功的王之寀,魏忠賢立即以圣旨的名義把王之寀革職為民。給事中霍維華比楊維垣更進一步,著眼于一大批“邪臣”,全面推翻三案,矛頭直指劉一璟、韓爌、孫慎行、張問達、周嘉謨、王之寀、楊漣、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顧大章等人,顯露騰騰的殺氣。無怪乎魏忠賢要大聲喝彩:“這本條議一字不差!”
天啟六年正月開館纂修《三朝要典》,幾個月之后,炮制完成,由禮部刊刻發(fā)行。全書圍繞三案展開,卷一至卷八,梃擊;卷九至卷十六,紅丸;卷十七至卷二十四,移宮。卷首有三朝要典序、圣諭、圣旨。所謂御制序,其實是內(nèi)閣首輔顧秉謙草擬的,企圖以“欽定”的形式來鉗制輿論,鎮(zhèn)壓正人君子。吳應箕《啟禎兩朝剝復錄》說得好:“故三案者實一事也,而借三案以殺人者實一事也”,“故《要典》者逆珰借以殺人之書也”。“殺人之書”四個字,可謂入木三分。與此同時發(fā)生的“六君子之獄”“七君子之獄”, 從側(cè)面印證這確實是一部殺人之書。
倪元璐多次撰寫文章,表彰六君子、七君子的高風亮節(jié)。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左光斗準備彈劾魏忠賢三十二大罪,與之呼應。魏忠賢矯旨將楊公、左公革職為民,旋即又把他們逮捕,押入錦衣衛(wèi)詔獄,用酷刑折磨致死。由楊、左二公牽連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諸公也先后被迫害致死。對楊、左二公的審判,與“三案”密不可分。倪元璐說:“三案之立議,始于梃擊,中于紅丸,終于移宮。此以楊公、左公為后勁。三案之承禍,始于移宮,而梃擊、紅丸以類而求之,此又以楊公左公為權(quán)輿?!笨梢姟度洹氛媸且徊繗⑷酥畷V劣凇度洹奉C布以后,發(fā)生的七君子之獄,迫害黃尊素、高攀龍、李應昇、繆昌期、周順昌、周宗建七君子,既與楊、左二公有關(guān),更與《三朝要典》有關(guān)。
崇禎皇帝即位之后,嚴懲魏忠賢、客氏和崔呈秀,清查閹黨逆案的斗爭逐漸向縱深發(fā)展。如何對待披著先帝欽定外衣的顛倒黑白的《三朝要典》,在當時無疑是敏感的政治問題。就其內(nèi)容而言,這部殺人之書充滿了誣陷不實之詞,必須徹底否定。要否定它,如何面對先帝的御制序,頗為棘手;如果繞開它,那么清查閹黨逆案勢必虎頭蛇尾,不了了之。
崇禎元年三月,南京兵部主事別如綸首先觸及這一難題,指出:仍然把《三朝要典》看作信史,還有是非可言嗎?魏忠賢指使許顯純之流迫害楊漣、左光斗等正人君子的所謂供詞,都記錄于《三朝要典》,難道不應該刪削嗎?由于別如綸過于強調(diào)《三朝要典》斷案多與皇上圣意矛盾,使得崇禎皇帝很不高興,在朱批中反問道:有何矛盾?
時隔一月,翰林院侍讀倪元璐再次提及此事,并且把“刪削”升格為“銷毀”,崇禎皇帝欣然同意。關(guān)鍵在于,倪元璐奏疏的主題是“公議自存私書當毀”,擊中《三朝要典》的要害:此書并非天下之公論,而是魏忠賢之私書。義正詞嚴,理直氣壯。這篇《請毀要典疏》,秉持他一向的風格,尖銳潑辣,酣暢淋漓。他說: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狀,于是逆珰殺人則借三案,群小求富貴又借三案,經(jīng)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于是魏忠賢、崔呈秀諸奸,乃始創(chuàng)立私書,標榜為“要典”,其險惡用心在于:“以之批根,今日則眾正之黨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鐵券。”意思是說,《三朝要典》既是閹黨分子仿效《元祐黨人碑》炮制《東林黨人榜》,殺害正人君子的法理依據(jù),又是魏忠賢自封為上公的免死鐵券。因此,他列舉銷毀《三朝要典》的四條理由:
一、“以閹豎之權(quán),而屈役史臣之筆”;
二、“未易代而有編年,不直書而加論斷”;
三、“矯誣先帝,偽撰宸篇”,“假竊誣妄”;
四、“《實錄》有本等之分,何事留此駢枝,供人唾罵”。
基于上述理由,他向皇帝建議,立即銷毀《三朝要典》,開館纂修《天啟實錄》,捐化成心,編寫信史。
經(jīng)過充分的輿論準備,崇禎皇帝逾越“御制序”的障礙,不顧“忍心狠手”之譏,于崇禎元年五月初十日,毅然決定銷毀《三朝要典》,頒布諭旨:“可將皇史宬原藏一部取出毀之,仍傳示天下各處官府學官所有書板,盡毀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書定臧否,人才不以此書定進退。”真是快刀斬亂麻,痛快淋漓,毫不拖泥帶水,《三朝要典》從此退出人們的視線,徹底消除了它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影響,為清查閹黨逆案掃清道路。在這場政治斗爭中,倪元璐功不可沒。
不久,倪元璐升遷為國子監(jiān)祭酒,有所條陳,均蒙皇帝采納,雅負時望,位漸通顯。內(nèi)閣首輔溫體仁奉行沒有魏忠賢的魏忠賢路線,排擠正人君子不遺余力,倪元璐因此落職閑住。此前,講官姚希孟參與清查閹黨逆案,遭到溫體仁打擊報復,降職為南京少詹事。倪元璐寫下《送姚孟長前輩赴南中》,為他送行:
為說人生非聚麋,長安道上戀何碁。
獨饒識具三毛頰,不合時宜一肚皮。
文帝賈生時不見,神宗蘇軾本相知。
知君能看鐘山色,一樣金門莫戒詩。
以賈誼、蘇軾比擬姚希孟,何嘗不是以賈誼、蘇軾自許。說姚希孟“不合時宜一肚皮”,自己何嘗不是“不合時宜一肚皮”。姚希孟逝世,倪元璐寫祭文,慨乎言之:“君子所依,先生多才,忮者欲殺,亦以多才?!彼约河趾螄L不是“亦以多才”而遭權(quán)臣忌恨。落職閑住期間,他寫《家居即事》詩,抒發(fā)胸中郁悶:
閑來自覺頗仙仙,門外青山屋里泉。
收七百秫已了酒,賣三十餅不論錢。
攀花檻諫無春盡,臥月轅留到曉前。
如此豪酣如此韻,道人無不喜枯禪。
崇禎十四年四月,皇帝下旨,召前大學士周延儒入朝。周延儒奉召,九月入京,出任內(nèi)閣首輔,皇帝加他少師兼太子太師,進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對他寄予厚望,希望出現(xiàn)中興氣象。周延儒自己也想以面目一新的姿態(tài)重現(xiàn)于政壇,儼然“救時之相”,向皇帝建議起用先前罷廢的大臣,由鄭三俊出掌吏部,劉宗周出掌都察院,范景文出掌工部。如此中興氣象,引來眾人期許,正如萬斯同《明史·周延儒傳》所說:“中外翕然稱賢?!?/p>
周延儒邀請倪元璐出山,倪元璐考慮時局艱難,婉言謝絕。他的回信直抒胸臆,別具一格:
—帝求舊德,天欲治平明甚,薄海歌舞之象,比于宋之再相溫國(按:指司馬光),物情則有然者。顧其勢會微似不同,何者?熙寧弊政罷之而已,但一舉手立致歡呼。若在今日,滅灶更然,先須措薪鉆火。即如一日見上,為上言者,一及寬政,上必先責之足用;一及宥過,上必先責之致功。足用致功,非一日可副之責,而天下之以寬政宥過望老先生者,似不可須臾而待也。
—某竊謂難易之勢,可以相權(quán),在天下所求于老先生者,不必皆甚難,在老先生之所自處者,不必皆甚易。
—某鬢毛已衰,明農(nóng)逾量,無論其他,即八十一歲老母在堂,萬無出虎溪一步之理。老先生藥籠中所最不足留意者,某一人而已。
倪元璐把周延儒的復出與司馬光的復出,相提并論,希望再現(xiàn)一次“元祐更化”。不過他深知,周延儒面臨的艱難險阻要大得多,必須重起爐灶,重燃薪火。他對周延儒人品不佳的弱點知之甚深,坦率地說道:“在老先生之所自處者,不必皆甚易?!辈⑼普f有八十一歲老母在堂,婉拒了周延儒的好意。
力挺周延儒復出的復社領(lǐng)袖張溥寫信給倪元璐,勸他出山。倪元璐再次婉拒:“宜興(周延儒)出山,比于溫國(司馬光)之復相。來教謂:向以第一流聲望相推許。不知鄙性硁硁,不可為依草附木之小人,亦豈可為游光揚聲之君子。猿鶴沙蟲,各自存其本相耳。況弟臃腫日衰,只八十一歲老親縈回胸中,遂無復扺掌掀髯之氣?!?/p>
他的婉拒,并非畏難,而是無望。在給楊嗣昌的信中,流露出對朝廷袞袞諸公的極度失望:“以憒眊為老成,以頑鈍為謹慎,以陰柔為和平,以肉食素餐為鎮(zhèn)定,一切疆事朝事置之度外,而日與傳燈護法之流彌縫補苴,以固其富貴?!痹谒哪恐?,周延儒也不過爾爾,所以他對張溥說:“鄙性硁硁,不可為依草附木之小人?!?/p>
當他看到清軍南下,畿輔震驚,四方勤王之師紛紛入援,熱血沸騰,立即奮然應召入京,出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
崇禎十六年五月,皇帝特簡倪元璐為戶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同時起用馮元飚為兵部尚書,希望仰仗兩位名臣,挽狂瀾于既倒?;实墼谥凶箝T接見倪元璐,對他說:“卿忠誠敏練,朕知卿久,諸奏議無不井井有條。古帝王用才致治,只一二人。”又說:“今擢卿戶部,為朕力致太平?!蹦咴床回撍瑸槌I計獻策,把自己的施政綱領(lǐng)概括為“三做”:
一是實做—先準餉以權(quán)兵,因準兵以權(quán)餉,則數(shù)清而餉足;
二是大做—凡所生節(jié),務求一舉而得巨萬,毋取纖澀,徒傷治體;
三是正做—以仁義為根本,禮樂為權(quán)衡,政茍厲民,臣必為民請命。
皇帝對于他的“三做”頗為贊許,褒嘆為真學問之言、根本之計。得到皇帝嘉獎后,他在戶部尚書辦公室中掛上了“三做堂”匾額,還特地寫了《三做堂記》:“崇禎十六年癸未歲五月十二日,上面咨臣元璐司計經(jīng)畫,臣元璐陳三說,一曰實做,一曰大做,一曰正做……”
歷史學家黃仁宇的論文《倪元璐:新儒家官僚的“現(xiàn)實主義”》,對此的解讀很有意思:“被任命為戶部尚書后,倪元璐在三點原則上得到崇禎皇帝的認可:第一,財政管理必須是務實的,而不是僅僅紙上談兵;第二,財政管理要體現(xiàn)公平;第三,財政管理必須集中在重大問題上。得到崇禎皇帝的同意之后,倪元璐把這三條原則寫了下來,把它們掛在堂上。他甚至將戶部尚書辦公場所稱為‘三做堂。顯然,倪元璐將這些原則視為他與皇帝之間的協(xié)議,而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在明朝歷史上之前從未有過?!闭媸巧駚碇P!
當務之急是“實做”,狠抓三件事:
一是“慎餉司以清兵”—先前的三餉(遼餉、剿餉、練餉)加派,一年共計一千二百二十萬兩白銀,竭盡天下之力供養(yǎng)軍隊,軍隊卻愈來愈弱。為了防止將校虛冒軍餉,成立橫跨戶部與兵部的餉司,監(jiān)督軍餉開支,杜絕虛冒侵漁。因此必須清兵,核實士兵實數(shù)。
二是“并三餉以馭紛”—把遼餉、剿餉、練餉合而為一,統(tǒng)一征收,防止將校官吏借口練兵,侵吞軍餉。
三是“定差規(guī)以杜競”—不正己無以率屬,不率屬無以致功。為了防止戶部下屬各司官員苞苴舞弊,必須制訂差規(guī),由他親率僚屬在神祠宣誓。
至于大做、正做,強調(diào)的是理財?shù)挠^念。前者強調(diào)的是:小生小節(jié)無益于數(shù),求其一舉而即可得數(shù)十百萬,又必有利于國、無害于民者,銳意講求,必圖有濟。后者強調(diào)的是:重在安民,奉行朝廷德意,宣仁義于天下。
八月,倪元璐向皇帝提出開源節(jié)流建議十條。其中“漕折”一條,將北京附近八府征收的田賦銀兩,改征本色(糧食),以抵充江南漕糧的數(shù)量,給予價格優(yōu)惠(以七當十)??芍^一舉兩得,既使近畿農(nóng)民獲利,又減輕了江南運送漕糧的沉重負擔。其中“洋政”一條,主張開征對外貿(mào)易進出口稅,可使朝廷少收養(yǎng)兵之費。
倪元璐的財政改革時間雖短,成效已經(jīng)顯現(xiàn)。正如黃仁宇所說:“在一六四三年農(nóng)歷八月,倪元璐成功地制訂了次年的軍費預算,預計收入將低于一千六百萬兩白銀,而開支將超過兩千一百萬兩白銀。倪元璐建議通過增加售鹽、折銀贖罪、出賣官階等法彌補其間不足。他還敦促崇禎皇帝提升那些負責糧儲官員同時對兵部和戶部負責。倪元璐希望,通過戶部、兵部的緊密聯(lián)系,軍俸軍需最終能按照軍隊實際人數(shù)發(fā)放,而不是紙面上的人數(shù)發(fā)放。實現(xiàn)這個目標,也許要花費兩年時間。然而倪元璐在戶部尚書任上的九個月中,有兩個軍隊將領(lǐng)將他們的浮夸的軍隊人數(shù)減少了一百三十萬人?!?/p>
倪元璐的所作所為,表明了朝廷對于力挽狂瀾并沒有喪失信心。崇禎十七年二月,皇帝朱由檢下詔罪己。這次的罪己詔,比以往更加深刻、更加誠懇,把局面瓦解的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一再說“朕之過也”:
—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者,皆朕之過也。
—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赍,加賦多無藝之征,預征有稱貸之咎者,又朕之過也。
—使民室如懸罄,田卒污萊,望煙火而無門,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
皇帝全方位檢討自己的過錯,力圖收人心、養(yǎng)民力,挽救王朝的命運??上?,他覺悟得太遲了,所有的正心誠意,不過是一紙空文,是于事無補的馬后炮。
黃宗羲《南雷文定》談到明末系天下安危的六位名臣:劉宗周、黃道周、范景文、李邦華、倪元璐、徐石麒,推崇備至:“崇禎末,大臣為海內(nèi)所望,以其進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劉蕺山、黃漳海、范吳橋、李吉水、倪始寧、徐檇李,屈指六人。北都之變,范、李、倪三公攀龍髯上升,則君亡與亡。蕺山、漳海、檇李在林下,不與其難,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餓死,漳海以兵死,檇李以自磬死,則國亡與亡。所謂一代之斗極也?!?/p>
倪元璐在戶部尚書任上竭盡全力,為國理財。他雖是一介文人,卻始終秉持學問與事功的統(tǒng)一,在此國家多故之際,農(nóng)田水利、邊防厄塞、錢賦出入,既是事功也是學問。一些高官對他多所非議,以為他不適合擔當戶部尚書,皇帝卻多次對他進行表揚,維護他的威信。張岱《石匱書后集》寫道:“噂沓者日益進:‘詞臣不任錢谷,勸上撤大司農(nóng)(戶部尚書),還講幄。上曰:‘倪尚書好官,肯任事,但時勢甚艱,未能速效。即撤,誰代之者?諸臣結(jié)舌。上一日品諸臣,至計臣(戶部尚書),笑曰:‘計臣卻好有心思做文字,且公忠體國無如計臣者,而諸臣排之不已?!?/p>
皇帝朱由檢認為倪元璐是好官,肯任事,公忠體國,但是迫于壓力,他妥協(xié)了,解除了倪元璐戶部尚書職務,專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倪元璐并不氣餒,恪盡講幄的職守,直至一個月后以身殉國。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五日,農(nóng)民軍抵達居庸關(guān)。監(jiān)軍太監(jiān)杜之秩和總兵官唐通,不戰(zhàn)而降,輕易地讓出捍衛(wèi)北京的最后一道關(guān)隘。次日,農(nóng)民軍攻下昌平,當天夜晚沿沙河挺進,直達北京外城平則門。兵臨城下,原先看上去似乎上下一心的官僚群體,迅速分化瓦解。一些投機分子秘密策劃應變措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曹化淳和兵部尚書張縉彥等文武大臣“公約開門迎賊”(一致約定打開城門迎接農(nóng)民軍)。三月十八日,守衛(wèi)宣武門的太監(jiān)王相堯、守衛(wèi)正陽門的兵部尚書張縉彥、守衛(wèi)齊化門的成國公朱純臣,按照“開門迎賊”公約,不約而同地打開城門投降。到了夜里,農(nóng)民軍控制了整個內(nèi)城,離紫禁城只有一步之遙了。三月十八日后半夜,也就是三月十九日子時(凌晨一時左右),崇禎皇帝朱由檢在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王承恩陪同下,來到煤山(今景山),在壽星亭附近的一棵大樹下,上吊自盡,王承恩隨之上吊殉難。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黎明,人馬喧嘶,農(nóng)民軍大部隊進入北京城。中午時分,闖王李自成頭戴氈笠,身穿縹衣,騎烏駁馬,在一百多騎兵簇擁下,進入德勝門。太監(jiān)王德化帶領(lǐng)宮內(nèi)殘存人員三百人,在德勝門迎接。太監(jiān)曹化淳引導李自成和他的隨員牛金星、宋獻策、宋企郊等,從西長安門進入大內(nèi),改朝換代的時刻到來了。
突如其來的政局劇變,雷霆萬鈞的巨大壓力,使得明朝官僚集團迅速分化瓦解。大多數(shù)官僚貪生怕死,留戀榮華富貴,便向新主表示了改換門庭之意。一部分崇尚傳統(tǒng)士大夫氣節(jié)的人,選擇了殺身成仁的歸宿。他們當中,有勛戚六人,文臣二十三人。倪元璐是二十三名文臣中的佼佼者。
無論是作為戶部尚書,還是作為皇帝的講官,倪元璐始終關(guān)注京城的防務。形勢危急時,他寫詩給負責京城防務的襄城伯李國禎,激勵他盡心盡責:
上將星光依太微,隆墀召虎拜稽時。
此來不是閑鐘鼓,為聽彤弓三奏詩。
遺憾的是,李國禎并沒有盡到責任,還是成了“閑鐘鼓”,聽任京城陷落。
京城陷落后,倪元璐身穿紗幘衣,北向拜闕,朗聲說:“臣為大臣,不能報國,臣之罪也?!庇帜舷蛟侔?,遙辭南方家鄉(xiāng)的老母。然后換上便服,祭祀漢壽亭侯關(guān)公像。
門弟子金子廷問:何不出外舉兵圖光復,奈何輕自擲?
他回答:身為大臣,而國事至此,即吾幸生,何面目對關(guān)公?
于是他在案頭題字:“南都尚可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又轉(zhuǎn)身對家人說,必須等到大行皇帝殯殮后,方可收吾尸。說罷,倪元璐從容走到廳前,上吊自縊。眾人想上前解救,老仆哭著勸阻:此主翁成仁之日,囑咐再三,勿可違命!
倪元璐殺身成仁,決非一時沖動之舉。他在崇禎元年寫《首論國是疏》時,就留下詩篇,表明以身許國的決心:
世局梟盧喝,以官注者昏。
黃師呵自了,孔子擊夷蹲。
誰任千秋擔,公推五父樽。
無將忠義死,不與吃河豚。
與顧予咸一起編輯《倪文正公遺稿》的會稽門人唐九經(jīng),如此點評這首詩:“落語收住通篇,生平品概不覺骨露,先生殉節(jié)之志,熟且久矣?!庇纱丝梢姡囊陨硌硣⒎且粫r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抉擇—“無將忠義死”,“熟且久矣”。所以黃宗羲把他與范景文、李邦華三公,稱之為“攀龍髯上升,則君亡與亡”。
李自成得知這一情況,傳令箭告誡:忠義之門,勿行騷擾!
黃道周獲悉噩耗,嘆息道:“嗚呼,以天子十七載之知,不能使一詞臣進于咫尺;以五日三召之勤,不能從講幄致其功,卒抱日星與虞淵同殞。嗚呼,豈非天乎!”對身處亂世的摯友難以為朝廷一展才華,感慨不已。
南明弘光皇帝撫恤死節(jié)諸臣,下詔褒獎倪元璐忠烈第一,贈特進光祿大夫太保吏部尚書,賜謚號文正。
清初,順治皇帝發(fā)布一篇洋洋灑灑的祭文:“維爾元璐,遭時不遇。爾骨欲寒,爾名不朽……寇躪都門,維絕柱崩。君死社稷,而爾死君。嗚呼!衣裳楚楚,結(jié)纓不茍。附髯攀鱗,喜隨君后。泰山鴻毛,死為重輕。疇能似爾,不愧科名。地有河岳,天有日星,爾名并垂,振古如生?!卑涯咴吹臍夤?jié)比擬為河岳日星,賜謚號文正。乾隆時,為避諱“雍正”,《四庫全書》把他的《倪文正集》改為《倪文貞集》。文正或文貞,在表彰人格這點上,并無二致。
不同時代不同集團對于倪元璐的表彰,如此一致,絕非偶然,其中必有共同遵循的道德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