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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人

2019-07-19 13:05阿微木依蘿
四川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螞蟻老師

阿微木依蘿

要是女朋友從房間出來去上廁所的時候順便在過道臺子上——那個所謂的廚房——插上電磁爐,燒半鍋水,淘半碗米煮上,那就太好了??膳笥巡粫蛇@樣的事。

今日天氣真好,他起了個大早,難得在大城市看見和他故鄉(xiāng)差不多的天空,云朵在窗口上空游過時,他伸頭往上看了看,感覺聞到了幾千里之外的草香。

擦干凈廚臺,站在房間另一扇窗戶跟前,第一次將窗戶打開,往常他不會這么做。一股餿臭氣熏到鼻子里。但是他只聞到草香。

窗戶底下大號垃圾桶裝滿了一天之內(nèi)這條巷子里所有人丟棄的廢物。

但是他只聞到千里之外的草香。

“四十不惑……”他想到這句話,心里熱乎乎有點翻翻騰。

“白云蒼狗。”這四個字像風(fēng)一樣吹進他的心,喉嚨以下覺得有石塊往下掉,想起故鄉(xiāng)峽谷里雜草叢生的河灘。

女朋友錯過這么好的景致真遺憾,他剛想嘁她起床,喊她來窗口陪他站一會兒,又立刻變了主意。“一個人也好。怎么之前覺得一個人不好呢?”他想了想。云朵變成一匹馬的樣子,它走起來很慢,很讓人羨慕。

“你看什么呢?”

女朋友突然在背后說話。

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起床的。

“麗珠。”他喊了一聲,沒有回頭。

麗珠走近窗戶,捂著鼻子,也伸頭看看窗外。外面什么都沒有。

“看什么鬼呀!”她說。

“餓飯啦?在這兒聞垃圾充肚子?。俊彼f。

他關(guān)掉窗戶。

“杰明,你今天不要上班嗎?”麗珠緊盯著他補了一句。

然后她就站在那面豎著的長鏡子跟前,盯著鏡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很明顯,她的嘴角上揚,對今天的形象很滿意。

杰明坐在塌陷的沙發(fā)上,眼睛盯著麗珠,沒有急著回答她的話。他覺得麗珠今天的樣子真是平庸極了。怎么之前沒有看出來呢?這個人放到大街上人群中,與別的女人有什么區(qū)別?這個人恐怕是他挑中的最不起眼的一個。可是他怎么就沒有看出來呢。他們已經(jīng)住在一起五年。五年了,他一直在努力掙錢,為了將這個女人徹底變成自己的。他上上下下打量麗珠,十五萬的禮金,按照這個數(shù)目購買一個人的從頭到腳,他現(xiàn)在兜里的存款大概只能買到眼睛的位置。于是他就盯著麗珠的眼睛,因為自尊心以及此刻心中奇怪的想法,讓他覺得這個女人除了眼睛之外別的身體都還不是他的??墒撬难凵穸嗝打湴?,如果她不是盯著鏡子而是盯著他,他不一定有勇氣直視。于是他開始自卑和羞愧,像他這樣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如果麗珠是平庸的,那他簡直要平庸死。說到底他和她非常登對,無論相貌還是雙方的家境都很般配。只不過麗珠的父母認為女兒可以嫁得更好。女人天生就有兩次投胎的準(zhǔn)備,一次投胎給父母,這是天意不可逆轉(zhuǎn),二次投胎給丈夫,這是人意,完全可以把握。麗珠選擇他,那是有眼無珠。 “你有眼無珠,眼水不好,十五萬彩禮算便宜他了。”她父母就是這么低聲低氣但又完全可以讓他聽見的將這些話告訴他們的女兒,那意思非常明顯了,他在他們眼里就是個徹底失敗的人。

杰明收回目光,四周掃一掃自己租來的這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平日他和她走急了都可能撞到對方。

“你今天不要上班嗎?”麗珠又問了一句。

“要。要的?!彼卮稹?/p>

“我可要提醒你啊,已經(jīng)農(nóng)歷五月了,今天是五月初七還是初八,如果你再不使勁攢錢這一年又要過完了?!彼龔溺R子里面望著他說。

“我的錢全在你那兒,我算了一下大概五萬……”

“一萬。我說了很多遍你怎么不記???”

杰明懶得跟她爭辯了,不管是五萬還是一萬都湊不齊十五萬。

“我去上班。”他說。

“早飯不吃啦?”麗珠追問。

“算了。”他說。

不到十秒鐘又敲門。麗珠把門打開。

“穿錯了?!彼钢改_上的拖鞋。

到學(xué)校的時候,語文培訓(xùn)班的老師還沒來。他們這兒一共五個人,一個與他關(guān)系不好,三個與他關(guān)系普通。他在培訓(xùn)班教作文已經(jīng)三年了。這三年如果他一個人,應(yīng)該可以存到至少八萬??上皇仟氉砸蝗恕K仨氊摀?dān)另外一個人所有的花銷,她說得對,難道要讓一個女人來負擔(dān)他的生活費嗎?作為將來人家的老公,現(xiàn)在開始鍛煉自己的生活能力也沒什么不好。三年來,他雖然有無限壓力,頭頂漸禿,可就像別人說的那樣,一個三十八歲轉(zhuǎn)眼四十歲的男人,禿頂是正常的。這不能歸咎于另外一個人給他加重的負擔(dān)。他只能更加省吃儉用。父母住在鄉(xiāng)下,他時常在想,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應(yīng)該能幫他湊個幾萬??上麄円黄咭矝]有留下來。老房子已經(jīng)垮掉了,院壩里長滿雜草。他什么時候娶媳婦就要什么時間修房子。十五萬能解決什么呢?要掙的錢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簡直是無底洞,想到這些他站在窗邊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培訓(xùn)班大廳里放著給孩子們吃的餅干和牛奶。每日都有幾個學(xué)生不吃,也就每天都有剩下的。今天也一樣。學(xué)生們來的時候只有幾個人用了學(xué)校準(zhǔn)備的早點。

杰明收拾這些剩下的早點時自己喝了一杯牛奶,以往還會吃掉幾塊餅干,但他懷疑學(xué)校的另外四個老師可能發(fā)現(xiàn)他的舉動了,很擔(dān)心受到他們的嘲笑或者說給校長聽。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即使這幾年他一直四處蹭飯,只要有吃飯的機會他就去,有時還拉上自己的女朋友。但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只能說,生活讓人變成矮子,想要明日顯貴,今日就要遭罪。他知道那四位老師之所以待他冷淡,原因就是這三年來他一次也沒有邀請他們吃飯,而之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這四人還很熱情,隔三岔五請他一起下館子,后來發(fā)覺他是個蹭飯狗——學(xué)生們無意中談天被他聽到,說另外四位老師喊他“蹭飯狗”—再也沒有理過他。

今天運氣不好,牛奶喝到一半,被老板(也就是學(xué)生們嘴里嘁的‘陳校長)看到了。

陳老板咳嗽兩聲,讓他有時間吞掉嘴里含著的牛奶。

“杰明老師啊,”校長清清嗓門,“合同里可沒有寫供應(yīng)老師的早餐啊,以前別人說你,我還不相信呢。”

“老板,我……”他臉紅。

“杰明,你生活有困難我知道?!?/p>

“謝謝老板,我…..”他更加臉紅。慶幸四周無人。陳老板待他還算寬厚,說話聲音不大,算是給足了面子。

“吃點兒東西算是小事情,誰吃都是吃,但我們必須按照規(guī)矩,你說對不對?不然別人會說我立了規(guī)矩不遵守,培訓(xùn)班一定辦得散亂無章,孩子到這兒學(xué)不到東西。尤其別的老師,會說我有私心,縱容這樣的事會不會也縱容別的,比如懷疑我給你私發(fā)了獎金。人言可畏。而且你站在這個角落吃東西樣子也不好看嘛,讓學(xué)生們瞧見了怎么好。咱們都是教作文的,作文就是教人長智慧和心眼,有些事看起來簡單,可別人想起來就復(fù)雜了。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在城東飯館有會員,你去那兒報我的名字,他們會給你安排早餐。我給你買個長期的早餐飯票吧。但這事你要保密。杰明老師,我很看重你的才華,我把‘副總監(jiān)的位置給你,就是看重你的才華。你的許多教育理念和實踐我是很贊賞的,你為培訓(xùn)班大大小小的付出,我也看得到。有才華的人大多清貧,能富貴的人少,我是很有體會的。你就按照我說的去做吧,不要覺得難為情,城東飯館就在學(xué)校背面。這兒就......別再讓人發(fā)現(xiàn)了,這會影響你的形象,也會影響我的生意。請把東西拿進廚房,要上課了……地上的面包屑你別管了,以后這樣的雜事你不要插手,交給林阿姨處理?!?/p>

“是,老板。”杰明目光躲閃。陳老板走后,他捏著半盒牛奶,不知道該喝掉還是扔掉。最終他還是喝掉了。

這一天他覺得特別難熬。牛奶似乎一整天沒有消化。

到了晚上,他加班。另外跟他一起加班的是馬老師。他二人平日就沒什么話說,現(xiàn)在各自坐在臺燈下忙活,更是不發(fā)一言。

杰明心里在回想白天老板說的話。他一會兒要按照規(guī)矩來,一會兒又格外關(guān)照地給他開長期的早餐飯票。但是想想這幾年他為培訓(xùn)班的付出,別說早餐,即使一日三餐他也配享受。只不過今天真不應(yīng)該讓老板發(fā)現(xiàn)他偷吃東西,搞得原本他該得到的一切變成眼下這種說出來令人羞恥的恩惠—不,施舍。

城東飯館他是不會去的。永遠不會。

馬老師在窗戶底下走來走去,他肯定被什么問題難倒了。

“需要幫忙嗎?”杰明問。嘴上這樣說著,心里覺得很累很累,可能今天晚上的活特別多,加上前幾天連續(xù)加班到深夜,有三個晚上甚至干了通宵,積攢起來的疲累此刻爆發(fā)了。馬老師如果一直這么走來走去,會把他晃暈的。他是希望對方停下腳步才多了嘴。

馬老師環(huán)抱雙手,沒說話。

“我感到有螞蟻咬我?!瘪R老師好一會兒才說。他是自言自語。

“什么?”

馬老師轉(zhuǎn)身對著杰明,臉上總算露出愿意跟杰明說話的神色。 “好像有螞蟻咬我?!?/p>

杰明心里疑惑,難道螞蟻咬人還需要“好像”,不是直接感覺到嗎?

“也許不是螞蟻?!瘪R老師搖頭。

“也許是別的東西?!瘪R老師臉上掉下汗水。房間里一直開著空調(diào),制冷。

“我說真的?!瘪R老師越來越激動的樣子。他現(xiàn)在不僅是愿意說話的樣子,而是非常想說話并且希望得到分擔(dān),他就像被人催債,渴盼有人支持。

杰明四周看看,屋外路燈明亮,屋里也不暗。

“你剛才一直在我耳邊說話呢!就是耳根這個位置!聲音是從這兒傳來!”

“你別激動,慢慢說。我怎么會在你的脖子上說話?你別著急?!?/p>

“就是你的聲音啊,我沒有聽錯??墒俏易邅碜呷ビ^察,你的嘴巴并沒有動。不是你說的。但聲音就是你的。難道有人拿了你的聲音嗎?”

“馬老師,你坐下來說。”杰明覺得馬老師精神不好,短短一會兒時間像生了急病,整個人顫抖起來。

“我清醒得很。你以為我在瞎說嗎?”

“不是的,我沒有那樣想。”

“我這兒還很疼呢,他抓了我一爪,你看,那個怪東西!”馬老師說著便湊近杰明,歪著脖子扯開半邊衣領(lǐng)。脖子上確實有兩條小小的爪印,已經(jīng)脫皮,冒著細小的幾顆血珠子。

“是啊。怎么回事?。恳苍S是什么甲蟲?!苯苊髡f。他頭一次見這么奇怪的傷形。

“不是甲蟲。是你。我聽見你和我說話,就在我耳根下面被抓傷的這個地方,你瞧瞧。”

“馬老師,你的話讓人莫名其妙!”

杰明退回自己辦公位子,繼續(xù)手上的工作。他覺得今天晚上馬老師太奇怪了。他突然感到指尖有些隱疼,仔細查看一番,發(fā)覺指甲里卡著兩片肉皮。他記不清這東西是從何而來的。早上他只是洗碗,沒有剁什么肉餡。為避免引起誤會,他急忙將手指縮成拳頭,很怕這種來歷不清的東西成為“證據(jù)”,讓本來就懷疑他的馬老師更加確信。

但是馬老師看見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覺到的,也許杰明看手指的時候正好落入他眼中。馬老師一個箭步?jīng)_到跟前,抓住杰明的手,看到指甲里卡著的兩片肉皮。杰明十分后悔剛才沒有將肉皮及時清理?,F(xiàn)在做什么都晚了。他睜著一雙驚訝的眼睛望著馬老師。

“我就知道是你!你用的什么身法?你向來就鬼鬼祟祟,我就知道是你!”

“馬老師,你不要這么沖動,這種事情我怎么做得到呢?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鬼?!?/p>

“你是人是鬼只有問你自己了?!?/p>

“馬老師你……”

“你站直了身體說話,既然藏著這么牛氣的本領(lǐng),為何要矮一截呢?我們最看不起你這種假惺惺的客氣?!?/p>

“我是站直了,”杰明說了半句,眼睛望著對方又看看自己,發(fā)覺原來比他矮的馬老師此刻高高站在眼前,而他確確實實站直了身體在說話。 “怎么回事!”他隔了半晌才冒出這句話。

向后退了一步,馬老師仔細一瞧,萬分吃驚地脫口問道: “你怎么變矮了?”

杰明更是吃驚到狠狠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再吼出這句。

二人互相瞪著眼,都覺得不可思議。窗外路燈明亮,屋里也亮晃晃的。兩人對看了一會兒,找不出任何原因,杰明也沒有察覺到身體哪兒不好受,反而矮了一截使他覺得體內(nèi)有很多東西都縮小了一點,不像之前那樣膨脹,他感到舒服,于是兩人都繼續(xù)忙活了。

第二天,所有來上課的學(xué)生和老師都看出杰明矮了一截。 “突然就矮了幾分?!苯苊鬏p描淡寫地回答他們的問話。馬老師也說不清,作為在場者,他自己遭遇的事情都說不清呢,脖子上兩條短小的傷痕居然一夜之間長了繭子,就像是一個人一直用肩膀扛東西,扛出繭疤來了,只是繭疤不在肩膀上而是脖子的一側(cè)。

第十天,馬老師的繭疤還在,既沒有消退也沒有繼續(xù)加厚。前兩天繭疤一分一分加厚,真讓人害怕,繼續(xù)加厚下去,他的脖子就被擠彎,腦袋恐怕要像南瓜那樣掛在一旁,甚至徹底擠滾在地。

現(xiàn)在馬老師和杰明有很多話說。他們渴望一起加班,這樣可以互相說說自己遭遇的怪事。

三個月后,已進入深秋,杰明不定期的一點一點往下縮,身高已經(jīng)跟女朋友一樣了。之前他要高出一大截。麗珠之所以愿意和他談朋友,首要也是看重他的身高。一個人的個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氣勢,如果再有一張俊俏的臉,那就更好了。杰明雖然沒有一張俊俏的臉,但不丑,這種不丑不俊的普通臉龐在曾經(jīng)高高的個頭上還是挺吸引女孩子的目光。現(xiàn)在他得了這種奇怪的毛病,一天一天往下長,樣子大不如前,普通的臉看起來有點丑了。醫(yī)院去了很多次,看了多少專家,他們都說不出具體的病因。他們讓他回家觀察,看“病情”——醫(yī)生說不出毛病但也愿意將這樣的怪象稱為“病情”。 “等等看吧,你這種毛病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們需要時間來研究?!贬t(yī)生是這么交代他的。

他現(xiàn)在不去看醫(yī)生了。自從身體往下縮,他一天比一天感受到來自體內(nèi)臟器縮小的舒暢。如果這是病,他并未感到恐懼。只不過麗珠越來越不開心了。她最近的臉色和說話的語氣都不好。聽說女人變心之前都是這樣的脾氣。也許她要離開了。很快。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麗珠并沒有離開。她只是跟他說,你一定要去看病,難道你要變得比世上任何人都矮的程度嗎?

第二年冬天,杰明已經(jīng)矮得只有一米高。女朋友跟他出門常被人誤以為母子。他就不再跟她出門了。星期天他一個人出去玩。學(xué)校的課照常去上,陳老板暫時沒有打算將他辭退,畢竟晚上愿意加班的人永遠只有他,個頭不高,但干的活和高個子沒有兩樣。

“你會好起來的。”陳老板表面上安慰他。

現(xiàn)在,杰明常去城東飯館吃早餐。天天去。去年剛開始發(fā)覺自己變矮的時候,為了看病花了很多錢。

他偶爾也帶女朋友一起去吃。她的飯票是馬老師買的。馬老師說他很同情而且尊敬麗珠,她不離不棄,有大情懷。馬老師偶爾去杰明家里吃飯,麗珠都親自下廚。他們新搬的房子沒有熟人,別人每次見到馬老師和麗珠(他們總是三個人一起出門或者一起走進小區(qū))都說,你們兒子一臉老相,是不是缺什么微量元素。杰明早就沒有罵人的心情了。自從搬出以前居住的房子,他就下決心不再跟人吵架。他無所謂現(xiàn)在這些人怎么說。他們說他是馬老師和麗珠的兒子就兒子吧,堵得了人嘴培不了人心,何必再找氣受。

陳老板還是將他辭退了。

麗珠沒有離開他。但也和離開差不多。說起來真令人羞恥,她和馬老師在一起了。別人更加認定他是他們的兒子。他也覺得他像是他們的兒子了。麗珠和馬老師晚上睡在一張床上,白天一起出門。他晚上一個入睡在地鋪上,白天一個人出門。馬老師和麗珠經(jīng)常搬家,大概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兒子”越長越小,丟了面子。好在每一次搬家他們都沒有將他拋棄。

“我們好歹都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馬老師對麗珠說。

“我也不是狠心的人?!丙愔閷︸R老師說, “他畢竟在我這里放了好幾萬塊錢。我覺得用不完這筆存款他就縮不見影了,我覺得,他會縮得連灰塵都不剩下?!?/p>

對于馬老師和麗珠的對話,杰明心里多少有些感動。畢竟自己的情況已經(jīng)這樣,怨不得旁人。那些錢就當(dāng)是給自己請了保姆吧。

跟著馬老師和麗珠,他就這么平安地過起了搬來搬去的日子。

有時不知道是做夢還是醒著,他的感官混混沌沌的,感覺自己簡直不像人了,他越縮小越接近別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完全變了。

再往后,他的身體發(fā)生變化,除了一只小小的人的腦袋和人形雙腳,其他都變了,并且從身子中間又長出兩只腳來,身體也只有螞蟻那么大了。為了保證行走平衡,他每日干得最多的就是反復(fù)練習(xí)新長出來的腳。不過這是多余的擔(dān)心,雖然行走的速度不如從前,平衡卻非常好,由于身體輕便他時常爬到一片樹葉上睡覺,但是下雨天他必須躲起來,不能站在屋檐下,以他弱小的身軀很容易被一滴高高落下的屋檐水砸成重傷。

閑得無聊時,獨自走很久的路去學(xué)校,他想看看學(xué)生們過得怎么樣。學(xué)生們當(dāng)然注意不到他了,他們照常學(xué)習(xí),缺了一個杰明老師對他們來說并無影響,僅有幾次有人提起他。他的名字和人,徹底在這個工作了三年有余的地方消失。“真是個寡情的地方!”他悲哀地在心中咆哮。有一次去學(xué)校的途中,他差點死在馬老師的腳板底下。好在身體剛好卡在皮鞋底的縫隙中,馬老師一抬腳,他立刻就滾落下來,摔斷一條腿。是一只強壯的螞蟻幫他接好的腿。說起來這些小東西還真不錯。也許它們是真的把他當(dāng)成同類了。畢竟他的兩只手已經(jīng)褪去十個手指頭,簡直和螞蟻的一模一樣。為了報恩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必須找到一條活路,他加入了螞蟻隊伍。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對這種天大的不幸接受得如此平常.從一步一步縮小的那天開始,他僅僅恐慌了小半日,往后的每一刻他居然都在盼望和期待中度過。他很想知道一個人逆生長會變成什么樣子?,F(xiàn)在他知道了。他變成了一只螞蟻。他的兩只手……不,是兩只前腿,特別健壯,螞蟻搬家時,他不是沖在第一就是沖在第二。他懷著剛剛成為一只新螞蟻的高興,精力充沛。只可恨走第一的時候比較少,螞蟻雖然愿意將他視為同類,畢竟他有兩只腳還是人形,腦袋也不是螞蟻的,在很多土著螞蟻當(dāng)中,對他‘丑陋的面貌相當(dāng)不屑,隨時隨地遭遇它們對他的不滿和排擠。

說他聰明也好,或者說他天生注定是一個蟻人,他已經(jīng)能聽懂螞蟻的話了。只不過他不愿意放棄自己作為人類的語言,因此任何一只螞蟻都別想聽到從他嘴里說出半句蟻話。

麗珠早就注意不到他了。頭一天晚上她還看見他變得又細又小,站在她的膝蓋上抬著眼睛遙遠地望著她。那一會兒她還有些不忍和慚愧,于是頭一天晚上她望著那雙從膝蓋上投來的細小目光掉了許多眼淚,她哭著說,不知道為什么世上居然還有人遭遇這樣的不幸。她希望杰明不要怪罪她,畢竟和馬老師在一起也是迫不得已,她的年齡一天一天增長,作為女孩子必須乘著好年華找個好對象,何況馬老師能一下子掏出十五萬,不用她陪著一起等,她等不起了,再等下去她就人老珠黃。她的話還沒有從房子里消散,第二天她就看不到杰明了。杰明倒是看在眼里。她驚慌了短短的一個上午,和馬老師在房間里找了一會兒,然后他們就放棄了,他們互相說:我們找過他了。我們既沒有攆走他也沒有虐待他,我們待他如朋友如兄弟如幼子,他任何一個時段的變化我們都接受都照顧,我們做到了仁至義盡?,F(xiàn)在我們找不到他,那就是說,從此各安天命,我們也該有個新的開始了。

杰明就是最后聽了麗珠和馬老師的對話,才默默地從房角的小洞中退出來,從門縫底下爬走了。他加入了螞蟻的長長隊伍,住在遙遠的郊外。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與麗珠和馬老師的家隔著多遠的距離??隙ê苓h。他傷心了好一段時日,這是身體發(fā)生轉(zhuǎn)變以來第一次感到不開心。

“這也不壞。”他說。

“是我的情況太壞,怪不了人?!彼f。

“四十不惑?!彼f。

按照人的日歷,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想不到自己在四十歲時變成一只螞蟻。他想笑,嘴角一動,靠著脖子的兩根細腿抖個不停。他原地爬了兩圈。一直以來,螞蟻都是在地上爬來爬去打發(fā)時間。

他住在蟻穴的中層,這個位置一般只給身份顯貴的土著螞蟻們享用。如果不是那只漂亮的母螞蟻替他說情——他也不懂為何如此看重這只母螞蟻,他覺得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比麗珠出眾脫俗,一眨眼一投足,身上黑得發(fā)亮的皮膚,這些都深深吸引他的感官,更重要的是她對他一萬分的好。要不是她邀請他住在隔壁,那這會兒他必須和下層那些小螞蟻一起在底層干活。他的這個位置一低頭就能看到底層的小螞蟻每天都在大包小包扛著東西忙活。每日螞蟻們的所有食物和別的用品,都是下面那些螞蟻們從外面扛進來,再分配好之后,一層一層沿著蟻穴臺階送到螞蟻的各個房間里去。他做人的時候未曾享受照顧,做螞蟻倒輕而易舉享受到了。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他時常站在中層的廊道往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螞蟻歪著腦袋扛東西,它們之中有的年齡偏大身體太瘦,經(jīng)常仰面摔倒,六腳朝天。這個位置他又喜歡又擔(dān)心,如果他被罰到底層搬運,不知道還有沒有那樣的力氣。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干活了。他低頭左右看看腳,干干凈凈,細細嫩嫩的。

母螞蟻經(jīng)常來他的房間走動。她沒有名字。這兒的螞蟻是按照出生或者地位編號,編號就是它們的名字。她的編號是99。而他因為非人非蟻,螞蟻高層暫時找不到合適的編號,就暫時稱他“空號199”。這兒曾經(jīng)一共還有198只沒有正規(guī)編號的螞蟻,聽說他們并非像他一樣是由轉(zhuǎn)變來的,它們是原生螞蟻,每一根骨架和血肉都是螞蟻的,只因性格怪異,永遠看不慣高層和中層甚至所有198只螞蟻之外的任何一只螞蟻的觀點和處事方法而受到懲罰,將它們從原來的正規(guī)編號剔除,另外開了一個‘空號族群(事實上私底下稱為‘危險族群)將它們在這個群中進行編號,以方便管理。它們被看管得很嚴(yán),據(jù)說每個空號螞蟻身邊都安插了眼線?,F(xiàn)在又加一個。好在他的性質(zhì)不同,雖然背著一個空號編碼但并未受到不好的待遇。他能感覺到,99號待他是一片真心,不是上層派來的什么眼線。他暫時也搞不清與他同樣編號的螞蟻是哪些。99說—她用非常嚴(yán)肅的口氣說的——“你不要和那198只空號螞蟻太接近,它們是螞蟻族群中最難相處的,隨時鼓著一雙憤恨大眼睛,看什么都有仇?!?/p>

杰明點頭,他早有耳聞,那些空號螞蟻十分驕傲,很難接受別的螞蟻成為隊員。杰明來這之前,它們一直保持198只。如今他占了一個空號編碼,不知道會不會受到它們的刁難?希望一切能平安度過,不要像99說的,它們隨時鼓著憤恨的大眼,看什么都有仇。他不愿意成為這些空號螞蟻仇恨的對象。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杰明已經(jīng)做了很久的螞蟻。

一個周末,杰明突然想起學(xué)校的馬老師,自從當(dāng)了螞蟻他就少了關(guān)于做人時期的回憶。今天記起馬老師大概因為這個日子是麗珠的生日。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了。這個日子馬老師一定在學(xué)校加班。他居然有些無聊地想知道馬老師到底在加班還是陪著麗珠。

“她應(yīng)該很高興?!彼?。

“馬老師輕松就能拿出十五萬彩禮?!彼匝宰哉Z。

晚上,郊外路燈下,杰明一個人匆匆趕路,朝著城區(qū)進發(fā),他實在憋不住心里的想法。他要知道這個日子馬老師到底有沒有陪著麗珠。事實上,他是想知道麗珠到底過得好不好。雖然這些事情現(xiàn)在與他無關(guān),可曾經(jīng)與他有關(guān)就行。

“這個女人!”他有些恨意涌上來。也許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看看那個需要重金采購的愛情到底有什么不同。畢竟他曾經(jīng)付出了五年心血,所有掙來的錢都給了麗珠,要不是變成一只螞蟻可能還在為她拼命。

他想到馬老師。他更恨這個人。腳步越來越快。如果有人仔細看,會發(fā)覺一只虎背熊腰的螞蟻正在路燈下狂奔。

學(xué)校到了。

杰明爬到三樓。三樓那熟悉的辦公室里亮著燈。他爬上窗臺,果然見到正在低頭忙活的馬老師。他是憑著感覺認出這個人是馬老師。因為這個人實在太老。

杰明萬分疑惑,從窗戶跳下來湊近馬老師的辦公桌,躲在其中一只桌腿底下仔細打量。是馬老師無疑。他雖然老朽的模樣,下巴底下的黑痣以及小手指天生彎曲,都可以證明他就是馬老師本人??墒撬麨楹卫铣蛇@種樣子只有天知道。

杰明抖了抖前腿,覺得自己想要掉下去。他的腦子一點也停不下來,反復(fù)琢磨是不是自己做螞蟻后,對時間的概念遲鈍了,或者是,他其實也是一只老螞蟻。但不是啊。他很年輕很健壯,做了螞蟻之后比任何時候都感到渾身舒服,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正好青春期。后來他模模糊糊想透了,他和馬老師是在生命的兩極上,他朝著年輕的方向進化,成為一只年輕的螞蟻后時間在他的生命里好像停頓了,讓他近乎永久地保留年輕,而馬老師朝著生命的正軌出發(fā),走向他命定的老年,眼下光陰匆匆,馬老師白發(fā)蒼蒼,時間在他身上走得很陜。

他一縱跳到馬老師腿上,順著身體的一邊爬到肩膀,在靠近耳朵的衣領(lǐng)上,他站住腳。“不能再往上走了?!彼搿kx開衣領(lǐng)他的走動就會被察覺。

馬老師很專注。戴著灰色老花鏡。頭發(fā)花白,在燈光下看起來像是完全白了。

杰明打了一個冷噤。他懷疑自己認錯人。說不定馬老師讓自己的爺爺進了這家學(xué)校。

拽著老花鏡腿跳上去,順著一側(cè)偷偷溜到眼睛的位置。這回杰明敢肯定了,這是馬老師的眼睛,他熟悉馬老師的眼神。順著眼鏡腿爬到衣領(lǐng)上,他抬起小小的腦袋,望著馬老師的脖子——靠近耳朵的地方。一眼看見早前被什么東西咬壞留下的疤痕。麗珠當(dāng)年用了什么藥將馬老師臉上和脖子上的疤痕變得幾乎看不見,但眼前的馬老師已經(jīng)老得皮膚松垮,很多原先不明顯的傷疤兜不住了,全部露出來了。

“報應(yīng)?!苯苊餍南搿?/p>

“誰?!”

馬老師驚慌失措,他是突然起身說話的。椅子在背后摔倒了。

杰明不敢吭聲。

突然,馬老師抖了抖衣袖, “我知道是你回來了,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又變回來了?不會的……不會的!杰明!!”

杰明緊緊摳住衣領(lǐng)。

“你想報復(fù)我嗎?”馬老師脫下衣服揉成一團砸在桌子上。

“有本事出來。不要鬼鬼祟祟的。”馬老師怒火在眉毛上跳動,腦門皺成一團,原本疲倦得睜不開的眼睛此刻大大睜開。

杰明躲在衣服里。還好馬老師剛才沒有察覺到衣領(lǐng)上的異樣。他只是聽到聲音。

馬老師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自己死掉的?!彼f。

“怨不得人?!彼f。

馬老師坐下來正好跟桌子差不多高,杰明平視過去,心里很不高興,他只是轉(zhuǎn)變成一只螞蟻,即使轉(zhuǎn)變得不完美,非人非蟻,在蟻群中身份確實有些尷尬但在那兒的日子算是相當(dāng)顯貴,他并非死掉了。

杰明勇敢地走出兩步,站在桌子上。馬老師只顧東一句西一句說話,沒有看見他。

杰明又走出兩步,平行對比,差不多是站在馬老師的額頭偏上。

馬老師看不見他。

可能年紀(jì)大了,對任何事情哪怕遇見鬼,他的脾氣也消得快。

“你看不見我嗎?”杰明鼓起腮幫子,將這句話說得很響。

馬老師不僅聽不見,他居然坐在地上腦袋耷拉著,睡著了。他打呼嚕,嘴角有口水牽成線流到地上。

“該死的?!苯苊髁R了一句。

“你有多困!”杰明跳起來,原地走了兩圈。

為了吵醒馬老師,杰明使勁推動一根圓珠筆,還好它是圓的,還好它就在桌子邊上,只要起步弄好了,它自己就會滾落。

圓珠筆掉到地上的聲音總算將馬老師吵醒。

醒來的馬老師好像忘記先前發(fā)生的事。他若無其事站起來,抖一抖衣服穿在身上,撿起圓珠筆。嘴里聽不清說的啥,好像是說,怎么又睡著了。

看來他經(jīng)常這樣隨時隨地打瞌睡。

馬老師抹掉嘴邊的夢口水。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的夢口水居然流在地上一大灘。

“真狼狽?!苯苊飨?。

“他肯定有胃病?!苯苊飨搿?/p>

馬老師對著桌子上的電腦攝像頭看了看自己的臉,十分落寞和傷心的樣子,不能相信那是自己的臉。立刻關(guān)掉攝像頭。

杰明又重新跳到馬老師的膝蓋,順著身體一側(cè)爬到肩膀,在靠近耳朵的衣領(lǐng)上重新站住腳。

他咬了馬老師一口。

馬老師沒有動。他的痛感大不如前。隔了十幾秒鐘才突然揚起手掌拍拍脖子。這時候杰明早就退到安全的位置躲藏,半點也沒有受傷。

杰明又咬了馬老師一口,這回他用了狠勁兒。同樣,馬老師過了好一會兒才察覺。他一巴掌拍到脖子上沾到一些血跡,推開椅子站起來找鏡子照脖頸,看見耳朵下方的位置血珠子往外冒。

從前的傷疤重新被咬開了。

“見鬼了。”馬老師說。四處查看什么飛蟲傷他。

杰明躲在馬老師的衣領(lǐng)底下。兩個眼睛圓滾滾地望著前方。

馬老師放下鏡子又干活了。他不僅痛感遲鈍,連從前激動的性子都變了。他記得以前這種情況他又害怕又激動,七七八八說了好久才停住。如今簡簡單單一句“見鬼了”,就把事情撂開忙著干活。他從前哪有這種干勁。如果有眼下這樣的拼勁兒,副總監(jiān)的位子怎么輪到別人。說起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馬老師要排第一。

杰明想著想著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惱,覺得以前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陳老板退而求其次,并非真正欣賞他的才華。這樣想著,杰明又爬到馬老師的脖子上撕了一口。原本細小的血珠子變得更大。自從做了螞蟻之后,杰明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心思也越來越多,有時一件小事,連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何要想那么遠那么復(fù)雜。也許每個螞蟻心里都有那么多心思吧?螞蟻生來就在地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如果它不是麻木的螞蟻,就得是一個心思復(fù)雜的螞蟻。他可能是后者。

他在蟻群中顯貴的身份,從一開始只有低調(diào)的“揚眉吐氣”的感受,到后來就完全是尊貴的樣子了。走到底層螞蟻中時,他很受用的莫過于那些小螞蟻們見到他就退后一步,后腿稍低,做出謙恭的模樣,恭恭敬敬稱他一聲“杰明先生”。現(xiàn)在他來這里看馬老師,也許并非要知道麗珠今天生日有沒有人陪著,而是要確定,這兩個人過得很不好。這樣他就高興了。他除了高興還得咬傷馬老師才算大喜悅。他確實這么干了。干得好。杰明嘴角一偏,為了這些想法和做法露出笑容。他的心情特別好,像報了大仇。

也許他應(yīng)該順道去看看麗珠?不。他不去。不愿意去。

杰明三兩下跳到地上,走出門。

螞蟻們正在忙碌,大半夜的,天氣又熱,它們又要搬家。新建的螞蟻高塔就在河邊,中層的位置,能一眼看到河水和青山的房間早就被99號要來了。她是專門要來送給杰明的。

杰明從馬老師那兒回來就趕上了螞蟻搬家的隊伍。長長的隊伍已經(jīng)去了很遠,他勉強接了個尾巴。要不是99號命令別的螞蟻故意放慢速度,隊伍早就消失了。

“還好你回來得快,要不然你得四處打聽才能找到我們。你去哪兒了?”99號問。她總是一副非常關(guān)心『也的樣子。

“出去走要。”杰明回答,臉上略微有些尷尬。對于99號的心思,他早就看出來了,可是要他做一只螞蟻可以,跟一只螞蟻談情說愛怎么可能。

新建的螞蟻高塔里,杰明住得十分開心。房間比從前大,最重要的是風(fēng)景好,推窗見山,閉戶聽水,做人的時候他可享受不到這些。

日子過得飛快,河對面有幾樹桃花開了。“桃之天天,灼灼其華?!彼肫饛那敖毯⒆觽兡钤娫~。從前是多久之前啊,感覺好遙遠。

“現(xiàn)在是幾月?”杰明問99號。

99號一早來串門,他一轉(zhuǎn)身就看見她站在身后。她真是一只漂亮的螞蟻。

“今天桃花開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幾月了?”他又問。像是問自己。

“熱天。”99號說。

“什么?熱天?啊,我是說今天幾月幾號,問日期。真是奇怪了,我突然什么日子都忘記了。我好像剛才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呀。一動腦子就想不起來了?!苯苊饔悬c害怕。他感覺作為人類的記憶在消退。

99號吃驚地望著他,然后說: “你是一只螞蟻。你不知道我們只有熱天、冷天、雨天、雪天,這種區(qū)分嗎?日期是什么?”

“就是…..”他不知道怎么解釋。他望著河岸青山上的桃樹。

“空號199,你今天好像很憂愁?!?9號偏頭看看河岸。在他身邊,她真是小巧玲瓏。她愿意自己更柔弱一些。

她伸出一根觸角想接近他。

他望著河岸青山上的桃花發(fā)呆。

她縮回觸角。

他爬到窗臺上坐著,兩根觸角(這是他和人類的腦袋有區(qū)別的地方,也是螞蟻們愿意將他視為同類的證據(jù),在額頭上方長出兩根觸角)往下垂著。這時候說什么話做什么動作他都不會注意到。

“你是不是有什么難事?你可以告訴我?!?9號很擔(dān)心。

“桃花開得真旺。”

“我是說……”

“你是來看桃花的吧。”杰明跳下窗臺,露出一大半位置給她看。

“我只能感覺到它們開花了?!?/p>

“???”

“你真幸運。幾乎所有的螞蟻只能憑感覺知冷熱,看不了太遠的地方,要用腳走很多路才能辨別你說的那些桃樹的樣子,它是叫桃樹嗎?我只知道它開花,花開得很高很險?!彼f著說著愁悶起來,腦袋一偏,靠在窗門上。

“沒有關(guān)系的。有時候感覺比眼睛看到更真實?!彼泵Π参?。

“我們有些螞蟻喜歡那種氣味便在樹上修建房子,住在樹洞里面。說起來我也挺喜歡那樣的房子?!彼肿兊孟矏?。說起別的螞蟻住在樹洞的時候臉上盡是羨慕的神態(tài),兩根觸角閃動起來,很激動。

杰明盯著她出神,她的話真有意思。想不到一只螞蟻有這樣的心情。如果是一個人,她可能會成為作家。

杰明伸出觸角,碰碰她的觸角,表示她的話他很愛聽。

99號欣喜若狂,很快在那張黑色的臉上鼓出兩個微紅的包塊??磥硭_實不應(yīng)該做一只螞蟻。麗珠就沒有這樣的感情。他都不記得當(dāng)初怎么瞧上她的,也不清楚她為何選擇跟他在一起,整個戀愛期,她都不冷不熱。這大概也是她輕易就忘記他,然后嫁給有錢的馬老師的緣故吧。麗珠對他的感情太薄了。雖然她嘴上說,工作太忙,哪有多余的心思談戀愛,要不是家里人需要一個女婿,她就愿意終身不嫁。她說,她自從來了大城市,所有人都是這么忙碌,每天出門看見那么多人急匆匆上班,為了昂貴的房租和所有別人能買而自己還買不起的東西在奮斗,她知道很多東西是無用的,她說,但她只能跟他們一樣為了那些原本無用的東西消耗生命,人就是為了那些無用的東西活著。他聽了她的話很絕望,好多次,他想對她說,算了吧,我們分手吧,可又不得不繼續(xù)跟她在一起。就像她說的,她家里人缺一個女婿,而他呢,父母活著的時候一直盼望他成家立室,他們?nèi)眰€兒媳婦,即使他們不在人世——就因為他們不在人世,他才必須娶妻生子完成父母遺愿。說來他也是束手束腳的人,為這為那,何嘗有多余的心思面對愛情。也許麗珠正是看透他這一點,才對那段感情不冷不熱,后來嫁給馬老師才會如此輕易。

杰明盯著99號這只深情的螞蟻。他看得出來,99號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他的影子。她是個聰明的螞蟻,雖然觸角靈敏但在感情的事上鉆了牛角尖。她比麗珠單純,當(dāng)然,她沒有麗珠經(jīng)受的壓力,她從未到人群中去,到城市中去,她從來只是一只簡簡單單的螞蟻。 他眼里露出羨慕。不過很陜他就收起這份羨慕。因為他現(xiàn)在不是人,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螞蟻。往后每一天,他都可以按照螞蟻的習(xí)性生活。

“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了嗎?哦,天吶!”99號蹦起來,在地上跑了好幾圈。

杰明點點頭,又晃晃頭上的觸角。

“太好了!我要去告訴5號!”99號高興地晃著觸角。

“5號?”

“我爹?!?/p>

杰明這才搞明白,原來她是一只上層螞蟻的女兒。怪不得她能拿到中層最好的位置,并且她似乎也是為了他才住在中層,而她真正的住處一直很神秘。她總是和上層的很多螞蟻熟悉,張嘴喊他們7號叔叔3號姨姨,她的生活圈一直不在中層。

杰明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不高興嗎?是不是不愿意告訴我爹?那我暫時不和他說了。也真是的,我們才剛剛確認關(guān)系。

“是……是呀……”杰明吞吞吐吐。

“你放心,等我以后自己建個螞蟻高塔——我爹也說了,以我的聰慧一定會建立新的螞蟻族群,那時候我能做一號螞蟻。那時候如果你要住在上層,我們就選個上層最好的房間。那時候……”她停住,臉色害羞。

“什么?”

“我爹就管不著我們啦?!?/p>

杰明沒說話。

99號又說: “畢竟你現(xiàn)在還是空號。我們最好不要得罪上層那些人。你得拿到真正的編號才行?!?/p>

杰明沒說話。

“我們暫時不告訴任何人。我們的關(guān)系?!?/p>

他木然地望著她,點點頭,像是受了驚嚇。

杰明當(dāng)時覺得不可思議,想不通一只上層圈子里正值花季的母螞蟻為何要看中一只來歷不明連編號都是空號的他。第二天他就不想這些了。他很高興。一夜之間他就變成了上層螞蟻的女婿,不是大幸運是什么!為了拿到正規(guī)編號,他開始配合99號的一切活動,包括去上層螞蟻圈里跳舞。螞蟻們喜歡跳圈子舞,也玩舉重。圈子舞他跳不太好,舉重每次都拿第一。很快他的名聲就在螞蟻家族中響亮起來。就連之前那些不太愿意與他交往的上層顯貴們也愿意跟他簡單說幾句話了。5號螞蟻看他還算順眼,不過要是他單獨跟99號在一起,他就不愿意了。

“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5號螞蟻說。

“空號199,如果你頭腦還行的話,我們這兒缺個副管家。”5號螞蟻說。

5號螞蟻的話刺激了杰明。

無所謂。99號總有機會跟他相處。他們之間的感情迅速升溫。反正5號螞蟻有忙不完的大小事物,它是上層螞蟻中口才最好的,做事也精細,常常要去別的螞蟻家族中活動,哪里的螞蟻族群缺搬運工,它就借一些本蟻群負責(zé)搬運的螞蟻過去幫忙,有時趕上天災(zāi),也會從富庶的盟友那兒弄到糧食,讓自己這邊的底層青壯螞蟻沒日沒夜將食物搬回高塔。它要負責(zé)很多事情,反正是忙不完的事。 “能者多勞?!?9號是這樣形容她父親的。

杰明對99號也越來越好了。一開始他排斥跟螞蟻談戀愛,現(xiàn)在他覺得根本離不開她。

“要從內(nèi)心開始做一只螞蟻?!彼@樣想。

“要去了解99號之外的任何一只螞蟻?!彼@樣想。

杰明覺得自己現(xiàn)在要徹底做一只螞蟻才配得上99號。

下層螞蟻中總有膽大的,除了自己的活別的事情分配了也不干,上層對此沒有辦法。只能縱容這幾十只小螞蟻。后來杰明才問清楚,它們正是那198只空號螞蟻中的幾十個。另外還有一些分配在搬運場、哨崗,以及跟隨5號螞蟻作為5號螞蟻的保鏢出使別的蟻群。

這幾十只膽大的螞蟻常駐高塔,它們負責(zé)在塔內(nèi)治水。雨天是螞蟻們最要防備的時期。尤其是濫雨天,雨下個不停。這個時期只有這幾十只空號螞蟻才有本事防水,它們在高塔附近建了水溝,讓水積在溝里然后隨著早已準(zhǔn)備好的出口流走。這是最簡單的防御。但只有它們會。它們因此得到縱容,可以罷工,可以抗議,甚至可以為了別的螞蟻的事情打抱不平提出很多讓上層螞蟻煩惱的條件。它們在底層螞蟻中聲名挺好。它們干不干活,別的螞蟻都沒有意見。

杰明看到空號螞蟻的引水溝心里發(fā)笑,他還是人類的孩童時期就已經(jīng)會玩這種開溝引水的游戲。這難道不是小孩子的游戲嗎?它怎么就成了“偉大工程”?但上層是這么表揚的。如果他在這兒表現(xiàn)出自己從前所有的才能,那不成神了嗎?他算是琢磨出一點道理:螞蟻們只需依靠人類一丁點智慧便可立世。當(dāng)然了,也不一定是依靠人類的智慧。誰也不敢保證人類的智慧對螞蟻有沒有用處。人類的很多東西都是無用的,人心太浮躁,人心太險惡,人心所取所攻克的東西大多是水分和泡沫,人類靠著永恒的想象力攫取很多,到最后他們不一樣感到空虛和茫然嗎?到最后他們要依靠某種信力才能活下去,崇拜月亮,崇拜草木,崇拜石頭,崇拜虛空,要倚靠這些活下去。偶爾為了崇拜的不同發(fā)生動亂,因此人類最后要分布而居,他們無法跟自己的同類住在一個屋檐下,他們分宗立派,各建門戶。人類的智慧不一定可靠。也許螞蟻的生存方式才是簡單的。僅僅需要這么一條引水溝,僅僅需要一棟這樣的高塔,所有的螞蟻都住在里面,即便這兒也分上中下三層,但從角度來說,上層螞蟻也很辛苦,它們要爬很久很高的臺階,才能去到它們要去的位置住進它們要住的房間。中層螞蟻一樣要付出比下層螞蟻更多的攀爬,才能住進中層。下層螞蟻進門就到底了,而且永遠是下層螞蟻眾多,永遠那么熱鬧非凡,永遠是最上層螞蟻孤獨,上面很多螞蟻根本難以體會作為一只下層螞蟻擁有的來自生活的快樂和滿足,就是這樣,上層擁有的是孤獨者嗜好的權(quán)利,只有時刻控制下層螞蟻的時候才能感覺自身的存在。下層螞蟻不需要這些。即使螞蟻的世界也有一些瑕疵,但杰明越想越明白,比起人類他更愛這里,更愿意做一只螞蟻,更愛與99號待在一起,想起麗珠那冷冰冰的臉色他就絕望,對這兒的螞蟻高塔就更無比留念。

眼下他用心去了解螞蟻們,接近不管上中下任何一層的螞蟻,他要在這兒交朋結(jié)友,然后成家立室。

日子一長,他與治水的空號螞蟻們熟悉起來。空號77和空號54最愛與他說話。雨天之后治水的螞蟻們很閑。眼下正是它們閑下來的日子??仗?7和空號54有大把的時間追著杰明,問他是不是看中了99號的錢和她父親的地位。它們說話口無遮攔。因為它們和杰明很熟悉了。雖然還算不上好朋友。

杰明解釋多次,他說他不是為了那些,他這樣的身份哪有資格……就算是又怎么樣呢?后來就不去解釋,只要空號螞蟻再次堵住他的路,他就清清嗓子告訴他們說,因為我強壯,因為我?guī)洝_@些話說多幾次,空號77和空號54就不愛聽了。不過他們表示羨慕,他們說,以杰明這樣的長相是要活好幾百歲的,差不多是一只永生的螞蟻。杰明聽后回想起馬老師的面容,才覺得兩位空號螞蟻的話有些道理,

99號可能與她父親攤牌了,也或者是兩位空號螞蟻告了狀,反正,杰明覺得好日子到頭了。大雪天,他被5號螞蟻安排去別的螞蟻家族那兒搬運糧食。從前這樣的雜活哪里需要他動手。

“你不是強壯嗎?正好派上力氣?!?號螞蟻說。

99號被關(guān)起來了。5號螞蟻告訴他的。

頂著風(fēng)雪,杰明爬出門,跟著那些底層負責(zé)搬運的螞蟻—起。

他以為真的是去搬運糧食。

他以為很快就要走到搬運地點。

他回想起門前的桃花,它們開得正旺……

他加快腳步,想早點完成任務(wù)回去找99號。她一定很傷心,她是個喜歡熱鬧的螞蟻,受不了被關(guān)起來的苦悶。一直以來他只要出點小事她就很著急,如今他被降罪去當(dāng)搬運的事肯定入了她的耳朵。以她的性子又急又哭跟父親吵架是免不了了。想到這些他加緊腳步,要趕在她和父親沒有鬧得很僵時回到他們身邊。5號螞蟻早晚會看到他的誠意和出眾的本領(lǐng)?!拔疑鷣砭团c別的螞蟻不同。治水,搬運,甚至教育小螞蟻學(xué)習(xí)人類文明,我都能辦到?!彼麥?zhǔn)備回去將這些話說給5號螞蟻聽。他要挑明自己與生俱來的本事,并非一只平庸的螞蟻。

他跑起來??谔栆埠捌饋?。

他以為真的是去搬運糧食。以為很快就要走到搬運地點。

他在前面使用渾身力氣對后面的螞蟻說:我們走快點!

小螞蟻們好不容易才趕上他的腳步?!澳愕降自谂苁裁垂??”它們喘氣,六腳朝天,半躺在地上休息。

“當(dāng)然是早點搬運完了回去休息呀?!彼f。

“什么?”它們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 “傻子,根本不是搬運糧食。你被貶啦。和我們一樣,要去那個地方好好反省。那是我們1 98只空號螞蟻經(jīng)常去反省的地方,偶爾也有一些臨時犯錯的螞蟻加進去,比如你,反正那兒地方小螞蟻多,立足都難,你還是好好操心等一下怎么辦吧?!?/p>

“我也是空號螞蟻?!?/p>

“你是臨時空號。你有99號呢。你因為她獲罪,我們不是。你和我們不一樣。”它們說。

“你們?”

“是啊,我們就是空號螞蟻。我們是按期去那兒反省?!?/p>

杰明這才注意到,他站到高處仔細一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198只,他在其中找了找,看到空號77和空號54,他急忙走去招呼。

“你們也在啊。怪我沒有早點注意到?!?/p>

“是啊?!彼鼈兝浔f完這句,腦袋扭在—邊,不與他說話了。

杰明感到委屈,他并沒有得罪它們呀。

“你有這個嗎?”空號77過了好一會兒才愿意重新和他說話。舉起手里黑色的小旗子。 杰明搖頭。

“那就對了。我們所有的空號螞蟻都有這個黑色旗子。你沒有。它們說得對,你和我們不一樣?!?/p>

“這很簡單啊,在哪兒買的?!?/p>

“買?”空號77臉色一變,怒氣沖沖說,“上層螞蟻發(fā)的!”

杰明語塞。他之前聽99號說,那198只螞蟻都被打了記號,只有這樣才能將它們區(qū)分,方便上層螞蟻管理。

“可我們是朋友?!苯苊髡f。他是真心話。經(jīng)過這段時間,他慢慢將空號77和空號54當(dāng)成了好朋友。

“以前你可沒說。你說我們只是熟悉。”

“友情需要時間沉淀,以前我們的確只是剛剛認識?!苯苊鹘忉?。

兩只空號螞蟻不愿對此多說,它們主動離開他,走到別的空號螞蟻后面。杰明只好跟在它們后面。

螞蟻們說的那個地方到了。

是個山洞。洞頂鑲進一塊木板,上面寫著“303地下室”。杰明站在洞口百思不解,螞蟻哪里學(xué)會的文字?

空號77大概看出他的疑惑?;蛟S是剛才那句“我們是朋友”感動了他。他走近杰明,眼睛盯著洞口上面的木板,慢慢悠悠陷入回憶似的說: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螞蟻家族中有幾個像你這樣長相的,它們精通人類文字,說它們就是人類變來的,這兒目前實行的許多規(guī)矩是從人類那兒帶來,給螞蟻編號也是它們的發(fā)明。雖然它們早就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制定的規(guī)矩卻流傳下來?!?/p>

“消失?”

“是的。不過也有螞蟻說,它們只是又重新變回人類了。

“也就是說,你們這兒其實每個螞蟻都認識字。

“不。每個都不認識。早忘了?!?/p>

“那這些……”杰明指著洞口木板上的字。

“就認識這些。”

“它們總有后代留下來吧。難怪這兒許多螞蟻都能看到高出它自身的東西。原本它們是看不到的。”杰明這么說的時候想起會治水的那幾十只空號螞蟻。尤其正與他對話的空號77,他上上下下打量,企圖看出點什么。99號曾經(jīng)說過,那198只空號螞蟻非常聰明,她擔(dān)心它們會動壞心眼傷害到他,所以要他遠離它們。

“你想多了。它們根本不與螞蟻結(jié)婚,哪里來的后代。不過我們這些空號螞蟻確實與別的螞蟻不同,也許我們每次被罰到這兒反省并不是我們維護自己權(quán)益以及幫助別的螞蟻伸張正義,而僅僅因為在我們身上確實有從前那幾只螞蟻所有的本事。從前螞蟻家族幾乎可以說是被它們幾個統(tǒng)領(lǐng)了。直到它們消失和死去,權(quán)利才重新回到上層螞蟻手中。”

“說不定你們就是它們的后代呢?”

“不是。但我們確實可以活很久,不像別的螞蟻那樣轉(zhuǎn)眼終結(jié)一生。螞蟻命短。”

杰明點頭。 “這倒是。我感覺你們活了很久了。我自從到這兒就一直看到你們。你們到現(xiàn)在一只也不少。可是那些螞蟻活得也很久呀,我當(dāng)初見到的螞蟻大部分都還活著呢!”

“你是說99號吧?!?/p>

“啊,也包括她。”杰明不掩飾。

“你們肯定是它們的后代,就算不是它們后代,也不是真正的螞蟻,是像我一樣變來的,對不對?”

“胡說,別胡說……”空號77恨不得堵住杰明的嘴。

“你是人變來的吧?它們說你是人變來的,我當(dāng)時還不信呢。”空號77說。

“不。當(dāng)然不是?!苯苊髭s緊回答。

“就算是也無所謂。 ‘有的人生如螻蟻,就真的成了螻蟻。是從前那幾只螞蟻常掛在嘴邊的話。”空號77說。它拍拍杰明的肩膀。以它的個頭拍杰明的肩膀?qū)嵲谟行殡y,它每次都得跳起來,觸角伸得高高的。

“它們偷偷結(jié)婚了呢?比如私奔,單獨建立螞蟻窩?!苯苊鞑幌敕艞墑偛诺脑掝}。

“別再說這個了?!笨仗?7很不耐煩。

“這幾個字就是它們寫的?!苯苊髯匝宰哉Z。

“當(dāng)然是它們寫的?!笨仗?7轉(zhuǎn)身指著旁邊, “你不知道還多著呢。你看看那兒。”

杰明轉(zhuǎn)頭看看旁邊。又一個山洞。兩個山洞緊挨著。他走過去,抬頭看見洞頂也是一塊木板,上邊工工整整寫著:505暗室。

“505,暗室?怎么跳過了中間的數(shù)字,從303就到505了呢?”

“因為中間的號牌不在這兒。別想那沒用的,要是你住到你說的那個號牌底下,就別想著出來了?!?/p>

“比303還難過嗎?”

“就是比303還難過?!?/p>

“那誰要住到505呢?”

“犯了大事的就住進505咯?!?/p>

杰明向后退兩步。一股冷森森的混著腐壞草葉的味道沖進鼻子。

“我們要住哪里?”杰明很緊張,盯著空號77。

“放心吧。我們只是來反省,反省當(dāng)然去地下室。暗室還輪不到。不過你要再次得罪5號螞蟻那就不好說了?!?/p>

杰明趕緊走到303洞口。

“怎么?知道害怕啦?”空號77嘲笑的語氣。

“當(dāng)然不是?!苯苊饕Ьo牙齒說。

“現(xiàn)在知道害怕也不晚。從這兒出去之后你得關(guān)注一下別的。你知道為什么它們都不愿意和你說話嗎?因為你平日除了跟99號—起到上層吃喝玩樂巴結(jié)顯貴,就是在中層窗戶底下躺著看青山綠水欣賞你的桃花。你一點也不關(guān)注底下哪些小螞蟻累死了或者哪些老螞蟻需要退休。你很享受它們每日送到房間的美食。更過分的是,你需要幾盆稀有的花草,螞蟻們就得聽從99號的指令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給你弄花草。有的螞蟻因此再也沒有回來。有的螞蟻回來時掉了兩條腿,現(xiàn)在它們用四條腿在底層干活。你以后可不能這樣了?!笨仗?7面露憂傷,又突然有些怒氣。

杰明不知道說什么,他確實很吃驚,怎么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如此多的錯呢?他做人的時候不會欺凌弱小,如今做了螞蟻難道會欺負一只螞蟻嗎?

空號77跟著別的空號螞蟻走進303地下室。

杰明在門口呆看一會兒,心情復(fù)雜,也跟了進去。

地下室里暗淡無光。過了很久杰明才看清楚別的螞蟻,它們都靠著洞壁靜坐。洞子中間隨時有巖漿水滴落。只有洞壁是安全的。杰明走了一圈找到空號54,54瞪了他一眼,只好走到空號77跟前,和它坐在一起。

“趁現(xiàn)在一切都平靜,抓緊睡一覺?!笨仗?7說。

杰明聽著心里打鼓。非常害怕。

“等一下它們會放東西進來,你要有力氣對付才行?!笨仗?7又說。它閉上了眼睛。

“東西?什么東西?”杰明更害怕了。

空號77扭頭靠著洞壁。

所有的螞蟻都靠著洞子,它們睡著了。

杰明也睡著了。走了很遠的路,不知經(jīng)歷多少日夜,身體都要累壞了。睡得正好,卻被誰一腳踩在肚子上。他睜開眼睛一看,發(fā)現(xiàn)空號5征要踩第二腳。

“為什么踩我!”杰明又痛又惱。

“你不想死的話趕緊起來,等下你就知道我踩你是救你的小命了。”

杰明急忙起身,站在空號54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空號54望著前方,沒有回答。

一大群蟑螂從洞子的石縫中爬了進來。

所有的螞蟻都邁出一條腿。

杰明也邁出一條腿。

所有的蟑螂看了看,突然又退回去大部分,只留下兩只。

杰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想跑出洞子,但洞子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負責(zé)看守的螞蟻里面五個外面五個。他如果還是人,哪會將這幾個看守的螞蟻放在眼中,輕輕動一下指頭即可讓它們尸骨無存。

“是一個一個來呢,還是全部?”那兩只蟑螂中偏瘦的一個說。它的語氣那么傲慢。

“它們干什么的?”杰明悄聲問空號54。

“助紂為虐?!?/p>

杰明不懂。

“就是上層螞蟻聘請來的。管這管那。”

“蟑螂還需要給螞蟻干活嗎?”杰明問。

“干的。因為它們除了個子就沒有腦子?!?/p>

“腦子?還說你不是它們后代!”杰明望著空號77,似笑非笑。

杰明想起之前在高塔時見過幾只蟑螂,它們對不太聽話的底層小螞蟻又打又踢,原來它們是上層螞蟻的家丁?按照人類的說法,就是家丁??磥砜仗?7沒有亂說,螞蟻族群中肯定有人類轉(zhuǎn)變來的螞蟻,他們在這兒植入的人類的一些規(guī)矩已經(jīng)深深影響了螞蟻的命運。

杰明也不知道為什么,又伸出一條腿,這樣一來他就站到所有螞蟻的前面了。

“有膽量。”瘦蟑螂說。

“我只是想說,從前那幾只人類轉(zhuǎn)變的螞蟻破壞了螞蟻的秩序。我們作為螞蟻,借鑒來的東西根本是有問題的,沒有借鑒好的部分,而是借鑒了壞的部分。我們該有自己的一套正確的生存方法。我們有更自由更平等更適合螞蟻的生存方法??墒侨祟悗淼囊恍┰厣钌畲騺y我們的生活?!苯苊髟臼菍χ?98只空號螞蟻說話,現(xiàn)在轉(zhuǎn)身指著蟑螂,跟蟑螂說: “你們沒有權(quán)利打我們。這是螞蟻家族自己的事情。難道這么高大威猛的蟑螂勇士需要聽從螞蟻上層那幾個小東西的指揮嗎?”

蟑螂互相看看,又看看杰明。

198只螞蟻突然舉起黑色小旗子,十分感動杰明先前說的話。空號77和空號54立刻站到杰明身邊,對他說,現(xiàn)在我們是朋友了。

杰明也激動,他覺得自己既然做了螞蟻,就得替螞蟻的前程考慮。

兩只蟑螂上前一步,做出兇狠的樣子,其中一只蟑螂一腳踢翻一只空號螞蟻??仗栁浵佂嵬嵝毙睆牡厣险酒鹕恚直涣硪恢惑胱驳???仗栁浵伿芰酥貍稍谕粱依锲鸩粊砹?。

“看到?jīng)]有?”瘦蟑螂說, “我就算一腳踩死它,它一滴血都不會流,螞蟻是沒有血陛的。你廢那么多話干什么。”

“你也沒有血性?!苯苊髡f。

“那又怎么樣!除了你們這些手拿黑旗子的螞蟻有點兒算是骨氣的東西,其他螞蟻可不這么干。你看看你們,多少年了,還不就是198只?隊伍永遠那么小,永遠那么可憐,永遠討你們上層螞蟻嫌棄?!?/p>

“放屁,我們是199只!”杰明說。他可不想做那198只以外沒有骨氣的螞蟻。

一百只螞蟻沖上去咬瘦蟑螂??梢话僦晃浵伻匀徊皇鞘蒹氲膶κ?。螞蟻慘敗。另外98只螞蟻對付大蟑螂,杰明也參加了,99只螞蟻咬住蟑螂腿,咬住它的脖子,杰明爬到蟑螂頭上,使勁跺腳,可他不是人類了,他的螞蟻腿細弱無力,幾腳下去倒把自己震暈了,從蟑螂頭上摔下來。

“該死的!”他躺在地上十分泄氣十分惱火。如果他是人,別說兩只蟑螂,一百只也不放眼中。

杰明從地上爬起來,他很會鼓動士氣,也很有計策,只可惜螞蟻就是螞蟻,它們最后全都受了重傷。

往后的好幾天都在養(yǎng)傷中度過。走出303地下室,已經(jīng)是冷天,也許是春天,杰明說不清日子。地上沒有白雪了,空號螞蟻們說,雪天已經(jīng)過去了。

杰明和198只空號螞蟻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這段時間,最大的收獲就是在這里交到198個好友。

回到螞蟻高塔,99號老早就等在大門口。見到杰明那一刻,她哭得腰都直不起。

“你去了很久很久。”她說。

杰明不知道說什么,只點頭。

河岸的桃花早就結(jié)了桃子。小小的毛桃子。

“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彼麑?9號說。

“是呀?!?9號說。

“你要想好啊?!?/p>

“我想好了?!彼f。

他們互相對望,眼里含淚。

當(dāng)天夜里,杰明和99號通知了198只空號螞蟻,—起逃走了。

它們從冷天走到雨天,是漫長的濫雨天,等到陽光毒辣地照到地上,200只螞蟻才選了最佳位置停下。

“再走下去我的腳要掉了?!笨仗?7說。

杰明拉著空號99,對她說,我們不用建什么高塔,我們這兒所有的螞蟻都住地下室。

地下室修建起來非常方便。不用幾日,里面過道和房間,包括小小的休息室,以及專門給99號建造的臥室全部完工。外面留下的小小的圓孔,夠整個地下室通風(fēng)換氣。杰明空閑時就到圓孔那兒看看天氣,確定雨水和雪水都對出口造不成威脅,才整日待在99號身邊。

她已經(jīng)有了身孕。

198只空號螞蟻非常期待第201只螞蟻出生。為了保證新建螞蟻家族的安危,它們分成兩部分,100只螞蟻負責(zé)所有雜物處理,98只負責(zé)保衛(wèi)。杰明和99號是這兒的建立者,它們只負責(zé)出謀劃策和接待偶爾來這里活動的別的螞蟻家族的成員。

杰明很快就要當(dāng)父親了。他非常期待也隱約擔(dān)心,夜里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99號生下一個非人非蟻的東西,它一落地就會走路,會轉(zhuǎn)圈,甚至有細小的翅膀,故意突然飛起來扎進他的眼睛,他總是揉著眼睛醒來,感覺自己確實被那東西扎痛眼睛了。這樣的心情他不敢告訴99號,畢竟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后來的幾天,眼看著肚子將她墜得要趴下,她便整日痛苦地半躺在地上。

杰明想去摸摸她的肚子,像人類的父親那樣去給腹中的孩兒講故事唱歌,但是不敢,他只是心里想了想,就呆呆地站著或者出去忙別的事情。

有風(fēng)的晚上,杰明正和空號77以及空號54在門口看星星。突然有只空號小螞蟻前來相告,99號要生了。

杰明沖回去。99號房門緊閉。

“別著急,很快了。”杰明特意請來給99號接生的老母蟻從門內(nèi)伸出腦袋跟他說。

“你快去幫忙啊!”杰明吼它。

“幫什么?沒聽說螞蟻生產(chǎn)需要幫忙,你要我?guī)退€得我肚子里有??!”老母蟻氣急敗壞。

杰明又氣又吃驚,指著老母蟻想說什么說不出。

房門再開時,老母蟻臉色不悅地推門出來,對杰明說:“好了,生了?!?/p>

“生了!太好啦!”杰明團團轉(zhuǎn)。

“生的什么?”杰明想問性別。

“一個蛋?!?/p>

“什……蛋?!”杰明睜大眼睛,腦門皺緊,以為老母蟻是故意氣他。

“對,就是蛋,有什么問題嗎?”

杰明推開老母蟻,走近99號的房間。

99號半躺在床上。她總算學(xué)會在床上躺著了。這是杰明特意為她做的。他一共做了200張床,這兒的每個螞蟻都有自己的床鋪。他說,要把人類好的習(xí)慣帶給螞蟻。

“來看看你的孩子吧?!?9號先和他說話了。

“是。是啊?!苯苊鳘q豫了一下,眼睛不敢看向旁邊的嬰兒床。嬰兒床是他上個月趕制的。

“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高興啊?!?/p>

杰明趕緊臉上堆笑。

“你不看看孩子嗎?”99號又問。

杰明走到99號身邊, “辛……辛……辛苦你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

“我得休息一會兒?!彼f著,困意襲來,歪著腦袋靠在床頭。

杰明站在床前發(fā)呆,之后像是下定決心,眼見99號徹底睡著,他才走到嬰兒床旁邊。一顆小小的米粒大小的蛋躺在嬰兒車?yán)?。杰明覺得頭腦昏昏。他的一生中從未想象過自己將來的孩兒會是一個蛋。這樣的景況只在做人類的時候在電視劇中看到過,那個叫哪吒的家伙生下來就是一只倒霉蛋。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好在從人類轉(zhuǎn)變到螞蟻,經(jīng)歷的事情多,承受力日漸加深。第二天他就接受現(xiàn)實了。到了第33天,是個溫?zé)岬奶鞖?,一只小螞蟻從蛋殼中晃晃悠悠爬出來,仰頭第一眼看到杰明,張嘴就喊爹。

到了第55天,杰明完全接受自己的孩子了。雖然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完完全全的一只螞蟻,遺傳99號的緣故,除了眼睛仿像杰明,其余的部分都和他母親相似,杰明仍然期盼兒子能多繼承一點東西,畢竟他是他的兒子,做父親的從前來自人類,做兒子的就沒有理由不繼承來自父親所期盼他繼承的部分,比如人類的文字。杰明最希望兒子能讀書識字。他覺得一個族群如果沒有文字甚至不重視文化那是愚鈍和墮落的表現(xiàn),既然老天爺要讓他從人類轉(zhuǎn)變成螞蟻,要讓他的后代成為螞蟻,那么螻蟻尚且偷生,讓他轉(zhuǎn)變到這個蠻荒的族群中一定是要他為這個群體做點什么,他堅信螞蟻即便沒有身體的血性也要堅持修煉出精神的血性。一只擁有精神血性的螞蟻注定是螞蟻族群中最高貴和強大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兒就是那高貴強大的一個。

他給孩子取了—個名字:仁毅。

“你是男孩子,要學(xué)有用的東西?!苯苊鞲鷥鹤诱f。

到了一百天,仁毅已經(jīng)學(xué)會說幾個簡單的成語。不過他天生就是一只螞蟻,即使他的身體里有來自人類的基因,可以活很久,可以很聰明,也仍然只是一只螞蟻。他不愛學(xué)習(xí)文字,也不愛學(xué)習(xí)別的。杰明帶著198只螞蟻偷取人類的蟑螂藥時,很希望兒子能加入隊伍,起碼這是一種智慧,用腦子打敗蟑螂的智慧,不學(xué)文字也可以學(xué)習(xí)生存的本事??墒侨室悴宦?。

“那是外族的東西。我們是螞蟻。學(xué)外族的東西干什么用?”仁毅說。

“那是文明。是智慧。”

“那也是外族的。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p>

“有關(guān)系。”杰明很想說,因為他是從人類轉(zhuǎn)變來的。

兒子懶得與他多說。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一天,仁毅從外面帶回一只年輕的母蟻。再一天,仁毅帶著父親走到一個房間,指著房間里很多個蛋說,都是你的孫子,你高不高興?

杰明從房間里退出來,他不知道自己高不高興。

99號已經(jīng)很老了。她大概老糊涂了。動不動就罵杰明,杰明也不知道為何,總是跑到很遠的地方居住。后來螞蟻們才弄清楚,杰明居住的地方就是曾經(jīng)被5號螞蟻降罪的303地下室。不過他經(jīng)常住的是505暗室。505和它的名字一樣,暗無天日。杰明就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長時間居住。他已經(jīng)很少回到螞蟻家族中,仁毅慢慢地也不來看望和接他回去,他也就徹底不回去了。聽說99號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操持螞蟻家族中大小事情的是仁毅的妻子。

又是雪天,杰明躺在505暗室的地上,聽到外間窸窸窣窣下雪的聲音。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懷念做人的時候在雪地上玩耍,那時父母健在,他還是個有父母雙親的幸福孩子,他在雪地上大喊大笑,后面跟著一大群朋友。他越想越難過,地上的石子硌著后背。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被什么東西拔掉了。以為是蟑螂??墒?05從未進過蟑螂。他翻了翻身,覺得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

“要死了嗎?”他想。作為一只老螞蟻,是到該死的時候了。

他急忙爬出暗室,發(fā)現(xiàn)原本寬松的洞口變得很窄,擠了很久才從洞口擠出來。他可能在肩膀的位置擦破一塊皮,感到一陣刺痛。

“要死了?!彼瘋叵?。

外面并未下雪,陽光從云層落下,恰巧照在洞口的草葉上,先前窸窸窣窣的聲音可能出自他身體里的關(guān)節(jié),就像一件人類破舊的小機器,發(fā)出快要散架的聲響。

他挪到一片樹葉上,想在樹葉上躺一會兒,可是樹葉太小了。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原本小巧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變大。原本是六條腿只有四條了,頭上的觸角也不見了。

到了晚間,杰明昏昏沉沉,胸口一陣一陣的惡心。后來…..后來就不知道了,他睡著過去,等他醒來,發(fā)覺自己雙手雙腳,長長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螞蟻的形狀,已經(jīng)是變成螞蟻之前那個中年人的樣貌。他說不好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變成螞蟻比變成人要快樂,變成人的時候他一陣一陣的痛苦抽搐到最后的昏迷,始終沒有體會到舒暢,如果眼前不是看到自己的人樣,以為之前那些痛苦的感受是要將他帶入可怕的深淵,變成什么壞的東西。他站起身,看見身體下面壓著的是一眼細小的洞子,睜大眼睛才能看清楚洞口的模樣,這是先前居住過的505暗室,只不過再也看不到洞口上面的木板,以及木板上刻寫的“505暗室”。仔細找了好久,才找見另外一個眼子,幾乎已經(jīng)被他起身的時候踏平了?!?03地下室?!彼匝宰哉Z,用手指摳了摳,從洞子里扣出一只小螞蟻,它驚慌失措甩腿逃跑了。

杰明往前走了幾步才認出這是他變成螞蟻的前一個月開始修建的植物園,當(dāng)時只有幾個小小的山包,現(xiàn)在樹林密布,里面小橋流水,尤其是標(biāo)注了“蝴蝶谷”的地方有很多大人和小孩。他走過去,看了許久不見—個熟人。

“現(xiàn)在是幾月幾號啊?”杰明攔住一位老者,向他打聽時日。

“五月初三?!崩险哒f。

杰明一路向南,他對進城的路不陌生。

麗珠早已不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之前租住的所有房子杰明都去打聽,沒有下落。到了學(xué)校,看見一位年輕人長得很像陳校長,杰明張嘴問他知不知道校長的辦公室,找他有事。年輕人文質(zhì)彬彬,對他說,我就是校長。杰明愣了一下,想起曾經(jīng)見到馬老師那老邁的樣子,立刻猜到校長的情況,如果是那樣的話,校長現(xiàn)在的年齡都有孫子了,他的孫子恐怕就是眼前這個人。于是他大著膽子說,你是不是陳校長的孫子。年輕人點頭。

杰明很驚訝自己所經(jīng)歷的時間。他的同齡人已經(jīng)兒孫滿堂,進入老年,而他說不好是幸運還是不幸,在兩手空空的中年變成一只小螞蟻,跳開了作為人的所有壓力和責(zé)任,卻又從螞蟻的世界折騰回他的中年。上天給了他什么又拿走了什么,現(xiàn)在他什么都沒有了,一無所有,僅是容貌還算年輕。

杰明站在陳老板的孫子面前,打量這張熟悉的臉。 “你爺爺身體還好吧?!比滩蛔柫诉@句話。

“還算可以。得了老年癡呆,很少讓他出門。”年輕人說。

“你要不要進去坐一坐?”年輕人又問。

“好啊。我去看看馬老師?!?/p>

“你不知道嗎?”年輕人笑了笑說,“沒有馬老師了。他在我父親當(dāng)校長的時候已經(jīng)死啦?,F(xiàn)在是他兒子在這里上班。我們都喊他小馬老師?!?/p>

“那你知道馬老師家住在哪兒嗎?”

“在郊區(qū)買了房子,據(jù)說他的家人還住在那兒,不過…..”年輕人想了想,不知道該不該說。

“不過什么?”

“聽說他老早就離了婚?,F(xiàn)在那兒住的是他的前妻。他們后來一直各自獨居?!?/p>

杰明聽后心里空落落的,之前他想讓他們過得不好,眼下聽說他們真過得不好,心里又空落落的。雖然當(dāng)初不太喜歡麗珠,如果不變成螞蟻也未必和麗珠結(jié)婚,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變成螞蟻,這多少有些逃避的意思,即便這種逃避無人怪罪,他心里仍然覺得隗疚。

“我不去坐了。我去看看馬老師的家人。”杰明對年輕人說。

麗珠的住處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郊區(qū)一所老舊的房子里,陰暗潮濕,光線暗淡,一位灰白頭發(fā)的老女人獨自坐在門檻上。杰明走到跟前她才看見他。

“你找誰?!彼牟辉谘傻?,慢吞吞的。

杰明覺得眼窩子發(fā)熱,心里一陣心酸。

“麗珠。”他喊她。

女人努力睜大眼睛看了半晌,搖搖頭說,我不認識你,你找哪個?

杰明半蹲下來,盯著她看了又看。

“你這個年輕人真是沒有禮貌。我問你找哪個?”她有些生氣?,F(xiàn)在她的脾氣和從前相比算是好的。

“我找……”杰明想了想說, “找馬老師。”

“什么!”她突然放大聲音,“你說你找哪個?”

“找馬老師。”杰明小聲說。

“他死了。死掉了。找馬老師不該來我這兒,我們老早就散了?!彼f。說完準(zhǔn)備起身回屋。

“麗珠。”他喊了一聲。

麗珠停下腳步,回頭說: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朋友還是馬老師的朋友?對不起你,我的記性壞了,記不住人?!?/p>

“我是你的朋友?!苯苊髡f。他跟著麗珠進屋。

屋內(nèi)暗淡無光,一股潮濕又帶著霉臭的味道沖進鼻子。

“你就住在這兒啊?!苯苊鞅亲铀崴岬?。這種環(huán)境與他做螞蟻的晚年時期住在505暗室差不多。想不到他們二人分開之后,晚景同樣凄涼。只不過他如今變成人,回到中年時期,一切還可以努力爭取。但是麗珠已經(jīng)老了,不管他愛不愛她,要不要彌補從前命運帶來的傷害,她老了,沒有機會了。

“我不住在這兒住哪兒?啊,對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住天上去?!彼尚陕?。緊接著絆倒了什么東西。好像是個茶壺。

“你不點燈嗎?”杰明問,他跟在麗珠身后,撿起她先前絆倒的東西想放在桌子上卻半天找不到桌子,只好又將它放在地上。屋里空蕩蕩的。

“該看不見還是看不見,點燈有什么用?!彼f。

“配個老花鏡吧?!苯苊骱貌蝗菀赘叩綁?,摸著一根板凳坐下。

“我的臉太瘦了掛不住老花鏡,何況鏡架子夾著鼻子和臉還有耳朵,太難受。不戴?!彼偹忝酱策叄恐差^坐下。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你的孩子呢?”

“我沒有孩子?!?/p>

二人坐了一會兒,感覺無話可說。杰明懷疑麗珠根本忘記他的存在,當(dāng)他起身與她道別時,明顯看到她被嚇了一跳。

“我以后每天來看看你。”杰明說。

“謝謝你啊,小伙子,你慢慢走?!彼财鹕淼介T前送他。也許一個人住太久了,她說完這句話立刻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了門。

杰明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

麗珠家旁邊的木材廠,杰明在這兒找了活,包吃包住,算是有了立足之地。他每天下班之后買了水果和蔬菜去看她,屋里添了一些用具,點了燈,原本陰暗的房子有了一些暖意。一來二去,兩人算是重新認識,重新建立友情。不過,麗珠的記性越來越差,每隔幾日她要重新問一遍他的名字。

有一天上午,麗珠坐在門檻上看見遠遠走來照看她的杰明,突然熱淚盈眶地說:“你終于來了。

杰明走近她。

“你總算想起以前的事了嗎?”他很高興。

“是啊。我把房子給你空出來了。你回來住吧。”麗珠說。很奇怪,杰明就站在她眼前,但她的眼珠卻直直盯著前方很遠。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杰明轉(zhuǎn)身看看自己身后,身后空無一人??磥硭难劬氐卓床灰娏恕K赡苤皇鞘煜に哪_步聲就說了前面那些話。

“放心吧,我就住在你家旁邊,不遠?!?/p>

“我把房子給你空出來了?!丙愔檎f完立刻扯住杰明的手,讓他進屋看看她昨天收拾出來的房子。

房子里置辦的用具全都沒有了。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根板凳,桌子上一只碗和一雙筷子,杰明仔細看了看,角落堆放著幾個鼓鼓囊囊的超大號麻袋。麻袋里裝著的大概是衣服和被子之類。也許還有空酒瓶、空易拉罐、舊紙箱等等。這些廢品可能是她從前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撿回來的。

杰明心里一陣難過。以麗珠的性格,何曾會落到撿廢品的地步。一定是曾經(jīng)好一段時間,她的日子難以過下去。如果她還年輕,還沒有從工廠里出來,還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屋里怎么會容許放下這么多廢物。他記得從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愿意將家里的舊紙箱積攢起來賣,總是讓他將這些東西放到門口的垃圾桶,“我們不需要靠這些,丟了它們,也算是給別人一條活路?!彼?jīng)說的話還深深印在腦海。也就是因為她說過的這些話,他愿意傾盡所有能力換取十五萬將她娶進門。只可惜他沒有堅持到完成十五萬的任務(wù)就變成了一只螞蟻。如果他永遠是螞蟻就好了,再也不用回到人間看她凄涼的晚景。

他用手提了提麻袋,輕輕的,憑著手感,他知道里面裝的全是踩扁了的塑料瓶子。

“你回來就好。你就住這兒吧?!彼f。

她將床鋪上一條薄薄的毯子拿到房子的角落,將它鋪在地上?!拔易∵@兒?!?/p>

“那怎么可以。”他想過去阻止她。

“不用。你站在那兒?!?/p>

杰明怎么也拔不動腳,之后總算可以走幾步,卻也是朝著床鋪走去的。他居然坐在床上還翹起了二郎腿。 “好吧!”他嘴里竟然說的是這兩個字。

“怎么回事?”他心想。非常著急。

“你回來我就很高興了。我在這兒贖罪?!?/p>

“好的?!彼沁@樣說的。他想放下二郎腿卻怎么也放不下來。

“對不起麗珠,我不知道怎么了?!彼沽撕艽髣?,咬著牙才算沒有說出別的話,才將這句帶有抱歉意味的話完整說給她聽。

“今天晚上我?guī)愠鋈タ纯丛撇??!彼f。

“晚上?”杰明最想問的是她的眼睛是不是看得見了。

“是的,看得見了?!彼f。

杰明更覺得驚奇,好像他的話是透明的,一眼能被她看清。

“你從前不太喜歡看云,你說這是附庸風(fēng)雅,像我這樣的白癡才喜歡?!彼?。

晚上,麗珠換上年輕時候的一件衣服,杰明看了看,想起這是他給她買的??磥睇愔槭钦娴膶⑺J出來了。雖然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開口喊他一聲“杰明”。

他們一起出門,自從出了門,杰明就沒分辨出是在什么地方。外面的景物與他白天所見完全兩樣。

“我們要去哪兒。這是哪兒?”一路上他都在詢問麗珠。

她不吭。

杰明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他掐自己的臉,很疼。

眼前出現(xiàn)一條黃河,杰明驚訝得差點叫出聲,按照距離,這是幾千里之外的景物才對。他看看麗珠,麗珠滿頭大汗,像是趕了很久很遠的路。

“過了這條河,對面就是我的老家?!彼f。

“老家?” 杰明不敢相信,難道這一會兒工夫他們走了幾千里的路嗎?“從南到北?”他自言自語。

“就是從南到北。你不是很想回我老家看看嗎?”她很開心,自從眼見這條黃河,她的笑容就一刻沒從臉上消失。 “我是很高興回來的。我們走吧?!?/p>

她扯住杰明的手。

不知道怎么過的黃河,反正,等他要仔細看個究竟,黃河已經(jīng)在他身后。

踏進一所舊院子,荒草把院壩長滿了,在靠近墻角的位置一棵無花果樹孤零零站在那兒。

“這是我家。”她說。她推開門,里面蛛網(wǎng)密布。屋里空空蕩蕩,除了兩盒棺木別無其他。

正當(dāng)他要跟麗珠說點什么的時候,兩個老人突然推開棺木蓋板,從里面爬了出來。杰明感到兩個腳板心麻麻的。

“還算你有點良心,知道回來看我們一眼。”老婦人瘦巴巴的,因為瘦,眼睛看著很大。

“死的時候都不回來,現(xiàn)在回來有什么用。”老者有些不高興,搶了老婦人的話。

“你不要怪她了。”老婦瞪了老者一眼。又對麗珠說, “我們就知道你會回來,為了像現(xiàn)在這樣能見個正面,我們即使死也要住在老院子,現(xiàn)在好了,你回來了?!?/p>

“別太高興,我只是回來拿我從前穿過的衣服?!丙愔槔浔卣f。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怪我們沒有給你從前那位叫什么明的男朋友減少負擔(dān),讓你嫁給他。可是孩子,你不會明白一個做母親的人的心,如果一個男的不愿意為你花上許多心思和努力,將來是不會珍惜你的?!?/p>

“花了心思和努力也未必珍惜。姓馬的怎么樣?他毫不費力就拿出你們要的錢,又怎么樣呢!努力和心思只對窮人有效,那些有錢的人,根本不用花什么心思和努力就能達到你的要求,而你原本要看的什么本質(zhì),在他的能力之內(nèi)根本驗證不了什么。只有杰明那樣的窮青年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后來總是夢見他變成一只螞蟻在地下室里過著凄涼困苦的日子。”

“我知道了,你今天回來是和我吵架的?!?/p>

“也算不上專程回來跟你吵架。順路吧。但我說得不對嗎?”

“閨女,別和你娘說那些氣話了。你也等了那個人那么久,也等到了,你非說他從前給你很多錢,讓你后來心里愧疚不安,堅持要將南方的房子留給他,為了這件事你跟丈夫以及你們的兒子鬧出天大的矛盾,我們理解你也不怪你,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完成了,你就回來住吧。“

“這次算你爹會說話。不管怎么樣,是人就得落葉歸根,你回來是對的?!崩蠇D人說。

“不。我不回來?!?/p>

“難道你還要在外面飄蕩嗎?你已經(jīng)在那兒飄蕩很多年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你還不想回來嗎?”老婦人很激動。

“是啊,既然你現(xiàn)在一個人走了那么遠的路趕回來,就證明你還是想我們的。父母和兒女哪有隔夜仇。”老者又說。

杰明聽著覺得奇怪,怎么他們始終不看他一眼,和麗珠說話也總說“你一個人”?他走上前,微笑,跟二位老人介紹說,他就是杰明,麗珠的前男友。兩位老人沒有回答,看都沒看他一眼。

杰明扯了扯麗珠的衣服,麗珠也不說話,也不看他。 杰明想去跟老者直接握手,對方恰巧轉(zhuǎn)身,走開了。

“你們就當(dāng)我沒有回來?!丙愔樯鷼獾卣f著,走到另一間房,里面一個大衣柜里裝著兩件衣服,一件灰色,一件黑色,她把灰色穿上身,又把黑色穿上身。

杰明一直跟在麗珠身后,他問她的話,她一句也不說。走出房間后她才拉住杰明的手,走到門邊才回頭看了父母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走到院壩里才松開杰明的手。

“人活著無情,死了更無情?!崩蠇D在屋里大聲說。

杰明聽到屋里傳來幾聲翻動的響,大概是兩位老人又爬進棺木里躺著了。

“放心吧,我明天就回來?!弊叩酱箝T口的麗珠想了想,可能心軟了,沖屋里這么說。

不知道是怎么過的黃河,像做夢一樣?;蛟S真是做了一場夢。他突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從前和麗珠一起居住的房子里,那扇唯一能打開的窗戶上空,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帶著幾千里之外的草香飄到他的眼前。他的心像發(fā)芽了一樣,很舒服,很感動,很期許,也很憂傷?!胞愔?,你過來看云?!闭f出這句話完全像是無心的,隨口而出的。

麗珠聽了他的話,立刻站在他身后。仿佛從前沒有完成的事情正在圓滿。從前他要喊她看云,突然有失落的情緒將一切打斷。

“時光能倒流啊。”他說。他望著天空。

“一切都可以重來的?!彼f。他望著天空。

麗珠站在身后,默默無言。當(dāng)他回頭看她,發(fā)覺她仍然是一張年輕的臉。

他不敢相信,這一晚的經(jīng)歷太奇異了。他覺得今天晚上的所見所得,能彌補他一生所缺。他握著麗珠的手問, “我是在做夢嗎?”

“別說話了??纯??!彼钢炜?。

天空是晚上的天空,但卻是無比晴朗的夜晚,白云透亮,星星時不時從云層里跳出來,仿佛人間所有好看的白云和干凈的星子都在今天晚上給了他一個人。杰明說不出話,覺得什么話也不能表達此刻的心情。他牽著麗珠的手,希望過了今晚她仍然是年輕的。

然而,醒來是在麗珠潮濕陰暗的房間里。他一個人。麗珠不在。走出門尋找一圈仍然不見她影蹤。房子后面的路上遇見兩位老者,他趕緊問他們是否看見麗珠,其中一位很生氣,埋怨杰明說胡話,他說麗珠的房子早就沒有人居住,空了十幾年了。另一位脾氣挺好,他說認識麗珠,“一個年輕的女人嘛?!弊蛱焱砩纤匆娺@個女人外面穿著一件黑色衣服,由于沒有扣子,里面穿的一件灰色衣服很顯眼,他當(dāng)時還很奇怪,天氣并不熱,女人氣洶洶走的,好像跟什么人吵了架。

之后,杰明又遇見另外一位路人,這人說法與先前的路人兩樣。他說他看見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在路上急匆匆走著,什么東西都沒有帶,就那么兩手空空。

杰明無法知道麗珠去了哪里,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她兒子那兒,他也厚著臉皮問了住址。

“快過年了。天氣冷了。”杰明對麗珠的兒子說。希望這個年輕小伙子可以幫忙,何況丟了親生母親應(yīng)該比誰都著急。誰料年輕人只是拿出一本小冊子,里面夾著她母親早已寫好的遺囑。

“你拿去吧?!蹦贻p人說。他將遺囑遞給杰明。

上面寫著房子留給杰明。落款日期是十幾年前。有麗珠的親筆簽名。他認識她的字跡。

杰明兩眼發(fā)直。

年輕人嘆了口氣,說: “你確定昨天之前都見過她嗎?”

“確定?!苯苊髡f。

“那就是說,她死也沒有離開那所房子,直到你回來。”

杰明兩眼緩不過來,呆望著地面。

“就是說,她把你等回來就走了。本來她十幾年前就應(yīng)該走了?!?/p>

“怎么會?”杰明終于能說出話來。

“怎么不會?人覺得日子過得不好,就會想象如果以前做了別的選擇會不會過得好。女人嘛,大部分都依靠想象力活著。”

杰明接不上話。

“拿去吧,反正我也不喜歡那個暗無天日的房子。”

杰明翻開小冊子,看見自己的一張照片。大概是在他逐漸縮小的時候拍的,個子不高,身體消瘦,面貌倒是沒有改變。他眼下正是這樣一張面孔。

回到麗珠的房子,杰明除了上班別無愛好。這間房子與他做螞蟻的時候住的505暗室一樣,都是冷清清的。他干脆找了一塊木板,將“505暗室”寫在木板上,掛在門背后,只有他自己能看見。

他在房里時常摔跤,因為他低身走路,有時候干脆趴在地上挪來挪去。如果有人看見一定說他瘋了。其實他清醒得很,之所以要爬著走路,是他的房間里來了一窩螞蟻,數(shù)量不多,大概二三百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懷念自己作為螞蟻的時候,或者懷念那些仍然作為螞蟻的子孫,他后來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地上挪動,偶爾從地上起身都感到頭暈,便長時間不起身了。為有足夠多時間杲在房子里,他干脆辭了工作。不知道是不是重新獲得了螞蟻的能力,或者他在轉(zhuǎn)變成另外一種東西,虛空的,不需要食物的東西,長久的時間中他半點饑餓都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呆了多久,一年,或十年,時間就像外面的雨水一場一場落到地面,稀里嘩啦都流走了。只有趴在地上讓他感覺舒服,讓他時時想起作為螞蟻的時候經(jīng)歷的快樂,那高塔中層外面的河水與桃花像清風(fēng)吹進他的眼睛,他便時常躺在地上眼里仿佛含著一窩清水。

“要不要出去?”他在房間里問了幾次這樣的話,心里都回答不愿意。

他越來越挪不動了。

“老了?!彼稍诘劁伾纤X,有點哀愁地說。當(dāng)然,有時也給自己鼓勁,決心明天就過不一樣的日子,起身出門看看外面變了什么樣。可第二天他照樣沒有出門。他認為自己骨子里就有螞蟻的特質(zhì),很多人都有,以他從前眼見的世事以及自身經(jīng)歷,他知道所有愿意呆在房間里的人都是虛弱的病人。

他清楚自己早已過了不惑的年歲,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古稀了,在暗無天日的房間,沒有河水沒有桃花沒有鏡子看不清自己,正值清秋時節(jié)的冷風(fēng)從門板縫隙流進來,地面冷颼颼的,他身上殘留的僅僅是對外界的感覺了。他是靠感覺活著的?,F(xiàn)在的景況與做螞蟻的時候倒是更接近了。螞蟻也是靠感覺活著的。

可惜后來他逐漸失去感覺,聽力也在消退,原本某一回他覺得自己又充滿了力量,覺得頭頂仿佛又要長出觸角,變回一只青年螞蟻的希望又來了,誰料那僅僅是頭頂殘存的一縷灰白頭發(fā)垂到臉邊,讓他誤以為人生之路又能分叉,走到微小但快樂的世界中,讓他曾經(jīng)遠大的抱負和理想重啟。然而一切仍是原樣。他軟塌塌躺在地上,雙手無力,雙目無神,很久沒有往前挪動,螞蟻從他的鼻尖掉下來砸在鼻孔,才使他忍不住打個噴嚏。

房間從來不會有人來敲門,有時情緒低落,懷疑麗珠留給自己的并非一所房子,而是人間最清冷的墳?zāi)埂K蓻]有心力從這兒跑回故鄉(xiāng),他沒有麗珠那樣的決心,他只是回想起山坡上那些茫茫的野草,無邊無際的野草,以及連根拔起帶出泥土和慌亂無措的黑色螞蟻的野草。

杰明最有興趣的就是趴在地上跟螞蟻們說話。當(dāng)它們扛著東西腦袋被擠在一邊,他就沖它們喊話:“抬起頭來,堅持住,一定要抬起頭來!”為了讓螞蟻能聽懂自己說什么,他費力起身,努力昂著頭,一整天保持這樣的姿勢。

有一天晚上特別冷,麗珠回來看他,將—床舊棉被蓋在他的身上。

“你倒是自由了。”他跟她說。他很羨慕她。

“我想死了?!彼鳒I。

“但是我還沒有死?!彼浅1?。

她一言不發(fā)就走了。那是她走后唯——次回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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