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京城文化界流傳過一句名言:“范用什么書都敢出?!贝_實,在富有膽識的總經(jīng)理范用主持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編輯出版了不少膾灸人口的優(yōu)秀圖書,如《隨想錄》、《傅雷家書》、《干校六記》、《牛棚日記》等,還主辦了享譽士林的《讀書》月刊。作為廣受尊敬的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與作家、詩人、翻譯家、評論家和學(xué)者頻有書信往來。2015年9月,亦即范用逝世五周年之際,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推出的《存牘輯覽》一書,即以他生前所保存的這些書信選編、注釋而成,是一部涉及面廣、內(nèi)容豐富且具文史價值的現(xiàn)代文人書信集。
《存牘輯覽》的編注曠日持久,成之不易。據(jù)該書“編后記”披露,范用先生長年積累的文化人來信達(dá)兩千多封,并且,他“不是一般的保存,而是像檔案整理那樣,一封封貼在自制十六開的牛皮紙本上,總計五十二本;每本通面編號……通二寫有本冊所存通信之人名錄”。說來并不過譽,“這些牛皮紙本和這些由收信人本人整理過的信件,可謂出版史上輝煌的一頁”。范用從領(lǐng)導(dǎo)崗位離休后,花了五年時間,從這些來信中選取了一百零三位文化人的三百七十五封信函,認(rèn)真地抄寫、訂正并作少量刪削,進行必要的注釋,又設(shè)計封面并請名家黃苗子題寫書名。但直到2010年9月14日他去世時,書稿的編輯尚未“殺青”。隨之,獲其生前委托的忘年交、資深出版人汪家明先生繼續(xù)這項工作,近五年后終于面世。《存牘輯覽》漫長的成書經(jīng)歷,恰可用“十年磨一劍”形容之!
我饒有興趣地披覽這部書信集時所獲匪淺。盡管其內(nèi)容主要是為書稿的邀約、編輯及印行而溝通和磋商,其間還有不少問候關(guān)心、信息交流和委托辦事的文字,但因為關(guān)涉一些具體的書和人,有些還涉及文化領(lǐng)域影響較大的事件,可從中窺見一些寫信人的思想觀點、學(xué)術(shù)見解、處世態(tài)度和藝術(shù)品位,頗具史料的功用。有些與書和人相關(guān)的史實,雖然看起來不甚重要,未必能入政治、文化或出版領(lǐng)域的正史,但亦可當(dāng)作稗官野史,以為知人論世的參照。誠如“編后記”所言:“這不僅是一封封信函,分明是一代文化人的心靈史,是劫后中國三十年文化史、出版史一個側(cè)面之縮影。”
如前所述,這部書信集除收藏、選編者范用先生本人之外,經(jīng)手編輯的還有作為特邀編輯的汪家明先生以及出版單位的責(zé)任編輯?!熬幒笥洝睂宓木幾⒁灿姓f明:“其中難解的詞句,除范先生注釋以外,又加注了一些;對偶爾抄錯的文字,做了再次判斷——如此而已?!笨梢韵胍?,其間所花費的心血和功夫?qū)嵲诓恍。瑥亩怪蔀橥悤偶匈|(zhì)量相對較高的一部。可是,閱讀時只要稍微仔細(xì)一點,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該書在編輯和注釋上若干較為明顯的舛誤,也有數(shù)處值得商榷的地方。
這部書信集匯編的信函按通信者分,數(shù)目參差甚大,少則一兩通,多則數(shù)十通,其中最多的是黃裳的信函,計有三十九通。雖說編者整理時認(rèn)真細(xì)致,但收錄的信件繁多,尤其是同一人的信函較多時,卻在編排上出現(xiàn)時序錯置的失誤。
例如,黃裳的第二十四通末署日期“五月廿二日”,而第二十五通則署日期“四月十二日”,除非是兩個年份,否則時間這么接近的排列不太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細(xì)看第二十五通寫有“我大約在二十五日離滬,先到武漢,參加黃鶴樓筆會,游三峽,然后到西安,玩十天”;第二十四通則說“此前在漢口黃鶴樓筆會遇宗璞……”依據(jù)各自所署日期,可以推定第二十四通與二十五通前后錯置,應(yīng)該顛倒編排才對。
又如,黃裳的第三十六通的日期為“十一月二十二日”,開頭寫“前聞為自行車所傷,入院治療,甚以為念。聽陸灝來說,他在京曾奉訪,已可扶杖而行,頗慰”。之前的第三十四通所署日期卻是“十二月十三日”,且寫著“聞陸灝告,兄近來不良于行,甚念,但望珍攝,為?!?。信上提到的是同一件事并重復(fù)表示問候,無論在時間上還是事理邏輯上,第三十六通都應(yīng)編在第三十四通之前,此處也屬于時序的錯置。
這種前后顛倒編排的狀況,不僅僅出現(xiàn)于數(shù)目較多的黃裳的信函。董橋的第五通所署日期為“二月十一日”,寫明“今日得知浙江文藝出版社及四川人民出版社,都擬出版董橋散文……”此前的第四通所署日期卻是“三月十八日”,寫的是“與四川及浙江分別在談出書事……”事情顯然推進了一步,而所署日期亦晚了月余,可是“二月十一日”的信卻編在“三月十八日”的信之后,這就讓人閱讀時產(chǎn)生紊亂而不明所以。
由于這部書信集涉及較多人和事,編者對讀者可能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加以注釋。因此,書中行文內(nèi)以括弧加注之處不少,也有少量腳注。一般來講,加注或補正或糾謬,有助于消除讀者的閱讀障礙或認(rèn)知誤差,很有必要。但究竟哪些地方該注、哪些地方不該注或不必注,是頗有講究而需要斟酌的。
依筆者管見,書信集中有的地方是屬于該注而未注的。例如,徐盈的第一通短簡提到幾位人士,如張申府、彭真、梁漱溟是連名帶姓的,另有薩老、胡愈老系尊稱而不名或不全名。胡愈老即胡愈之,書里排在第二的寫信人,在后面“通信人簡介”之“卷一”第二條作了簡注;而薩老僅一個姓且是小姓,此處應(yīng)指薩空了,而書里其他地方?jīng)]有出現(xiàn),現(xiàn)今知道他的人很少,應(yīng)像書里對類似情況如作家柯靈夫人陳國容那樣,以腳注稍加說明;又如,姜德明的第十一通里有一句:“當(dāng)然,還有每期的《美術(shù)家》,也是一本令愛不釋手的刊物,是編者黃茅送我的?!鼻懊嬲f“令愛不釋手”,后面又說是別人送他的,可見應(yīng)在“令”和“愛”之間加括弧補“我”字,不然可能產(chǎn)生理解的歧義:“令愛”不釋手地喜歡這本刊物。
同時,有些地方是不必注卻加注,而所加注釋又不盡確當(dāng)?shù)摹@?,李一氓的第五通寫到“你們的《讀書》七、葉(頁)一三一補白《黃侃的〈纗華詞〉》一文……”其實“葉”字與“頁”通,如冊葉、活葉文選等,都是頁的意思??紤]到李一氓是古典文學(xué)專家,他在這里用“葉”字亦屬正常,似不必添注“頁”字。又如,夏衍的信上有“羅孚回京后,可請他來舍(下)一談”之句,括弧內(nèi)加注“下”字,意為“舍下”?!吧帷弊值谋玖x是簡易的居所,指代家,后面加“下”字便成謙辭。夏衍無論是年齒還是地位均遠(yuǎn)高于羅孚,故這個“下”字應(yīng)非他寫信時遺漏,自然不是非加不可的。與此相反的一例,是李一氓的第七通短簡:“書兩卷奉繳,衡宇相望,如暇乞過我一談?!逼渲小拔摇弊趾竺婷黠@漏了“處”或“家”字,似可加注以補完整。
還有一種情況,是未能顧及書信文字的特殊性而加注了不必要的文字。例如,趙家璧的第一通里說:“這些年我能夠?qū)懗鰩灼霭婀ぷ鞣矫娴幕貞浭妨?,與您、亦代和其他幾位同志朋友的督促(是)分不開的。”括弧內(nèi)的“是”字,顯系為句子成分的完整而添加,但寫信不是嚴(yán)格的作文,往往一揮而就,匆促和草率在所難免,像這類意思明確又無傷大雅之處,似可忽略不注。又如,同一通后面有“你審閱我寫作計劃后”之句,這里的“我”字后面是否一定要括弧加個“的”字以求語法正確呢?由于書信寫作有時較接近口語表達(dá),這種極其微小的缺陷并不影響讀者理解,大可不必加注矯正。
這部書信集的編注,還存在一些未能發(fā)現(xiàn)的差錯或處置不當(dāng)?shù)牡胤?,有可能以訛傳訛,也可能生成閱讀盲點,因而令我讀到后既感失望又覺遺憾。
例如,李一氓的第四通寫有“我為《潘漢年文集》寫一敘……”之句,其中“敘”是別字,應(yīng)為序言之“序”,但被忽略而未訂正。與此相仿的另一例,是趙家璧的第八通有一句“且不談內(nèi)容的可讀性,外容上高雅別致……”向來只有“內(nèi)容”一詞,沒有“外容”之說,這是個生造詞,顯指書的“外觀”,也未加注糾正。
又如,唐弢的第一通提到“文匯報編輯陳欽沅”,陳是該報文藝副刊資深編輯,曾任報社編委,編發(fā)過唐弢的許多文章,但其名是“欽源”,此處錯一字,“沅”與“源”同音不同字,涉及人名的準(zhǔn)確性,是應(yīng)當(dāng)加注改正的。
還有,黃裳的第二十四通言及:“《二松堂》一書確是有趣之書,《人民日報》有介紹,當(dāng)是公論?!薄抖商谩窇?yīng)為《三松堂》之誤,該書全名系《三松堂自序》,是著名哲學(xué)家馮友蘭的自傳體回憶錄。書名的出處是:馮友蘭寓居北京大學(xué)燕南園凡三十年,庭院有三棵松樹,故名“三松堂”。除此之外,并不存在名為《二松堂》的書。黃裳寫信時不可能出錯,因其書信集《來燕榭書札》收錄同一信,明明白白寫著“《三松堂》一書確是有趣之書……”這一書名之錯,很可能是原編者為發(fā)稿抄信或后來其他人輸入電腦時手誤造成的。但書信集的編者和編輯都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中人,而《三松堂自序》一書正是該書店1984年12月出版的,此一硬傷歷經(jīng)審讀、編輯和校對等所有關(guān)口居然未被發(fā)現(xiàn),真有點難以想象!
最后,有個隱名的處理是否恰當(dāng),也值得推敲。黃裳的第三十三通寫道:“《讀書周報》想已見到,我有一文系答《讀書》上××文者。甚出意外,《讀書》發(fā)此文,亦不明何意,豈欲與我斷交乎?×文寫得實在太壞,題目是梅蘭芳,主題則在罵我……”后面還有“我與×系五十年舊交,近年少來往,不知因何逢彼之惡也”等句。此處《讀書周報》當(dāng)系上海的《文匯讀書周報》,第一個××應(yīng)指滬上老作家柯靈,后面兩個單×無疑為“柯”字之隱。當(dāng)然,黃裳的原信不會作此隱諱。他有一通收入《來燕榭書札》而此書未錄的信中直白表示:“今天讀《讀書》八月份,柯靈談周報文,沒有提到我在周報連載的《關(guān)于美國兵》,不知為你們節(jié)去的部分有否談及……”可見,××或×的符號是編者或編輯的隱名處理。事實上,從柯在1994年6月《讀書》月刊重議舊事肇始,黃發(fā)文辯白回應(yīng),雙方圍繞1947年1月京劇名家梅蘭芳應(yīng)否為南京國民政府演出的話題你來我往,針鋒相對,打了多年筆仗,直到柯于新世紀(jì)初年去世,黃在數(shù)年后又寫一文方告平息。雖說攸關(guān)二位老作家對一樁史事的不同看法,但彼此咬文嚼字,互不相讓,多少流于逞強好勝的意氣用事了。這場筆仗雖限于黃、柯二人之間,但文化界的老人大多知曉,讀到這里的××或×,興許覺得有點多此一舉;當(dāng)時沒有留意的人則會莫名其妙,這就在閱讀上形成新的盲點,還可能給年輕讀者帶來求索之累。黃裳也于2012年9月5日離世,他在信中提到的柯靈不是政治人物,與之爭辯的亦非敏感的政治問題,此處無需“為尊者諱”而以××替代其姓名,所以不如保持信函的原貌為好。