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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散

2019-07-22 00:36宋長征
南方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春生

宋長征

秦香蓮:紅塵渡

月光在天空朗照,曠野因月光而披上了一層慘白,遠方是幾株黑黢黢的樹影,在月色下越發(fā)顯得陰森,走走停停,頭上的發(fā)絲散開了也沒察覺,一雙兒女剛開始的時候還會喊幾聲累,“娘,我的腳脖子要斷了,再也走不動了”,現(xiàn)在也變成機械的奔跑,踉踉蹌蹌。身后的人影在漸漸逼近,走出城來,秦香蓮就覺得有人跟隨,心中一緊,腳下一緊,遂想起好心店主的叮嚀: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終于是跑不動了,陰森森的樹影中原來掩映著一座破廟,一個大大的“佛”字寫在墻上,屋檐下?lián)淅怖诧w出幾只夜鳥,凄厲地嗚叫著,藏進了樹影間。燭影搖曳,鬼魅般在破敗的墻壁上閃爍,當(dāng)值的和尚不知去了哪里,一掛破舊的銅鐘在房梁上低垂,喑啞了鳴聲,神龕上供著的也不知是哪尊大神,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看著這個倉皇的月夜,空曠的人間。

這本該是中秋團圓的日子。秦香蓮也不知離開均州多久了。三年,那個曾經(jīng)發(fā)奮夜讀的郎君走了三年,杳無音訊,旱了澇,澇了旱,老天爺也不知發(fā)的什么瘧子,致使莊稼顆粒無收,公婆雙雙餓死。她有過悲傷,也有過惶惑,丈夫把一個完好的家園交到她手里,卻不料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呵,果然不出所料,當(dāng)秦香蓮懷抱琵琶以說唱女的身份出現(xiàn)在郎君面前,那個人竟然真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尋找的道路是漫長的,尤其作為一個攜帶一雙兒女的婦人,走出家門,眼前盡是陌生的事物、陌生的人,得虧皇城根上的那家客棧,得虧好心的店主收留,細心聽完婦人的講述,決意伸出援助之手。

紫墀宮,駙馬府,朱紅色的大門閉合,就像一個無言的隱喻,坐落在時間的中央。門外是衣衫襤褸的婦人與嬰孩,門內(nèi)是玉樹瓊花、酒池肉林,這沉重的門扇,需要怎樣的方式才能邁進,需要怎樣的性情才能與之融合?

戲曲《秦香蓮》又叫《鍘美案》,是根據(jù)明代《包公案》和清代《三俠五義》及《續(xù)三俠五義》中的傳奇故事改編的,是多個版本的交叉呈現(xiàn)。在《包公案》的第二十六回《秦氏還魂配世美》中,陳世美并無駙馬身份,秦氏也不叫秦香蓮,陳“久貪爵祿,不念妻子”,待秦氏帶著兩個孩子出現(xiàn)在面前時,陳難以藏羞把秦氏棒打一番趕出城門,又派驃騎將軍趙伯純趕到白虎山下一劍殺之,并欲把一雙兒女帶回府中,兩個孩子死不相從。這一幕恰好被神仙所見,其化為法師教授兩個孩子武藝,兩子成人后因平海盜有功被冊封,在去白虎山葬母時,秦氏還魂要報當(dāng)年被殺之仇,告到包大人那里,包大人大怒,“拯擬陳世美配遼東軍,趙伯純配云南軍”。

只是現(xiàn)在的秦香蓮尚無計可施,當(dāng)她站在鐵將軍把守的紫墀宮門前.以鄉(xiāng)里人的身份求見時,門官答應(yīng)進去向駙馬稟報。這時的陳世美一定是打了一個寒噤,三年了,已經(jīng)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已經(jīng)把那個叫作陳留的村莊忘記,根據(jù)門官的描繪,他一定隱隱覺察出那個鄉(xiāng)下婦人是曾經(jīng)的妻子,罷罷罷,十兩紋銀,幾件衣裳,打發(fā)走了再說。好心的店主再三央告,說這是陳駙馬的原配,到時候人家闔家團聚你就不怕被責(zé)怪么;門官這才靈機一動,讓秦香蓮撕下自己的衣衫一角,到時就說攔也沒攔住,是她自己闖進宮來的。

這是三年后的第一次相見,秦氏女的一腔苦水像滔滔江河般一下傾倒出來。三年天災(zāi),顆粒無收,三年別離,公婆生死相隔,三年眷念,都化作了滾滾熱淚。陳世美也不是沒有動容的,眼看憔悴的妻子和一雙面黃肌瘦的兒女,想要攬在懷中,腦海中卻浮現(xiàn)另一幅畫面:欺君罔上,欺騙了金枝玉葉的現(xiàn)任夫人,那可是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啊,只要輕輕動一下小手指,就能把他一棒打入十八層地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也只能狠一狠心將他們逐出門外,任由自生自滅吧。

第二次相見,得虧三朝元老王延齡大人的主意,他不是明天要賀壽么,你就扮作一個歌唱藝人前來助興,要唱就唱你這三年所遭遇的前前后后、林林總總。琵琶是一種古典的樂器,最早出現(xiàn)在秦朝時期,琵琶二字中的“玨”原為二玉相碰,發(fā)出叮咚悅耳的回聲,表示這是一種通過自身彈碰琴弦的方式發(fā)出聲音的樂器。琵,左手向前彈;琶,右手向后挑?!稗D(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迸寐暺?,時間停滯,歡呼的聲音啞然,碰撞的玉盞停在半空,前來祝壽的人們似有所悟,卻讀不懂這個鄉(xiāng)間婦人愁苦的面容,她來自哪里?她想要訴說什么?她難道不知這是尊貴的駙馬宅邸么?就不怕這幽幽不絕的哀傷之曲惹怒了皇姑與駙馬,招致殺身之禍?

以同樣方式出現(xiàn)的還有另外一出戲曲,《琵琶記》,同樣懷抱琵琶出現(xiàn)在貴族宴會現(xiàn)場的趙五娘,也是面容憔悴,混進了駙馬府。大旱之年,中了狀元的蔡邕蔡伯喈也未衣錦還鄉(xiāng),只是蔡邕尚有自己的態(tài)度,從一開始時的不想進京趕考,卻被父親逼著去考了功名;考中狀元后又被要求和丞相的女兒結(jié)婚,雖然不從但身不由己最終被拉郎配;后來又因想念父母,欲辭官回鄉(xiāng),朝廷卻不允。這是建立在三不從基礎(chǔ)上的一段婚姻,也因婦人牛氏的通情達理、最終接納了趙五娘而得了個忠孝兩全的結(jié)局。趙五娘的琵琶或許有著更為強烈的傾訴?或者她所遇見的人尚未泯滅心中那縷善的火焰?猶未可知,只是相似的情節(jié),相似的人,在面對相似的場景時卻有了天差地別的結(jié)局。

無疑,這是編撰者的搬弄,以一把寂寞彈撥的琵琶為道具,訴說著主人的彷徨與憂傷。有關(guān)陳世美的考據(jù),有這樣一個小小的插曲,一位丹江口的退休老人,童德倫,因為喜愛寫作與地方志研究,收集了大量文史資料和民間傳說,寫成一部叫《陳年谷秘史》的書,認為《秦香蓮》中的陳世美有其生活原型,也就是出生于明代天啟年間的進士陳年谷,同樣的家鄉(xiāng)均州,相似的仕途之路,只不過陳年谷在官場上一帆風(fēng)順,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也無可指責(zé)之處。一沒貪圖富貴,二沒行殺妻滅子之事。如此大相徑庭,那么《秦香蓮》中的陳世美為何以另一種形象被編撰進劇目之中?

這是一段戲外之戲,根據(jù)老先生的考證,說是陳年谷身居高位時有兩位同鄉(xiāng)前去京城,找陳年谷求官,被陳年谷婉言相拒,這兩位小心眼的同窗大為不滿,認為自己曾經(jīng)在求學(xué)期間接濟過陳年谷,但陳功成名就之后,反而忘記了當(dāng)年恩情,一不做二不休,恰好當(dāng)時正遇上本地上演《琵琶記》,二人遂不惜花費銀兩,請戲班子按照他們的意愿,把劇情稍加改造,把戲中忘恩負義的男主角換成了陳世美,以借指陳年谷中狀元、招駙馬、殺妻滅子,招致命喪包大人的鍘刀之下。一切看似行云流水、天衣無縫,借他人之刀報了一己之恨。只是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出改頭換面的考據(jù)有著年代上的硬傷,雖然陳年谷號熟美,與陳世美有一字之差,雖然兩個人同是“均州人氏”,但在明萬歷年間有一位自稱錢塘散人的文人安遇時留下一本《包公案百家公案》,在第二十六回有關(guān)陳世美的故事中就有了中狀元不認妻子兒女的情節(jié),可見清朝的陳年谷不可能穿越到更早以前,也足以證明有些后人精心考證的所謂事實不過是另一種移花接木的假面。

相較于煞費苦心的人物考證,戲曲情節(jié)的延承與流變才是另一種真實。在書生戲中,主人公發(fā)跡之后背信棄義的現(xiàn)象,與宋代科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寒門學(xué)士發(fā)跡的一條捷徑,囊螢映雪也好,頭懸梁錐刺股也罷,無非是想通過苦讀的方式為當(dāng)朝認可,一邊是拮據(jù)窘迫的鄉(xiāng)間生活,一邊是廟堂之上的鶯歌燕舞和八面威風(fēng),想一想就讓人心動。書生入仕途,就需要尋求靠山,豪門權(quán)貴也需要拉攏新銳勢力進以擴張自己的集團,這樣雙方便不謀而合,聯(lián)姻便成了利益結(jié)合的手段。如此,就造成了原始家庭與新的社會地位的矛盾,民間也厭惡這種始亂終棄的薄幸行為,所以就產(chǎn)生了大量譴責(zé)婚變的作品,以說唱、鼓詞、諸宮調(diào)、雜劇等形式流傳開來。較為典型的比如《王魁負桂英》《陳叔文三負心》《王宗道負心》等,都從正面進行了鞭撻。

“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边@是陸游的感慨,在一次無聊游逛中看見夕陽下的村莊老藝人開始敲鼓圈場,講述蔡中郎的故事。那時的蔡邕尚是一個貪圖榮華的家伙,拋棄在家鄉(xiāng)挨餓的雙親和妻子,成了牛丞相的愛婿,結(jié)局為霹靂震死。

到了元朝,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之后,書生不再可以一躍龍門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婆e制度的中斷,從一定意義上阻斷了書生們通往上層的路徑,社會地位也隨之一降再降,以至于出現(xiàn)“九儒十丐”的現(xiàn)象。與此相映照,譴責(zé)婚變負心的作品也就失去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意義,失去了針對性,書生們反而成了平庸和怯懦的代名詞。到了元朝后期,人們對書生的境遇更加憐惜,開始出現(xiàn)正面歌頌的版本。以《琵琶記》為代表的一批雜劇,就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陳世美們也搖身一變成了全忠全孝的蔡伯喈。

義士韓祺適時出現(xiàn),在慘白的月光之下面對人生的迷局,眼前是柔弱的鄉(xiāng)間婦女秦香蓮,背后是不得不為之效忠的陳世美,鋒利的鋼刀在夜色中閃光,后來也成了包大人堂上重要的殺人物證。向前,一刀結(jié)果了這個弱女子和她的孩子屬人間不義,會讓一個忠正之士寢食難安;向后,是主子的口頭法令,如果拒絕同樣會落得一個難堪的下場。秦香蓮在哭訴,代表當(dāng)時廣大留守婦女的心聲,一遍遍講述如何艱難度日,曾經(jīng)懷著多么美好的愿望前來找尋存活于世間的唯一親人——那個飛黃騰達之后的丈夫。神龕上的佛像還在微笑,仿佛對世間的一切命運和走向了若指掌,從來處而來,向去處而去,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歸途。

手起刀落,斬斷的并非他者之命,而是進退維谷的義士之頭。

每每看到這里時,馬駒娘都會背過身去。當(dāng)年的馬駒是何等努力,天氣燠熱,在老河灘的河堤上擺上書桌,風(fēng)沙沙響,穿過茂密的杞柳叢,馬駒娘一次次往返于兒子用功的現(xiàn)場,驅(qū)趕蚊蟲,給馬駒提飯送水,然后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手搖蒲扇,又不肯輕易發(fā)出任何聲響,即便有人叫喊或觀望,也要朝人示意:噓,我家馬駒在用功讀書。

鄉(xiāng)間與城市,窘困與繁華,其實之間只隔著一條重要的路:仕途。鄉(xiāng)間簡陋,也很少有位高權(quán)重的親戚在城市,那么只有自身的努力是唯一途徑。這是讓人悲哀的事情,制度的,以及人情環(huán)境的,還有根深蒂固的某些東西始終在暗中操作著人的命運走向。馬駒還是走了,沒能通過復(fù)讀、錄取的方式,轉(zhuǎn)而去了部隊,憑著良好的知識功底考取了某所學(xué)校。結(jié)婚的那天,整座村莊被大功率的錄音機震得地動山搖,妻子是某個地區(qū)高干的千金。只不過走形式般在村莊里曇花一現(xiàn),兩個人一起?肖失在鱗次櫛比的城市,徒留馬駒娘在鄉(xiāng)村的夜色中孤單而落寞。

秦香蓮的轉(zhuǎn)機開始出現(xiàn),自從遵從王延齡的建議開始出現(xiàn)在駙馬府,隱隱覺得一切尚有希望,直至被無情趕出,在破廟里遭遇韓祺,她才明白想要做出挽留的努力將會是一無所得。罷罷罷,那就拼卻了性命吧,告你個貪圖榮華的負心漢。攔轎喊冤,額上有明月的包大人出現(xiàn)。這是民間的期盼,或者在萬千民眾的心里包青天的現(xiàn)實意義高過一切律法和權(quán)勢,三口銅鍘,一群好漢,專管人間不平事,一腔熱血,不畏豪強,見神殺神見佛殺佛,永遠以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為根本導(dǎo)向。

駙馬求高抬貴手,不允?;使们笄?,不允。太后求情,不允。一切以權(quán)勢壓人的勢力都是紙老虎,虎頭鍘一開,秉持著人間正義。這是故事里的事,不是也是,是也不是。

后來有人建議馬駒娘,不成就去政府告那個不贍不養(yǎng)的薄義人,或者再不濟也得讓他每月出點錢以接濟風(fēng)蝕殘燭的晚境時光。馬駒娘悄悄別過頭去,在聽到那一聲“開鍘”時落下淚來,這時的馬駒娘已近乎失明,恍惚中眼前跑過馬駒小時候快樂的身影。 大戲收場,如果有一天你經(jīng)過老河灘上的那座村莊,你會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凌亂的老嫗坐在柴門外的木墩上,囁嚅著缺了牙的嘴唇說,你們?nèi)羰怯鲆姲臣荫R駒,讓他回家來看看。

竇娥冤:且說天地人間

法場外站滿了駐足觀望的人群,他們在騷動,在等待,甚至有的人明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一邊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兒,一邊說:要砍頭就來個痛快,小爺還要回去喝花酒呢。這是一個薄涼的人世,人們的臉上寫滿混沌與無知,將要被殺頭的女子被推了出來,就像一場大戲豁然拉開的帷幕:人們在蹺足觀戲,很多人成了戲中人卻麻木無知。

戲是悲劇,無論悲劇還是喜劇總會天天上演,不在此處便在彼處。這是漢家的天空與大地,漢朝的植物也在茂密生長,身著漢服的人們,腳踏漢土的人們,說著漢語漢話的人們,在等待一場血濺五步的瞬間華彩。

那位身穿長衫的婦人,因悲憤而腳步踉蹌,她叫竇娥,小時候曾叫竇端云,因父有鴻鵠之志,卻奈何身無分文,只得四十兩銀子將小女兒抵債,給蔡婆婆家做童養(yǎng)媳。分別短暫,名字叫作端云的小女兒常常站在蔡家的門前觀望,一條官路通向天邊,什么是官,什么是民,我們做我們的百姓不好嗎?至少可以父女團圓,日夜陪伴。她不懂,不懂人世的險惡,也不懂人若長大后有一顆比天還大的心,她更不知道,二十年后,只能托付給父親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夢——若是信了還好,若是不信,留下的將是一場永遠難以出頭的千年屈辱。

她站定在法場的中心,站立在大地的中央,站立在人心的中央,都說哭最為無用,那么悲訴呢,那么向蒼天大地呼告呢,那么用刀劍般銳利的聲音刺破這無邊的蒼穹呢?

這時的天在醞釀一場大雪,六月,原本馬放南山的滕六雪神仰躺在天地之間,樹是玉樹,花是瓊花,山是冰凌,水是比地還厚的千丈堅冰。聲音是從人間傳來的,凄楚、哀婉,像一支支飛速而來的箭矢,攪擾了滕六潔白的夢境。誰在喊:“(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币活I(lǐng)凈席還不夠,死了也要站著死,又要丈二白練,掛在那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冤枉,血不染塵,必將沿著旗槍逆行而上,一腔熱血都飛濺在白綾之上。

滕六知道,但凡人間事神仙必耳眼清明,要不還要這神庭仙班何用?喊醒沉睡的風(fēng)婆,敞開無邊的雪袋,雪花如席,飛雪如練,風(fēng)裹著雪勢,雪趁著風(fēng)威,一片一片,一團一團,飛降在楚州大地。

原本不是這樣的,原本是《漢書》里的一件陳年往事,被記錄下來——漢時,東海孝婦養(yǎng)姑甚謹。姑日:“婦養(yǎng)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縊死。其女告官云:“婦殺我母?!惫偈障抵铰佣局?。孝婦不堪苦楚,自誣服之。時于公為獄吏,日:“此婦養(yǎng)姑十余年,以孝聞徹,必不殺也?!碧夭宦?。于公爭不得理,抱其獄詞,哭于府而去。此間的女子名叫周青,周青死了丈夫又沒有兒子,待婆婆如同親娘;婆婆怕連累了兒媳上吊而死,周青卻由此入獄,屈打成招,后含恨而死??磥磉@是關(guān)漢卿的杜撰,或者說試圖用文學(xué)的方式將一件冤案細說緣由。

關(guān)漢卿不是沒想過,如此編撰是要頂著殺頭的罪名的。十三世紀是一個動亂的世紀,也是一個逆轉(zhuǎn)的時代,生活在那時的漢族知識分子,有的人投降了,在統(tǒng)治者手下充當(dāng)了儒學(xué)名臣和封疆大吏。有的人消極了,隱居南山,玩世不恭,過著無論魏晉的生活。而關(guān)漢卿不是,看多了戰(zhàn)亂頻仍,看多了流離失所,也看透了黑暗罪惡的時局,在“諸妄撰詞曲,誣人以犯上言者,處死”(《元史·刑法志》)的法令面前,從沒退卻一步。他要借手中的一支筆,他要借歌者的一張口,他要借這人間的冤獄昭告天地人間,喊出一條光明之路。

這時的大地一派靜默,這生長五谷的大地,養(yǎng)育了千萬生靈的大地噤聲,身著青衣的旱魃蘇醒。魃以青色的火焰為衣,用一只腳在闃無人煙的地方走動,她輕易不會動用自己的法力,也不會擅用職權(quán)嚇唬人間百姓。而這一次不同,她看見了深處涌動的惡,漠然的人群,失去骨骼般的附庸與唯唯諾諾。旱魃蘇醒,雙目如赤,一揮手炙熱的陽光湮滅大地,她要收走組成體魄的生命之水,她要告誡人間:神怪也有一雙明辨是非之眼。

竇娥在訴說,淚水化作滔滔江河,誰能明了她心中的苦痛呢,誰能知曉一個蒙冤者瀕死的靈魂。若無清白,死有何怕?“【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jīng)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這是竇娥在唱,這是深夜中的關(guān)漢卿在呼喊,這是元雜劇隔著七百余年的時空穿越而來。北雜劇從時間的劃分上,可分為三個時期,金末到元貞大德年間為第一個時期,因為動蕩,因為元朝統(tǒng)治階層的黑暗,使雜劇這種藝術(shù)形式邁上了一個新的高度,涌現(xiàn)了諸如關(guān)漢卿、王實甫、楊顯之、馬致遠、白樸等一大批曲界圣手。關(guān)漢卿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賈仲明在《錄鬼簿》中說,關(guān)漢卿“驅(qū)梨園領(lǐng)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由此肯定了關(guān)漢卿在雜劇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

時間退回到記憶的原初,年幼的端云眼看著父親走向未知的遠方。遠方在何處,端云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命運仿佛在冥冥中注定,童養(yǎng)媳的身份,唉,說白了也罷,按說蔡家還算殷實,按說蔡家長自己一歲的男孩還算中看——失去父母的孩子,最大的需求便是一個安穩(wěn)的家園,有人疼愛,有人在孤獨的時候陪伴。郎騎竹馬,繞床青梅,每當(dāng)想起這些,改名為竇娥之后的端云心中也覺少許安慰。

但就是這樣平靜普通的日子也沒過上多久,體弱的丈夫在一次疫病后死去,只剩下孀居的婆婆和寡居的竇娥。

所謂孝婦、節(jié)婦,有一種稱呼上的歧義,或者是被綁架在情感上的附庸,古時的孝婦,更多的是屈從于封建禮教,這有悖于人之常情。對于竇娥來說,不過是深如母女般的情義,讓她隱隱覺得要和同樣命運多舛的婆婆相依為命,艱難度日。賽盧醫(yī)的出現(xiàn),打破了原本平靜的生活,在婆婆要賬的路上,差點被賽盧醫(yī)勒死;這被張驢兒父子撞見,分明是剛出虎口又進狼窩。

一邊是張驢兒父子所謂的救命之恩,一邊是兩個人想要逼著這一對孤婆寡媳再嫁。元雜劇中的婆婆怎么看起來也有點心思動搖的感覺:“(卜兒云)你老人家不要惱躁。難道你有活命之恩,我豈不思量報你?只是我那媳婦兒氣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兒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飯,養(yǎng)你爺兒兩個在家,待我慢慢地勸化俺媳婦兒。待他有個回心轉(zhuǎn)意,再作區(qū)處?!敝劣谑欠裾娴挠羞^這樣的念頭,還是緩兵之計,猶未可知。但有血性的竇娥是死活不從的,且不說貞節(jié)一事,那張驢兒偷雞摸狗的癟三樣子誰人不知。

煮好的羊肚湯端了上來,尚且冒著熱氣,這是竇娥的一份心意,眼看著婆婆被事情折磨得病了身子;那邊張驢兒卻早已心生毒計,接過碗,投入準備好的毒藥。一旦蔡婆婆歸西,他就可以逼孑然一身的竇娥就范,卻不料父親喝下了那碗投了毒的羊肚湯。

犯罪的鏈條已然成立,收受了張驢兒好處的桃杌輕輕巧巧就將一樁殺人兇案做了了斷,嫁接在竇娥身上。只是關(guān)漢卿看得明白,也交代得清楚:“(凈扮孤引祗候上,詩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dāng)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边@是貪贓枉法者的潛臺詞,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做著不可見人的茍且之事。何謂法,何謂理,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既然是百口莫辯,既然是看不得年邁的婆婆經(jīng)受酷刑,既然是那驚堂木砰然砸落,笞杖紛披落下,“【感皇恩】呀!是誰人唱叫揚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飛。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痹鯓拥钠と饽芙?jīng)得起這番拷打,罷罷罷,認罪,畫押,不由人不去做那一縷幽幽的冤魂。

夢,有時是思想的載體,有時只有夢境才能撫慰人心中的傷痕,有時需要借助一場介于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夢境才能抵達現(xiàn)實的真相。

無疑,《竇娥冤》的題材源于《漢書·于定國傳》中“東海孝婦”的故事,到現(xiàn)在仍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有說孝婦的籍貫在臨沂市的郯城縣,有說在連云港的朝陽街道,且于2014年被收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這都是發(fā)生在《竇娥冤》傳唱大江南北之后的事情,可見,一部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文學(xué)作品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也會在民間口口相傳并具有不同一般的教化意義。

而現(xiàn)在,關(guān)漢卿在結(jié)局時陷入了敘述的泥淖,是就此罷手——讓天地作為判斷黑白的圣手,鮮血逆行、六月飛雪、三年大旱,還是在緊要的關(guān)頭讓主持正義的清廉之士現(xiàn)身?無疑,關(guān)漢卿選擇了后者。金亡到南宋滅亡的半個世紀,由蒙古貴族和官僚、僧侶、地主、富商組成的上層封建集團,在北中國開始了貪婪、橫暴的統(tǒng)治,呼喊也好,作為文士的抗爭也罷,是需要有人為民間大聲疾呼的時候了。

竇娥死后三年,擁有提刑肅政廉訪使身份的竇天章,來到楚州地界視察刑獄,在審理案卷時走進恍惚的夢境。那是十幾年前的女兒,從花朵一樣的童女忽然間就長成了一個大人,她經(jīng)歷了什么這般憔悴,她受了什么樣的屈辱,以至于尚未開口就涕淚如雨。她有著什么樣的冤屈呢,頭頂上的白綾被鮮血染透。你問,我答,是父女之間的思念與交流,也是官與民之間的坦誠相告,一切緣由皆是從何而起,一切悲情到底是因何而來。

關(guān)漢卿也在夢里,若非是一場夢的啟迪,這件案子仍會是一件無頭冤案,到頭來頂多換個東海孝婦那樣虛無的名頭。一會兒是含冤的竇娥,從與父親分別的那日講起,到身陷囹圄,十三年來如何與蔡家婆婆相依為命;從血氣沖天的那一刻,變成飄蕩的孤魂在荒野游走,如何孤苦伶仃。一會兒是羞愧、悲憤難當(dāng)?shù)母赣H,為人父卻遠走天涯,拋下懵懂無知的女兒;為民官卻眼睜睜看著貪官惡吏貪贓枉法,草菅人命。

好了,曙光升起,窗外下起淋漓的雨,三年了,這天地人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焦灼之中。該殺的殺,該斬的斬,該流放的流放天涯。只留下當(dāng)初刺向蒼穹的天問不滅:“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堪賢愚妄做天!哎,只落得淚漣漣?!笔烙星迕鳎f物安息。

花為媒:春夢了無痕

多年后,王春生還記得河北小站的那個黃昏。是春天,剛下了火車,火車站在一處偏僻之地,車軌從一片老舊的居民區(qū)穿越而過,空氣中飄蕩著玉蘭花微微散發(fā)出的情欲的氣息,或者根本不是,只是在后來多年的冥想中,那些玉蘭花改變了原來的味道,在情緒的醞釀中發(fā)酵,而產(chǎn)生出別樣的氣息。

他拖著疲憊的行李箱——這么說好像有些費解,應(yīng)該是王春生疲憊地拖著一只黑色的行李箱,走出車站,走過那些舉著通向各地或者小旅館的標牌的男男女女,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家就在附近。小巷狹窄,僅能通過自行車、摩托,路旁的梧桐樹開著一些散漫的花朵,街道兩廂的雜貨鋪子陰暗陳舊,很少有光顧的人群。

匆忙間,王春生竟然忘記攜帶身份證,小旅館的老板娘伸出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時落了一個空。我不是故意的,王春生摸遍了全身又打開黑色的行李箱后嘟嘟囔囔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交上住宿費和押金,接過從那只肥嘟嘟的小手里遞過來的收據(jù)后,還在喃喃自語。

好了,終算是安頓下來了。王春生決定出去打個電話,撥通,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你到了嗎?你真的來了?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跟二姐請個假馬上就過去。”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王春生又返回小旅館狹小的房間,房間確實是太小了,王春生第一次住旅館竟然不知道標間和單人間的含義,他以為旅館不過是旅行者歇息的地方,無論男女都該是一個長長的通鋪,每個人和衣而臥,然后在明天各自奔赴前程。

“繡罷了綠線繡紅線,香羅帕銀針上下穿,李月娥獨坐閨房不住地盼,盼到今天,我是多么樣兒的喜歡?!弊哌^火車站廣場時,喇叭里在唱《花為媒》,李月娥的喜悅不言而喻,今天,就在今天,要去舅舅家給舅舅拜壽,就能看到離別三年的表弟了。青梅竹馬,那時候小,常常在舅舅家玩耍,偶爾也會住下來,時間久了,就能看見彼此眼神中的愛意;只是后來年齡大了,古板的父親再不讓出門,說一個大姑娘家就應(yīng)該好好待在閨房里,學(xué)習(xí)刺繡女紅。打開小旅館的黑白電視機,一陣雪花嗤嗤拉拉閃過之后,仍然是《花為媒》。郎有情妾有意,舅舅大壽這天,李月娥一個眼神把表弟王俊卿從人群中牽引出來,來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你有描畫一對鴛鴦的綾絹折扇,我有繡了一枝并蒂蓮的香羅帕,不如就此交換,私訂終身。

三年了,同樣是三年,王春生好像經(jīng)歷了半生。高中一年級,班主任說來了一位新同學(xué),叫閆素麗,素麗好像不怎么愛說話,個子不算太高,也不算矮,梳著簡單的童花頭,整齊的劉海下面是一雙安靜如泉水的眼。素麗的老家在河北,姥姥家在山東,因為礦里的一場變故沒了父親,讓原本不愛說話的她更顯得沉默,所以答應(yīng)母親去姥姥家讀書,等高考之后再返回河北。其實沒有更多的交流,高中第一年學(xué)校舉行朗誦比賽,班主任安排她和王春生一組。

王春生離開學(xué)校也早,某天的清晨卷起鋪蓋卷,甚至沒有告別就離開了學(xué)校。沒有什么更好的解釋,不過是因為家里窮困再也難以支撐學(xué)業(yè),來到了一座海濱小城。書信交流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王春生試探著給素麗寫信——來到小城的新鮮與歡喜,做工的地方就在一面山坡上,租住的房屋小但是溫暖,每天太陽從山坡上升起,他知道翻過那座山就是海了。有關(guān)海王春生寫了很多,第一次在松軟的沙灘上行走,赤腳踩上去涼涼的但有質(zhì)感,被潮水沖刷上岸的海螺與貝殼,還有倉皇奔跑的小蟹。王春生甚至想過,等哪天如果素麗愿意可以領(lǐng)她來一起看海。還有,山坡下有一個安靜的小書屋,書屋里的姑娘雖然有點跛,但長得好看,也是齊齊的童花頭,和素麗一樣好看的泉水般的眼。此后,就是漫長的等待,王春生希望回到出租屋里房東會出來說:“小王,有你的信?!毙胚€是等來了,素麗的字寫得好看,怎么說呢,筆畫里有男性般的堅硬、利落的弧度,王春生拿來和自己的筆跡比對,竟然得出如果不仔細分辨就像出自同一個人手筆的結(jié)論。素麗就笑,說累嗎?有沒有和山坡下小書屋的女孩進一步交往。王春生大著膽子回信,不會的,我看她的時候總會想起你,想起那次朗誦會的時候,你在燈光下默誦時的樣子,有時皺著眉頭,有時又自己笑出聲來,你知道那次我有多緊張,原本準備好的到了上場的時候竟然忘記了臺詞——還是你替我把那句順下來。

就這樣你來我往,王春生不知道寫了多少信,一開始寄回學(xué)校,后來地址改成了河北,那時王春生就知道了,原來素麗也在他走后的第二年退學(xué),回到了河北,去二姐家的雨傘廠幫助打理賬目。信寫到后來,素麗能從王春生的字里行間看出他生活得并不快樂。水泥廠,每天在彌漫的塵埃中穿梭往來,把一袋袋沉重的水泥裝上車,然后再隨車運輸?shù)礁鱾€工地。至于海邊、書店,盡管是真的,也不過是偶爾的點綴。

有一次做夢,王春生就夢見了和素麗見面的場景,就像現(xiàn)在這樣,就在一個狹小的街道上相遇,遠遠的,隔著人群,不約而同喊出彼此的名字。就在一個逼仄的房間,過了幾年的時光,素麗還是留著同樣的發(fā)型,齊齊的劉海下那雙泉水般的眼里汪著一汪水意,一汪蜜意,也汪著一汪清澈的深情。伸出手,手是柔軟的,就像小獸的絨毛般的質(zhì)感,溫暖,柔滑,讓人想一下子抱在懷里——那一夜,王春生的反應(yīng)讓自己羞愧,醒來時下體還留著凝固了的不明液體。

《寄生附》里的王寄生也做過一個奇異的夢,那是在姑父拒絕了表姐嫁給自己之后,陷入了相思的旋渦。少年的夢境單純,就以為喜歡的那個女子才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就以為除此之外再無更好的選擇,能彼此依戀,共度一生。作為媒人的于氏到來,原以為張五可可以喚醒王寄生心中即將熄滅的火焰,極盡夸耀之能事,把張家女兒說成天仙一樣。卻無奈寄生的眼里心里都是青梅竹馬的表姐。一場夢的到來,仿佛靈魂的指引,又好像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

王寄生昏昏沉沉中聽見丫鬟在喊,你喜歡的人來了。寄生驚喜萬分,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相思好了大半;出門來,只見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美人站立在庭院當(dāng)中,身穿松花色細褶繡裙,風(fēng)吹蓮葉動,露出一雙可人的小腳——但不是閨秀,而是于氏提到的張五可。五可說話,鶯鶯燕燕,禁不住埋怨,你只知道癡情,把深愛寄于一人,這未免叫人心中不平。王寄生這才知道世間的美人多矣,連聲為那日于氏到來如何夸贊張五可而說出不恰當(dāng)?shù)脑拋淼狼?。即便如此,兩人也還是在夢中定下了婚誓,相約白首。其實這夢有一個同樣的版本,發(fā)生在張五可身上,后來的后來,張五可和表姐一起嫁給王寄生之后,道出了個中緣由,一樣的地點,一樣的情節(jié),甚至連做夢的日期和時辰都分毫不差。

這是蒲松齡的移情大法,順帶將一場夢嫁接在一對少男少女的心中,《寄生附》是《王桂庵》的續(xù)篇,在《王桂庵》中蒲松齡亦把寄生的父親王桂庵寫成了一個癡絕情種,近乎相似的細節(jié),近乎相似的橋段,原來癡情也可以作為基因遺傳:“父癡于情,子遂幾為情死。所謂情種,其王孫之謂歟?不有善夢之父,何生離情之子哉!”所謂戲曲,就是在民間的口口相傳中流傳下來的故事與傳奇,經(jīng)后世的潤色與加工后搬上戲臺?!痘槊健肪褪沁@樣一個典型的代表,經(jīng)戲劇家吳祖光編劇,1963年長春電影制片廠出品,從而成了一部傳統(tǒng)戲翻新的典范之作,劇中快人快語性格鮮活的張五可由其妻子新鳳霞飾演。

素麗很快來了,遠遠地從自行車上下來,白底碎花的上衣,深藍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低跟皮鞋,劉海還是上學(xué)時同樣的劉海,只是頭發(fā)長了,用一條紅色絲巾扎了起來。唉,該怎么說呢,就連那天的相見很多年之后王春生還覺得像是一場夢境。也不是來時匆忙,是王春生實在不想開口跟母親要錢,說遠赴河北去見一個女孩子。

小旅館的燈光昏黃,外面的天空昏黃,已經(jīng)臨近黃昏。禮貌性地握手,王春生從黑色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在火車站買的《讀者》,他知道素麗也喜歡讀書,并且還會寫詩,記得曾經(jīng)發(fā)表在什么報紙上。一個人在外的日子實在孤單,王春生除了在水泥廠車隊上班,余下的時間就是讀書,大概每周都會去山坡下的小書店,借來一本《徐志摩詩集》或者別的什么書,在低矮的出租房里閱讀,他以為或許書才是最好的禮物。沒有更多的交談,仿佛想說的話都被一陣風(fēng)吹走,素麗隨手翻了一下那本《讀者》,說你吃飯了沒有?王春生說不餓。索麗又說要不我們?nèi)タ措娪鞍?,王春生捏了捏口袋,帶來的錢除了買車票交小旅館的押金已所剩無多,所以順口就說不去了吧。時間陷入了沉默,墻上的鐘表嘀嗒,好像每一聲都敲打在心上。他退縮了,他看著素麗安靜的面孔不知道如何接續(xù)接下來的時光。

透過閃爍的雪花,阮媽為了拖住張五可,讓假扮王俊卿藏身在假山后面的賈俊英能看仔細一些,開始在花園里報花名。張五可唱:“花開四季皆應(yīng)景,即是天生地造成,阮媽媽啊——春季里風(fēng)吹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桃花艷,梨花濃,杏花茂盛,撲人面的楊花飛滿城……”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聰慧伶俐勁兒。張五可明白自己,也清楚只在夢中見過一面的王俊卿,雖然嘴上說著除了表姐誰也不娶,實際上不過是一個未曾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一旦相見,說不定就會喜歡上自己。這是一段陰差陽錯的愛情,一經(jīng)吳祖光的編改就有了現(xiàn)實意義層面的表達。《寄生附》里的王寄生變身為王俊卿,表姐鄭閨秀變身為互換信物的李月娥,賈俊英是新加的戲份,新時代不可能讓一個戲曲里的主角一夫二妻。

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素麗說我們出去走走吧。旋滅電視,關(guān)上小旅館的木門,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下樓梯。此時的天空呈鉛色,夕陽落在誰家的屋頂上,只是一閃就滑落下去。街道開始冷清起來,空氣中的玉蘭花梧桐花的氣息仿佛濃了一些。少而簡潔的對話,王春生一邊擋在素麗左邊看一個愣頭小子飛車而過,一邊說:“要不你跟我回山東吧,我們可以一起去金城打工?!彼佧愋πΓ种篙p輕捏住王春生的衣角,“不如你來我們這里吧,二姐家的雨傘廠雖然小,但還是能安排下一個人的?!?/p>

那天到底還說了些什么,王春生好像已經(jīng)忘記,走了一段路之后,初春的夜風(fēng)有些冷寒,他們停在了一爿小店的拐角。手捉著手,臉對著臉,素麗一個眼神,他的嘴就貼了上去。那是春天的感覺,人好像環(huán)繞在春水的懷抱里,每一個毛孔都是溫潤的,王春生覺得自己快要漂浮起來,腳下是水,流動的水,身邊是水,溫暖的水,頭頂是水,青墨般的水。甚至身體也變成了水,兩股流動的春水交匯在一起,淙淙流淌,忘記了時間與方向。

青春與寂滅。多年之后王春生回憶起當(dāng)年的場景,仍然無法說清,那到底算不算愛情。兩個人的堅持,沒有松動也沒有更多的商榷。當(dāng)他們手牽手倒在小旅館的床上時,王春生心里好像就知道這一切剛剛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素麗走了,說二姐不放心不能在外面過夜,王春生還沒有從一瀉而下的巨大轟鳴中清醒過來,墻上的時鐘仍然在嘀嗒行走,不知何時被打開的黑白電視機又接續(xù)上了劇情。

那是不是愛情呢——李月娥知道表弟看中了張五可后覓死覓活,鄰居二大娘出了個主意,說趕緊打扮起來,誰先到誰先拜堂成親。賈俊英回去跟王俊卿說了之后,王俊卿這才算答應(yīng)迎娶張五可,張五可后來也答應(yīng)了,只是到了現(xiàn)場才知道被別人先行一步,鬧是要鬧的,舌綻蓮花的阮媽也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就在這時想到了替代相親的賈俊英,隨即將之拖進了洞房。此時,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兩對新人喜結(jié)連理。

黯然落幕的是王春生的青春,回家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仍然不能從恍惚的夢境中醒來。家還是原來那個破舊的家,不知道堅持什么,到最后也沒答應(yīng)跟隨素麗留在河北。送行,已是深夜的街頭,桐花開著,玉蘭花的香氣流轉(zhuǎn).在抵達最后一個拐角時彼此松開了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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