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藝昕
西風把上海的清晨從暖色調(diào)吹成了冷色調(diào),城市的空氣也被風吹得有點像皺皺的湖面。即便如此,上海的深秋還是能給人以清醇之感,似乎有金黃色的靈魂附著在老洋房的上面,梧桐葉的陰陽兩面暗合著這座城市的表里,途經(jīng)它有不止一種方式,但就是遁著某種難言而注定的路線走過,路線卻又無法通過任何一種解析式求得。關(guān)于秋天里人行走的蹤跡,似乎具有某些神秘的屬性,這與天氣有關(guān),卻并不意味著上海的秋季是可以放在神龕里供奉的。
秋,對應(yīng)著五行中的“金”,當金色滿溢出來的時候,“一夜西風”過后,堂皇被賦予凄涼。我,一個寄身于秋天的“素人”,還沒等秋天把我“改造”就想著給自己的秋天“賦形”。
我的秋,當是隨和的,隨和到遇到宿舍東的兩只小貓為了某位男同學(xué)投遞的一小塊火腿打打鬧鬧,隨和到在書中讀到一個善良的小偷和心軟的刺客,隨和到打車去書局時看到左手邊的的哥在敷面膜,隨和到我在屋子里寫作的時候可以圍著圍巾。
說起這件事,微冷的身體體驗感的確是主因,但我之所以在室內(nèi)圍圍巾,是因為我一直以來對于縫織品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正如我曾經(jīng)在某個看似與冬天對立的季節(jié)寫下:
今天,我為這個世界寫下一首夏歌
千秋萬載過去
也許不會有人記得
但我卻知道此時的風兒為之陶醉
因為
歌聲細膩,宛若針線
一針一線,一思一念
我甚至覺得針線走過的路徑是富有情感的。圍著圍巾寫作,思念足夠流成一條河。
今天,當朋友把剛剛織好的圖片發(fā)給我時,我的內(nèi)心也流淌著一條河。
的確,現(xiàn)在織圍巾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每一個被圍巾圍過的脖子,都殘留有某種愛的余溫。能夠把情感縫合于千頭萬緒的毛線里的人是讓我欣賞的。
我沒有織過圍巾,在荒蕪的大地上,有很多讓人心荒蕪的事物。牽動人心的也不過就是一些小事而已。
上海初冬的清晨,萬物和被子里的我一樣處于一種蜷縮的狀態(tài),精神和靈魂難以舒展。此時此刻上海零上7℃,相較于北方,南方的寒冷和百靈鳥的聲音一樣富有穿透力,我期待收到一個比氣溫高出29.5℃的“早安”,當我半蘇醒的“意識”行走于寒風中,耳朵像是吃了冰淇淋。許久,恍恍惚惚地在冰冰涼涼的床上起身,看了一眼空調(diào),它已然入眠,它的周圍很寂靜,只是我醒來了。
我的室友出門擁抱冬天去了,他記性很好,好到不忘記關(guān)空調(diào)?!耙苍S是因為電費有點貴吧?”我心想。
但他的確忘記我了。
我不責備他,每個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也許他在意的人恰恰不是我罷了。世界上好多事情也許是經(jīng)不起琢磨的,這一琢磨,也許件件都藏著委屈。但說實話,我也是最普通的一個,我和人群中的大多數(shù)一樣,希望周圍的人都在意我,周遭的一切都有溫度,并且希望這種溫度都可以盡可能地接近于體溫。這也許只是因為,我們都是擺脫不了“主體性“的存在,立身于蒼茫的世界,我們自己的感受總是第一位的,我們自己的痛苦是“切膚之痛”,別人的痛苦是“隱隱作痛”,需要我們?nèi)ンw察,才可以間接地感知。從這個角度看,能夠想起來給別人織圍巾的人,都是可以推己及人的“真心英雄”。
在我看來寫信也有接近于織圍巾的地方,比如纏繞在筆觸之間的綿密思緒,比如流淌在信紙上的沉浸式表達,而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它們都是讓自身與他人建立情感供需關(guān)系的方式。
第一封很正式的信是給一個叫“安安”的女生的。寫信的原因是我收到了她的來信,就寫了一封回信給她。安安的交往方式是富有神秘感的,在此之前她說要送給我一個東西,想把它埋在一個地方讓我去取。感覺她的想法充滿魔力與夢幻,但又很恬靜,并不燥熱。而埋藏本身似乎是一件只有在厚重的歷史和純真的童話中才會有的事兒,我一時間被驚訝,被驚艷。安安告訴我說她將選擇一個晴朗而柔軟的日子把要贈予給我的東西埋下,然后發(fā)給我一張“藏寶圖”,讓我去尋覓。但后來她告訴我因為土地太硬了,她挖不動,藏寶計劃也就擱淺了。
當那個冬天收到了我的一首關(guān)于春天的詩后,她悄悄然地選擇了離開。春天的時間是柔軟而輕盈的,曾經(jīng)被雪壓彎的風景,被傲岸的綠意渲染,我也正式收到安安的第一封來信。
蒲葦繁茂,草木飄香。
高高,我希望你畢業(yè)后,先去你想去的地方,再去你該去的地方。我希望能在最好的時光里,做最心甘情愿的事。你知道的,生命里有很多事情,沉重婉轉(zhuǎn)至不可說,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泛舟漂流,盡管風景蕭索,空氣里卻醞釀著一種歡欣,傳遞出一種暖意。生命中會有數(shù)不盡的人,可我只覺,帶一卷書,攜一人手,選一塊清凈地,看天,聽鳥,看書,倦了時,剛好走完十里路,爾后在青草綿綿處尋夢去。
納蘭容若說:一生一代一雙人。
透明的心
生于祈禱
我遇見尋找河流源頭的人,自然也會選擇以同樣的方式從信的白帝城順流而下,抵達存在于想象中的江陵。于是我選擇了回信,至于寫的是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也許只有安安那有留存。這樣下來一來一去之間就有了“來往”,她出生在初夏,我出生在金秋,這兩個時間段似乎又是一年中最難得的光景。我們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在寫信與讀信、來信與回信的過程中感受著剛剛逝去的冬和正在展開的春。就像安安說的那樣,寫信的過程十分微妙,明明是寫給別人的,可是字字句句都先講給了自己聽。
安安通過她的信,傳達出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像是明明暗暗的欣慰,也像是“空氣”,平時身處其中并不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但一旦在情緒上出現(xiàn)波動,或者說具體從事一些工作時,它就可以出現(xiàn),它就可以展現(xiàn)出它的作用。安安的信是有別于其他人的,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她把鮮花裝在信里面告訴我“這是春天的味道”,她也會選擇在信里面添加香味,使之成為一封有氣味的信,她還會讓我把她寫的東西讀給她聽,一時間“聲”“色”“香”“味”“觸”都有了??梢哉f這些信里有太陽,有細雨,有“微風燕子斜”,也有“畫船聽雨眠”,有些時候甚至想生活在一封封信箋里。
在燥熱的時代,寫信這一行為本身,就像是喂給自己生活的一?!氨『商恰?。被計算和算計推動的生活越過越快,一粒粒地把漢字種在信紙之上的行為越能夠傳遞出一種情懷。信在人們傳情達意的過程中給雙方留有余地,寫信的人可以在整理好自己的情感后,再把思緒訴之于筆端,加上自己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從容而舒緩地把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流露在信紙上,而讀信的人可以懷揣著自己特有的心情去反復(fù)閱讀,“見字如面”卻又不是真的見面,這樣的微妙之感,或許只有懂得寫信的人才可以體驗得到。另外書信本身又是具有紀念意義的存在,也許過了很久,你都沒有與它見面,可是不管你見與不見,它就在那里,它就是這個世界上由某一個富有情趣的人專門為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與安安書信往來的經(jīng)歷也深深地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方式,我開始試圖在庸常的生活中時時更新自己,尋找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美的方式,去體驗一個人生來就具有的詩意。當我遇到不順心、不如意之事時,寫信就成了我走出陰雨天、霧霾天的一個出口。類似于這樣的信我就寫給將來的自己,當將來的人讀到的時候,定然會為一滴滴的往事所感動。是啊,面對傷痛,寫信就是一種“無形”的縫合。
而一旦縫合了,你就堅強了,你就成長了。
這種無形的縫合,足以讓人重新振作,有勇氣在夜里搖櫓,在生命的至暗時刻去覓光,在河里撿拾屬于自己的一枚月亮,可是縫合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似乎都是流著血的。一提起縫合,人們首先想到會是傷情,會是醫(yī)院。
我坦白,我是一個患有輕度“醫(yī)院恐懼癥”的醫(yī)生的兒子。對于醫(yī)院的消毒液氣味我過分敏感,對于醫(yī)院的主色調(diào)我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緊張。其實除去醫(yī)護人員,大多數(shù)人與醫(yī)院之間的故事大抵是“面容憔悴地進入醫(yī)院,笑容滿溢地離開醫(yī)院”,當然也有例外,也有不治之癥,也有與死神之間的交鋒。當然,我們還不能忘記一點,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是從醫(yī)院開始的,我們清澈的眸子里所裝著的場景就是醫(yī)院,而還有很多人的生命旅途的最后一站也是醫(yī)院。人們面對醫(yī)院往往是以一種不得不面對的心態(tài)去面對,而對于它,卻有著說不完的感激。
正因如此,人們在健康的時候總會和醫(yī)院保持恰當?shù)木嚯x。這也難怪,人們在游覽一座城市的時候往往會選擇去這座城市里的名校去散步,卻很少有人會選擇去某座城市的著名醫(yī)院去遛彎。即便是那座醫(yī)院的院區(qū)環(huán)境很好,即便是醫(yī)院進出的自由程度比學(xué)校高出很多。
我的父親在這樣一個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地方工作了二十余年。他是一位操手術(shù)刀的外科大夫,由于他的工作性質(zhì)和個人的性格原因,他很少正面地向我呈現(xiàn)出一些帶有強烈色彩的主觀情感,但我記得他說過,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他主治的病人通過自己的療治,最后康復(fù)出院,這樣的時刻他最開心,也最有成就感。而醫(yī)生以外職業(yè)的人似乎很難有這樣的體驗感,因為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了,而醫(yī)生對于生命的挽救相較于見義勇為者、消防隊員等似乎要更加直接。另外,見義勇為者、消防隊員等拯救生命的英雄在施救后,通常也會把被救者送往醫(yī)院,而傷勢嚴重的人最終是在醫(yī)生的救治下才得以最終脫離生命危險,重獲新生。而醫(yī)生相較于見義勇為者似乎更像是無名英雄,誠然,這與施救的性質(zhì)有關(guān),見義勇為者救人是出于責任感,而對于醫(yī)生而言,治病救人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就是義務(wù)。但我們必須承認的是,醫(yī)生這種職業(yè)在挽救生命時的直接性,是其他任何一種社會角色難以比擬的。
父親在二十余年的從業(yè)生涯中,遇到過無數(shù)個病人,也遇到過讓他心碎的瞬間。曾經(jīng)一次他為一位年僅八歲的女童療治,后來因為仍沒有達到良好的效果,他為此深感惋惜,一連好幾天茶飯不思,他會想到他的病人是怎么想的,甚至會先于他的病人想到正在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可以說他有著強大的共情能力。我對此這樣評價他:“爸爸從不把病人當病人,而是把病人當人?!贬t(yī)患關(guān)系之所以緊張,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病人只把醫(yī)生當醫(yī)生,醫(yī)生只把病人當病人,當雙方作為“人”的意義并不能在一段診療過程中達成時,雙方的人格必然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折損。作為醫(yī)生而言,如果能把病人當作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來看待時,自然會有耐心周到的態(tài)度,他就可以摒棄“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他就可以一次次地在病歷里一次次地記錄他目睹一朵朵白蘭花為他開放的故事。
和父親聊起這些故事的時候,他常常會提到一個詞就是“縫合”,他說:“做手術(shù)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縫合,每一臺手術(shù)似乎都有,哪怕是微創(chuàng)都少不了這個環(huán)節(jié)?!痹诖酥?,我從未細究過手術(shù)里面的縫合環(huán)節(jié),記得媽媽又一次因為切菜時不慎切破了手指去醫(yī)院縫了幾針,當我看到被縫合的肌膚的時候,心里面似乎也有了一種被猛揪了一下的感覺。可是只有通過縫合,傷口才可以愈合呀!我心里想道。父親還提到,自己在每次開展手術(shù)的過程中,最使他緊張而欣慰的環(huán)節(jié)也是“縫合”,緊張的是,一旦縫合意味著手術(shù)結(jié)束,如果之前的環(huán)節(jié)存在差錯,縫合之后就難以做出調(diào)整,而欣慰是因為,有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了?!翱p合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最溫和的?!备赣H說。
“溫和”這個詞深深地觸動了我,長期以來,我都把“縫合”視為傷痛的一部分,在感官上把它定義為灰色。而“溫和”讓我想起了晴朗多微風的天氣,讓我很小心地把“縫合”從“傷痛”里剝離出來,視其為“治愈系”的圖畫。
父親有時候感嘆道:“自己有時候像個裁縫?!甭犃烁赣H這樣的表達我仿佛聽到了一塊有點褪色但依舊漂亮的畫布撕碎的聲音,也許是這樣的聲音引發(fā)了父親心中的一場降水,讓他聚精會神地去“縫合”,去賦予生命新的美麗。實際上,父親的表達還是很不一樣的,因為提到手術(shù)人們在表達時往往會把它與“刀”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人們管做手術(shù)叫“開刀”,管醫(yī)生叫“操手術(shù)刀的”,這樣的叫法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人們對于這件事情在認識層面的傾向性,牽動人們心弦的往往是那把手術(shù)刀,卻忽略了“開刀”僅僅只是開始。而相比于冰冷的手術(shù)刀,縫合似乎更有溫度,而最終也是有溫度的縫合填補了手術(shù)刀的冰冷,同時成就了“手術(shù)刀”在人們心中的“高明”。
在這個初冬,在遇到一場場綿密的雨時,我嘗試用回憶的溫暖來歸置那條從深秋流向冬天的河,我又想起來父親的這句話,沒錯,我喜歡他把自己比作裁縫,我喜歡他眼里溫和的縫合。
當天地成了裁縫的時候,細雨不像牛毛,而最像針線。
最近的上海一連十幾天都在下雨,我從陽光的炙烤中騰出手來,趁著細雨,收拾一下內(nèi)心的蒼茫與遼闊,仿佛在內(nèi)心的斷裂地帶,一滴雨就是一部情史,很多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其實都是從雨里生長出來的。
提到“縫合”我第一個想起的角色就是母親,孟東野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縫合”這一行為在中國人的文化基因里似乎就與母親的形象密不可分。而母親對于我的關(guān)心一向是如同像針線的細雨一般,綿密而又細致,細致里面難免就會有反反復(fù)復(fù)地詢問。
“你今天吃的什么?”“今天上海冷不冷?”“今天一直在學(xué)校嗎,有沒有出去?”“你在哪里,在宿舍還是在圖書館?”……這些或許是我媽媽每天在與我通話時都會問到的問題。照例,今天的雨下個不停,媽媽也問個不停。
有人喜歡問天問地,有人喜歡問古問今,還有人喜歡尋花問柳,問月下小橋,甚至有一個大文學(xué)家的名字就叫“元好問”。而我的母親她似乎只喜歡“問我”。
母親的盤問,通過移動通信技術(shù)傳遞到電話另一頭時,我常常處于一種半陰半晴的狀態(tài),似乎我呈現(xiàn)給母親的是一扇半開半掩的門,由于距離尚遠,母親難以推門而入,只好開“口”于“門”中了。曾經(jīng)看過一些交際攻略,是教人與別人聊天的技巧的,也談到一些注意事項,有一項我記得很清楚,就是說在聊天過程中要避免總是問一些重復(fù)性的問題,好的聊天是分享而不是盤問。如果說把母親和我的通話比作是一首歌曲的話,開始聽母親的“發(fā)問”也許是一曲不錯的思鄉(xiāng)曲,可是時間久了就倦怠了,就膩了,就不想聽了。面對常年累月的“單曲循環(huán)”,對于母親的發(fā)問,我似乎有了一套固定的“答題模板”。甚至有一次處于“儲存空間”不足的我一度想給這首歌曲按下“暫停鍵”。
你們猜是不是我這樣就可以坦然地聽下一曲了呢?我是個愿意和別人分享的人,分享是敞開自我的一種表現(xiàn),面對生活中的“神秘人”,我就好像是走向了一條陌生城市里的陌生的街道,隨著深入和移步,未知的風景不斷朝我走來,如果是在比體溫低上十幾度的夜幕之下,這些陌生又會裹挾著一些緊張與局促。于是,我一直都在試圖讓自己透亮一些,哪怕做不到“透明”,“半透明”也可。與我很享受和我愿意分享的人分享自我。但是有一次,一位朋友面對我的分享遲遲沒有做出反應(yīng),我的內(nèi)心里也開始了一輪小到中雨的降水過程,我盼著雨后初霽,就和好友分享一下彩虹,順便聊聊沒有回應(yīng)的原因。后來,對方給我的答案是:“因為你說的是陳述句,是疑問句我就肯定會回你呀!陳述句有時候因為時間倉促,我看到了,了解了就好了。”
聽罷,我的內(nèi)心里似乎裝了滿滿一心房的“陳述句”與“疑問句”,它們相互之間在碰撞,在撕扯。直到屋外的雨真地停止了從天空走向大地的腳步,我為“問”與“不問”所撐著的傘才收起來了。其實,不管是“問”還是“不問”,我們都應(yīng)該認真地應(yīng)對。母親的“問”是出于愛,我的分享是出于“友愛”。唯一相異的是我沒有像母親一樣選擇《詩經(jīng)》里面重章疊句式的盤問,但當我自以為“高山流水”式的分享沒有得到回應(yīng)之時,亦可以體會到母親看似無波瀾的“問”背后,微波蕩漾且富有深度的愛,所以,哪怕她愛你的方式不是你所喜歡的,你也要學(xué)會去接受,去有耐心地傾聽。生命,不可只聽大浪淘沙時的熱烈陳詞,也得聽得一汪有微瀾的碧水喃喃時的碎語。
雨還下著,媽媽還問著。她愿意問,我也愿意聽……她關(guān)切的“問”把上海和家之間1861.6公里縫合在我的上衣兜里,當我把手揣進褲兜的時候,總有一種沉甸甸的“空間折疊感”,這時候電話那頭的媽媽似乎就可以觸碰到我的衣袖,她捏了下說:“我看上海這幾天又降溫了,快去,快去換件厚一點的?!?h3>是傷逝,還是縫合?
覺得我穿著偏薄的還有我的好友迪雅。
迪雅和我一樣喜歡藍色,今年從多倫多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的一家醫(yī)藥類公司做實習工作。迪雅總覺得“雅迪”電動車抄襲了父母的創(chuàng)意。我調(diào)侃道:“不是抄襲,是盜竊!”迪雅似乎也不肯放過我的名字,我說:“有很多人感覺我的名字是女孩的,在學(xué)校里還不時有同學(xué)在未與我見面之前稱呼我‘學(xué)姐,但這其實是不了解我名字的內(nèi)涵,‘藝的本義是‘種植,而‘昕從‘日從‘斤,意思是‘黎明是‘太陽初升的樣子,所以‘藝昕就是‘種下黎明‘種下太陽的意思。”聽了我的解釋,迪雅管我叫“種太陽少年”。
也許,種下太陽,去追風,我就是人間不一樣的煙火。
后來,我收到迪雅的一份禮物,你沒猜錯,是吃的,是“龍井玫瑰綠豆糕”,迪雅在盒子里面的信里寫道:“生活有點咸,那么,就吃點甜的吧!”另外在紙上畫了一花園的太陽。
迪雅和我一起種太陽,也常常討論一些“無用之用”的東西。最近我們聊到了“縫合”與愛情之間的關(guān)系,就拿出來魯迅的小說《傷逝》進行探討,并在整理后寫下了一篇札記。
青春的年歲里臉上長著青春痘,少不了花花草草、磕磕絆絆,自然也少不了激起少年情思的愛情。之前讀過很多愛情故事,魯迅所敘寫的這個有關(guān)個性解放的“五四”愛情敘事,相比于其他文本,可以在更大程度上觸動我。
對于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我想可以用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墓志銘來概括,那就是“活過”“愛過”“寫過”——子君以自己的方式“活過”。從某種程度而言,子君相比于未被“啟蒙”的女性,她活的是流光溢彩的,從她反抗舊文化、舊道德、舊觀念開始,她就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有別于同時代女性的“活法”,她接受了“五四”的啟蒙,得到了涓生的愛,這是為自己而“活”。但后來的“活法”似乎又陷入到了泥沼之中,隨著子君步入婚姻,她被“生活”中的瑣碎束縛,轉(zhuǎn)而為“家庭”而活。但由于經(jīng)濟上不能夠獨立,她無法與涓生達到一種步調(diào)上的一致,隨之涓生對她的愛情也漸漸地消失。因此我們可以說,子君是“愛過”,她像“五四”時期的大多數(shù)新青年一樣追求個人自由,追求愛情,可“愛過”之后,陷入到“未能時時更新”的狀態(tài),最終被愛情辜負。同時,這部小說中當涓生坦露了自己不再喜歡子君的真實想法后,子君走向了毀滅,涓生因此追悔莫及,最終以手記的形式寫下他們的悲劇,所以我們說涓生“寫過”,他“寫過”他們的故事。
我以為“寫”是一種銘記的方式,這種銘記的方式是具有歸納性意義的,把自己的過去歸納,需要勇氣。
其實,“愛情”這一主題,是當時的小說廣泛討論的熱點,把“五四”后新青年對愛情的追求寫得轟轟烈烈并不難,難的是很少有作家能夠像魯迅一樣發(fā)掘出“燃燒”和“怒放”背后的危機。
面對庸常的生活,熱烈的愛情也會為之妥協(xié),涓生和子君是真心愛過,但是子君陷入了家庭生活的泥沼,難以與涓生的步調(diào)保持一致,這樣的婚姻關(guān)系充滿了危機。人與人愛戀的感覺有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淡化,尤其是戀愛對象在內(nèi)在不夠豐富而充盈的情況之下,愛情的果實很容易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干癟。作者想讓我們思索的其實是作為一個為個人幸福的取得而斗爭的女性,如果無法在經(jīng)濟上取得獨立,如果依然需要依附于一個強大的男子時,實際上也很難取得真正平等的愛情。
另外,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創(chuàng)作背景上看,作者是他所處時代的一位思考者,這樣的思考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指導(dǎo)了他的寫作實踐。在《傷逝》這篇作品中,作者滲透了自己想要傳達的悲劇內(nèi)涵。這樣的悲劇內(nèi)涵應(yīng)當是兩個方面的:一個方面是被啟蒙者子君的悲劇。獲得愛情的她沉浸在家庭生活中,成為了男性和家庭的附庸,可以說是從一個牢籠跳進了另一個牢籠;另一方面,“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涓生是啟蒙者的代表,他給了子君對愛的美好憧憬,卻最后喪失了對子君的愛,這實際上是一種譬喻,也就是說當時的啟蒙者為人們描繪了美好的圖景,這固然可貴,這固然是值得贊賞的,但是面對冰冷的現(xiàn)實,美好的愿景難以實現(xiàn),這也是當時啟蒙者的悲哀?!叭绻f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面對不能一同前行的子君,涓生是自私的,他重視自我,有著先解放自己的立場,這無疑也是當時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
在這背后,引發(fā)我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是,既然涓生已經(jīng)“不愛”子君了,縱然他和子君有著相依相愛的過往,他會遺憾,他會難過,他會悲慟,但難以說是“懺悔”。因為感情是難以用責任和義務(wù)歸馴的。子君和涓生的關(guān)系中,涓生是要擔負起一定的責任,他本可以帶著子君一起“前行”,但他并沒有這樣做,直至他對子君的感情燃燒殆盡,他才選擇了坦白。他作為一個對另一半喪失情感的人,才作出這樣的決定,或者對一個不愛之人,面對她的毀滅,其實也難以談得上是懺悔。我們細細分析下來,涓生是在選擇了遵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之后,陷入了一片精神上的荒蕪原野。他認為自己可以憑借自己的精神力量穿越它,但這片原野似乎又是茫茫無際,他隨著陷入一種可怕的空虛,這其實是一種很無助的狀態(tài),這時子君的死對他的觸動就會是“塌方式”的。如果還要用一個詞來描述子君的感受的話,那我覺得應(yīng)當是“罪惡感”,造成他們愛情悲劇的其實并不是他,但就是因為他和子君的這段親密關(guān)系,他無法逃脫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規(guī)約,而產(chǎn)生這樣的對曾經(jīng)愛人的“罪惡感”。
作者想通過子君悲劇傳達當時時代的底色。作者面對這場思想解放運動有著自己敏銳而深刻的思考。只要“新出路”未找到,子君的悲劇似乎又會成為一種必然。
最后,這篇小說在寫作上的一些特點也是讓我頗為關(guān)注的。其中最為明顯的一個特點即是作者創(chuàng)設(shè)性地采用了“手記”的形式展開,這或許是一種適合于作者“講故事”的形式,這樣的視角是有別于全知視角的,讓人在閱讀過程中能夠更清楚地走進作者的內(nèi)心,感受到他的抒情性。另外,作者在細節(jié)上的刻畫也十分“吸睛”,如“半株白菜和幾十個銅錢聚集在一起”,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是到位的,作為一個關(guān)注細節(jié)的讀者,這樣的描寫是可以打動我的。
魯迅長于描寫人的絕望——子君陷入愛的絕望,而涓生“寫下絕望”又何嘗不是一種絕望。而真正值得回味的悲劇正如同《傷逝》所營造出來的一樣,從來都不是所有人物的毀滅,而是不完全的毀滅。沒有什么能比子君為愛而死,涓生為子君所“記”更具有悲劇效果的了,而這正是能夠讓我這樣的讀者感到“深刻”的東西。
魯迅筆下的《傷逝》是一出愛情悲劇,但涓生“寫下絕望”,以手記的形式來選擇銘記似乎又像是“縫合”。迪雅和我說:“所謂縫合,其實不僅僅是治愈,也可能是毀滅后的重塑?!?/p>
我說:“重塑的過往也許是沉重的,但卻具有一種富有美感的深刻性。他們的愛情最終不僅要靠涓生縫合,也要靠讀到這個故事的人參與這一個縫合的過程,這才是悲劇的價值所在?!?/p>
迪雅問我在實際生活中有沒有類似的例子,我說是有的。
聽見西風與建筑物碰撞的聲音,天空開始密謀,藍天和白云是被上個冬天刪去的細節(jié)。
我也是在別人打給爸爸的一通電話里得知了堂叔離世的消息。身患重病的他,因為感冒,還是沒有扛過這個冬。
我的伯祖父有兩個兒子,辭世的堂叔是他的二兒子,他叫“小桐”,在西北人的方言里,人們喜歡在名字后面加上一個“子”來表示親昵之意,所以我們家人都叫他“小桐子”。
我和我這位叫“小桐子”的堂叔交集并不多,但他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從小至今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見面當中,堂叔卻給我呈現(xiàn)了充盈而豐富的生命狀態(tài)。在我的記憶里,他很像是冬天里的虬枝,雖然重病纏身,但骨子里面卻有著過人的堅毅與剛強。
爺爺曾經(jīng)給我講過,他的這個侄子曾經(jīng)是一個才智過人的“學(xué)霸”,然而命運總是動歪念頭,在堂叔高考那年,他被查出患有紅斑狼瘡,喪失了高考機會,他十八歲的天空中的陽光因為病魔來襲而退避三舍,從此,他的人生一片灰暗。堂叔患的是紅斑狼瘡中最嚴重的一種,即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最終引發(fā)了腎炎,進而發(fā)展成了尿毒癥。
因為疾病,堂叔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變故,他從一個高材生變成了他之前所就讀的中學(xué)校門的保安。疾病同時產(chǎn)生了大量的治療費用,藥物治療和血液透析耗盡了這個家庭所有的收入。在至暗時刻,堂叔的另一半出現(xiàn)了,她真的就像很多新聞紀實里所講的那樣,被堂叔的人格所吸引,欣賞他在病魔面前呈現(xiàn)出的不一樣的生命樣態(tài),她在知道堂叔病情的情況下依然選擇與他結(jié)合。
結(jié)合與縫合似乎有所不同:結(jié)合發(fā)乎于對內(nèi)在生命完滿的追求,縫合則出于對外部世界的思忖與考量。
在她與堂叔完婚之后,堂叔迎來了又一個擰緊自己發(fā)條的時刻——換腎。換腎的確是治好尿毒癥唯一的辦法,為了尋找合適的腎源,為了尋找合適的醫(yī)院,嬸嬸為此一次次地在時間的拐彎處呼喊和掙扎,有時候?qū)嵲谄v不已,就在拐彎處睡覺。由于腎源有限、需要接受腎移植手術(shù)的患者太多,他們一家人也想方設(shè)法四處籌錢塞給醫(yī)生紅包,好在最后手術(shù)得以順利開展。堂叔出院了,此后靠著大量藥物維持著新腎的基本功能。
在手術(shù)后我又一次與堂叔見面,由于免疫系統(tǒng)的問題,他戴著口罩,但眉眼里面依然生長著挺拔而高大的松樹,他和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是他一些和考取了名校同學(xué)交流的經(jīng)歷,說著說著他臉色從蒼白轉(zhuǎn)向明媚,偶爾還能憑借著他口罩微微地上下浮動,感受到此時縈繞在他唇齒間的春風。
不需要做太多引申,我便能知道,他對于他生命里缺席的那場重大考試曾經(jīng)有著多么熱烈的希冀,這顆種子沒來得及破土,卻成了他心目中一塊永久的化石。
我們走的時候他執(zhí)意要出來送我們,然后趁我們不注意,偷偷讓嬸嬸去買當?shù)赜刑厣氖T大棗。
沒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這個人,見到這個面對病魔的侵擾,依然持有生命之光的人。
他持有生命之光
并讓它擁有自由
在它的前方
還有一條河
河水
從深秋流向了冬
他是那個懷揣花瓣上岸的人
剔除紊亂的荒涼
找個有光的地方
去年輕
去用力
記憶里面嬸嬸是一個喜歡刺繡的人,在將來的日子里,面對丈夫的缺席,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縫合。她的縫合將不再是“錦上添花”,而是把記憶里的這條溝壑縫合起來,把曾經(jīng)的愛縫合在衣服的領(lǐng)口上,靠近一點心臟的地方。
故事剛剛講完,雪也如約而至,它剛來的時候,這座城市有些輕咳,我去爬天平山,感覺冬天在十二月的巷子里越走越深,有很多躁動,被低溫冷卻,我路過幾棵紅楓樹,它們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終于,白色選擇造訪這枚姑蘇城邊的鎮(zhèn)子。
雪,一種不太會表達自己的事物,它落在十二月的頭頂上,不是依附于華麗,而是試圖讓華麗的浮華,沉浸于一種表達,而這種表達有點類似于宋詞中“內(nèi)美的鑲邊”。我無端想起了前幾天從家里收到的包裹,包裹是爸爸親手用針線縫合起來的。誰能說,他那溫柔的縫合不是在給包裹鑲邊?
當返抵上海時,氣溫再一次接近于冰淇淋的冰冷,收到了媽媽打給我的電話,不過今天的雨都完成了一次近似于滌化的轉(zhuǎn)身。迪雅分享給我一首《雪落下的聲音》,而縫合本身似乎有著類似于雪落下來的聲音。
我把昨天與今天縫合
我對著話筒收集沉默
我把白天與夜晚縫合
我要在時間里挑出不同的人
我把河流與河床縫合
沒有誰的快樂會比寂寞更遼闊
我把馬與車縫合
也很想讓憂傷向歡樂望塵而拜
我把星星與夜空縫合
我聽見閃亮軀體里的脆響
我把我與你縫合
才得知 有一些渴望只能在想象中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