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
房梁上一條水蛇在酣睡
時間滴答,繩子懸掛著
紅花生、棗子、肉桂。
床單撒了一地,陽光咯咯笑
痛楚挨得深,火與硫黃在地心
轟鳴。鴿群在村莊的河谷飲水。
平原上的雪組織,充滿肺腑
床頭的蠟燭或馬燈早已吹滅
一口印著毛像白瓷缸的酒味。
用生命撞入花萼。我的母親
臥在鏤雕水曲柳床沿
頭頂紅尾松鼠掰開果殼,唿
表現(xiàn)主義的紫葡萄,豐碩地
垂掛冬日的冷光。幾個小金人
如蛛絲披肩,在無表情的永恒
里蕩秋千。是我的一次誕生嗎?
六丈以外的矮墻,伸出倔強
手臂游動的梅樹,一身薄雪。
第二天他們就告辭了。野鴨
在溪水里劃著地理,洗衣婦的
棒槌起落《阿姐鼓》的節(jié)奏。
一個躍上蘇州河的渡船,抬頭
戰(zhàn)栗:四行倉庫,日軍的彈孔墻
讓他喟嘆。抵達浦東,下站
去安徽,異鄉(xiāng)的毛豆腐,稻田
捕魚術(shù),腹中幾盅老酒愁苦的
《拉魂腔》舒緩,精湛的刨花
波浪回落大海。這只革命傳輸
帶上多情的蚱蜢,寫信安撫
下放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無冕詩人。
由一個詞抵達,遠就是近
我使勁摁住體內(nèi)的暴風(fēng)雪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子宮里
母親流淚的手肘在割草,割草
我感知冷,被晾在一邊。
從小活在鴿子腦蕾的幻覺中
我,孤獨的眼淚一路找尋你
在母親發(fā)胖的手提袋上縫制你
俊朗的高鼻梁和腳蹼。父親
我多么希望您見證那一刻!
我出生,吉卜賽般的粗野
和壞名聲,證明新生的對抗力量:
“那哭喊,整整吵了一個冬天”
如今,我的那聲哭喊還在
當(dāng)年爬桑樹摔下去的地方
為狂吠的狗,催眠的地方
我第一次夢境,如同初潮
讓母親不適,羞恥的地方
我夢想給門前懵懂的長江
安一只眼珠大小的起搏器
讓消失的刀魚、河豚、蝦
在饕餮的牙縫中回溯
時代更迭,太陽從地平線的
濃煙里露出臉,一枚
鉚釘從踏雪歸來的馬蹄
卸下,隨意扔在荒草叢
夢中綿密的松針扎入他的
支氣管,咳嗽的星星黯淡
在落水管處。嗆鼻,塑膠
垃圾云,不同季候的鳥,六只
鸕鶿為美國蟑螂擺渡。兩肋旁
雙排化工廠房,狄更斯?jié)皲蹁?/p>
霧都糟糕的內(nèi)部,我來過
第一次是1950年深秋。
午后三點,庭院外的路陰沉
女童趴在雕花八仙桌下屏氣
聽穹頂致命的斧頭劈下瓦片
但它沒有到來,戲劇性圍觀
門外被砸爛的菜,一樹桅子花
大人災(zāi)難的惋嘆中,毀滅的一擊
停留在冰冷的水晶生死戀
廣播說,有只柚子大的死亡
在別處,還沒到來
生命的祝福,甜美的祝福
眼底水面的刀刃還未躍起
永恒的八匹馬車還未到來
父親,你站在低音區(qū)對我說
“怎么樣?反正那一天會來
打算今年開始做”
你在十字窗口如苦役犯
絞殺背上的雙翅,拖著肚子
而我,為我們的一匹天真的
黑馬擔(dān)憂。我用詞語喂養(yǎng)的
故鄉(xiāng),成了荒謬的影子
影子拽著一棵樹瘋跑叫賣
背叛的影子變成了孤兒
成了盟國化工廠的工人
油菜花海哭成一聲哽咽
父親,你像流浪狗收起了
傲慢的目光。我用光全部的
柔弱愛你。它的沉重溢出我自身
高煙囪替代了你的胯部
叫你走路,歌唱。在春天
湖水是一襲粘著庖丁的毯子
閃電像水蛇抱著自己的
尾巴快活地打滾
兩肋的鐵鏈升起月亮
血,藍色。冷颼颼的風(fēng)
將在新肌膚長滿前
摧毀你。無淚可訴
你如此平凡,從未攀上長城
在我體內(nèi)駐足一位君王
一聲長嘆,翅膀撲棱兩下
飛回你的窗沿。父親
愛我吧,而你只愛平原的回聲
這世界多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