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白話文的自然跳脫、清新隨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關(guān)鍵。今聲聚焦現(xiàn)當(dāng)代美文與時文閱讀,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聾發(fā)聵,聲聲入耳?;钤诋?dāng)下,既嚴肅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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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熙來攘往,多半是學(xué)生。二十多歲的男人,瘦削的臉上有棱有角,二+多歲的女人,散著頭發(fā),擺著細瘦的腰肢。他們有的騎著車橫沖直撞,有的背著書包,素著腳,邊笑邊走。
再過二十年,你們也會和我一樣,皮膚逐漸千掉,眼角拉下來使本來圓溜溜的眼睛慢慢變成三角形;本來是棱角的地方肥圓起來變成一疊一疊的贅肉。過了二十年,你們就會和我一樣,體重多了一點,靈魂少了一點。
廣場中央植了幾株會開香花的槐樹。就在那槐樹旁。幾百年前橫眉冷眼、有棱有角的馬丁·路德站在那里面對群眾,辯論天主教改革之必要。他是卡萊爾所崇拜的那種英雄典型,而路德這個英雄似乎在他的中年和老年都不曾墮落。
但是我不曾見過不墮落的英雄。
也是在這個廣場中央,素貞和我頭一次見到鋼琴師。
那天天氣有點兒陰睛不定,一會兒陽光像金粉一樣打在肩膀上,一會兒烏云密布,風(fēng)雨欲來。我們從面包店一推門出來,就聽見鋼琴的清越,從廣場中央傳來。那兒已經(jīng)圍了一堆人。
這樣的街頭演奏可還真沒見過。海德堡的街頭樂師不知有多少——拉小提琴的、吹法國號的、打鼓的、彈吉他的、清唱的……可是,當(dāng)街彈鋼琴?
那是一架殘破不堪的鋼琴。琴蓋早就脫落。三只漆已剝落的腿,有一只還用鐵絲綁著。琴鍵上的白鍵顏色老舊,像一排老人掉剩了的黃牙。黑鍵有些脫了皮,露出骯臟的木色。
我們的眼光投射在鋼琴師身上的那一刻。陽光燦爛。把正在專心彈琴的年輕人的頭發(fā)照出一圈金色的光環(huán)。他偶爾抬眼,眼睛有干凈的天空的顏色。真是個美麗的年輕人!我似乎聽見身邊素貞深深的嘆息。他的長發(fā)沒有梳理,隨著他手臂和雙肩的擺動而不時落到胸前。黑色的貼身背心,露出他突顯繃緊的肌肉。下面是條牛仔褲,光著腳踩著琴板。
年輕人的臉孔被太陽曬出一種健康的紅色,當(dāng)他垂首看手指下的琴鍵時。眼睛就是兩彎濃密的睫毛。他的嘴角有一點淺淺的笑意。
肖邦的旋律像沾了魔粉的箭,射中了人們跳動的心臟。這不是嚴肅僵硬黑暗的音樂廳。這是空曠的廣場,在藍色的天空和搖晃的槐樹之間。人們被點了穴道似的,全身靜止,生怕錯失天空和槐樹之間哪怕只是一個音符。
我看到鋼琴的琴蓋了。它被擱在地上。上面擺了一個破口的陶盆。陶盆里有許多錢幣、幾卷紙鈔,還有一枝鮮紅帶刺的玫瑰。有一只細致的戒指。一支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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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遮篷外淅瀝淅瀝落著,和鋼琴不斷升起的咚咚聲組成一片奇異的風(fēng)景。
我沒忘記看看表,快到我上課的時間了?!白甙桑 蔽页冻端刎?。
“噓一”她根本不動,“聽完?!?/p>
可是聽完了她還是不肯走。“我們也去吧!”她說。
“去哪里?”
她指指鋼琴師,一小撮人已經(jīng)包圍了他。
“我要上課你忘了?走吧走吧!”我跨出步子,卻發(fā)覺她沒有跟上來。我停住腳,瞅著她。
她看看我,又回頭看看正站起來的鋼琴師,腳,沒有目的地挪動了一下,又回頭看我;在一瞬間她必須決定她的方向,她顯然不知所措。
“走吧!”我說,轉(zhuǎn)身往教室方向走去,不再看她。我十分肯定她會跟過來。我真的要遲到了。
當(dāng)我直覺她不在我身后而回身尋找時,她已經(jīng)直直地往鋼琴師走去。我只能越過人頭大聲喊:“要不要等你吃晚飯?”
她沒聽見。也許是因為教堂的鐘聲剛好洪亮地響起,當(dāng)當(dāng)?shù)卣鹬?。她好像在鐘聲的伴奏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p>
她義無反顧的背影使我愣在那兒,詫異她竟然會獨自走向未知,這不像我所知道的乖順、柔弱、退讓、害羞的素貞。
因為多看了她幾眼,我這才發(fā)覺她竟然和鋼琴師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黑色背心,藍色牛仔褲。那是她昨天才在老街上買的。
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穿過黑云,一束一束的,像舞臺燈光打在廣場上。
她纖瘦的身子筆直地往前走去。走向鋼琴師。在浩浩蕩蕩的鐘聲中,晃動不安的人潮像海浪往兩邊撥開,她筆直地往鋼琴師走去。
風(fēng)吹起她背后的長發(fā)。
素貞從前不是個穿牛仔褲的人。
我在大學(xué)當(dāng)助教的那一年,素貞突然出現(xiàn)在研究室。
基本上,當(dāng)她去讀師專,我上了高中之后,我們就已經(jīng)走上永不交叉的命運軌道。她去苗栗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時候,我在臺南上大學(xué)。我們沒見過面,沒寫過信。她是個好女孩,我從來沒懷疑過。小學(xué)四年級,班上來了個胖嘟嘟的轉(zhuǎn)學(xué)生。當(dāng)我們都圍著他唱“胖子胖,打麻將”的時候,素貞畫了張美人圖,上了顏色,偷偷塞在轉(zhuǎn)學(xué)生書包里。美人圖上還寫著幾個字:“歡迎新同學(xué)?!?/p>
老師一手牽著那個啼哭的小胖子,一手高舉著“美人圖”作為好榜樣,把我們罵個狗血噴頭。
和好人我總覺得沒什么話可說。我一方面嫉妒他們是天使,一方面又因為他們是天使而瞧不起他們。能夠瞧不起天使,我對于自己根本不是天使的事實就不覺得是太大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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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貞站在我面前,有點尷尬地笑著。那張臉孔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白凈,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也是夏天,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長袖哪!胸口的扣子一個個扣上,直扣到喉嚨。下面是條深藍色的百褶裙,長過膝蓋。白襪子,黑鞋子。
還是黑鞋白襪,我想起茄楚的菜市場。
“你看起來好年輕?!彼f。
“是你看起來老。”我想著,卻沒說出口。我穿著正常的二十二歲的人該穿的正常衣服:白色的T恤衫、灰藍色的窄身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
我?guī)ソ搪殕T餐廳吃飯,引起不少人注目。她實在土得可以,我用眼角看她。她一步一步規(guī)矩地走著路,不會伸手去撩撥一枝低垂下來的芒果。
我像上籃球架一樣地跳起來,伸手握住一粒芒果,黏黏的,還不夠熟,于是放手,芒果枝又彈回去。我們走過去了。那個半青半熟的果子還在空中搖晃。
親愛的牧師的女兒,那個在半空中懸著的果子,對你沒有誘惑嗎?它激不起你心中想跳起來、脫離原來軌道的沖動嗎?
鑒賞
龍應(yīng)臺作為一名教授、記者、作家,最為我們熟知的可能是她的一系列雜文以及與兒子共同創(chuàng)作的書信集《親愛的安德烈》,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的形象一般是理性與柔情兼并的母親,或者見多識廣、針砭時弊的社會評論家。但龍應(yīng)臺亦是優(yōu)秀的小說家,作品數(shù)量上雖不及她的雜文和小說評論,卻帶有作者本人行了萬里路的獨到視角和深刻內(nèi)涵。
《在海德堡墜入情網(wǎng)》一文中的女主角之一佩宣是做大學(xué)助教出身,去了德國在當(dāng)?shù)囟ň?,同樣在大學(xué)里工作,聽起來像是龍應(yīng)臺本人的縮影。不過作者曾表明自己創(chuàng)作時習(xí)慣戴著面具,不把自身經(jīng)歷帶入角色的行為。追根究底,佩宣的設(shè)定或許不僅僅濃縮了龍應(yīng)臺,更是許多接受現(xiàn)代思潮的女性代表。她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艱難求索,如何協(xié)調(diào)長輩的要求與自己的渴求,如何調(diào)節(jié)自身與外界的期望差,如何挨過生活一次次的迎面重擊——終于,佩宣們接受了并不完美的現(xiàn)實。這并不是不疼痛,不信你聽,她們憤世嫉俗,何時吐得出一句服軟的話。
素貞則像是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佩宣無法擁有、有些向往又有些不齒的第二選擇。素貞心地善良,在一群光腳的小孩中穿著黑皮鞋白襪子,像“天使”一樣,但這份乖巧順從在她長大后卻成了束縛她的枷鎖——她回鄉(xiāng)下做了老師,嫁了同村的男孩,過上了毫無個人空間的婚后生活。她的襯衣仍然扣到最上一粒紐扣,裙子依舊過膝,她看到路旁低垂的芒果并不會伸手撥弄。但她的內(nèi)心卻不是毫無波瀾。她的疼痛都埋在心里,埋得太久以至于身體出了毛病,總算可以來德國游學(xué)散心。
龍應(yīng)臺在文中有許多宛如神來一筆的比喻:陽光比作金粉,音樂比作白鴿,老舊的琴鍵比作老人的黃牙。但最值得回味、畫面感最強的還是將芒果比作內(nèi)心的渴求。果子半青半熟、懸掛在路邊,散發(fā)著香味,許諾著甜蜜,看起來唾手可得……它是自由,是遠方,是機遇,是一切你想要卻無法擁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